長江從紅日沉沒處雄渾的流來,帶來了豐饒的礦物質和有機物,把兩岸染成了肥沃而美麗的一片青綠。望不盡的風帆,或者依傍着蘆葦,沙岸緩慢的駛行,讓天上的白雲一片一片的追過自己,或者從波光水影裏操縱着疾風駛來,船頭低昂在潔白的水花裏。這些古舊的船舶,裝載滿了長江流域出產的各種貨物,米、茶葉、桐油、絲、紙張,什麼全有,由南向北,畫一個弧,繞過綠草黃沙的八卦洲,轉向正東,掠過白鷗們的翼子,順着洶涌不定的、黃濁的波浪疾駛而去,影子消失在淡淡的、遠處的山痕水光裏。
假使長江是江南的大動脈,夾江就是南京的靜脈了。冬天,它的水那樣平靜,那樣明淨,人立在山上向山麓看,彷彿是隨隨便便的、放在那裏的一條帶子,有一種可愛的絲質光澤,來來往往的船舶像一片、兩片浮在水面上的荷葉。宋朝有個故事,小康王逃走的時候,一隻泥馬將他渡過江來。那地方,就在這裏。現在一羣大爬蟲一樣的烏龍山綿亙在金黃的日光裏,俯瞰着它的東口;斷崖削壁的幕府山吞嚥着江潮,盤踞在它的西口。山上,全構築了要塞。當帆船在曉風殘月裏經過的時候,船伕們可以聽到溟瀠的山峯上的嘹亮的號聲,或者幽暗的樹影裏悲壯的馬嘶聲。
南京是古帝皇都,有龍蟠虎踞的形勢。
東北是棲霞山。棲霞寺莊嚴的趺坐在樹林裏,不時有洪亮的鐘聲徘徊在一片晚煙的山谷裏,翠綠色的琉璃瓦和天上的白雲相照。秋天,槐樹林深紅在濃霜下,當落日斜照的時候,山像燃燒起來。人走着,在燦爛發光的雲霧裏一樣,淡黃的臉色給映成含笑的微紅。更東,二十公里,山峯起伏不定,幾萬頃蘆葦,夏天,一片深綠掩藏着偶然落下的白鷺和成羣的流繭;冬天,繚亂的蘆花雪一樣飛舞在晴天裏,是著名的龍潭,國民革命軍在這裏以三天的血戰殲滅了孫傳芳的渡江反攻的主力。江南水泥廠的煙囪聳立在江水邊,不斷的噴吐濃煙。
東方,野獸一樣猙獰的,是大華山、九華山,湯山。處處是枯黃的深草,人走在裏面往往不知不覺的弄破皮膚。一隻雉雞突然從腳邊飛出來,使人吃驚,“呱,呱,呱”的叫着,飛到了二、三十公尺的地方,仍舊是一片深草,它飄然降落,一點痕跡也沒有。湯山附近,每天都有軍隊在演習。這些軍隊對地形十分熟悉,什麼地方有一個炮兵陣地,什麼地方有一塊石頭,什麼地方是隱蔽地,那一棵樹可以給槍做依託,每一個人都知道。每邊長約二十公里的炮兵射擊場裏,時常有滿身黃綠的卜福斯山炮放列在稀疏的樹枝下面,有時是深灰色的三八式野炮,有時曳引車從白楊樹林邊的碎石路上,拖來了甲蟲那樣的、十公分的、加農炮、或者十五公分的榴彈炮。士兵們注視着方向盤,口中大聲報出密位數來,或者使用着經緯儀、風向盤、射表、透明的分劃紙,或者從剪形的望遠鏡裏觀測地形和目標,那是一條棕色的丘陵,一些直立在深草中的木樁作爲敵人的散兵。士兵們在這裏試射,第一發炮彈就命中了五公里外的那塊黃布,不需要距離修正,也不需要方向修正。炮兵學校遷移到這裏,房屋是水泥、鋼骨的宮殿,有新式的室內射擊場的設備。京杭國道經過山麓,路邊可以看到禁止登山的牌示,人們不知山上有什麼東西,只看見滿山的黃葉和幾隻飛過的喜鵲。
