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兵中尉排長嚴龍,正在刷牙齒,口角上像被刺破的漿果一樣涌出白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滴在腳邊的和花磚的暗紅色混合着的半陰影裏。他彷彿是被人鬧醒的,臉色在柔和的室內光線裏那樣不調和的嚴峻而陰沉,他的腰優美的微彎着,絲質的薄襯衣彷彿吹在微風裏那樣顫動着。勤務兵走過他的面前,開了窗,新鮮的光線和新鮮的空氣立刻充滿於室中。桌上的三個蘋果紅得要微笑一樣,有一種油脂的光澤,朦朧的構成了投影。遠一點,是兩罐“白金龍”紙菸,一本《蕩婦自傳》胡亂的攤開着,用一個細頸的瓶子壓住了一張橘黃色的舊戲票,這個瓶子是高貴的玻璃做的,一個側面有一條透明的光,裏面是綠得像春天的小草一樣的巴黎香水,一枝翠綠色的鋼筆隨便拋在一角。忽然外面有人高叫了一聲。他機警的立直了,連忙在桌角上拿起勤務兵給他預備着的那一杯清水,漱了一口,“鐺!——”把牙刷摔在臉盆裏,抹抹口,拖着繡花的拖鞋走着小步子匆促的掀起門簾來鑽了出去。
人跑來跑去。
“……九十九架,方向三到七,高度三千……”
總機室裏的工作是平靜而緊張的。一臺三百門的總機和兩臺一百零五門的總機全忙亂得像晴和的春天的蜂箱。三個值班的,一箇中士和兩個上等兵,每一個人手裏有十對到十五對蜜蜂一樣活動着的金屬塞子,一下納入小插孔裏去,一下又拔了出來,每一個人都說着簡單重複而沒有感情的話。“吱兒,吱兒……”受話顯示器和終話顯示器落了下來又給人按了上去,這個纔給人按了上去那個又自己落了下來。有的上面貼了紅紙,那是通到警報總站,防空司令部和重要的軍,政機關或者要人官邸去的。
嚴龍望着那一雙手,那樣靈活的在那些複雜的交叉着的各種顏色的電纜間活動着,滿意的摸了一摸下巴,走回排長室去。他並不繼續洗臉;他加穿了一件黑白兩色的羊毛衣,睏倦的點着一枝紙菸。向窗外看,天是那樣的澄澈,一片無邊的深藍,只有東北角上有一點鱗紋雲漂浮着;風是靜靜的,有一點涼,吹過的地方有半黃的樹葉細細的作響,也有麻雀在叫。他搔搔頭,把有點凌亂的頭髮索性弄得紛亂像蘭葉。忽然他嘆了一口氣:
“他媽的,今天你又來!”
這是,一個高貴的人物,也就是一個軟性的人物。他不會罵人,別人罵人的時候他會不相干的不好意思起來,或者討厭。但是他卻例外的罵他的勤務兵,尤其會用穢褻的字眼罵敵人。他怕警報,怕戰爭,在空襲的時候他會像老鼠一樣深深地躲在地下室裏,心跳得水碓一樣有沉重的聲音。雖然他對自己說,要勇敢起來,雖然他說過,一個有骨氣的人應該在這樣的時候,做個真正的軍人。他愛美,愛吃糖果,愛穿西裝,並且愛在胸襟上插一兩朵小白花或者裝飾一塊紅紅綠綠的絲質手巾;他愛看電影,嗜好臉譜、舊郵票、金魚之類的小玩意兒。就是爲這些,他附和過和平的理論;並且,一直到現在,他總把戰爭認作是文化的毀滅。不論從日本方面的軍事法西斯主義的發展和沒落說,或者從中國方面的要求解放、獨立、自由的立場說,結論都一樣,戰爭就是戰爭。他是這樣一個難以揣測的、沒有固定論點的人。
但是,當九月五日那天的轟炸以後,他看了那斷頭缺足的八府塘,看了那個結實的青年給炸倒的樹枝貫穿着項頸,像瘋狗一樣在秋風裏啤叫着、掙扎着直到死去,看了他曾在那裏舉行婚禮而現在完全給炸碎了的安樂酒家,看了地上那一隻血淋淋的、穿着銀色高跟鞋的斷腳,他過去認爲與自己是那樣疏遠的戰爭,現在到底不再是可以不附條件的被詛咒的東西了,有時候並且有一種報復的衝動活動在血液裏。和平麼,和平已經是過去了,它落日一樣沒有光輝,沒有能力,沒有希望,沒有世界,悄悄地在遼闊的地平線上下沉,並且是應該沉下的。那一個通紅的血的場面,他是怎樣也不會忘掉的。尤其是最初的幾天,當他的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那一隻血淋淋的、穿着銀色高跟鞋的斷腳彷彿就在他的面前,像物體脫離不了影子一樣,那樣生動,使他吃驚,使他激動得變了臉色。他穿了衣服,是草綠色的嗶嘰軍服。天空中忽然發出一種恐怖的大聲。他的一隻皮鞋還沒有穿好,他用力的踏下去,他的心跳着,就像池塘邊被驚起的一羣小青蛙狂亂地跳躥。他還沒有把皮鞋穿上腳去,右手的一個手指卻被踏扁了,他氣急敗壞狠狠罵道:
“鬼的!看今天不揍你幾架下來,纔怪!……”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電笛的聲音,彷彿是風雪冬夜裏覓食的餓狼的呼叫:它低抑的從遙遠的地方起來,忽然高亢起來,變做狂風粗暴的馳驟在天空,訴說它的鬱積,訴說它的貪婪,訴說它的殘酷,然後掃過空曠的原野,低沉下去,低沉下去,只留下一種淒涼而絕望的餘音,一種垂死呻吟的鼻音,漫長而軟弱。但是一下它又咆哮起來,用一種威脅的聲音,叱責着上帝,叱責着生命,叱責着一切,使人類戰慄起來,世界上散佈着不安。
