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血祭第五章

  枯草上的水珠閃爍右光。一切全是沉靜的。四門卜福斯山炮也是沉靜的。炮手們都在自己的定位上,一些稀疏的常綠樹和黃葉樹籠罩着他們。

  “一號裝藥!——榴彈!——着發信管!——第一炮發射!——方向盤!——四千九百!——高低正十八!——待令放,——一發!”

  第一炮手王有山是山東人,臉上散佈着幾點雀斑,說起話來完全是沉濁的家鄉調子。聽了口令,他立刻在環形標尺上把指標裝定,又把距離和高低裝定。原野上忽然漂浮着他的響亮的鼻音:“四千九百!高低正十八!——”向第三炮手伸出一隻手,手指一下一下的揮動着。

  第三炮手趙仁壽,臉色紫紅,肌肉成塊,二十歲左右的農民樣子。他先深深的彎下背脊,雙手着實的抓在架尾上,兩隻灰黑的大腳分叉着,腰—伸把架尾提了起來,咬住牙齒向左一移,又把尾架放了下去;然後,他在架尾上用手掌拍打了兩下,選定了標定點在架尾後面約一千公尺的一棵松樹,它聳立在棕黃色丘陵的棱線上。他的響亮的鼻音又第二次浮起來:“標定點,正後方獨立樹,標尺三千一百八十四!”看一看氣泡,氣泡沒有移動。他在護板上畫了一下,寫下了數目字,大聲報告:“好!”

  第二炮手嶽正早已打開了保險機和炮閂,熟練的把指針對正。第四炮手是愛罵人的朱方,他從陳小榮手中接過一發炮彈,幫助嶽正裝到炮膛裏去,拳頭一推,炮閂自動關閉,白光晶瑩的一閃,嶽正關了保險機。

  “第一炮好!”炮車長報告。

  “第一炮放!”炮車長的口令。

  嶽正打開保險機,左手拉了一下拉火繩。

  “轟——”

  炮口噴出一圈白煙,向四邊飛舞着擴散,空氣中混合着一種濃重的異味。炮身向後退了一下,立刻又回到原處。

  “唿,唿,唿……”

  晴明的天空忽然起來一陣波浪衝刷堤岸的大聲。

  “!——”

  “向右十!——五千三百!——一發!”

  “轟——”

  “向左三!——五千一百!——一發!”

  “轟——”

  “五千!——一發!”

  “轟——”

  “原距離!———一發!”

  “轟!——轟!——轟!……”

  炮車長們呼叫起來:

  “第四炮——放!”

  “第三炮——放!”

  “第四炮—一放!”

  這裏起來一聲,那裏又起來一聲。像天明時村莊裏的雄雞報曉。炮手們全部動作起來,黃銅的藥筒和白鋼的炮閂不斷的閃光。四門炮同時怒吼起來。

  像沉靜的天空襲來暴風雨一樣,各處都滾動着巨大的音響,起先徘徊在陣地附近,立刻又飛舞而去,使所有的丘陵歡呼起來,使遠處的樹林喧囂起來。炮煙吞食了人的影子,不久又吐露出來;一個背影。或者一雙手,或者一些腳。

  “原距離!——各放三發!”

  暴風雨般的轟鳴一陣一陣的繼續着。

  好久好久,他們聽不到敵人的炮聲。

  兩架飛機飛過,在右後方的樹林上盤旋偵察。

  經過十二月四日到六日的血戰,敵人佔領了湖熟鎮和湯水鎮,展開兩翼包圍的態勢攻淳化鎮。淳化鎮雖然這樣凸出,王耀武部卻仍舊在這裏繼續作戰。七日,敵人的飛機如同黃昏的蝙蝠一樣多,一次又一次的輪番轟炸,敵人的炮兵猛烈而密集的射擊着,將人煙稠密的和平市鎮在四小時內全部摧毀,變成一片斷斷續續的飄揚着殘煙的瓦礫。一團的每一個人都和破廟中的偶像一樣,渾身泥土,冒着鐵片的暴雨和炸彈的颶風,潮水一樣在陣地上和敵人來往衝殺,一個浪頭前進,一個浪頭退卻,又一個浪頭前進。敵人步兵的進攻一次又一次給打散了,屍體堆積在陣地上。不久,敵人的炮兵又開始射擊,炮聲像機關槍聲一樣繁密。滿目創傷的:土地在掙扎着,咆哮着,瓦礫飛在空中。一團人,零零落落,只剩着二百二、三十人了。陣地在動搖。