東南,青龍山和黃龍山蜿蜒二、三十公里。夏天暴風雨的時節,附近村落裏的居民走出門來,將會看見在那荒漠面低壓的晦瞑裏的蠕動,在那下垂到地面的濃雲中響起了霹靂聲,恍恍惚惚的一片原野上活躍着一陣電光,它用最大的聲音咆哮,閃射出激怒的赤火。在野草初綠的春天和白雲滿山的秋天,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學生每年在這裏舉行戰鬥射擊,各種兵器紛亂的吼叫在山谷裏,彷彿真有什麼戰事在淡紅色的日光裏進行。後面,大連山靜靜的睡着,像一個積蓄精力的年輕人一樣,讓和風吹動頭髮,讓月光落在臉上。
南方,方山是那樣淡淡的一條,它永遠獨立在暮色的蒼茫裏,引起了許多詩人的遐想。牛首山在方山以西,不怎麼高,頂上有破舊的小廟,老人指點着它告訴小孩子,這就是岳飛大破金兵的地方。附近一帶全是桃樹林,到春天開花,夾雜着野生的杜鵑花,燦爛得像朝霞一樣。
中央,紫金山雄峙着。白石的中山陵被無數的小松樹林所圍繞。明孝陵的紅牆有巨大的石獸排列在晚風荒草裏警戒。山頂上巨魚的脊鰭一樣的嶙峋的山石結成天然的城堡,有時明月從那裏升起,有時白雲在那裏消散。叢密的樹林和散亂的山石裏,除偶然有幾個士兵以外,沒有人走。就是在這裏,藏本英明兔子一樣躲藏着,預備切腹自殺;但當他在深夜的寒風中看到山下輝煌的燈火,想到中國人民給他的豐富、真摯的情感,並沒有什麼仇恨。而要毀滅一個和平的城市,殺第一刀的又正是自己。他軟弱了,他不能夠背叛正義,沒有再服從陰謀,悄悄地在一個早晨走下山來買東西吃。
北方還有獅子山立在江岸上。它是個小小的山,彷彿是看守門戶的。那黃濁的江水上,敵人的炮艦“夕張”號曾經卸下炮衣來威嚇過它,兩個紅鏽了的啞彈到現在還陳列在營房裏。
大部分的山,向着敵人的攻擊方向。以紫金山爲中心,從東方到南方,用同一半徑畫了一個弧,嚴密的屏護着南京;幾十座炮臺,幾百個託齊卡,彼此重疊着、交叉着,作爲南京的外圍。
南京城是雄大而堅固的,太平軍依賴着它堅守了三年。曾國藩用半年的時間挖掘了地道來攻它,把炸藥裝在棺材裏點起火來,也只把城牆炸了一個小小的洞。莫愁湖現在是淤塞了,全是水草,偶然也有幾朵荷花。而玄武湖比較起來嫵媚得多,有滿堤的楊柳和開不斷的花,有在蓮蓬和魚羣裏來往的遊船;它們,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東北,南京城就拿它們作爲依託,作爲屏障。從雞鳴寺那裏走上來,就到了臺城,前面是玄武湖的幽僻的一角,看月最好。一種懷古的情調,使人想到不振作的梁武帝,城破被殺的那一頁歷史。假使再在附近探尋,可以在一個亭子邊看到一口石欄的小井,水淺而污濁。張麗華就是在這裏自殺的,井水盡赤,色如胭脂,美麗的傳說掩蓋不住亡國的慘痛。
南京的大外圍是鎮江、句容、溧水一線。更遠,有江陰要塞和常熟的福山鎮,經過吳縣到嘉興的一線作爲屏障。
