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血祭第四章

  十二月四日。

  東,偏北,標高四五五·五公尺的九華山沉在冬天的能見度裏,那樣清淡的一抹,彷彿是藍灰色的煙靄,向西又轉向南,成爲傾斜緩徐的東山,餘勢未盡的把荒涼多草的山麓奔赴到湯水鎮的東端。湯山在湯水鎮以西,略偏南,標高三三二·五公尺。北方,棘山、赤燕山、狼山、次山,一個山峯又一個山峯的環抱着。一個師在湯水鎮附近展開了:右地區隊是一個團,從西山頭起到湯水鎮的西南止,左地區隊也是一個團,右翼和右地區隊銜接,包含了湯水鎮,左翼到東山山麓的善司廟。師屬炮兵在赤燕山。兩個團的總預備隊在赤燕山和老虎橋一帶,構築第二線陣地和休養。右地區隊派出了一個步兵連,在湯水鎮東南三公里的仙家橋作爲戰鬥前哨。

  xxx團命令十二月三日午後二時五分。

  於寺莊慈雲寺

  一,敵一縱隊,約步兵二聯隊、炮四十餘門,戰車二十餘輛,由京杭國道向我前進中。其步兵先頭。刻已到達句容城。我師有拒止該敵之目的。

  二、本團爲師第一線右地區隊,在湯水鎮西端——徐家邊——寺莊——西山頭之線佔領陣地。重點置於左翼,相機轉移攻勢。步兵第二營第六連附重機關槍一排,佔領仙家橋北端高地之線,掩護主陣地構築工事;爾後改爲戰鬥前哨。

  三、步兵第一營爲團第一線右地區隊,右接xxx師xxx團,左接第二營,對做廠以南地區佔領西山頭——寺莊東端之線;並以重兵器封鎖土橋鎮至湯水鎮之大路。

  四,步兵第二營(欠第六連、機關槍一排)爲團第一線左地區隊,右接第一營,左接xxx團,對做廠以北地區佔領寺莊東端——徐家邊——湯水鎮西南之線。

  五、戰鬥地境爲寺莊——塘澤北端——做廠之線,線上屬於左地區隊。

  六、其餘爲預備隊,在殊沙洞——湯水鎮西端高地構築第二線陣地,爾後即位置於湯水鎮西端高地北麓。但工兵連須以一部協助左地區隊完成工事。

  七、各部隊工事跟本(三)日午後六時前完成。爾後繼續增強之。

  八、通信連以寺莊團本部爲基點,限本(三)日午後六時前完成團本部、兩地區隊、戰鬥前哨及預備隊間之通信網。

  九,繃帶所在公有林附近開設。

  十、彈藥縱列、大行李在公有林南路側森林內。

  十一、餘在寺莊慈雲寺。

  團長周坤

  下達法:

  先召集命令受領者口述要旨使之筆記後追送印刷命令。衛生隊、彈藥縱列、大行李筆記派傳騎送達。

  拿着昨天的命令看了一遍,第六連連長張涵立起來了。他是一個三十四、五歲的人,尖尖的鼻子像一個鉤子,背脊有一點駝,項頸傾斜着彷彿頭要向前彎。陣地早已完成,並且在繼續加強,黎明時他踏着草上的薄霜去看過。弟兄們全那樣賣力,有的在西北風裏光着流汗的背脊。一切都好,三排人佔領了廣大的正面;重機關槍陣地在小高地上,俯瞰着左前方的仙家橋,和二、三排的輕機關槍構成了交叉火網,假使敵人從那種着行樹的用淡紅色的石塊鋪成的京杭國道前進,或者走到向南流去的有一些沒有葉子的楊柳樹的小河邊(走不過小河來,因爲橋已經拆掉了),那,它將有多少傷亡呢。前地的要點距離已經測定,並且用東西標誌起來,到那一棵黑皮的、幹粗枝細的楊柳樹是四百四十公尺,到那幢白色的獨立瓦屋是六百八十三公尺,到那樹林稀疏的小村落橋東是五百三十公尺,到那故意放在那裏的一堆亂草是三百零九公尺。一組一組的斥候派遣出去,最遠的一直到新塘市,結果是並無敵情。一切都好,只是僞裝不怎麼合乎要求,只有這樣一種枯乾的草皮,陣地上新挖出來的、赭紅色的土多少暴露着。他把命令疊好,放入口袋,從低矮而污暗的農家茅檐裏鑽出來,走到纏着一些枯藤的椿樹邊。他想再到陣地上去走一走。一羣飛機從東南飛來,喘息着,飛過他的頭上。他望着對面黃草給風吹倒又彈起的小高地,忽然想到,自己的任務是如何重大啊。他想道:“爲什麼團長要派我到這一連呢?”自然是團長信任的表現,六、七年來的戰績使團長依賴着他。他曾經在一次拂曉攻擊中,連奪過四個山頭,一人繳過一個連的械。在蘊藻浜,他一連人支持過九天,在泥水沒腰的戰壕裏。現在,他這一連是戰鬥前哨:第一,他要好好的掩護主陣地,並且要在敵人還沒有到達主陣地以前,就給它一個相當的打擊;第二,他要使敵人錯認主陣地的位置,而弄錯了攻擊方向;第三,他要使敵人過早展開,疲勞兵力,取得時間的餘裕。他又對自己說:“我這一團打得好不好,完全要看我打得好不好了。”他一下立住了,彷彿記起什麼事來。他連忙解開一個鈕釦,把放好的命令又從口袋裏抽出來,拿在手裏看。真的,這個命令並沒有不得已時從什麼道路撤退,歸還建制的話。“這不是團長要我……”他以爲這是團長要他死守在這裏的暗示。他很驚異爲什麼他沒有注意過這個,爲什麼這樣重大的事他竟完全忽略了。他的手顫抖起來,爲了歡喜,也爲了慚愧和擔憂。“我是一個‘老幹家’呀,怎麼能夠這樣糊塗。”他看了一看,四面靜靜的,只有幾個弟兄立在屋檐下,別的,都掩蔽起來。他只看見一些綿亙不盡的高地,一些冬天顏色的草木和幾片欲凝不凝、欲散不散的薄雲。

  張涵走到一個樹根邊,坐下來,把背脊靠在粗糙的樹皮上。他向第二排的陣地遠望着,看見了一棵深綠色的小樹,幾個墳墓,一切都好。他低下了頭,用食指在幹鬆的土地上畫着,畫了一條河流,一些水平曲線,兩個重機關槍符號和斷斷續續的步兵排陣地符號。他指着,沉吟着,心裏在想,“這是第二排,這裏是第三……”一下,四個排長彷彿全站在他的面前。

  “轟!轟!轟!轟!”