  上午八點鐘以前的戰鬥是勝利的,據觀測所的情報,敵人的炮兵陣地被我們命中了。但是,經過敵人飛機的轟炸和第二次炮兵的轟擊,二百四十噸以上的投彈和三千發以上的炮彈,把附近的村莊大部分毀壞了,石灰脫落的斷牆,枯骨一樣的椽子和傾斜欲倒的柱子,有的焚燒起來。四面的樹林也給打得葉盡枝落,村後方那個樹枝茂密得象微血管的叢林,現在已什麼痕跡也看不見了。陣地附近也落了一些榴彈,蝙蝠一樣亂飛的破片殺傷了十四個炮手。一個炮手正在哭,一塊泥土飛入口中,拔下了他的兩顆門齒。

  前面,機關槍聲密集地響了四十五分鐘。中國的步兵在進擊,一行一行的影子蹣跚在塵土裏,一個炮彈打在他們前面,炮煙旋舞着。

  “轟啦!——”敵人的炮彈呼嘯着飛來。

  “鏜榔!銅榔!……”又是十幾發炮彈,一個落在第三炮的後面,把泥塊和枯草灑在炮手們身上。又有一個炮手受傷。

  飛機在空中盤旋。一個小隊向陣地直線飛來,彷彿在亂石和叢莽中發現了雉雞的禿鷹,飄然俯衝,旋即又持重的在頭上掠過。

  “轟——”

  “轟!……”

  在飛機掉過尾巴的時候,炮手們又射擊起來。

  忽然,前面的步兵潰退下來,像西風中的黃葉,這裏幾片那裏幾片,零散紛亂,忽起忽落,飄揚不定。他們,有炮彈跟隨在後面,成了一羣淡黑色的影子,出沒在煙霧中,不久又顏色鮮明起來,面目清楚起來。他們從棕紅色的棱線上涌出,匆匆繞過一個被炮彈打得枝丫紛飛的樹林,一隊跟着一隊,向陣地退來,手中提着步槍,有的另一隻手提着鋼盔,彷彿是提着籃子。

  這情景使炮手們忙亂了,憤怒了。

  “這樣的酒囊飯袋也來打仗!”朱方第一個叫罵起來:

  “假使讓我做督戰隊,我看這些熊驢兒子養的敢不敢!”他自信的拍一下大腿。

  “他奶奶的熊!他們要我們炮兵怎麼辦,要我們的卜福斯打衝鋒?他奶奶熊的!”王有山附和着。

  “問排長。”趙仁壽質樸的說。

  “排長還不是跟你我大家一樣。”陳小榮不以爲然。

  “那麼,我們自己打吧!”趙仁壽憨直的說。

  “打個卵!”朱方憤憤地嚷,“步兵嘩啦下來,你打個屁!”

  但是,這些步兵突然又回過頭去,繞過那個樹林,出現在棕紅色的棱線上,逾越前去,一百五十公尺、二百八十公尺、四百公尺、五百公尺,又變成一羣淡黑色的影子,隱沒在煙霧裏,緩慢的消失。直到最後一個也看不到了,炮手們才歡喜起來。

  “中國兵就要這樣打呀,他奶奶的熊!”

  “不這樣打是熊驢養的兒子,不是酒囊,就是飯袋!”