鎮江、句容、漂水是丘陵地帶,有的地方也有一些湖沼。人們走在道路上,看不見前面的村落,所見的只是一些叢密的樹頂或者直立在空中的炊煙。棱線上棕色的土地給開墾出來,從兩邊的斜坡下面看,牛和人全襯在淡藍色的天空上。鎮江最富庶,商業繁盛,京滬鐵路從城邊經過,帶來了各種口音的人。在金山寺遊覽,全景一望無餘。江邊桅杆森林一樣,江水閃爍着鱗形的金光,浮蕩着曲曲折折的木排,在懶懶的向東方移動。遠遠的,焦山像一粒螺螄一樣孤立在水中,日夜的江潮並沒有動搖過它。句容和溧水比較貧瘠,農民的生活是暗淡的,常常吃不上自己種的米和麥,而只有以澱粉和山薯充飢。茅山一帶更荒蕪,除偶然有一兩個道士走在路上以外,沒有什麼人,山上除掉亂草和雜樹也沒有什麼東西。由於飢餓,由於地形,人民的性格是單純而強悍的,發生過秋收暴動,也常常發生搶劫汽車的事。在句容,棕黃色的丘陵上有一所馬種改良場,優秀的阿拉伯種馬披散着鬣毛馳騁着、嘶叫着,第二代的小馬跟在母馬的尾巴後面,頑皮的蹦跳着,雄駿的骨骼和光澤的皮毛給未來指示出理想的收穫,中國將有怎樣的軍馬出現。
這樣的丘陵地帶,恰好是一個理想的戰場。假使我們在鎮江方面控制着長江和京滬鐵路。在句容、漂水方面以茅山作爲據點,控制天王寺以南的地區和京杭國道。那麼,敵人向南京進攻,防禦時足夠吸引和遲滯敵人,井可以在有利的時機轉移攻勢,集中兵力由一翼或者兩翼出擊。攻擊的時候,容易取得主動地位,機動的、把深入的敵人包圍起來,或者迫使敵人退到以東的湖沼地帶加以殲滅。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曾經有兩個軍團兵力的大演習在這裏舉行。參加的部隊有四個步兵師、兩個炮兵旅、兩個憲兵團、一個交通兵團、一個戰車營、一個航空隊,一些軍事學校和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所屬的教導總隊。
長江向東流,流到江陰,江面一下狹窄起來。峻峭的黃山把兩隻腳伸入江水,山上松風浩浩蕩蕩,倒影映在平沙淺水的大石灣和小石灣裏。在這裏,江水流速增大,諢黃的波浪更是洶涌不定,一朵白浪接一朵白浪,一個漩渦接一個漩渦,污濁的血沫飄然而去,一瀉千里。長江兩岸,構築了要塞,主要的是南岸的黃山,配置着口徑四十公分以上的巨炮,雄渾無比的睥睨着晨霧和月夜裏的秋潮,瞰制着遠樹如芥的對岸。最新式的炮全構築在地下,上面有蓊鬱的樹林掩蔽,清晨和傍晚有不斷的鳥聲和清風。東方從太陽那裏駛來的軍艦,到附近,只能夠用魚貫隊形前進,並且正好進入有效射程,嚴密的火網包圍了它,無論甲板怎樣堅厚,威力怎樣強大,一樣能夠將它消滅!巫山、香山、蠕龍山、定山,花山、秦望山、蕭山、青山,一起一伏的,蛇龍一樣從東方迤邐到正南,又從正南轉到西方,作爲黃山的外圍。“八·一三”中國發動了全面抗戰,立刻設置了封鎖線。江南造船廠把水泥、鋼骨作爲材料,一些幾千噸的商船裝滿了石頭沉下波濤。千百個水雷、網形的散佈在浪花裏,更增加了要塞的防禦力量。令人痛心的是:在封鎖江陰江面的前一夜,長江裏敵人的軍艦忽然全數逃走,漢奸黃秋嶽出賣了中國的軍事祕密!