  “轟轟!轟!……”

  飛機飛回來,在炸湯水鎮,濃煙突然涌起。六架雙翼機盤旋在淡藍的天空裏。

  他吏擔憂了,他的部隊有損失麼?他們暴露了自己麼?哪一團的?……

  他仍舊想下去。第一排排長麻子段龍飛,原來是他當中士班長時的二等兵,跟着他七年,現在才升中尉排長的。這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打起仗來勇敢得放野火一樣。缺點是,往往幾天幾夜的打牌,不把下一個月的餉全輸掉不罷休。第二排排長周畏三,身體本來很好,打籃球的時候比皮球更會跳躍,紅黑色的皮膚好看得很。但是經過蘊藻浜和青陽港的戰爭以後,他一下衰弱下來,吐了血。他始終是一個機警而沉着的人,沒有可以牽掛處。第三排排長仲超更好,年青,沒有嗜好,讀過中學。只有才配屬到這一連來的重機關槍排排長王煜英,他不知道他的底細。爲這,他擔憂,他找他談過幾次話,但是從簡短而有禮貌的言語裏,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他是中央軍校剛畢業的學生,經驗呢,是不會有的,而經驗比學問更實用,自己打仗就是用經驗的。並且,使他不高興的是,這個傢伙有鵝頂子那樣頂在頭上的額,有一雙深深的凹陷在額下的眼,有一種驕傲侮慢的光。雖然那是很有節制的,隱隱約約的。雖然他的禮節很周到,敬禮的動作和姿勢比誰都好,腳跟靠攏時打擊出一個清脆的聲響,同時右手迅速舉起觸在帽槽邊,兩腳尖離開恰好是六十度,不像仲超那樣大小不定,左手掌平貼在褲縫上,也不像其餘的人那樣隨隨便便的掌虛指曲。愈是禮節周到的人,愈是看不起別人。這個傢伙又和他彷彿若即若離,問什麼說什麼,不問就什麼話也沒有。真要命!不過,重機關槍陣地倒選擇得很不錯,構築得也漂亮。“或者他不是個飯桶。——那一個機槍陣地,側射起來的話。……”他彷彿看見沿京杭國道前進的敵人,割麥一樣倒下。重機關槍是這樣重要,他希望他可以作爲自己的幫手。但是,他總是擔憂,總是不放心啊。

  自己呢,出身是老粗,當連長是憑十九年的經驗和歷史,從一個十五歲的勤務兵,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的向上爬到的,一切知識全從工作和戰爭中求得的。他自己很清楚,在中日戰爭裏,當一個連長,尤其是在今天這個戰鬥前哨的任務面前,他是差得太多了,太不容易了。這已經不是中國人打中國人自己的事,他應該好好的幹一下。真的,中國人打中國人打得那樣好,而今天打日本帝國主義卻驢吊一樣沒用,熊樣子,有什麼臉見人,只有把臉躲到茅廁裏去。他想,要打得更好才行,雖然打起來困難一定多。“哎呀,我是個‘老幹家’呀!”

  “轟!轟!……”

  他看見一架雙翼機側轉灰黑色的翼子,兩個紅色的圓點一閃。遠處,有猛烈的爆炸聲。

  他想道:“我不要管得太多,我管好我自己就夠了。我還是去找找那個王煜英吧,唉!”

  一個士兵爬在棱線上,身上野獸一樣插着枯草,頭上、腰帶上什麼地方都是,那樣紛披着,像烏龜爬在水邊一樣昂着頭,向遠處瞭望。兩個士兵從斜坡下面走過,一個揹着大十字鎬,一個揹着帶黃泥的大圓鍬。太陽出來不久,茫然的、刺眼的白光把人的影子照得分外纖長,淡淡的掠過乾燥的枯草,掠過樹枝,最後停止在一棵常綠的冬青樹邊。張涵看見王煜英拿着一枝鉛筆在畫什麼,擡起頭來向後面望一眼,又在鋪在膝上的紙畫一筆。

  “王排長!”他叫了一聲。王煜英立刻站起來,舉手敬禮。下垂的左手捏着鉛筆、紙和一個黃銅的指北針。

  “畫要圖?”

  “是的。”王煜英用一種恭敬而拘謹的低沉的聲音回答。

  “你覺得怎麼樣呢?我們的陣地有什麼缺點沒有?”他試探着說。張涵總是想認識這個年輕的朋友。討厭的是,他的凸出的額彷彿要觸人的樣子,而他直視的眼老是有一種見鬼的光,彷彿不願意說話。張涵心裏想:“這真是一雙學生的、可惡的眼啊!”他繼續說道:“缺點一定多的是。”

  “很好的。”仍舊是冰冷的聲音。

  “王排長!”他忍耐不住。一種衝動近於發怒。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那樣索然無味,失去了平日所有的明朗的調子。“現在我們大家都不必太客氣。”他望着王煜英的眼,看見有一種驚疑的影子在那凹陷的最深處,向外窺伺。“現在大家都是爲國家,爲我們的任務,有經驗的拿出經驗來,有學問的拿出學問來。總要弄得我們的陣地呀,一點毛病也沒有,好像諸葛亮的八陣圖一樣,——那麼,我們大家都好。你覺得?……”

  王煜英不安起來。爲什麼這個人老是找到自己,彷彿自己做過什麼壞事似的。爲什麼他臉上每次都這樣浮滑的笑着,向前伸出的頭、把尖尖的鼻子送在面前,像要嗅嗅有什麼氣味的樣子。爲什麼呢?自己有什麼錯處嗎?他很不高興。但是他始終壓住自己,在心裏對自己說:“忍耐一點吧!自己人發生衝突,那便宜誰?還不是便宜敵人?我只要盡我應盡的責任,管他嚕呢。”於是用柔和的聲音說話,雖然竭力柔和,卻不免有剛毛的味道:“我想,完全很好。”

  這回答使張涵失望。他希望從他的回答中得到一點東西,但是什麼也沒有。“唉!——”他嘆了口氣,揉一揉自己的兩手。“你客氣,你不肯說。”

  王煜英眼望着遠處,望着那一抹藍灰色的九華山,以後又疾轉到湯山,微微一笑,彷彿微風吹過池塘時的漣漪,悄悄的起來,又悄悄的消失。有什麼缺點呢?那主陣地,位置是那樣合於原則:蟹螯一樣的山峯控制着這京杭國道,而敵人的機械化部隊,只有利用道路才能發揮它優越的運動性。這不是正好麼?這位置,敵人不得不攻,而攻又困難。有什麼可說的呢?並且,自己只是一個排長,對於已經決定了的陣地,又有什麼話可說呢?這問來問去,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沒有回答,眼望着張涵。