  機關槍聲響成一片,這樣近,彷彿就在棕紅色的棱線前面;步槍聲也像十分饒舌的麻雀落在那一帶丘陵上。炮兵停止了射擊,只有步兵炮還在那裏吼叫,白色的炮雲浮在空中。

  開始是連副的口令,接着是排長的口令,“二號裝藥!——榴彈!——瞬發信管!——全連!”

  取原點分劃,向左一百!——一千三百!——從右伸長。

  “百!——一回從左放!”

  偷閒談天的炮車長們一下又緊張起來,炮手們也迅速動作。王有山和趙仁壽在瞄準。嶽正連忙打開了保險和炮閂。第七炮手吳玉英從彈箱裏取出彈體和藥筒,交給陳小榮和第六炮手樑興隆。粱興隆從吳玉英手裏接過兩個藥筒,敏捷的裝入了兩個小包的火藥。陳小榮從吳玉英手中接過彈體,把信管上的銅指針撥到“OV”上,又把帽子去掉,再從樑興隆手中接過藥筒,裝在彈體上。

  第四炮開始射擊。五秒鐘以後,第三炮射擊。接着,第二炮射擊。……

  “全連!——一千四百!——還加一百!——三距離!——擺射兩轉!各放三發!”

  四門炮同時發射,一百零八發炮彈雷霆般打在前衝的敵人散兵裏。

  但是,步兵終於撤退下來了。一羣零零落落的、灰黑的影子,大約有一百二、三十人,蹣跚地從左翼一帶綿亙隱蔽地退走。敵人的炮兵延伸射程,炮彈在天上嘶叫,接着遠遠的落在後面,發出幽幽的“嗡”“洪”聲,彷彿呻吟和嘆息。

  排長頭部受傷,觀測所被炸,電話線路毀壞,炮手們陸續又有死傷。

  “噶,噶……噶,噶,噶!……”前面的、棕紅色的棱線上涌出了一些人來,隨即,機關槍射擊起來。

  “敵人!”趙仁壽驚叫了一聲,一隻粗大的手高舉起來。

  “噶,噶,噶!……噶,噶,噶,噶!……”又是一挺機關槍。

  子彈不斷的爆炸着,彷彿就在頭上,使人惶惑。

  “他媽的酒囊飯袋!弄得‘毛炒韭菜’——亂七八糟!”朱方脫下鋼盔,悻悻的擲在地上。

  機關槍仍舊在棕紅色的棱線上叫囂,又增加了幾挺,地上的枯草被打得亂蹦亂跳,樹枝發出折斷的碎聲。一隊步兵偷越了棱線,從斜坡上衝下來,有的猩猩一樣彎着腰,有的獵犬一樣跳躍着,忽然躍進,忽然停止,把身體藏匿在樹根後或土坑裏,不斷射擊,一朵一朵槍煙在棕黃色的亂草上騰起。距離在三百公尺以內,敵人正在衝殺過來。

  這是—個危急的時刻:敵人步兵的突然出現和距離的迫近,對炮兵是十分不利的。炮兵在近戰上沒有什麼能力。通常,炮兵陣地在步兵線的直後,由步兵掩護着,而退卻的時候,指揮處總是先把炮兵撤退,然後再撤退步兵。現在,情況不明,秩序混亂,敵人一下就到了面前。

  “榴霰彈!——全連!——目標,正前方敵人散兵!——零距離!——各放三發!”

  聽了連副的口令,炮手們立即振作起來。陳小榮連忙用撥杆把雙用信管定在零秒的分劃上,把炮彈遞給朱方,他是那樣興奮,手有一點顫抖,幾乎把炮彈掉在地上。朱方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啊唷,你屁滾尿流做什麼!”搶着把炮彈接住。嶽正把炮彈裝入彈膛裏,叫了一聲:“一發!”

  “鎊朗!——”

  “鎊朗!——銅榔!——鎊朗!”

  五十公尺外,捲起團團白煙,彼此纏擾不休,像一羣小狗在草地上游戲。人的耳朵給震得什麼也聽不清,只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說話不是大聲叫喊就得用手勢輔助。敵人正逼近樹林,樹林一下又給打得枝葉橫飛,那裏的機關槍忽然啞默了。

  “兩發!”