這聲音又彷彿是古代的恐龍在絕叫:當地層崩陷的時候,它們,有的被火山燒炙了,帶着一身皮毛的火焰向不可知的遠處竄走着,跳過一大塊岩石又跳過一大塊岩石,用爪子撕着自己,用口咬着自己,憂愁、恐懼、憤怒和辛辣味混合在一起,向青青的天空吐出了它的乞求的呼聲;有的,被捲入在呼嘯不定的海浪裏,有一種衝擊的力量使它窒息,而它卻眼望着自己的涯岸和大陸,用本能泅泳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回到以前和平而自由的生活中去。但是,水向它的手裏流來立刻又從它的手裏流去,它龐大的身體沒有一點可以使上勁兒的地方。海浪像只大手戲弄一個皮球那樣戲弄它,一下拋到空中,一下讓它落在硬土地上,捉住它,撲擊它、壓縮它。它的一身矯健的力量到這裏反變做累贅的疲乏,它將沉沒,口已經浸到水裏去了幾次,於是在它再次在海面上冒出頭來的時候,它用最後的聲音向時間、空間提出控訴:世界是不是將這樣平靜的看着一種巨大的生物在世界末日到來以前滅絕?有的,並沒有怎樣感受到身上的災難,但是卻被這個變異激怒起來,它高高地舉起爪子,撲打那些給大風吹來的山石和從地隙噴出的熔岩,它沒有地方可退,也不會想到退,它紅着兩眼,蒸熱着粗大的柱形鼻息,半露着銳利的牙齒,豎立着笨重的尾巴,它需要挑戰,他需要搏鬥,它要決定歷史,決定自己和自己的夥伴的歷史,於是它一聲緊接着一聲的發出洪大而激盪的吼叫。
車輛、人、落葉、風和塵土交雜着在每一條馬路上紛亂的奔走着。商店忙亂的關了門,一塊門板“拍”的發出大聲,倒在行人路上。一個小孩子給粗魯的父親拉着向東走去。小孩子哭叫着,用顛躓的碎瑣的步子跟隨着,跌倒了—次,又幾乎跌倒兩次。一個女人手中的銅幣忽然落在地上,她彎着腰去拾,才拾起四個又落了兩個,清脆地發出“鐺榔”的聲音,有一個還滾得遠遠的;女人追了過去,忽然給背後的人撞了一下,於是兩個人紅着臉彼此大罵。黑衣的警察和藍衣黃臂章的防護團員立刻佈滿街頭巷尾,憲兵們乘坐着塗了黃泥和插着樹枝之類作爲僞裝的大汽車來了,他們有的立在十字路口,有的躲在沙包壘成的掩蔽物裏,有的在水泥的工事邊指揮着行人。一個身着黑衣的老婦人拄着木頭手杖,用瘦削的小腳走路,別人走一步她要走三步纔跟得上。她焦灼的瞠着昏暗的雙眼望着擁擠而沒有終止處的前面,多皺而下垂的面頰上閃着淚光,淚水淌落着。她用顫抖的聲音喃喃叫道:
“還是死了吧!是死吧!……什麼活罪,我這樣老了的人……我不信我前世作孽,像我們這樣的老百姓……”
整個南京市不久就看不到什麼人了,彷彿它是才從地下發掘出來的古代都市。紫金山用一種暗藍色的調子雄踞在城的東方,白石的中山陵在嚴肅的氣氛裏看來更其崇高和莊嚴,茂盛的小松樹林以青年的姿態傲慢的直立在戰爭面前,天文臺銀色的屋頂在天堡城上悠閒地發射着燦爛的、文化的光輝。玄武湖上水波靜靜的,沒有一點被擾亂處,小魚追逐着從岸上飄來的楊柳葉子,鳥雀在半枯的樹枝上或者在紛飛的落葉裏成羣喧叫,殘敗的荷葉仍舊擴散着隱約的清香。這一切充滿了生命的蹬動,沒有向戰爭低頭,不是大膽而沉默的接近着戰爭,就是透過戰爭而顯示存在。
緊急警報響起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十幾分鍾以後,一個二十七架九六式重爆擊機組成的轟炸機羣掠過鱗紋雲出現在東南角的天空,後面有一羣一羣的鴉羣一樣的黑點連續地向市區飛來,高空中有一羣驅逐機迅速地劃過。這些,發出咬嚼着血肉的野獸的恐怖或者滿足的咆哮,使平靜的日光發抖,使凝重的羣山發抖,使愛好和平的城市發抖,使古舊的土地發抖,使空氣攪亂而成爲一片不安的疾風。
於是,在它們繞城半周的時候,各處的高射炮射擊起來:
“鏜!——鏜!鏜!鏜!……”二公分的蘇羅通在五臺山的方向怒吼着。
“蓬!——蓬!——蓬!……”三公分七公釐的三零式在紫金山附近應和着,一團一團白色的炮雲凝結在海面一樣的廣大天空上。
“鋼鎯!……啦啦啦啦鎊!鎊!鎊!鎊!鋼鏜!哈啦啦啦……”七公分五公釐的大口徑高射炮兇猛地射擊着,四朵白色的炮雲後面跟着另四朵白色的炮雲,激烈地翻滾在彷彿要把天空撕做兩片的大氣派的聲音裏。
一架敵機頭上忽然紅黃地發火,“嗚!——”一聲痛苦的嘶叫,立刻曳着鬚子一樣的黑煙翩翻地沉下。另一架敵機的兩翼搖晃了一下,向右轉,鑽過炮雲,單獨向那一片鱗紋雲急速的逃走。
“轟,轟,轟!……”一陣連續而猛烈的爆炸。
“轟!轟,轟,轟,轟!……”
各處轟炸着,一朵黑煙又一朵黑煙騰起在建築物中。一條街道焚燒起來,暗紅的火焰伸到空中,舒展着,舞蹈着。天空變了顏色,濃黑瀰漫做一片,把日光遮斷。
嚴龍狼狽的跳進了地下室,跟前忽然變黑,摸索着,坐在鋪在地上的染了薔薇花香的被褥上。他無力的低了頭,手指神經衰弱一樣的牽動着,耳朵在響,心在動盪。他嘆了一口氣,伸手過去,在角落裏摸到一個紙菸罐頭,從裏面撮出一粒咖啡糖來,剝錫紙剝了好久,然後把它投在口中,但是什麼香甜味也沒有。他躺了下去。外面又是一陣轟炸聲,地下室有如水中的小船一樣似的波動,一些泥屑的從上面落下來,落在他的項頸上。他忽然發怒的樣子,吐掉那塊糖,不安的立了起來,一隻手扶着地下室的入口處,彷彿上面的房屋就要坍塌下來。他的舌頭有點不自然地罵道:
“你鬼肏的!不揍下你一架、兩架來纔怪!”