敵軍要攻取中國的首都,完成政治上的任務。假使沿江西上,第一個要突破江陰封鎖線,攻佔要塞,控制長江。否則它的企圖,不過是一份雄大、美麗的軍事計劃。假使沿京滬鐵路挺進,一樣需要奪取江陰,使海軍和陸軍能夠聯合行動,增大攻擊力量,掃蕩側背,解除威脅。否則中國軍隊可以把這個要塞作爲據點,大軍從鎮澄路南下,在無錫切斷京滬鐵路,從側翼給以壓迫,使它進退失據,陷於不利。
在江陰城正南四十公里,是工業城市無錫,有人把它叫做“小上海”。在惠山上望,可以看到數目在五十以上的巨大的煙囪,彼此相望,噴吐黑煙。惠山在城西,有淡淡的煙靄撫弄它,使它成爲夢一樣的勝境。山上,國防工事密佈着,道士們只有在冷落的香火裏吸菸、嘆氣和看山景。太湖邊的梅園,春天開花的時候,每天引來了許多車馬,濃郁的花香吹出門外,吹到路上,吹過矮牆。就在這個矮牆外面,雜亂的樹林和亂草裏,有兩個水泥鋼骨的重機槍掩體隱藏着,所有的遊人全不知道。沿太湖,春天水面漂浮着嫣紅的花瓣,小魚聚集在溫柔的垂柳絲下;夏天,荷花暗放着淡香,雨天的水珠圓溜溜的在俯仰翩翻的荷葉上旋舞,一片繁雜的響聲使人入夢;秋天,水波像一面平滑的鏡子,飛鳥經過天空映出一個悠閒的白影;冬天,西北風起來,湖水動盪在暖和的日光中,衝擊着礁石散作白沫。從春天到冬天,遊人不斷。蠡園、黿頭渚、寶帶橋、東大池,彷彿是一個大公園。有時,有美國的女學生來露營,有成羣結隊的日本的旅行團,攜帶着照相機和便當,“滿洲協和會”字樣的小旗子飄動在微風裏。但是國防工事一樣在這些地方構築了起來,有的被續開的、帶一點紫紅色的蘆花所遮蓋,有的在人不注意的小樹林裏彷彿是一座墳墓,有的在外面看來是一幢茅屋,有的用泥塊和草皮之類封閉着。這一類工事,棋子一樣,錫滬路上也到處都是。在東亭,在安鎮,在吼山,在尖山,這裏一個,那裏一羣,或者是指揮部,或者是觀察所,或者是步兵炮掩體,或者是重機關槍掩體;在張涇橋,在楊村,在周涇巷,處處都是。
在無錫城東約五十公里的常熟城,和無錫一樣,也是著名的產米地。五月,原野是一片蒼翠欲滴的嫩禾;十月,地平線上是一片金黃滿足的穗粒。所產的米煮成了飯,不必魚肉蔬菜,人們就能夠愉快的吞吃三碗。正北十五公里的福山,是沿江的小規模的要塞,和隔江南通的狼山在寒波濁浪上遙遙相對,作爲長江下游的門戶。福山口和東方的白茅口,滸浦口都是優良的港口,水深風暖,帆船和烏鴉同樣多,一樣來去不定。福山鎮上。白米,山一樣囤積着,從遠古的歲月就成爲米市。虞山橫在城西北,下臨千頃尚湖,南望晶瑩澄澈的昆城湖。劍門是最好的風景,巨巖壁立,忽然裂成兩半,彷彿一個俊偉的果子給劈了一劍,人立在狂悍的山峯上很有不可一世的氣概。破山寺的唐桂,九月裏在鐘磬聲中開花,很快又落滿一地,青苔上全是金黃的細粒。石屋澗有太公的蹤跡,劍閣是吳王試劍處。無錫、常熟、吳縣這一地區,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湖沼,由蛛網形的、縱橫相通的小河彼此連綴。這種小河,隔幾十公尺一條,水深而清,分佈在原野上,便於灌溉,繁殖着魚蝦,有小汽船在航行。這些湖沼和小河,在攻擊的時候是一種逾越困難的障礙,運動和聯絡都很困難,機械化部隊更受限制。但是,防禦的軍隊卻因此可以節省兵力,可以使敵人的兵力無從大量集中,從而把它一部一部分割開來,各個擊破。尤其是黃梅時節,水田氾濫一片,障礙的作用更加增大。爲了鞏固江防和掩護吳縣的左翼,爲了在湖沼地帶摧破敵人,常熟就以虞山和福山爲據點加緊完成永久工事,以國防第一線左翼的雄姿出現。