  “三發!”

  “鎊!……鎊朗……鎊朗——”

  到炮煙消散,他們纔看見,那個樹林給打得和剪過的桑樹一樣,打死的敵人狗一樣的蜷縮着,有幾個在棕黃色的草地上,露出一隻腳。只有棕紅色的棱線上,敵人仍舊在射擊。

  “轟!——轟!——”

  炮手們繼續發炮。

  趙仁壽看見一個敵人在一棵樹邊翻來覆去,他快樂得像個孩子,拍着手,騾子嘶叫似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他們,他們想打我們呢!我們可是大炮呢!”

  “傻來疤唧!”朱方討厭趙仁壽的樣子,向他瞠了一眼,取出一支紙菸,黏在下脣角上。“你曉得個卵!等你姓趙的曉得,屁也可以煨煨吃了。”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火柴,點燃了紙菸。“你曉得我們多危險?你‘肉骨頭敲鼓葷鼕鼕’,連危險也不曉得,你‘捏着鼻頭做夢’哩!”他嘴脣動着,紙菸也動着,冒起一縷藍灰色的輕煙。

  趙仁壽臉上一陣青白,叉着灰黑的大腳,彷彿又要掉架尾的樣子。他口角溢出一團泡沫,蟹一樣堆積着,憤憤不平而又結結巴巴地說:“你能說,我們,我們大炮應該給他們打敗?應該讓他們爬到我們頭上來拉屎啦?你老是笑我。我,我不過說這一句話,沒說錯呀,今天,你沒道理笑,笑我的!”他越說越激動,粗大的手指捏成了巨大的拳頭,直立在架尾邊,象廟裏的韋陀,要打人的樣子。

  朱方也吼叫起來:“你有本事就來咬老子的卵!你懂,你去煨屁吃!大炮大炮,大炮碰到步兵就像碰到老鼠,你懂嗎!”

  “我不懂!我說,我是說我們大炮也要打它的步兵。你說,你說不應該打,是不是?我說偏要打,我偏要打!”

  在理由上,朱方並沒有失敗,不過是趙仁壽誤會了他罷了。但是不知爲什麼他卻這樣狼狽,平日聽他隨意使喚的趙仁壽,出名的“傻”,今天竟這樣起勁的反抗他,“程咬金的三斧頭”,一斧又一斧,使他抵擋不住,彷彿真說了什麼不好的話似的,他打算逃避,故意去摸弄白鋼的炮閂。

  “好了嗎!”王有山像個老頭子,慨嘆地說,“敵人才打去,你們奶奶的熊有什麼好鬧的。誰有本事誰就跟鬼子幹。還是讓我休息休息吧。鬼子馬上又要來的,你們鬧什麼奶奶的熊!你們這兩個心肝寶貝!”

  嶽正和樑興隆同時笑了起來。

  機關槍象黃梅時節的陣雨一樣又打過來,發出沉重的聲音。有幾處打在護板上,噹噹的響。忽然十幾發追擊炮彈在陣地上爆閃出暗紅的光,“唿嚨!唿嚨,唿嚨!”塵土和硝煙直衝起來,先是深黑色,隨後變成灰黃色的一片,把炮手們全裹在裏面。第三炮中了三彈,護板被打得像冬天的荷葉,兩架水準器被打飛,環形表尺給打得歪曲變形,落在地上,車輪完全粉碎,輪輻散在地上。樑興隆胸口被機關槍打了一個拳頭大的洞,一聲不響地仰躺在車輪旁邊滴血。吳玉英給炸掉一隻腿,痛苦的在草叢裏匍匐,掙扎。王有山左臂下給機關槍打得肌肉翻了出來,像一朵纔開的荷花。敵人第二次進攻開始了。

  “鎊朗!——”一團白色的炮煙翻滾在樹林後面。

  “卡,卡!卡,卡,卡……”