天空,敵機的隊形已經散亂得像不懂秩序的烏鴉一樣,我們的驅逐機正在追擊它們。這種驅逐機輕捷得像燕子掠水而過,從敵人頭上優勢的俯衝下來,畫一個圓,又咬住了一個遲緩的尾巴,或者鑽到沒有能力還擊的敵機肚子下面,給它一個奇襲。這樣,一架敵機一下變做一陣菌形的白煙;遠處還有一架盤旋栽下,在空中留下了一個黑色的螺旋形的軌跡。
當空襲警報發出的時候,人羣像遷穴螞蟻一樣集中在水西門,擠塞住了道路,用各種譁噪慌亂的聲音呼叫着。警察額上滲出薄汗;蹙着憤怒的雙眉揮舞着手中的棍子,把嘶啞的大聲向人們頭上拋去。一個穿着黑布棉衣的老婦人,還沒有走近城門,就軟弱的立住了,兩眼無光而茫然,絕望於自己的力量,把背脊斜倚在街道的灰黑色的牆上。她的手上和額上,靜脈像爬蟲一樣睏倦的凸漲着。她的五十六歲的臉色蒼白而灰暗,求乞什麼一樣望着一羣一羣從面前跑過的人,一隻手抱着一個洗淡了顏色的藍布包袱,一隻手抱着她的才八個月的孫子來弟。這孫子是她所鍾愛的,是她僅有的一點骨肉。她的兒子經營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店,過着平淡而有一杯紹興酒喝的滿足的日子,媳婦瘦幹得像一方鈺興門外懸掛着的廉價的板鴨,勞苦的一天工作到晚,補衣服或者洗碗碟,那是使她歡喜的,但是這個年青的女人是沒有再給她生產一個孫子的希望了。現在他們都在店鋪裏,不知道怎樣了。這個小孩子,營養不良,細細的項頸支撐着不平衡的巨大的頭,眼眶大而凹陷,特別凸出的眼球有一種惶惑而搜索的光,這時候他正熟睡在祖母的臂彎裏,頭靠在祖母的纖弱的肩頭上,十一月的明朗而富有溫情的日光直照着他們。而手中的那一隻包袱呢,她一樣緊抱着,它沉重的近於笨拙,那樣沉墜着。它也是她所寶貴的,裏面是她和墳上已經叢生着灌木的丈夫一生血汗的沉澱物;兒子近三十年的工作也附加在上面。在前一次的轟炸裏,她親戚的家給炸得一無所有,人們空着兩手呆立在散發着硝煙味的瓦礫堆邊,徒然呆立在寒風和晶瑩而污染的眼淚裏;耳朵邊同情的語言,他們彷彿沒有聽見,被街道風夾雜了塵土和街市的喧闐一同帶走。就是爲了這些,今天她第一次帶出這個包袱。她不能忍受那樣的災難。她願意和包袱一同炸燬,或者和包袱一同在世界上存在;她不能沒有一個錢而活着。但是這個包袱和來弟卻幾乎累壞了她,它和他都像石頭一樣,雖然才抱到手上時並不怎樣笨重。它並且滑落在地上一次,他也幾乎給摔在路上,弄得可怕的大聲啼哭,以後他又睡熟了。這使她痛苦,不知道應該怎樣。她的手臂像繫了一個磨盤,一條即將繃斷的繩索勉強把她維繫在磨盤上。她恐慌了,她知道這樣下去會把來弟跌壞,或者讓包袱給紛亂的人羣擠掉,更沒有方法穿過擁擠的人羣到城外去,甚至在飛機到了頂空的時候,還徘徊在原處。這樣,她就在一堵牆邊休息下來,接着放下了包袱坐在上面,撫摸了幾下孫子的肩背,給他擦淨了嘴脣上粘着的發綠的鼻涕。
“唉!”她嘆息起來,兩眼仰望着耀眼的藍天,顯出無助的樣子。微風吹動着她額前污舊的白銅光澤的頭髮。她念着經文,不出聲的動着兩片乾癟得像薄木片一樣的嘴脣。
她沉思起來。
她十分焦躁不安的看着天,又無可奈何的揉揉微癢的黝暗的左腿。她坐着,向對面一條小小的巷子直望着,那裏有一口井,年久日深的花崗岩的井欄給汲綆磨成了無數寬大而光滑的深槽。巷子裏空蕩而寂靜,有一隻孤獨的麻雀跳躍着走路,啄吃些什麼,一下驚慌的飛向空中。她躊躇不定,手中的兩件東西,一個孫子和一個包袱,需要安置下來纔好走路,但是她並沒有安置處,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做纔好。很快,天空又振盪着緊急警報的狂叫。城門口的人已經少了許多,但還是那樣擁擠,像一個個石榴子兒似的擠塞着,斷斷續續逃難的人,從每一條道路上匯流到這裏。警察和憲兵命令着他們,呵斥着他們,一個警察高高的舉着棍子,差不多要在每一個人的頭上敲一下的樣子。
她得走,並且立刻就走。她艱難地立了起來,仍舊把小孫子和包袱分抱在兩個臂彎裏。但是這一次休息卻使她完全無力了,手臂軟軟的像湖岸的楊柳枝,骨骼鬆懈而又彷彿有一種酸澀而麻木的輕微痛感膠着在上面,她完全抱不住這兩個寶貝,不必說走路,更不必說要從人羣中擠過去。
但是她終歸是要走的,怎樣走呢?她的心像笨頭笨腦的小羊一樣在胸裏亂撞着,她無意中又望着那一口灰黑色的井。
“啪!——”什麼地方清脆的放了一槍。
她竭力支撐着,走到那條無人的巷子裏,小偷一樣邊走邊向各方面張望着,轉動着多紋而瘦弱的項頸,用一種不大方、醜陋而多少有一點陰沉的神態。
俯在井欄上,可以看到井水閃動着忽黑忽白的光。人們忘掉了它,既不供飲用,也不供洗滌,只是讓水面閒散的浮動着的木片、污物、枯葉和泡沫。只有一個辦法:把包袱投到井裏,到警報解除以後再叫兒子來撈取,自己抱着孫子到城外的掩蔽部裏去,那樣可以有希望。否則,說不定,或者失去包袱,或者失去人,或者一切都完結。
她向井裏望着,心裏恨極了,眼淚枯澀的從眼角滑下來,附着在鼻翅上。她忽然衝動地轉過背脊,像一隻雄雞一樣擺着架子走回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裏去,讓炸彈把一切炸個空空如也吧,逃什麼呢?什麼地方不是可死之處?誰有把握呢?但是,她的勇氣並不怎樣多,她並不堅持自己,當走到巷子口,就看見那些警察、防護團員,那些密集在城門洞裏不敢略一移動、兩眼畏縮的望着高不可測的天空期待着什麼的人們,她又走回來了。
她第二次來到井邊。但是一看見井水,腦中又如春漲的江水一樣混亂了,心上有無數的毛蟲在咬齧。這井水是不是很深呢?假使很深,那包袱一投下去是不是還有希望打撈起來呢?假使不怎麼深,或者很淺,那麼,給別人打撈了去又怎麼辦?……她一次一次的下了決心,又一次一次的動搖。
她又迅速朝巷子兩端望了一眼,擦擦眼皮,咬了一咬殘留着的幾顆浮動的牙齒,腮肉在顫動。她真把包袱投入井中,“咚!——”一聲水響,水花灑在井壁上,水光詭譎而激盪的變幻起來,她彎着微駝的背脊向下面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種特別的曲線不可思議的歪曲着,撕裂又融合,水泡不斷的從井底直冒上來,混亂了她的視線。一個滿足的苦笑悄悄的掠過她的木片一樣的嘴脣。
她在呼喝聲裏走到城門邊來,一個憲兵挺着發白光的刺刀逼住她,因爲她年老才忍耐着沒有打她。這時已經嚴禁任何人有什麼行動了,人們蠢動擁擠在城門的黑影裏,像一羣飛倦了的鴿子。遠遠的,天空又傳來馬達聲,不知道是中國飛機還是日本飛機。她抱着孫子,用手拍着,小心的用兩眼望着別人的臉,一個一個的向他們細看。忽然,她不放心起來:這些人彷彿都知道她把包袱投到井裏去了,每一個人都有一種不可告人的詭譎的眼光,有的冷淡地望着別處,那也是故意裝出來的。她的心振動起來。她昏亂了,她要叫,要哭,要阻止這些壞蛋。……
忽然,一個地方炸彈爆炸起來:“轟,轟!轟啦!——”
大家一下都向內縮,有的人給擠在城牆上,胸骨受着沒有彈力的壓迫。一個小孩子哭叫起來。她的來弟是不很愛哭的,現在他仍舊酣睡着,她想,他不會受驚麼?——等到一注意,她才發現,在她手中的並不是來弟,而是一個包袱!她彷彿是一隻蜉蝣給吹在狂風裏,瘧病發作似的變黃了臉,睜大了昏沉的眼直盯住包袱,口微開着。忽然,她把包袱拋在地上,一聲尖銳的哀叫,瘋狂的、勇猛而無理的推擠着別人,她要去看她的來弟。……大家騷動起來,有一個男子用響亮的恐嚇向她投來:
“外面,飛機!再動就打死你!”