吳縣,是有名的“天堂”,多花多女人。賣花的多數是年輕的女子,不穿襪子,大褲管下面露着六月藕那樣的小腿。在春雨霏微的日子,深深的小巷裏,忽然一聲“白哎——蘭花,——茉哎——莉花!”的賣花聲,從巷子入口悠揚婉轉的一直叫到巷子的出口。人蜷坐在小樓上,聽了以爲這是個黑眼含笑的赤腳女子,推窗一看,卻是一個瘦削得像一枝小竹的中年短衣男子的背影,臂彎裏挽着一隻元寶籃子。男、女、老、少都很文弱,販夫,走卒都有三分煙水氣。吵嘴多於打架,並且用的是一種商量的柔和的調子;或者用一種音樂的聲音,吸引一羣人圍着悠閒的看,彷彿那是街頭一種歌詠競賽。走路用瀟灑、緩慢的步調,吃紅燒肉加糖,穿衣穿薄薄的春綢,頭戴一頂大紅結子瓜皮小帽,每天把整個的清晨和下午消磨在閒談的茶室裏。最有名和最熱鬧的是吳苑。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闔閭死的時候,用了三千寶劍殉葬,彷彿他詛咒戰爭,也彷彿他解除了蘇州人的武裝,抹殺了自己的鋒芒。
吳縣的地形也和人物一樣十分柔媚旖旎,山是清秀的小山,水是輕柔的漣漪。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羣鶯亂飛。而陽澄湖蟹肥的時候,又正好是留園菊花盛放的日子。人們在夕陽斜照裏散步可以到虎丘去;也可以搭船夜泊楓橋,雖然寒山寺月落烏啼的時候並沒有什麼鐘聲。天平山和靈巖山最是清奇,但是因爲道路略遠,一些景色也比較荒涼沖淡,遊人就少多了。但是,因爲京滬鐵路和蘇嘉鐵路在這裏交匯,而東北是水草漠漠的陽澄湖,南方是橙波萬頃的太湖,自然而然的,使吳縣成了國防線的中心。它北接常熟,南連吳江、嘉興,昂着頭,直着腰,站立在抗戰的崗位上。
假使中國的軍隊能夠在國防線上拒止日本軍隊,或者能夠堅守鎮江、句容,溧水的一線,那麼南京安如磐石,是毫無問題的。
但是,敵人在十一月五日的晨霧裏在杭州灣的金山衛登陸,十一月七日越過黃浦江,十一月九日、十日進迫松江和石湖蕩,十一月十八日攻陷嘉興。同時,在長江上的第十艦隊、第十一艦隊積極活動,在常熟的白茅口登陸,形成了兩翼包圍的態勢。
敵人攻入了白茅口,就分兵南下,側擊吳縣。同時京滬鐵路方面的敵軍也開始從崑山、唯亭進行正面的攻擊,蘇嘉鐵路上的敵軍由吳江北上。這樣,吳縣三面受敵,在十一月十九日失陷,國防線沒有發揮它的威力就落入敵人手中。
十一月二十日,戰事轉入澄鐲路。十一月二十九日敵人攻佔了武進。於是,開始兩路進攻江陰:一路從無鐲經青陽鎮向北挺進;一路從武進大回旋向蕭山、青山脅迫,空中飛機猛烈轟炸。十二月一日攻陷了縣城,十二月三日佔領了要塞,開始破壞江陰封鎖線。
接着,敵人一路由武進,金壇,丹陽、句容急進,一路於略取吳興、長興、宜興以後,從吳興沿京杭國道北進,並且分兵向廣德、宣城西進攻襲蕪湖,掌握京蕪鐵路。淪陷了南京的大外圍,完成了大包圍南京的計劃。