  自己的兩挺捷克式輕機關槍射擊起來。突然,其中一挺發生了故障,中止射擊。好的一挺也給敵人打掉了。

  側方也有機關槍聲。在那個綿亙的高地上,那密集的灌木附近,揮搖着一張使人討惡發怒的“膏藥”日徽旗。機關槍就是從那裏射擊的。

  “快一點呀!”嶽正一次一次地吼叫着,他嫌陳小萊動作緩慢。

  其實,陳小榮的動作是敏捷,熟練的。在炮煙蒙障着兩眼的時候,誰能夠看出信管上的分划來呢。嶽正沒有想到這點,就是想到了,他也絕不原諒。

  隨着一陣炮聲,正面的敵人又給打退了。那個樹林給槍彈炸得看不出原形來,只是一段一段的黑皮的樹幹,鐵絲鋼樁一樣歪斜着。敵人的屍體狼藉地躺在那裏,身上全是斷枝碎葉,彷彿他們在這個樹林裏露營。

  但是,敵人又從側面包圍過來,機關槍來回掃射,子彈像秋蟲一樣在枯草上亂飛、亂叫、亂跳,使多毛的狗尾巴草、向四面飛散,纖長發紅的草莖彈到人臉上。炮車長倒了下去,別人還沒有發覺。子彈用恫嚇的調子在空中爆炸,低得就像近在眉邊眼角,使人從自己的頭聯想到清晨和黃昏時和尚敲打的木魚。

  忽然,後面也出現敵人。機關槍又從後面射來,第二炮有兩個炮手受傷。而前面,在棕紅色的棱線上,又出現了一些鋼盔,在涌動着。一個零件箱被打碎了,木片橫飛。

  “他媽的!”朱方把兩隻手叉在腰上,“這樣的仗,老子還是第一次打!”

  四、五十個敵人利用那個綿亙隱蔽地從左翼過來,逼近第四炮,挺着燃燒一樣發光的刺刀呼叫着蜂擁而來。後面的敵人也疾風一樣衝了上來,譁噪着,像冬天爭巢的烏鴉和喜鵲。正面的敵人像一羣野獸,從棕紅色的棱線上奔下來,愈來愈多,擁到那個樹林邊。“鎊榔!——”第二炮還在向那個樹林轟擊。第四炮開始在那裏格鬥,混成一團。敵人舉起刺刀,兩個炮手揮舞着大圓鍬和十字鎬,一個炮手抱住了敵人在地上打滾,其餘的挺着步騎槍向衝來的敵人迎上去。

  朱方向大家揮一下手,像金魚那樣瞠着眼,叫道:“我們不當俘虜啊!當俘虜的不是中國人!是他媽的熊驢養的兒子!”他吼叫着從輻轅上取下一根棍,跳過去,狠砸在一個大眼敵人的臉上。那傢伙用手捫住臉,像風裏的小樹一樣搖晃着;朱方伸手要奪他手裏的槍,但是另一個敵人端着槍趕了上來。“你媽偷種的日本烏龜!”朱方罵着,又一棍打在第二個日本人的槍上,手中一震,棍子斷了。他扔掉那半截棍,身體一側,一下捉住了刺來的槍。就在這一剎那,一把大圓杴飛過來,鏟去了敵人的左手,血淋淋的落在草叢裏。他一看,原來是“傻吊”趙仁壽,正在向他笑。“真是傻來疤唧!”他興奮地對自己說。

  趙仁壽一轉身就走了,拖着那把大圓杴,颳起了地上的黃草和塵土,邊跑邊叫道:“你快撿槍!——”