端着刺刀的憲兵急急的走過來,舉起槍托打在她的屁股上。口中“嗯”了一聲,她倒下了……
五臺山在城的正中,是起伏不定的黃土丘陵的一部分,山麓附近全是最近建築的華麗住宅,幾所學校掩映在散亂的樹木裏,時時有喧笑聲和抑揚在小風裏的唱機和無線電的雜音。山上,有一個水塔挺立着,它高大的姿態使人想到一種巨人的威嚴和神的崇高。它,在藍得無邪的晴天裏反變做灰色,在半陰不雨使人不很愉快的天氣卻忽然潔白起來,彷彿是天使的袍服。它,實在有一種權威,有一種恩惠,操縱着市民的日常生活。
爲了掩護這個神物,任務落在一隊學習軍事的青年的身上,他們都只二十歲左右,從天明麻雀在樹枝上打架的時候開始,到一屋死魚一樣倒在枕頭上酣暢的沉睡到夢裏爲止,口中總是離不了笑聲、歌聲、玩笑和食物。他們誰也沒有戰鬥經驗。他們住在山邊一幢茅屋裏,一條溪水從那裏繞過,一些小樹靜靜地立在岸上。當他們空閒時,就聚集在門前,捉一個灰黑的螞蚱,摘去兩腿,餵給覓食的螞蟻吃;或者鷹一樣彼此追逐,用石子互相拋擲,直到發怒的區隊長衝出門來制止他們。他們沒有一個看書的,除非畫報;他們愛看當天的報紙和號外。才吃過早餐,就有人一次一次徘徊在門外,向路口疑神疑鬼地張望,報紙來了,大家爭奪起來,叫嚷着,立刻在報紙周圍擠成了一個球,在前面的儘量低下頭去,後面的儘量提起腳跟來。他們沒有必要也不常到炮陣地去。戰爭給他們帶來的是清閒、遊戲和一種溶解在緊張裏的快樂,一種發泄精力的放縱的機會。
炮陣地用樹枝之類僞裝着,半綠半枯黃,如同一堆雜亂的植物,色調和形態容易使人忽略過去。警戒兵揹着槍,散步一樣踱來踱去,或者半藏在旁邊矮小的常綠樹的黑影裏,不讓人走近來。炮是一九三六年式的蘇羅通,炮身上有暗綠和土黃的迷彩,裝置着獨立瞄準具,口徑二公分,原來是供第一線步兵用的,拿來作爲都市防空的兵器,是很不相稱的。附近,有幾個立式散兵坑和掩蔽部,散佈在亂草裏。
現在,七、八個青年的眼都凝視着天空,血像暴雨後的山澗以激落的飛躍代替平靜的流動,心像激烈運動後—樣,跳躍的聲音彷彿是在喉頭。每一個人都那樣緊張,但是每一個人又都那樣寧靜,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情感,期待着已經飛翔在頭上的戰鬥。天空,一片藍色。白色的或者變做灰白色的三架一個編隊的敵機,來來去去很像海潮退去時,在溼潤的海灘上空平穩翱翔着的信天翁,那樣傲慢而輕捷。它們,每一架上有兩個發動機和兩片方向舵,裝載着一千三百公斤的炸彈。觀測手從一公尺的立體測高儀裏望着一個三角形,口中大聲的報出敵機的距離。炮長把八倍的望遠鏡湊在眼上,忽然看見一羣黑點從敵機的編隊中一條斜線的往遠處落下。……偏東,有幾朵炮雲出現,和曠野上吃草的羊一樣悠閒。
炮長是一個有濃黑鬍子和闊大肥厚的肩膀的人,雖然也是一個學生,身上卻有一種滿不在乎的老兵的沉着。忽然,他看見三架敵機畫着一條弧線,一直飛來,於是他吼叫起來:
“目標!右前方飛機!向後!航速六十!三千!——”
瘦長的第四炮手坐在瞄準座裏,聽了炮長的口令,左手操縱着方向轉輪,右手握住了高低轉輪,通過玻璃片上刻畫着乳白色十字的瞄準鏡,望着那三架飛機,立刻使它們落在十字的交叉點上,把炮口緩慢的移動着,追隨着它們。同時,第五炮手用黑毛的手扭轉航速分劃轉螺,把航速盤上的指標定在“60”處。他希望那些飛機立刻自己跌下來,情不自禁的向天空望了一眼,那是兇暴的一眼。但是他並無所見,只看見一片炫耀的藍光,雖然飛機的爆音的方位是不錯的,而他的任務又是不允許他這樣看飛機的,即使是投彈的時候也一樣。於是,他有一點抱歉的侷促天真的流露出來,望着提前量筒,望着裏面的紅的、白的、藍的、黃的,綠的圓形和三角形,以後他就專心致志的注意着上面刻滿了纖細的分劃和各種顏色的指標的距離分劃盤。第六炮手一隻手緊握着閃耀着美麗光澤的盒形航向指標,兩眼像一個富於夢想的詩人那樣悠然的望着天上,用另一隻手十分疲倦的擦了一下下巴。觀測手直立在散兵坑裏,年青得像一個孩子,繼續報告着距離:
“二千三!——”
炮長下第二個口令:
“中央機!——二千一!”
第四炮手立刻把十字瞄準了中央機的頭部,平勻地呼吸着,謹慎的樣子。
觀測手又報出數字來。
“二千二!”
炮長又下口令。
“二千!——發!”