  張涵覺得受了壓迫。走開吧,那是一無所得;不走吧,還有什麼可說,甚至要弄僵。他們全沉默在上升的日光裏。日光仍舊那樣冷淡,落盡葉子的白楊樹密集而重疊的影子,成爲一片淡淡的灰色。遠處,有轟炸聲起來。

  “王排長!”張涵又說:“‘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這是我們那裏的土話。我們總要同心協力,同心協力。哈,哈!……”不知道爲什麼他這樣笑起來,笑得自己也吃驚。

  王煜英只是那樣一聲一聲的輕輕的答應着,有一種受恐嚇的感覺。

  忽然張涵問道,“你的機關槍?……”他問了半句,想單刀直入,比如說重機關槍是十分重要的,不能夠有一絲一毫的含糊,比如說一個人驕傲起來是要不得的。……但他又覺得警告得太早是不合適的,引起誤會不好。他的勇氣和自制使他半途而廢,並且更不自然的滿臉含笑,頭更向前垂,背脊駝着,襯在冬青樹的綠葉上。

  王煜英更吃驚了。他始終直望着張涵尖尖的鼻子,從側面看,更像一隻鷹。

  張涵看見六架被天光映得灰黑的飛機,急急地向西北的遠山飛去。他回過頭來,眼光恰好和王煜英的眼光相觸,他連忙向正前方看。“你的機關槍很好。……”他的話病人那樣小聲小氣的,近於諂媚,他彷彿看見王煜英的額和眼特別惹眼的凸出和凹陷。

  “我的機關槍,連長有什麼指示麼?”王煜英逼着問。他覺得自己被侮辱得已經很夠了,雖然並不打算鬧翻臉,但是他要抓住一個機會,看一看這個浮滑的笑臉到底是什麼來意。說話不妨卑屈一點。

  “我說,——”張涵的話是困難的。“假使發現敵人的坦克車……”他說了一句自己也不打算說的話。

  “那我有鋼心彈。”王煜英樸素的回答。他要笑,吞吞吐吐了半天,原來是爲了這個。

  “多少?”張涵乏味的問下去。

  “五百發。”

  “夠用?”

  “無論如何,不夠的。”

  “那——”張涵終於誠懇地說出他要說的話來,“不管怎樣,打仗第一要沉着,無論如何要沉着,尤其沒有打過什麼仗的人要沉着。不要怕,一怕就什麼全完結了。你要沉着,王排長!我希望你打得好。不要見怪,我知道你是剛畢業。自然,自然,‘新出貓兒強似虎’。——”以後他又說不出口來,雖然話是那樣多。

  忽然,從一行白楊樹的枯枝的前面,一棵紅光四照的信號彈直升而起,燦爛在日光裏,那樣婀娜多姿。

  “王排長!發現敵人了。希望你打得好!”

  那是他們約定的信號,張涵匆匆地跑下斜坡,沒入一個枯樹林裏,以後在幾幢灰白色的茅屋那裏又出現了一下。

  王煜英望着張涵的背影,一種迷惘咬嚼着他,直到看不見什麼的時候,才把指北針、鉛筆、沒有完成的要圖一齊放入軍服的口袋裏。

  開始有步槍聲。樹枝仍舊是密的,遠山仍舊是藍灰色的,日光仍舊是蒼白的。

  張涵急急忙忙趕回連部。連部設在高地下面一家農民的房屋裏,主人已經搬走,室內只留着農具和笨重而破舊的東西:一架水車豎立在一邊,上面蓋着灰塵和蜘蛛網。一些鏽蝕了的鋤頭、斷犁、磨子之類,堆集在牆角。室內光線很暗,紅紅的燃點着一枝蠟燭。一架電話機放在少了一隻腿的靠牆的舊木桌上。一走進門就有一種黴氣侵襲呼吸器官。幾個傳令兵正圍在電話機旁。

  “有電話?”

  回答沒有。遠遠傳來幾聲槍響。紅色的信號彈報告發現敵人的大部隊。他一下拿起送受話器,但立刻又放下。他開始在室內焦灼的踱來踱去,踱過去七步,旋風一樣的向後轉,踱回來七步,踱到門檻邊。他在等候報告。他要把敵人的兵種、兵力弄個明白,然後再報告團部。有飛機的馬達聲,聽來又不怎麼象。

  但是,一下子機關槍吼叫起來,那樣尖銳,象連續爆裂,那是敵人的:

  “嘎,嘎,嘎……嘎,嘎,嘎……”

  他連忙再拿起送受話器來,搖了幾下鈴。

  “在莊裏村附近,發現敵人的部隊。詳細的情況還沒有接到報告。……”

  他把送受話器摔在桌上,衝出門去,一口氣跑到高地上,那裏有一個哨兵在瞭望。他看見兩個斥侯在樹邊向後跑,隱現不定的,一個又在那灰白色的樹幹後面站住,向前張望。有汽車的聲音,遠處京杭國道上有飛揚的塵土,像一朵雲霧一樣壓遮了低低的行樹。

  斥候回來報告:敵人的先頭已經到達莊裏村,十幾輛三輪摩托車,每一輛有兩個穿黃呢軍服的敵人,車上裝着護板和輕機關槍。在莊裏村的西北端,當敵人開車過來的時候,他們開槍射擊,命中了一輛,駕車的日兵顛出車外倒在路上,車子撞在一棵白楊樹上,冒着黑煙,翻倒在路上。現在日軍正停在莊裏村,用三輪摩托車封鎖了道路,射擊起來。後面有雜亂的汽車聲音,有的很近,有的很遠,塵土濃厚而疾速的飄揚着。

  他把敵情用電話報告了團部以後,仍舊回到高地上來。莊裏村那裏,塵土已浮在行樹的一側,淡淡的低壓着乾燥的水田。京杭國道上是平靜的,只有遠處,塵土還是翻滾不定。他用望遠鏡看,只有莊裏村村口的樹林裏露田半個橡皮車輪,此外,什麼也看不見。天是淡淡的,日光變黃了,一羣烏鴉扇着風聲在頭上飛過。

  他想道:“到底來了多少人呢?不會少的吧?多了,打起來不更好?魚少了,釣魚有什麼趣味!”他記起來,當他在太湖邊駐防的時候,時常到小石橋邊釣魚。坐在楊柳樹或者槐樹陰裏,讓水波把日光灼熱的反射在頰上,聽着樹枝上的線一樣長的蟬聲。魚是那樣多,差不多一舉手就是一尾,或者是細長的白條魚,或者是肥大的鯽魚,有時還可以釣到一兩尾的鱖魚和鯉魚。它們掛在鉤子上,擺動着尾巴跳蕩着,閃出一種銀光和金光來。尤其是春雨初晴水漲的時候,魚更多。每一天,在黃昏月上的時候,他要喝半斤酒,把鯽魚和蘿蔔煮成湯,或者把白條魚用油炸了吃。“魚少怎麼行,釣半天才釣一條,說不定一條也沒有。打仗也是一樣,少來也是打,多來也是打,我是一樣打法呀。”他忽然想派部隊去驅逐,要段龍飛帶他的一排人去。打仗,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但這是他現在的地位所不許可的,他只有仍舊立在高地上了望。他又想道:“假使打了起來,那個,那個傢伙到底行不行呢?”