  朱方連忙撿起那枝槍,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今天“傻吊”幫了自己的忙;而平日卻看不起他,總是欺弄他。朱方轉過頭來,見被他打了一棍的敵人仍然立着,在不住的揉搓血污的眼睛。朱方立即對着他的喉和腰連刺兩槍。但當他在拔刺刀的時候,大腿被刺了一刀,一種撕裂的痛苦使他倒下。他一看,是一個下巴灰黑的敵人,口中像咬着一塊骨頭一樣發出貪婪的哼聲,剛把刺刀拔出,又猛刺下來。他迅捷地打了個滾,跳起來,舉起槍托,猛砸在敵人的鋼盔上,把鋼盔頂打了一個大凹口,敵人像木頭一樣倒了下去,他又用槍托的底板搗敵人的頭;敵人的牙齒給搗落,口像一朵開黃了的牽牛花;接着,顴骨又給搗碎,像蛋殼一樣,鮮紅的血混合着乳白的腦漿從額上飛迸出來。

  趙仁壽紫紅着臉,大圓杴在空中劃了半個圓又劃了半個圓,三個敵人圍住他,不敢走近,只是跳來跳去,擺弄着刺刀向他挑逗。突然,他把大圓杴直鏟過去,一個敵人的脖頸連衣領一起被鏟了下來。另兩個敵人逼近過來,舉槍刺向他的背脊。但他靈活的轉過身來,用圓杴直刺,口中叫罵着:“你日本鬼崽子!你想打我們,我們大炮還怕你鬼子嗎!”杴刃一下插進一個敵人的右頰,他像挖土似的,撬了幾撬。繼續涌來的敵人緊緊包圍着他,像一羣惡狗圍着一個乞丐,悻悻的吼叫着。他,完全打瘋了,紫紅的臉緊皺着,灰黑的大腿像跳舞一樣,在一小塊地面上急促而跼蹐地旋轉着,踐踏着。又一個敵人左手被他切去三個手指,嚎叫起來。

  嶽正還沒有動手就被敵人刺倒在枯草上,他連敵人的臉都沒有看清楚,只看到一個包裹着黃呢軍服的影子。他緊握着藍黑色鋼製步騎槍,縮着一隻腿,伸張着一隻手。枯草僵硬的刺在他的臉上,彷彿是一片獸毛,有一種乾燥的香氣。眼前忽然一片濃黑,有碧綠的電光像美麗而透明的曲線在震動,中間像一朵鮮黃色的向日葵,隨後又變成紫藍色,變成紅色的玫瑰花,凝結着,轉動着,彷彿很遠,又彷彿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得到,還有星點向四面放射。他不懂這是什麼,他只見一羣人在大笑,像夜深人靜在池塘邊放哨時聽見的青蛙叫。這笑聲立刻風一樣迅速的飛去。迅速的縮小,最後只留着一點隱隱約約的痕跡,像遠處市集的喧譁。刺在臉上的枯草,每一根都像塗着薄荷油似的,使他感覺着一種極輕微的麻木,以後連麻木也失去了。

  像一隻在惡狗面前保護着雞雛的母雞一樣,陳小榮不願意敵人靠近他們的卜福斯山炮。他張着兩臂,眼直直的注視着,用神經質的神情警戒着,誰走近來他就撲到誰的身上去。他警告自己:“人做俘虜是恥辱,炮做俘虜也是恥辱;人讓炮做俘虜,恥辱的是人。”他活着,就應該保護炮,不讓敵人的手觸到它,——除非他死了。變化太快,使他們沒有時間把炮破壞,否則他要用自己的手使它成爲鐵片。但是敵人卻要來擄獲中國的炮,要來解除中國的武裝,要從中國手裏奪下向他們戰鬥的東西。敵人像嗅到氣味的蒼蠅一樣向陳小榮圍攏來,槍上的刺刀狡黠的閃着白光,口中狗一樣用帶痰的聲音咆哮着。陳小榮並沒有拿槍,空着一雙手。一個眉角下垂的黝黑的敵人,野馬一樣跳了過來,要刺他,刺空了,傾斜着半個身體衝了過去。陳小榮揮舞着手,想乘勢奪這個敵人的槍,只見刀光在左肩上一閃,抓了個空,他的憤怒使他痛苦。他從旁邊的一個木箱裏抓了一把黃銅的信管,敏捷地把上面的鋼指針指到“OV”字處,一個一個向敵人拋擲。一個敵人用刺刀刺向他的右胸,但大腿給信管炸了一塊,尖叫着,用一隻腳跳躍着逃走。