射角在四十五度左右。第四炮手的高低轉輪緩慢的旋轉着,炮口相應的緩慢的向上昂起。第五炮手看出提前量筒中蝸牛一樣爬着的黑色指標已經爬到藍色的圖形下面,立刻低下頭,黑毛的手急促的扭轉黃銅的距離分劃轉螺,把距離分劃指標盤上的藍色的圓形定在20的位置。這動作那樣迅速,差不多像在身邊經過的風,捉住射擊機會。第四炮手用細長的右腳踏了一下右側的擊發機:
“鏜!——”一朵不怎麼大的白色炮雲突然凝結在第一架飛機前面,象已經命中了。但是它立刻就捱過了這朵炮雲繼續飛行,發怒的爆音更高了。
觀測手小孩一樣興奮起來:
“二千一!——二千!——方向偏左十,高低好!……”
他連續的叫嚷着,聲音變得特別尖銳,有一點刺耳。他看得很清楚,那一架作爲目標的九六式重爆擊機現在正在“20”這一個指標上,而炮彈卻爆炸在它的左側,假使炮身軸線向右十密位不是恰好麼?
炮長的口令:
“向右十!——一千七!——點放!”
射角約六十度。提前量筒裏黑色的指標正匍甸在藍色的三角形下面。第五炮手敏捷的把距離分劃指標盤上的藍色的三角形定在“17”上;同時,他向左扭轉方向修正螺,使指標指在黑色的“10”字上。第四炮手又用細長的左腳踏了左側的擊發機一下,立刻撞開。
“鏜!鏜!鏜!——”三朵炮雲浮在空中。
觀測手的一公尺的立體測高儀中,飛機的投影在從“20”到“10”的那一列指標構成的斜線上,愈來愈迫近了。他,只是連續的用尖銳的聲音叫嚷,一點沒有疲乏:
“一千八!——一千七!”
炮長口令:“一千五!——連放!”
觀測手報出:
“一千六!——一千五!”
射角約八十度。提前量筒裏指標指着黑色的長方形和藍色三角形的交界處,第五炮手把距離分劃指標盤上的“15”定在黑色的和藍色的兩個指標之間。第四炮手細長的左腳又踏了一下左側的擊發機,這次,他是這樣的用勁,咬着牙齒,腮肉凸出。
“鏜!鏜!鏜!鏜!……”炮雲滿布在空中。
飛機飛過頂空,第四炮手一下把炮身轉了一百八十度,大家匆忙的繞着炮盤跟着跑,改變了方向。第二炮手取下了空彈匣,另外裝了一彈匣的子彈。
觀測手報出:
“一千四!——一千五!”
炮長的口令:
“一千六!——連放!”
“鏜!鏜!鏜!……鏜!鏜!鏜!……”
觀測手一隻手揮着,忽然歡呼起來。
“命中了三發!機尾冒煙!喔哈!……”
被擊中的飛機驚慌的“嘸”了一聲,尾巴上飄揚着憂鬱的濃煙,把頭一仰,掙扎着沉重的向下沉,像一頭撞在玻璃窗上的蒼蠅,昏頭昏腦向中國的土地上一直墜落。
大家快樂的譁噪起來。這是違犯紀律的。尤其是那個小孩子,他挑起了拇指向夥伴左搖右晃,彷彿這一架“牛”是被他擊落的,只有他一個人值得在這個世界上誇耀。忘掉了是在戰鬥中,他口中發出了病人囈語一樣:
“你看,一架呀!擊落了一架!”
第四炮手鬆弛的坐在瞄準座上,兩隻細長的腿向前宜伸着,像一把張開的鉗子,左手扶在獨立瞄準具上,有兩種困頓或者舒適的情調。第五炮手只是健康的高笑着,笑得頭向上仰,身體劇烈震動。自然,炮長也是高興的,他的寬闊的背影在這個時候看來更顯得巨大,始終無畏的獨立着。但是一種突然切近的爆音卻使他吃驚,他忽然轉過蔓延着濃黑鬍子的臉,看見敵機的第二編隊沿着第一編隊的航向朝炮陣地飛來,已是這樣接近了。他有點張皇,但很快控制住自己。他冷靜的高叫道。
“目標!正後方敵機!——一千八!——連放!”
小孩子一樣的觀測手本來已經爬出了散兵坑,聽了口令,像急速地跳入水去的青蛙一樣,仍舊跳到散兵坑裏。兩秒鐘內他報出了距離:
“二千!——一千九!——”
炮手們瘋狂了一樣,繞着炮盤一個猛烈的旋轉。
“鏜!鏜!鏜!鏜!……”
“一千八!——”
“一千六!——連放!”
“鏜!鏜!鏜!鏜!……”
“一千七!——一千六!——”
飛機投下炸彈,那些黑點在空中“嗤嗤嘩嘩”的嘶叫着,混合着飛機的洪大的爆音急速落下來。
炮長困苦的仰着濃黑鬍子的下巴,皺着臉,大叫起來:
“注意投彈!”
“來呀!”
黑毛的手沉默而迅速的活動着,更兇暴的斜着眼向天空窺望。愛夢想的第六炮手思想飛去得很遠,他所看見的,彷彿並不是臨近飛行的敵機,也不是危急一步一步逼近的戰鬥場面。他看得更高、更深,他在那裏看見了光輝,看見了珠寶。細長的腳踏下去,十字作爲敵人的死亡的象徵,十字跟着敵人。
“鏜!鏜!鏜!鏜!……”
各炮手仍舊在自己的定位上,繼續射擊。只有觀測手像一隻出沒不定的兔子,往旁邊的亂草中一鑽,不見了,躲到掩蔽部裏去了。
“銅鏜榔!特榔!……”
一羣炸彈落在附近,帶土的硝味濃霧一樣瀰漫着,淹沒了世界,看不見藍色的天,看不見親切的夥伴,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手的顏色。一個破片在炮長的頭上掠過:“蓬!——”接着,胸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兇猛的撞擊了一下,他的腦立刻像一片湖水那樣盪漾不定。他吃了一驚,“中了麼?”他並不可惜自己年青的一切,並不悲痛,只是平靜的想:“對了,第一次作戰就給祖國獻出了生命!我不過是一個學生,我沒有對不起中國軍人的身份。——我們付出了代價,即使過高些。……”他很快失去了知覺。
飛機仍在頭上盤旋。隊長出現在茅屋的門框上,開始,他扶住了門猶豫不定,一下子他衝了出來,用急速的跑步跑上斜坡。硝煙還是那樣濃,渾黃的,朦朧的擴散着,把天色染過。他臉色十分難看,蒼白得像久病的人,他一面走一面驚疑的左右張望。炮陣地上灰黃色的新土翻了出來,撒得遠遠的,斷折的炮管反射着日光,橫在大大小小的炸彈破片裏。他心一沉,“完了!”他想。他更急促的跑着,一口氣跑到了炮陣地上。“這些學生!……”他立在那裏,看見了完全破碎了的火炮,從地上拉起一塊白色的金屬塊來,撫摸了幾下,輕輕的摔在原處。他又憂愁的望着那些可怕的東西,蛇一樣的一條腸子、一隻露出在浮土外面的帶血的手臂、—個直徑十公尺以上的重磅爆炸彈炸成的漏斗坑。他悲痛,有一種窒息的酸味,如同把醋弄到氣管裏似的;他憤怒,烈火在心頭燃燒。突然他擡起頭來,眼中的黑光是兇惡的;但是他看見,山上的水塔依舊巨人一樣直立着,並沒有被戰爭壓倒,一點皮傷也沒有,他們完成了任務。於是,一個微笑出現在他的苦澀的口角上。
觀測手支着兩隻手從掩蔽部鑽了出來,他的眼光明亮的搜索着,彷彿剛纔發生的事是不可信的。看見區隊長立在斜坡上,他立刻親密的高叫着,跑步過來。一看見有人,區隊長的眼淚就像夏天黃昏搖動在淡綠色的天邊的金星,立刻落了下來。這個小孩子,望着炸死了的並被埋在旁邊一堆鬆散的泥土中的同學,他們,不久以前還和自己一同呼吸,一同戰鬥。而現在,變做鮮紅的血肉荷花鋪滿地上。火炮也給炸得破碎變形,剩着一些廢鐵。他的心茫然而激動,但是,立刻,他又顯出小孩子身上找不出來的奇特的老練和冷靜,他反而安慰區隊長道:
“區隊長!哭什麼呢!他們的死換來了中國的生,是應該歡喜的。——我們先看一看還有沒有活的……”
區隊長不理他,哽咽着說。
“你們都是學生,你們是受教育來的,不是打仗來的……”
“這正是我們中國學生值得驕傲的地方!——”
“但總是,總是可惜的!假使你們畢業出去,至少,每一個人就有一排人的力量。”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可惜自己。無論在哪裏,一份力量總是一份力量。”
“那麼,你說,現在怎麼——”
“先看一看,有沒有還沒死的。”
敵人的飛機飛遠了,天空仍舊明亮起來。掩蔽在茅屋附近防空壕裏的學生,一個一個的從小樹、高草之中出現。
八個炮手死了七個。第七和第八炮手被震塌下陷的彈藥掩蔽部深埋着;第五和第六炮手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肉,像鷹鷲吃不完棄在山岩中的雉肉,第四炮手留下一個沒有下巴的頭。十七個巨大的漏斗孔圍繞着一個無恙的水塔。此外,山麓上的住宅有幾處給炸成瓦礫。
傍晚,一羣人慘淡的集合在門前,好久沒有人說話。忽然,那個觀測手服裝整齊的從門裏出來。一個坐在石頭上的人就在這時悻悻的說:“我們明天沒有炮用了啊!”觀測手睨了他一眼,用尖銳的聲音冷淡的答覆他:
“明天麼,不說還有一門炮。你看我不用石頭撒它們下來!只要你肯打,地上有的是石頭。——”
另一個人插入問道:
“黃九成,你這是到哪裏去?”
“請假到表哥家裏去。”
“哈!那你是去和嚴龍吵嘴呢,還是去撒嬌要糖吃?”
“自然是要和他吵嘴的。糖也要吃。”
鍾玉龍是一個高大、魁梧、軒昂的人,走在人羣裏,彷彿是一匹毛色發光、昂着頭的阿拉伯馬,混在一羣猥瑣的蒙古馬裏。四十一、二歲的年齡,身上穿一件黑色的、大綢做的駝絨袍子。但是,他的性格和情感,卻是那樣溫柔、那樣脆弱,像一個年老的女人。他吃素,唸佛,焚香靜坐,戒殺生,相信輪迴,勸人爲善。他看見打破的頭皮,心會像飛在大霧裏的孤鳥一樣,什麼方向都是一片可怕的不可知,彷徨失措在溟漠裏。他從來不喜歡血,發現蚊子叮在手背上,也只是輕輕地用口氣把它吹走;偶然捉住一個虼蚤,也往往把它放在地上。他心上有和善寬大的滿足,從來沒有報復的影子。“八·一三”戰爭起來,他認爲:這是佛所昭示的“刀兵劫”,將有十萬八千人在世界上遭難。假使向善的人每天清晨虔誦《心經》一卷可免;而將來的“瘟疫劫”和“罡風劫”,那是更可怕的。他自己,每天園裏梧桐樹上的喜鵲叫第一聲的時候就起牀,心像水一樣清,毫無雜欲,敲着小木魚念《心經》十卷。中午,吃過飯,洗手淨口,念《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各一遍。今天,他正從社裏回來。他很奇怪,彷彿社友們的虔誠都去了味,到社的人一天一天減少,而這少數的人,又慄慄危懼的樣子,輕藐了佛的保佑,彷彿不但不是支配戰爭的,也不是支配生死的。忽然發生了革命,戰爭篡奪了佛的寶座,使命運向它低頭,向它發抖,使六丈金身黯然失色。社友們到社不過出於一種習慣,出於一種希望,以爲佛或者還有一點威靈、一點慈悲。
緊急警報把他關在一條死巷裏。起了一陣疾風,“瑟瑟瑟瑟”的。轟炸聲忽然從不遠的地方傳來,土地近於跳躍的震動起來。門板一次一次“吱”的盪開,“砰”的一聲碰回。天空中黑煙急速的掩蓋了遠處的白雲。他伏在一堵牆邊,默唸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忽然一聲巨大的爆響落在附近,霹靂一樣粗野,象就落在身邊,帶着磚瓦崩塌的繁雜的聲音。這,很震懾了他,他恐怖的抓緊了地上的一把乾草,手掌虛弱的出汗,頭有一點發暈。他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可怕的大聲,是“天陷東南,地傾西北”麼?他熟知銀角大王吃人的故事,這時候彷彿自己被它提在手裏,離開自己不過一尺、八寸的血盆大口獰惡的狂笑着,他發抖了,像一片欲落未落的黃葉。他不斷地念着佛,有一次還喃喃地念出醉語的聲音來。他現在恍然瞭解他的社友了,他們是爲什麼像泡盡的茶葉一樣淡薄了信心的,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才這樣做的。不必說,明明是因爲戰爭,明明是戰爭起來以後的事,他現在懂得了,這是有理由的。但是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忽然警覺的震動了一下:自己這種想法,不是着了邪魔麼?不是對於佛的最褻瀆的褻瀆麼?他立刻嚴厲的責備目己,心煩亂而痛苦,用手在自己的腿上痛痛的擰了一下,他要心清如明月,他要理智像晴天,他要把一切惡念從心底驅逐出去,他深深的懺悔,他又恐怖着這大概是所謂“六賊戲彌陀”。
三架飛機飛過頭上,接着又是六架。當飛機正在頭上呼嘯的時候,他懷疑自己耳鳴,遠處有一片秋蟲聲。
他正被痛苦、恐怖和懺悔擾亂着,忽然,一個人狂奔着到他的面前來。這個人向他困難的做着手勢,呼吸短促,要說話,但是“哎,哎,哎”了半天還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把手指焦急的指着巷子的出口。他從地上支撐起半個身體,呆呆地望着那一張潔白得象大理石的臉、失神而轉動不定的眼、灰塵蓋住了的頭髮和污黑了的衣服。漸漸的,這個人鎮靜下來,臉色也紅潤了,他蹲下來,說那裏一幢房屋給炸倒了,有人壓在牆裏,想和他一起去救他們。
鍾玉龍苦笑了起來,一塊頰內在跳。這真太難了!論理一個佛門弟子是應該捨身救世的,所謂“慈航普度”,爲了救人,佛就說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話,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一個廢人,是不能夠見血的,不小心把針刺破自己的手指,就會發抖,他怎麼能夠到血淋淋的地方去救人呢。
“先生!”他低低的不好意思的回答了一句:“我、我沒有力氣。”
“不要緊,不要用什麼力氣。幫幫忙好吧,你先生!”