  忽然,他看見,一個赭黑色的橢圓形的東西從行樹那邊向上直升,略微有一點搖盪,彷彿一個巨大的水泡從水底涌起。他連忙把望遠鏡湊在眼上,那是一個繫留氣球。他知道,那是敵人炮兵用的。他想去向團部報告。最後,氣球浮在東南天空上,藍灰色的遠山一下變得十分低矮,彷彿就要向地平線沉落。

  他拿起受送話器開始說話時,外面炮聲已經響起。最初是偶然的爆炸,以後就密集起來,猛烈起來,彷彿暴風雨突然襲來,一種野蠻的力量震撼着天地,震撼着門窗,震撼着人心。

  “蘇,蘇——鋼!鏜!——”

  “鋼!鋼榔!鎊!……”

  “蘇嗚——蘇嗚——洪鏜!轟……”

  他又跑到高地上。炮彈爆炸在田野裏,把黑色的泥土高高的拋在空中;炮彈落在丘陵上,黃煙一團一團的滾卷着;炮彈落在村莊裏,房屋給震倒了,“嘩啦啦!——”一片雜聲。樹林給命中了,樹枝向四面飛舞,像火山突然爆發,地面在痛苦的掙扎,樹林在豪放的咆哮,山峯在憤怒的呼號,田野在激動,天空在呻吟。……

  他是“老幹家”,能夠很快地在戰鬥突變發生時鎮靜下來,習慣起來。在戰場上,有時候機警比勇敢有用,有時候沉着又比機警好。這沉着,正是他的特長,使他可以睥睨他的同事們,受人尊敬。並且,愈是在困難的地方,愈是在危急的情況,他的沉着就愈是突出,像紅色濃豔於紫色,更濃豔於白色一樣。他會在猛烈的炮火下睡覺,睡在草地上像睡在家裏一樣,甚至附近爆炸的炮彈把泥土撒在他的臉上,他也只是摸一下勾鼻子,把泥土抹去了事。有一次,他摸到的是一塊豆子一樣大小的破片,他“哧哧”的笑了起來,坐起身,拿破片在日光裏照着,詫異地說:“爲什麼打中了還打不死?”在敵人衝殺過來的時候,他會按兵不動,讓他們喝醉了酒一樣挺着有光的刺刀跑過來,讓他們鑽過鐵絲網,一直到逼近外壕的時候,一直到敵人的刺刀就要觸到鼻尖的時候,他才下令步槍、機關槍一齊射擊,把手榴彈飛擲出去,把攻擊的敵人完全消滅掉,這時他會微笑着,擦一支火柴,點起一支紙菸來吸。但是,在情況還沒有判斷明白的時候,或者一件事情纔開始展開的時候,他一樣有一種迷惘的樣子,和平常人一樣。現在,敵人的炮兵已經動起手來了,他又駝着背脊,歪着尖尖的鼻子,象看風景的樣子,悠閒的向四面看。西北,枯樹林後面,一個村落起火了,憂鬱的黑煙籠罩着魚鱗形的瓦片。他看出來,敵人的炮彈開始並沒有什麼規則,這裏一炮那裏一炮,以後一下嚴整起來,集中在做廠和湯水鎮一帶,打成一片鬱積不散的濃煙,把那裏的樹林、村落、道路、山峯全遮蔽住了。仙家橋也中了幾炮,一個炮彈把小河裏的水和泥漿戮上岸來,一個炮彈把屋頂穿了一個小洞,鑽進屋裏沒有爆炸。一個村莊又燃燒起來,火光透天。

  他知道,當炮兵活動的時候,步兵是不會有什麼動作的。

  一小時以後,炮聲漸漸稀少下來,停止了。

  但是,一種金屬的碰擊聲緊接着響起來,那是一種極大的震盪,四面的山谷和田野、人的耳朵,象和它起了共鳴,一齊嘶叫、喧譁,“鋼,鋼,鋼,鋼……”。他擡起頭,挺着背脊,向遠處看。對他,這聲音原是很熟悉的。

  “啊,坦克車來了!”

  一想到戰車,就聯想到王煜英的五百發鋼心彈,和那個凸出的額,凹陷的眼。

  “他到底行不行啊?”一句話又浮出腦中。

  暗綠色的中型戰車開始在行樹的空隙中出現,一輛接一輛,像樹皮上的甲蟲,謹慎的匍匐着。他計算着,“三輛,五輛,還有一輛——又是一輛。”

  他雖然看見過這種戰車,卻沒有和它戰鬥過。打戰車最好是用三公分七的戰車防禦炮。但是他只有兩挺重機關槍、九挺輕機關槍,一些步槍和刺刀。並且,戰鬥前哨的陣地並不需要怎樣堅固,他們並沒有在陣地前面挖防禦戰車用的壕溝,也沒有架設鐵絲網。他們只在道路上佈置了一些集束手榴彈。他知道,鋼心彈和集束手榴彈的作用是有限的。但是今天,卻這樣不湊巧,一開始就碰到敵人的戰車,這怎麼辦?團長看重自己,自己就這樣一下給這些戰車沖垮下去麼?他已經下了決心,今天要好好的打一仗。——這仗怎麼打法?“難道我可以這樣說:沒有坦克車,我包打得好;有了坦克車,我可以‘老太太吃核桃,毫無辦法’麼?這是什麼話!——”這仗怎麼打呢?讓它衝過來,還是阻止它呢?這個怪物!真的,它是怪物:會爬坡,會越過壕溝,會衝破鐵絲網和牆壁,會撞倒大樹,會壓坍掩蔽部,會衝到人面前射擊、衝撞,而且,它還有重機關槍和小炮。向它射擊,子彈打過去,就像把豆子撒在烏龜身上,不痛也不癢。“瞄準它的瞭望孔吧,它又是個活動目標呀……小目標……”自然,他也知道,有訓練的兵是沉着的,戰車過來的時候,假使不動搖,假使好好的掩蔽起來,不要暴露,那它是沒有方法發揮威力的。它可以突破陣地,破壞陣地,但是卻不能夠佔領陣地;那,還得步兵來幹。並且,看它顛簸不定的樣子,射擊起來,散佈一定大。“在靶場裏,打一槍還有‘吃麪包’的時候呢。”