於是,敵人在天王寺,句容集結後,以三個聯隊至四個聯隊兵力的先遣隊,完全機械化,作爲主力分三路向南京直進。右翼從京杭國道攻湯水鎮,中央沿碎石路攻淳化鎮,左翼向湖熟鎮和秣陵關方向攻擊前進。一部沿京滬鐵路向鎮江的新豐鎮攻擊。
會場的空氣是嚴肅而緊張的,彷彿是結了冰的流水,從側面看是一個寒冷、凝固的平面,沒有—尾活潑的小魚。人立在旁邊,有一種不安,像小蟲爬在皮膚上,感受着冷光的侵襲。但是冰層下面仍舊是翻騰不定的洪流,仍舊是橫衝直撞的活力,永遠不會馴服,永遠不會死亡,永遠不會改變方向。人像據槍瞄準的時候一樣,謹慎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並竭力把握自己,像一艘木船給卷在浩瀚的風浪裏一樣把握自己。這些人把會場排列成一個整齊的方陣,正襟危坐的向說話的人注目,有的還偶然拿起筆來在手冊上寫一兩句。
燈光輝煌的照在牆上,照出一個堅強的、挺立着的黑影。一個巨大的拳頭一下打了下去,以後又高舉起來,略微一停,仍舊打下去。……
“陶得門是什麼意思!”一個尖銳的高音,彷彿落日晚風裏披鬣疾走的雄馬在怒嘶,那樣激動,使音波反覆迴旋撞擊在會場四面的牆上,撞擊在所有人的心上;彷彿狂風掠拂着山巔的巨鬆,使它發出洪吟。“現在中國還有和講麼!今天只有堅持到底,抗戰!”拳頭打下去。“抗戰!”拳頭高舉起來,激怒的振顫着,但是立刻又蒼鷹飄落的直打下去。“根本沒有講和的餘地!根本沒有講和的餘地!我要做嶽武穆,大家要做嶽武穆。我要做文天祥,大家都要做文天祥!這個是——”沉毅、豪邁的黑光從大眼中躍出,疾速的掃一下望着他的頭臉。“我們,我們要對得起我們的總理在天之靈,要對得起我們陣亡的將土,他們的孤兒寡婦,要對得起我們的百姓,我們要對得起我們的父母,要對得起自己。我們,我們是革命軍人。這個是,講和就是亡國!是我們革命軍人、革命黨員的恥辱!是違背中國人的道德!我們一定要繼續打下去,打到一兵一卒,打到最後一寸土,我們,哪怕一個南京危險,就是十個南京給敵人拿去,我們也不停止,也不講和!……”拳頭不斷的打着,眼彷彿更大,光也更黑,直柱的鼻子在燈光下閃出淡淡的興奮的紅色。“萬沒有講和的道理。我們一定要抗戰,一定要勝利,我們,我們有必勝的信念。什麼講和!我們已經認識清楚,誰是中國真正的朋友,誰替敵人說話,中國明明白白。就是講和,也輪不到陶得門!何況我們沒有和,我們有什麼和可講!只有打下去,只有打到完全勝利!假使有人問,什麼時候中國講和?我給他回答:絕不是現在兵臨城下的時候!除非是把日本打出中國的領土以後!……”
人靜靜的。有的頭臉微風一樣的搖晃着,全力的直望他的大眼,眼光涌出振作和感激。大家全那樣注意他,差不多每一個細部都注意到了:他的寬闊光澤的額頭,他的威嚴,凸出的顴骨,他的剛硬、平整的鬍子,他的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的一次一次激昂的、高舉起來的拳頭,他的一下一下打下去的、那有力的動作,他的放大的、映在牆上的黑影,他的突起在額邊的綠脈,他那急促的、張動不定的口。
他說下去,把話結束:
“我已經下了決心。我是統帥,我要給大家做一個模範。南京我自己守!”