“我,我有病!……”他羞澀的說道。這是說謊,說了出來他就內疚了。
“不要緊,不,不要緊的,先生!你,做做好事嘞……”
“我,我……阿彌陀佛!罪過!”
他們爭持着。但是到了末了,他終於跟着那個人向巷子口走去。他走得那樣慢,使那個人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前面等他,或者回過臉來看他。他彷彿是有意延挨,象一個死囚步行到刑場去的樣子。
那裏,一堵牆變做一個缺口,一大堆夾雜着黑色和白色的石灰碎屑的泥土高高的堆着,一顆折斷的樹露出嶙峋的白骨和碎片,一堆破瓦和零亂的椽子,柱子之類的東西里,不斷的冒出一種奇特的臭味,一口荷花缸分解爲許多橙色的小塊,水潑在地上。這是一所小小的花園,沒有炸完的地方還有一些一半凋落一半盛開的鳳仙花和幾塊玲瓏的小假山石。這裏挖了防空壕,轟炸的時候一個地雷彈落在左側,把它也牽連在內。
他立刻看見一個穿栗色短衣的人側倒在那裏,下體被土埋着,像從河裏釣起來好久的魚一樣,微弱的呼吸着。他們要把他從土裏拉出來。鍾玉龍完全迷惘了,像一個被捉住的賊,時時想逃掉,但是卻又無條件的服從了,馴順的接受了那個人的指揮。他們兩個人各拉住了被埋人的一隻手臂,往上拉。被埋人忽然張大了眼,痛苦又驚愕的啼哭起來:
“我的腳呀!我的腳呀!……”
啼哭聲音異常淒厲。彷彿灰黑的古杉樹上,一隻梟鳥在月黑雲密的深夜裏啼叫。聽了使人陣陣寒冷、滲透內臟,毛骨悚然。他打了一個寒噤,心裏慌忙的念着佛。但是,並不十分困難,他們試了一試就把被埋的人從土中拉了出來,腳是好好的。
被埋的人仍舊啼哭着,他們將他平躺在土堆邊。他急躁的哭叫着:
“我的腳,我的腳呀!……”
那個人蹲下去,餘痛未定的用軟弱又有一點梗塞的聲音柔和的安慰他:
“你的腳好好的,鶴卿!鶴卿!你的腳是好的,你自己看一看。”
“我的腳,我的腳給日本王八炸掉了呀!我恨,我恨呀!嗚嗚嗚!……”
附近又有飛機在投彈,響起建築物崩倒的聲音。
鍾玉龍的心一抖,也蹲了下去,也溫和的說着安慰的話:
“你,你的腳在,在,——阿彌陀佛!”
“不!”被埋的人憤怒的搖一搖頭,臉發紅,手一指:“哪!你們騙我做什麼,我的腳在哪裏呀!嗚嗚,唿唿……”
他又吃了一驚。擡頭一看,真的,一隻血紅的斷腳橫在紛亂的草地上。
那個人走過去,把那隻斷腳拾在手裏,呆看着。
“我的,我的腳呀!……”
鍾玉龍一下渾身變軟,要倒下去,彷彿喝多了酒。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兩眼,心裏慘叫道:“天!你看這樣子,天還有眼,佛還有靈麼!”
但是那個人安頓了一下被埋的人以後,又把他叫了去。他們跨過一堵斷牆,走在一個有細竹籬笆的院落裏,他們看見一個女人睡在那裏,露着血污的胸,地上全是血,衣服是紅的,曬在日光裏燦爛得象一張國旗。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子匍甸在她身上吮吸着乳頭,舞着手,拍打着,臉上有哭後的污痕。女人的右手像微風裏懶得飄動的楊柳枝一樣微弱的舉了一舉,但是立刻萎蘼地放下了。
鍾玉龍連忙立住,再也沒有勇氣支持自己。他眼的一陣黑,痛苦欲絕地叫了起來:
“這個世界沒有佛了!罪過,罪過啊!……”我是不會打日本的,阿彌陀佛!我怎樣打日本呢?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我不要看!還是讓,讓我自己,讓我自己死吧!——”
那個人吃了一驚,惶惑的走過來。他閉了眼,寧神養性似的,以後又張開眼,搖一搖手,輕輕地說道:“走吧,沒有什麼。”
他們走到女人面前。她的臉由於大量失血變得青黃,口半開半合,彷彿有許多話要說。頭髮分披着,兩隻手都染滿了血,小孩子身上有紅色的手印。大家都沉沉的嘆息起來。他又輕輕地說了一句:“還是讓我死了好。”
那個人蹲下去輕輕地抱起小孩子。小孩子一離開乳頭,做母親的,眼就明亮的張開來,驚疑的望着他們,又要舉手。但是,她沒有力量,只是緩慢而又微弱的動了一動,口中有一種含糊的聲音。
“你放心,”那個人用裝出快樂的聲音對垂死的女人說道:“孩子是好的。”
“好的!”兩個字突然很清楚,接着斷斷續續的又吐出了一些字來:“長大……記住娘……日本,”一個微笑浮在出血的口邊,滿意的點一點頭,但立刻兩隻腳猛烈的一伸,眼光朦朧下去,頭無力的柔軟的一歪。她死了。
“還是讓我死吧,還是死了好……”
鍾玉龍連續的喃喃着。他的血變做一壺開水,那樣沸熱,那樣發着泡,那樣沒有一點方法可以使它安靜下來。他想到了在他八歲時就故世的瘦削的母親,臨死的深夜在牀沿上和他握手嗚咽的情景一下就出現在面前。這,給他的印象那樣清晰,那樣深刻,那樣痛苦,他是怎樣也忘不掉的。這,使他對於這個已死的女人,這個年輕的母親和這個不幸的稚弱的嬰孩發生同情,他們之間有一種什麼共同的東西存在着。他幾乎瘋狂了,他要叫喊,他要跪在地上向天發問:這世界,這遭劫的世界到底是不是按照佛的聖意所造的?是不是殘忍的日本飛機從佛的手中奪走了掌宰生命的大權?是不是日本人比中國人良善、和平,所以佛只是把千災百劫降罰在中國人身上,甚至降在這樣年輕的母親和這樣璞玉一樣無邪的小孩子的身上?