  他看一看自己的陣地,從高地的這一端看到那一端,六百公尺的正面,沒有什麼動靜,除掉黃褐色的亂草和日光,看不到什麼東西。“不錯!這些兵!”再看看前面,戰車更近了,履帶蛇肚子一樣爬動着。

  他把情況打電話報告團部:

  “仙家橋南端京杭國道上發現敵人坦克車十一輛向我前進,現在距離戰鬥前哨約三百公尺。……”

  他憤怒的低垂着頭,想道:“難道真讓它衝過去麼?——”他認爲,假使這些戰車居然衝過這個戰鬥前哨,那就是他最大的恥辱!——自然,也是中國軍人最大的恥辱。他下了命令:第一排準備,多預備手榴彈,要射擊戰車的瞭望孔。並指定上等兵錢金山和下士諸華仙兩名作爲射手。其餘各排,射擊敵人的步兵。

  他又到高地上來,仍舊立在散兵坑裏。

  戰車更近了,一百五十公尺,一百三十公尺。……“鋼,鋼,鋼……”在京杭國道上用魚貫隊形前進,點着頭又點着頭,象漂泊在長江江中的小木船。那黝黑的瞭望孔,那黝黑的炮口,全看得很明白。履帶彷彿是疾走的蜈蚣的腳,驅使着震盪的大聲。這個時候,它更近於一種恫嚇,或者一種要挾,像一陣猛烈的海風吹過誨岸一樣,彷彿世界只是由這樣的叫喊造成的。

  “拍!——”

  從村莊右端的高地下面,發出了槍聲。

  他從望遠鏡裏看,第一輛戰車一下把頭向左轉,沖斷了兩棵白楊樹,刺蝟一樣迅速離開道路爬到幹水田裏,半圓的炮塔轉過來,吐出一陣白煙,把炮塔全給遮沒。一顆炮彈打在高地上,一棵小樹給拔了起來,紅色多須的樹根倒豎着,從空中落下。兩輛戰車同時射擊起來:

  “噶,噶,噶!……”

  “噶,噶,噶!……噶,噶,噶!……”

  “鏜!……”

  “鏜!——鏜!——鏜!……”

  戰車的射擊雖然兇猛,但是陣地上卻平靜無事,只有一聲,兩聲的步槍聲。這很好。一朵一朵的青煙從高地下面的蒿草中輕輕的飄起,在望遠鏡中,他看見,一槍正打在第二輛戰車的瞭望孔邊,相差二,三公分,打落了一條漆皮,沒有打進去。“可惜呀!”他叫了一聲。

  “轟!轟!……”

  小河前面的道路上,集束手榴彈一下爆發起來,白煙噴涌着,飛舞着,把行樹,道路大部分遮蔽起來。白煙飄散,他看見,一輛戰車停在路上的白楊樹堆裏,衰弱的歪斜着。一條履帶給炸斷了,死蛇一樣躺在那裏。其餘的變做雁行隊形,這裏兩輛、那裏一輛的散開在道路附近,取了縱深,仍舊不斷射擊。突然,一輛戰車像渴極要水喝的牛一樣,衝下河岸,屁股高高地翹着,河水立刻濺潑起污泥,涌溢着狂卷的水波。接着又是一輛。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一隊密集的步兵,出現在三百公尺開外,利用京杭國道的行樹作爲掩蔽,跟在戰車後面,用猴子那樣輕捷的步子和獵犬那樣審慎的姿勢,手中的兵器發着微弱的反光。前面,大約是一個排,後面,繼續不斷的,大約有兩個連,或者更多。有的在跑步,有的向道路兩邊散開。

  於是,手榴彈像躲在夏天亂草裏的螞蚱被人驚嚇了一樣跳躍起來,“骨碌,骨碌,骨碌……”在空中,彈柄翻着跟斗,從河邊的高地上投到小河裏去,投向那些輾轉於污泥中的豬一樣的戰車。戰車仍舊射擊着,用小炮和機關槍把高地打成一片昏黃的光和影子,十分難聽的吼叫着。同時,第二排和第三排一齊射擊起來,高地上一片密集的槍聲,如同夏夜稻田中的青蛙一樣。他看見,伴隨着戰車的步兵,一下子紛亂的給衝散,像地上一羣麻雀遇到突然躥來的一隻狗那樣狼狽。有二十幾個倒在道路附近,有的一動不動,有的手腳弛緩的扭動着,彷彿是一些投入烈火中的毛髮,有一個像受傷的蟋蟀一樣,沒有目的地在道路上用兩隻手爬;有的逃到白楊樹後面,一下子又跌倒了。又是一個,又是三個,像爛醉的人一樣倒了下去。

  他興奮起來,歡喜的對自己說道:“怎麼說,有了坦克車我就不會打漂亮仗?你看,我們專打它的步兵!——也打它的坦克車!”接着,他得意的、含笑的臉微向前傾,點點頭,用袖口觸了一下鼻尖,喃喃的說道:“這個打法不錯!日本人,嚇嚇,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死的哩!”

  但是,他發怒了。他發現了一件嚴重的事。左翼,第二排和第三排的洪怒的火力,把敵人的步兵壓迫到京杭國道的這邊來。他們像潮水一樣潰亂,差不多沒有地方可以立腳。但是,因爲第一排在全力對付敵人的戰車,正面火力很弱,使敵人能夠在道路一例整頓隊伍,利用行樹和隆起的路面,利用田陌,架起輕機關槍,向第二排和第三排回擊。在一個土堆後面,還來了兩門追擊炮。火力一下那樣猛烈,人愈來愈多。有一隊人從戰車後面跟過來,一些鋼盔,一些步槍,隱現在一陣一陣的炮口煙裏。敵人開始向高地射擊,他頭上有子彈嘶叫着飛過。“王煜英你這個狗孃養的!”他恨極了,彷彿胸就要炸開似的。假使重機關槍和那兩排人同時射擊,敵人只有退回去的一條路。“他爲什麼不打!不打呀!”因爲重機關槍沒有射擊,這三百多敵人,不但穩定下來,並且用優勢的火力壓倒了第二排和第三排,威脅着正面,可能向這裏突破。他要發狂了,他尖着鼻子,大聲叫喊着,“傳令兵!你把那個王排長王煜英叫來!”一個傳令兵答應了一聲,才從散兵坑中爬出來,被一粒子彈打中額頭,倒在坑口上。他更怒了,胸脯激動的起伏着:“你去!”他命令另一個傳令兵。他罵道:“又不打坦克,又不打步兵,你王煜英是什麼道理!你比敵人更可惡,嚇!”他一面罵一面把黑色的小手槍上了子彈,一個手指輕輕的壓在扳機上。