人立刻騷動起來,彷彿颱風襲到港口,平靜的波浪立刻洶涌起來,喧囂起來。
一個人一下立起來。
“不!——”
這個人,說話是沉濁的湖南音,沙啞、扁闊,慷慨激昂得要跳躍的樣子,高大的骨架立着,象風雲滿天時的大旗一樣。他用自負而獷悍的聲音說道:
“最高統帥有更高的任務,而且關係着一國的存亡安危。守南京,是小小的事,不是最高統帥的事。我自告奮勇,南京我守!我決不讓鬆井石根便宜!……”
他們爭執起來。但是經過討論以後,大家都附和湖南人。要堅持抗戰,不講和,不屈服,要堅守南京,但是南京得交給湖南人。於是事情決定了,一隻多骨而粗大的手熱烈的伸過來,從講臺上走下來,繞過幾個座位走到湖南人面前,他們握了手,一種春天一樣的溫熱彼此對流着。
“現在,我把南京交給你!這個是,我完全相信你,全中國都依賴你!”
湖南人臉上泛出勝利的光彩,仍舊是自信的調子,答道:
“我一定守六個月!”
“我只希望你守三個月,讓我佈置。能守三個月就好了。”
“太平軍也守了三年。六個月我有把握。”
散會了。湖南人雜在紛亂的腳步聲和馬刺的顛動聲裏走出來。夜色是深黑的,從長江方面吹來的大風立刻吹乾了他的滲透在額上的熱汗,但是背脊仍舊是那樣焦熱,彷彿多穿了一件衣服。他是太歡喜了。一個衛士影子一樣默默的給他開了車門。他含着笑,像是對這個衛士笑的。他感覺生命洋溢,權力在握,戰爭和勝利成爲他的僕人。他走上汽車去。他想要說,“南京是我們的”,但是到說出口的時候,“我們”變做“我”字。彈簧的坐墊今夜特別舒適,汽車駛在平滑的瀝青路上發出一種好聽的沙沙聲。他把兩隻腳伸直,又自言自語地說道:“南京——是我的!——”
大街上各處都張貼着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的佈告,報紙的號外也發表了他的宣言,這裏一羣那裏一羣的人擁擠着看。人正沉醉在上海的頑強抵抗裏。一下子,戰爭就這樣立在面前了,誰能夠說這不是一個夢呢?貨物、機器、傢俱、飾物等等,全沒有打算撤走過,誰能夠沒有一點茫然的樣子呢?街道風夾雜着塵土吹來吹去,一陣落葉才向東飛去,一陣落葉又從西北的馬路上旋滾而來。人們興奮的跑來跑去,或者不知道爲什麼立住,在路上向天空看,搔一下並不發癢的頭皮。在相見的時候,第一句話總是問,有什麼新消息?而所得到的答覆,卻是自己已經在昨夜的號外上看到過的,或者是一些沒頭沒腦的謠傳。在新街口,妙機公司的被燒得像一個殼子的烏焦的牆上,張貼了一張什麼東西。立刻圍上了一羣人,後來的人在後面亂鑽,先到的給後面的人壓迫得叫罵起來。一個近視眼怕眼鏡給人擠落,無法可想的拿在手中,謹慎而冷落的立在人羣旁邊,用耳朵聽,眼前活動着一些模糊的影子。
軍隊的行動也十分匆促。總兵力約十五萬人,兩個師配備在長江北岸的浦口鎮和江浦縣,主力集中在長江南岸。長江南岸又區分作外線和內線。外線從龍潭,湯水,索墅鎮、湖塾鎮到秣陵關,展開了六個師,內線沿城據守,陸軍以外,有六個憲兵團和武裝了的警察,此外,有重炮兵、高射炮兵和要塞炮兵,有一隊戰車,有兩千輛以上的新軍用卡車,有夠作戰部隊吃六個月的米麪,有無數的彈藥和充足的倉庫。這些部隊,大部分是從前方抽調回來的精銳,有污黑的臉和作戰經驗,綴佩着各種番號的臂章,操着各地的方言,特別不同的是鄂音和喉音的廣東話,風起雲涌的四川話。這些部隊,有的曾經衛戍過南京,有的原是在南京附近訓練的,對南京的土地有一種特別深厚的親切感。