  趙仁壽看見朱方仰倒在枯葉上,敵人的槍刺刺中他的肚子,朱方兩手抓住槍桿撐拒着,痛苦的臉痙攣着,眼睛比平日瞠得更圓更大,嘴脣拉開了,露出緊咬着的、潔白的牙齒,口中吐出洪大的呼叫和詛咒。趙仁壽的手發抖了,他忘卻了自己,要去救朱方。就在這時,他被刺刀刺中了咽喉,他看見一切東西都盪漾起來,彷彿浸在清澈見底的水裏,無論是敵人、槍、天色,——一切全是那樣蕩蕩漾漾的。

  三輛和卜福斯山炮一樣有美麗迷彩的“虎”字中型戰車,一團官兵,漫山遍野地向敵人反攻:那起伏綿直的丘陵地上,那疏疏密密的樹林裏,那零零落落的村落中,響徹着人聲和槍聲,炮雲和槍煙,積雲一樣,一朵一朵地浮在原野上,漸漸地密合起來。

  “目標!——右前方黃色小高地的機關槍!——五百五十公尺!——點放!”

  “第四班!——前進!”一羣人從草叢裏奔出,前面的一個揮着手衝向樹林的後面。

  “步槍組,目標!黑樹林邊緣的散兵!——四百公尺!——點放!”一羣散兵在牛背形的高地上向樹林射擊。

  卡,卡,卡……卡,卡,卡!……在一個橢圓形的土堆後面,一挺捷克式輕機關槍在連續射擊。

  “拍!——拍!——”槍響的地方有風,有枯草在飄動,有槍煙,但是看不見人。

  “第一槍!——八百公尺!——第二槍!——七百三十公尺!——點放!”

  “榴彈!——瞬發信管!——裝藥三色!——目標,正——五十度!——三發!——前方圓頭樹下面的機關槍!預備,——放!”

  “目標!——正前方房屋左側的敵人指揮官!——五百八十!——連續放!”

  “咕,咕,咕……咕,咕,咕……”右面,一個灰黃色的高地上,有一挺馬克沁重機關槍在噴火。

  “第九連,前進!”

  “拍!拍!——”兩朵槍煙從兩棵枯樹後面飛出。

  “鋼榔,鋼榔,鋼榔……”戰車在地上緩慢地爬行。

  “鏜!——”一個炮彈打在淡灰色的斜坡上,黃灰瀰漫。

  敵人猛烈地還擊。但是他們終於退潮一樣敗退下去,把淳化鎮讓了出來。原野上,塗染了侵略者的血,像楓林的落葉,一片赤紅。

  趙仁壽忽然睜開了眼,但什麼也看不清。在他旁邊有兩個中國兵,一個屈着一隻腿蹲跪着,身體俯在他的頭上。他聽見耳邊有柔和的聲音:

  “兄弟,兄弟!你還好?”

  他軟弱地擡一擡頭,看了一眼,模糊地看到一隊中國兵在向前開去,三門炮仍舊好好的。他滿意了。他要說話,但是項頸卻痛苦的限制着他,使他說不出,只發出一種哮喘的含糊聲音。他想念朱方,困難而緩慢的轉過臉,要看看朱方躺的地方,但看不清,只見一叢又高又密的枯草。他抖動着,伸出一個手指,向那邊指指。

  兩個中國兵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近處的枯草是棕黃色的,樹叢已經粉碎,前方有一些枯盡的灌木變成灰黑色,再過去,棕紅色的棱線綿亙着,靜靜地橫在欲落未落的微黃的日光裏。

  直到十二月九日,敵人迂迴青龍山,佔領上方鎮,王耀武部纔在深夜裏突圍而出,不得已放棄了淳化鎮。是的,是放棄,因爲敵人根本沒有從肉搏裏佔領過它,根本沒有攻陷過它。

  一九三九,九,二六。

  西安,北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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