  四面的槍聲,夾雜着炮聲。

  “噶,噶,噶,——噶,噶,噶!……”

  “嗒,咚!——嗒,咚!……”

  “拍!——”

  “特,特,特!特!——啦,啦……”

  “鏜!——鏜!鏜!……”

  一輛戰車爬上河岸,停了一下,繼續緩慢地爬來。一陣手榴彈吼叫,它又退了回去。其餘的全停在小河對岸,只是不斷地向高地和村莊射擊。正面,敵人更多了。

  不久,他看見王煜英彎着腰跑在側面的斜坡上,一下又沒入深草裏,只露着半頂有暗光的鋼盔。

  一看見王煜英他就想射擊。但是,就是這個時候,重機關槍吼叫起來:

  “咕、咕、咕、咕……”

  這重機關槍,像一陣巨雹忽然從天而降,急促而沉重地打在一片田禾上,打在行樹裏,打在田陌上,打得白楊樹幹崩裂,打得土地冒煙。吃驚的敵人,伏在道路邊,託着步槍,跪在白楊樹的後面,要立起來又跌下去,彷彿走在濘滑的泥漿裏,三個一堆、五個一羣的被熟練的農夫割稻子一樣,立刻睡滿在中國的土地上。敵人的輕機關槍、步槍一下全啞默了,處處是鮮紅的血、處處是兵器。鋼盔、揹包、刺刀。……活着的,有的拋掉了槍,有的淒厲的嚎叫着,慌慌張張,影子一樣紛亂的逃到道路那邊去。這時,第二排、第三排的火力又活躍起來,高地上全是一團一團的槍煙,這些敵人又退回這邊,一路上紛紛倒下去。重機關槍仍舊無情的側射着,象海邊的風浪,在京杭國道上捲過來捲過去。敵人幾乎死傷殆盡,只有少數殘餘,狂跑回去,向後面放信號求援。一發鮮紅的信號彈,又是一發鮮紅的信號彈,升在淡藍色的天空中,一發翠綠色的也跟着起來,很遠,在枯瘦的樹枝那邊。

  這差不多和夢一樣,來得太快,太奇怪了,他自己也不怎麼相信。他不知不覺的張開口笑,但是他的心卻突突突的跳動起來。王煜英早就臥倒在他的身邊,他回過頭來,看見了用期待和詢問的眼光直視着他的人。他的臉立刻窘迫的痙攣了一下,心裏痛苦的叫道,“這,這,我這個老粗怎麼說!……”他伸出了右手去,猶豫了一下,拍拍王煜英的左肩,用情感激動的、發抖的聲音說道:“兄、兄弟!你,打得,太漂亮了呀!我錯怪着你,你知道麼?好,現在你回去。……”他做了一個手勢,彷彿拒絕什麼人的樣子。

  王煜英一面走一面想道:“這是什麼意思呢?”一個炮彈在前方爆炸,土塊飄落在他身上。

  王煜英走了以後,張涵的心裏一下子輕鬆起來,痛快的吐了一口氣。心裏想道:“唉!這個眼是聰明人的眼,頭呢,一個會打仗的人的頭呀!——我糊塗,我缺少‘三信心’,怎麼了!……”他痛苦而慚愧的用手摸着鼻尖。但他是愉快的,怎麼能夠不愉快呢,在打了勝仗的時候。痛苦和慚愧,不過是一個影子,風一吹就消失了。

  敵人的戰車一下又衝過小河來,像一羣發了怒的野豬一樣,五輛向重機關槍陣地攻擊,顛簸不定的駛上高地來,三輛向仙家橋正面突破,像三隻肥大的鴨子那樣搖擺着屁股,向第二排,第三排的方向衝去。雙方都用最強的火力射擊。

  “噶,噶,噶,噶!……”

  “鋼,鋼,鋼,鋼”

  “咕咕咕!咕咕……”

  “卡,卡,卡!……卡,卡,卡!”

  “鏜!——鏜!……”

  向機關槍陣地進攻的戰車,有一輛忽然着火燃燒起來,紅黃色的火焰舒捲在濃黑的汽油煙裏,火星象液體一樣,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把附近的枯草燃燒成一片焦黑。其餘三輛一面射擊一面退下高地,轉向第一排攻擊。一輛衝入了陣地,像撲燈的甲蟲一樣橫衝直撞,壓死了三個躲避不及的士兵,用機關槍向草地上掃射,折斷的枯草飛舞起來。立刻,它成爲手榴彈投擲的目標,一些彈片“釘釘噹噹”的撞在鋼甲上,又遠遠的彈了回去,把投彈的人嚇得伏在地上。但是不久,它又從高地後面爬了下去,繞到仙家橋側面去,向那些農民的房屋射擊,把張涵的連部打成了灰黃色,把連部人員打死了三個。

  開始是三輛戰車,以後又增加了三輛。最後,不知道怎樣,又有一輛戰車射擊着從後面衝了出來。這使第一排動搖了,士兵再不能冷靜的站在散兵坑裏投手榴彈,或者用輕機關槍射擊戰車的瞭望孔和肚子了,一個一個離開了散兵坑。陣地裏一下子出現混亂的奔跑和呼叫。一個士兵被炮彈削飛了半個頭,倒在亂草堆裏,手裏還抱着他的槍。一個士兵背脊上被機槍打了七個洞,灰色的棉軍服變爲深紅。一個士兵跪在一棵低矮的小常綠樹邊,舉起步槍向一輛戰車的瞭望孔瞄準射擊,正要扣引扳機時,被戰車履帶的鐵齒連常綠樹一起衝倒,壓成一攤鮮血,粘溼的拌和着綠色葉子的碎肉上,印着坦克履帶的條紋。一個士兵的左臂被打斷了,掛在皮上,他忽然忍痛的皺着臉,用蒼白的嘴咬下了一顆手榴彈的鐵蓋子,用門齒拉出了拉火繩,用右手一下甩出去,但是手榴彈一投出,他自己就無力的倒下。……

  這使一排長段龍飛憤怒了,他的麻臉青白。他不能讓敵人這樣便宜的消滅自己的一排人,更不能讓敵人在自己防守的陣地上突破。假使真這樣,他有什麼臉再見人?他七年來的英名要完全掃地了。他就是死也不光榮啦!他把紅皮子彈帶上的子彈抽出幾條,裝滿兩個子彈匣,舉着二十發自來得手槍,向他的傳令兵焦鬆做了一個手勢,粗暴地叫道:“你們跟我來!”他帶着七、八個人向戰車衝去。兩個人被機關槍打死在一起,一個的頭枕在另一個的胸上。

  段龍飛跑到一輛戰車後面。戰車的履帶像機器一樣轉動着。他疾速的爬上戰車,身體伏在轉塔上。一種劇烈的震動,彷彿戰車要跳躍起來,幾乎把他顛下去,他的下巴在鋼板上磕了一下,磕得發木,嚼破了自己的舌頭,鹹味的血流在口中。他艱難地用左手抱住轉塔,一隻腳踏住平面的車邊,身體微向內傾,拿起自來得手槍,湊近那個方孔中的半個人頭的後腦,扣引了扳機:

  “卜,卜,卜……卜!”