十二月一日,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召集了參謀會議,作戰計劃決定了。
立刻,圓鍬,十字鎬、沙包、鋼板動員起來。
燕子磯沒有一個遊人,讓西北風吟嘯在枯樹上,讓黃濁的江湖衝擊着沙岸。小丘陵起伏在淡淡的沒有血色的日光裏,上面縱橫交織的野戰工事密佈着,有的地方給雨水衝下來的紅土填塞起來,有的地方佈滿了紫黑色的、刺人的荊棘,有的地方交通壕斷成兩截,有的地方前方崖孔坍塌下來成爲碎泥,有的地方散兵坑裏全是蒿草,臂座破碎得不堪使用,有的掩蔽部頂的木材已經開始腐朽了。這是藏本事件的時候教導總隊構築的,現在已經無用了。於是,一隊一隊的陸軍散開在這些丘陵上,圓鍬,十字鎬飛舞起來,一鍬一鍬的新土用鮮麗的顏色不斷的投在透明的空中,又輕輕的落在地上,落在荒草上,一片紅黃。
在淳化鎮,工事全是新築的,索墅鎮也一樣,有的圓形的輕機關槍掩體構築在小小的枯黃的樹林的林緣上,有的班陣地構築在波狀地上,像一些蚯蚓,有的把道路掘斷,掘成外壕阻止戰車,有的在水塘邊的高草地上用荊棘一樣的有刺鐵絲裝設了屋頂形的鐵絲網。這些工事曲曲折折、參參差差的延伸過去,向常綠樹林,向村落,向灰黃的山坡,向彷彿有暗藍色的煙靄的地平線,向無盡的天空。
龍潭、湯水鎮、湖熟鎮、秣陵關、浦口鎮,什麼地方都動起手來。
野戰工事以廣大的正面和強大的縱深包裹了南京。
在城牆上,士兵們螞蟻一樣工作着,忙碌着,應該有一挺重機關槍的位置就挖一個重機關槍掩體,應該配備一排人的地方就做一個排陣地。在城牆腳下,掘了深深的洞穴,用圃木和沙包做了掩蔽部。城門關了起來,一個一個裝滿了泥土的麻包堆塞着,彷彿是一家米行。八個灰布棉衣的兵,扛着一塊一公分厚的鋼板,喧叫着,在一堆木頭邊緩慢的走。一個兵一頭黑汗,一個力小的兵給鋼板壓得像青蛙一樣喘息。兩個通訊兵蹬高板爬在電線杆上架設重被覆線。一輛塗着泥土的卡車裝載着一大堆麻包疾駛而來,一下停止在一羣士兵旁邊。
街道上也開始構築巷戰工事。到處都是麻包、木頭、泥土、鋼板、鋼條,有刺鐵絲或者無刺鐵絲、鐵絲夾,圓鍬,斧頭、十字鎬、鋸子。……
一件麻煩的事是,國防工事的圖表不在了。這些工事,每一個有一張藍曬紙印的圖,說明着它的種類和番號、它的位置,它的鄰接工事的關係,測定了它的前地要點和距離,記載着它的射界的大小。這樣,就無法知道重機關槍掩體到底有多少,指揮部到底在什麼地方,只有在丘陵上和原野裏跑來跑來,去尋覓,去向人詢問。但是這些國防工事,有的給崩土掩埋着,有的給亂草深蓋着,往往走在它前面的人還不知道。
並且,這些國防工事,每一個有一副特製的鎖和鑰匙,上面刻着“M”“K”“B”“F”的字樣和號碼,假使失去鑰匙,入口的鋼門就無法可開。而鎖又是那樣堅固,彷彿原是一整塊的鋼鐵,假使鎖着,用十字鎬也打不開,徒然震得手痛和出汗。這鎖和鑰匙,平日由監護工事的部隊負責保管,交代的時候是一件也不允許失少的。但是現在這些鎖和鑰匙大部分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有的鋼門虛掩着,甚至開得大大的,這卻解決了眼前的困難,而那些鎖着的,人只有望着它嘆氣。這個鋼骨、水泥的寶貝!
一天空襲了四次。
總之,南京已經準備好了。
一九三九、九、十一。
西安、祟恥路、六合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