  接着,又把一個手榴彈塞入方孔裏:

  “噶!——釘釘噹噹釘釘……”

  手榴彈在裏面爆炸,一些碎片和白煙從方孔中飛出,戰車立刻安靜下來,像摘去了頭而仍舊活着的蒼蠅一樣,盲目向前奔去。

  意外的成功,使他歡喜。他又攀上第二輛戰車。但是另一輛戰車卻把機關槍瞄準了他,“撲,撲!……”子彈飛過他的耳朵,子彈在戰車上劃了一條條灰白色的紋。他,一面揭開那個虛掩着的方孔,把一個手榴彈投到裏面去,一面回過臉來用自來得向後回擊。但是,轉塔一轉動,炮管沉重地打在他的腰上,他被打下地去,頭被履帶輾成搗爛了染指甲的鳳仙花漿。

  和排長一樣,焦鬆也爬上了戰車。但是他並沒有成功,還沒有立穩就被摔在地上,槍閃着光拋在草叢裏,腿跌傷了。此外有三個士兵還活着,排長的慘死使他們一齊向那輛戰車飛跑過去,不約而同的要給排長報仇。有兩個果然跑到了戰車的旁邊,兩個手榴彈同時向瞭望孔投去,一個碰在鋼板上跳起來落到地上。一個士兵的袖子上染着紅黑色的血,因離得太近,被戰車撞了一下,退得遠遠的,一塊手榴彈的破片刺入了他的肚子。

  張涵在那邊高地上,這一切,這小河邊和高地上所發生的事,他是完全看見的。段龍飛和戰車的戰鬥,他也看得很清楚。他咬着牙齒,左手扶在左腮上,彷彿牙齒痛的樣子。他焦灼,他從來沒有這樣焦灼過,陣地居然給戰車突破了。而兩個好排長,段龍飛已經完了,王煜英也是不會不完的,雖然一挺重機槍仍舊在斷斷續續的射擊。他沒有什麼預備隊員可用,因爲他是戰鬥前哨,在這個廣闊的正面上,隊伍完全拉開了。否則,他自己是要帶了預備隊來迎襲的,和那年秋天打廣東的時候一樣。但是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辦法呢?只有讓它自己發展下去。一場戰鬥往往是由最後一分鐘或最後一秒鐘來決定勝利或者失敗的,他就在等候這一分鐘、一秒鐘。他只有決心和第一排一樣壯烈的戰鬥和犧牲。而現在,他手裏還有第二排,第三排,他還有力量可以支持這個戰爭。但是,第二排、第三排到底怎麼樣了,他沒有辦法回答,他已經很久沒有接到他們的報告了。他只能從聲音和槍煙來判斷。“是的,今天我要好好的幹它一下,尤其是,如果這是我最後一次。”他對自己說道。他下了命令:讓戰車衝過去,要嚴密注意前面敵人的步兵。

  真的,敵人的步兵又潮水一樣洶涌着,在那些行樹附近出現了。

  他舉起望遠鏡來,鼻子尖尖的襯在上面。

  經過敵人戰車的衝擊、轟擊和掃射,王煜英的一排人只活着九個,有一個手臂上還受了傷,包了一塊白布。第六槍連人帶槍全毀滅在那個預備陣地上。第五槍,因爲射擊過久,槍管高度發熱,時常卡殼,使射擊中斷。子彈打得已經差不多了,彈帶多數空着,只有兩條還有子彈。地上全是空彈殼,在黃土上,草叢裏,彈藥箱邊堆積着,在斜照的太陽下發出黃銅的光澤,也有的被燃燒的火藥薰得污黑。

  但是,敵人的戰車仍舊在活動,步兵又開始新的攻擊。從望遠鏡裏,還可以看見停在一個小樹林裏的步兵炮,狗一樣蹲着。

  王煜英煩惱起來,像有許多虼蚤爬在襯衣上似的。他得怎樣戰鬥下去?近距離的射擊已經不可能,自己的陣地已經暴露出來,子彈太少,平均射擊速度還是一分鐘六百發,假使和第一次一樣,子彈一下就完了,敵人的損失即使和第一次比例相同,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以後,又怎麼辦?……

  敵人的散兵正向突破口前進,像海上狂潮奔騰着涌向海灘。步兵炮開始射擊仙家橋右翼的高地和村莊,機關槍也在什麼地方打了起來。—秒鐘有一秒鐘的新變化,一秒鐘比一秒鐘緊張,一秒鐘比一秒鐘重要,沒有給人觀望、思想或者詳細分析和策劃的時間,每一秒鐘都要人立刻決定。

  一步也不讓敵人前進!

  他連忙用口令指示目標,聲音像咳嗽久了一樣半啞着:

  “目標!——左前方,——行樹後面的散兵!——目標界限!——右,河邊的第三棵樹!——左,京杭國道!——估計,——六百五十!——”

  第五班班長胖子徐廣鳴。正要複誦,一個炮彈突然飛來:

  “呋、呋、呋!——卡!轟!——”

  彈片在耳邊飛過,像幾隻逃走的蟬。泥土向四面飛濺。塵煙像龍燈一樣在空中旋舞,人看不見東西。誰在呻吟?……

  “呋……卡!轟——轟!”又是幾聲。

  稠密的塵土和苦澀的硝味把人的呼吸窒息起來。王煜英側着右肩,靠在散兵坑的前崖上,微垂着頭,把袖子掩在鼻子上。他忽然絕望了。這種絕望,不是來自愛惜自己的動物本能,面是一種熾盛的企圖心被壓抑的結果。他所怕的是,假使第五槍也那樣毀壞了,假使槍手再死傷一兩個,那他就成爲一隻給摘了螯和腳的蟹了,那教他怎樣打這個仗?他冤抑的在灰黃色的光影裏擡起頭來,向天看,——沒有天。他嘆道:“還沒有開始!——”

  “嗒,咚!——嗒,咚!——”

  “噶,噶,噶,噶!……”

  “卡卡,卡,卡,卡……”

  “拍!——”

  “鏜!鏜!……”遠了的炮聲。

  “排長!排長!”一等兵楊全在叫他。

  “我在這裏。”

  立刻,一個影子跑到面前來。不錯,是一個影子,他看不見他的稀疏的鬍子、泛紅光的鼻子和那種懶散的神情,看不出他的狹長的臉和衣服的顏色和皺,他所看見的,只是這樣朦朦朧朧的一個輪廓,一個灰色的、有黃暈的人形。

  “排長,排長!槍壞了!”

  “怎麼壞了!”

  他的責怪是無理而多餘的。塵土變淡了,他知道,槍是真壞了,人也死了五個,還有一個腿上受了傷。一隻斷臂曲尺一樣掛在機關匣上,而槍傾側着向着自己。他連忙跳出散兵坑,臥倒在槍邊。那隻手臂是上等兵馬安國的,手指又粗又黑,戴着一個用多年積蓄換來的金戒指。他把這隻手一下拋到了旁邊。這時他的士兵又被打死了一個,一粒子彈穿透了江富生的鋼盔,使他張着口仰臥在那叢枯黃的狗尾草旁邊。王煜英的情感已經是麻木了,他並不注意這些死傷的人。他只是伏在那一個赭紅色的漏斗孔附近,那是敵人的炮彈炸成的。他細細的察看着那一挺傾側着的金陵兵工廠造的“54180”號馬克沁重機關槍,頭伸在蹺着的駐退杆上面,一下向右側,一下又向左側。這槍只被炮彈片削斷了一支前腳。他向一個士兵要了一把圓鍬來,從那個漏斗孔上鍬了幾鍬土,要楊全把馬安國的鋼盔脫下來,拋給他。他接住了鋼盔,把它翻轉了,套在槍的斷腳上,把土墊在鋼盔下面,又裝滿了鋼盔裏,用圓鍬拍打着,用手按着。這樣,槍身又水平了,又可以射擊了。

  他嘆了一口氣,爲了歡喜,也爲了戰鬥的緊張。

  但是,敵人已經這樣的近了!

  他,左手拉住那條彈帶,右手把機柄推向前去,左手用力一拉,右手又抓住機柄向後引回到原處。以後又把機柄向前推兩次,向後引兩次,有兩發子彈從槍肚子裏落下來。

  “啊,已經裝好了!”

  於是,他把標尺定好,把起落機固定,射擊起來,“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看見兩個敵人命中了,一個在墳墓邊沉重的倒下,一個像吃了一驚的樣子,把手裏的槍拋在空中。

  “對的,我應該這樣瞄準他們的前面,使他們不敢前進。”他這樣想。

  但是,他肩上被打了一槍,像給什麼猛撞了一下,他一下伏在地上。他並不感覺痛,摸一下,血染紅了幾個手指。他恨恨地想道:“管它呢!”仍舊伸手握住槍把,繼續射擊。

  “咕咕!——咕,咕!——”

  他漸漸的感覺左手軟弱起來,像給東西壓久了一樣。

  “排長!我來,我來。”

  說話的是腿上已經受傷的張剛。他像一隻豹一樣爬近槍來,一面爬一面痛苦的皺着臉,一次一次回過頭去,看他自己的腳。

  “排長!我來射擊。你看你的血。”

  王煜英回過頭來,停止射擊,他只注意敵人,沒有注意自己,也沒有注意他的士兵。聽了張剛的話,才注意起來。陣地上,只活着四個人了,楊全,張剛、王福塹、自己。三十五個人,除掉工匠和病在連部裏的王遠田,全在這裏了。他從沒有氣餒過,甚至在沒有受傷的時候,想起他的青春,他的愛人黃棠,那個愛穿紅衣的師範學校的學生,以及家庭、故鄉的風景,朋友……現在,這個時候,他哭了,孩子一樣含着酸澀的淚,望着張剛。三十三個人,尤其是那二十九個,他們,爲什麼不好好的活着?爲什麼不好好的活下去,世界上爲什麼要有戰爭?人類爲什麼要彼此相殺?世界上那些法西斯蒂把地球搶到自己的手裏以後,到底有什麼快樂,有什麼光榮?一個嘴巴能夠同時吃幾碗飯?他們也有青春,家庭、愛情、友情,遊戲沒有?爲什麼不想一想呢?假使你吃飽了還要搶劫人,要人吃蟲麼?人會把他自己的世界讓給你麼?……他的思想一個影子一個影子的紛亂的掠過腦中。他完全無力了。他的傷使他需要休息。張剛把他的手從把手上放下來。

  “排長,你休息休息,唉!我們當兵的,不在乎,仗我會打的。”

  “不!”王煜英把頭埋在草叢裏,嗅到一種土味。“你也受傷……你休息。……”

  “不要!排長!你讓我來好了。我比你稍好一點,我傷不重。”

  他的頭仍舊埋在草裏,眼前一片深黑,有金星在裏面遊動。他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像要死去。

  楊全一個躍進,也走過來。臥倒在他的右手邊。“排長你怎麼了?”

  他清醒了,聽見聲音,擡起頭來。“我好。……我沒有,什麼。……”他用右手去摸把手。

  楊全奪住他的手,說道:“排長!我來,我毛也沒有傷。”

  “不!”他堅持的搖了搖頭。“一個排長多慚愧,不如,一個兵。……”

  “排長!”張剛向高地下面看了一眼,忽然驚叫起來:“敵人來了!”

  這,使他一下昂起頭來,精神煥發,凹陷的眼燦爛發光。他兇猛的推開了楊全的手,搶過把手來,扣引了扳機:

  “咕,咕,咕,咕,咕……”

  一隊敵人呼叫着挺着鋒利的長刺刀,從高地下面向機關槍陣地直衝上來。跌倒了一個,又滾下去兩個。……

  但是,那一條彈帶象蛇蛻一樣落到地上。完了,子彈一發也沒有了!

  他熟練地把槍管從槍上拆卸下來,將把手擲在草裏。他高舉着右手的槍管,打了下去,把第一個衝到的敵人的前額打破,這個敵人流了一臉血,向後一仰,右腳蹺起來像要踢人,一下躺倒在他的面前。楊全用圓鍬刺入了一個鬍子的下巴,那個鬍子瞪着眼。張剛被三把刺刀同時刺中,他在亂草上一滾,兩隻手蟹一樣捉住了一隻穿着膠鞋的腳,捧着咬住了。王福塑奪住了一個敵人的槍,兩個人爭奪着。王煜英又舉起槍管來,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來的力量,他打死了三個敵人,打傷了兩個。他口中大叫着:

  “殺呀!弟兄們!我們要!拼命呀!要本錢,也要利息!——”

  最後,一把刺刀刺穿了他的肚子,接着,另一把刺刀又刺入他的背脊,給吸住在筋骨上。

  “九·一八”八週年。

  西安,崇恥路,六合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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