但是那個人又把他叫了過去。他們爬過一堆破磚,那個人抱着小孩子,他糊里糊塗像在夢裏,一面爬一面發抖。忽然,他們看見,那裏,一堵完整而峻峭的磚牆,孤立在木頭、泥土、灰塵、瓦礫、門窗、廢物之類裏。外面,有一間殘留的廂房,椽子折斷了幾根,瓦片向下散落,三、五個人躲在裏面,一箇中年的女人把蒼白青色的臉露在虛掩着的門縫裏,從天井裏向天張望。半個人頭拋在瓦檐下。
忽然三架飛機飛到頭上,一陣大風撲落下來,他還來不及詫異或者恐怖,“鏜洪”一聲,投下的炸彈正落在天井裏,一陣暗黑,人全給裹在刺鼻的硝灰裏,那一堵磚牆“嘩啦”一聲完全倒塌。一個小孩子啼哭不住。破片、磚瓦、泥土之類四面亂飛。
一片什麼軟軟的東西飛入鍾玉龍的口中,直到喉頭,差不多把他塞住。“這是什麼?——”他的意識還有幾分清晰。他把它咳了出來,彷彿每天早晨咳出一口硬痰。他把它吐在右手掌裏,在朦朧的影子裏湊近兩眼一看,那東西像過於成熟的水蜜桃給咬下了一口,鮮紅鮮紅的,溼潤多汁。他再仔細看一眼,——原來是一塊肉!他像摸了一個蠍子一樣立刻摔掉了,手有罪的縮着。立刻,他嘔吐起來,腹中有一種力量,一種惡味,發性的雄牛一樣兇猛的向外衝,像要翻轉口袋似的,要把臟腑完全倒出來。他瞠着眼,多肉的頰和嘴脣凸出凹入。他慘叫了一聲,臉向天,彷彿在責問一個不忠實的朋友一樣,說道:
“我,我,——我從來沒有——踏死——一個螞蟻!我從來——沒,沒有吃過——一口豬肉,——一尾鯽魚,——我,我,——我今天吃,吃,吃的是人肉!人肉!人——肉!——”
他“哇”的叫了一聲,衝過一堆堆紛亂的東西,跌倒又爬起,狼狽的衝出巷子,一陣旋風似的狂奔在轟炸中的街道上。
鍾玉龍瘋了!
一聽見解除警報,嚴龍的心情就輕鬆了。走出黑暗的地下室,突然明亮的世界使他的兩眼眯蠓着。他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調子是《再會吧巴黎》。接着他用手指計算着,喃喃的對自己說道:“第一,去視察災區。第二,到家裏去看一看。第三,然後再——”忽然他感嘆起來:“啊!今天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吃晚飯了。”他走到了排長室,一掀起門簾就有許多不如意處:桌上灰塵沒有抹淨,蘋果的位置移動了,失去了優美的角度,茶是冷的,紙菸罐頭沒有蓋好。他發怒了,紅了臉,拍了一下桌角,震動了桌面上所有的東西,吼叫着:
“勤務兵!勤務兵!——”
勤務兵在外面答應着,立刻跑了來,土頭土腦的立在面前。
他一個手指指着勤務兵的臉,說道:
“假使我養了一隻狗,它可以給我看門;假如我養了一隻牛,它可以給我耕田;假使我養了一隻豬,它可以給我吃肉;我養你,我養你有什麼用處?”
然後他又大聲命令勤務兵:
“快給我倒一盆洗臉水來!滾!”
罵過人,他的脾氣很快的變好了。點起一支紙菸,吸一口,吹一聲口哨,直到勤務兵把洗臉水倒了來。
他換了衣服,身穿絲質的馬褲呢軍服,纖細弧線的腰,使他顯得瀟灑,一切都熨得那樣平貼,像是他的第二層表皮。頭梳得黑光閃耀,戴着帽檐略微左歪的空軍式軍帽。腳上,一雙軟統的馬靴才塗過最好的油,揮發着一種香氣,皺摺處全是優美的黑白光,像明月下的湖上輕波。一把銀子一樣的短佩劍和一塊小小的紅葉胸飾,使他更英武了起來。一種悠閒的神情洋溢在他的眼角眉邊,推着他寶貝一樣打扮起來的腳踏車,慢慢地走。
但是,戰爭的陰影立刻籠罩了他,雖然他始終是脣紅臉白的。人們紛亂的走着,街道風把落葉掃過來又掃過去。遠處,天邊的顏色是灰黃的。他立刻看見,一輛六輪的載重汽車裝載着一些血肉模糊的屍體,甲蟲一樣笨重的爬過來;三輛救火車十分急迫的敲打着銅鈴,一輛跟着一輛疾駛而過,捲起了灰土;一副擔架擡着一個白布纏頭只露着一隻深黑眼睛的人;一條巷子變成破舊的垃圾桶一樣,有人在那裏挖掘;一個炸彈把馬路炸了一個巨洞,露出地下的水管;一根電杆折爲兩段,橫在路上,使經過的人力車繞了一個圈子;亂七八糟的電線攤滿一地。
嚴龍先趕到新街口。那裏,他要看一看炸後的大華戲院。他心裏震動着,混合着痛苦和憤怒,像一個友情深厚的朋友給炸壞了。大華戲院是首都最好的一家戲院,美麗、幽雅、氣魄雄大,有貴族風度。四根深紅色的柱子,使人彷彿走進了神話裏的宮殿。以藍、綠兩色爲全色的圖案畫滿了天花板,人走在地面,有一種走在春天的樹林那樣的舒適感。地磨得光滑,蜂蜜的顏色,像大理石鋪成的,鑲嵌着細緻的金屬線條。他記得,有一次他大步大步走在上面,幾乎滑倒,撞在一個穿黃綢長衣的女人身上。在這裏,假使和女伴跳起狐步舞來,或者別的花樣,應該是很適當的;滑冰呢,未免魯莽,那就有一點看不起它。休息室裏,地毯柔軟得春草一樣,十分鐘的靜坐,靠在長沙發上吸一支紙菸;四面是暗紫色的高貴的織物靜靜的垂掛着,隔絕了塵俗的車馬。七種顏色的燈光不但不傷害眼睛,反而調和瞳孔的收縮和放大,有一種夢的神祕味。有冷氣和水汀的設備,使空間永遠屬於春天。在平日,換片一次他總要來一次的,有的時候來兩次,伴着他的新婚的妻,直到戰爭開始。就是在戰爭裏,冒着轟炸的危險,他仍舊一次又一次的來,星期四他還來看過米高梅的《蝴蝶亂飛》他不能夠讓心裏空虛着,讓情感像種子在龜裂的田地上焦渴而死。他雖然說過:“我已經站在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聖戰的火線上”的話,但是在根底裏,他始終需要溫存,不能夠寂寞的忍耐戰爭的血的刺激。他自己也說過:“我知道,我是一個你們所說的小資產階級分子。”
一羣人圍着,嘆息着,談論着,指點着,徘徊着。他扶住腳踏車立在對面。走來走去的人十分擁擠,一個穿長大衣的人在驚歎,顧盼中撞了一下他的背脊;一個工人的腳絆在他的車輪上,幾乎跌倒,彼此仇恨的互相看一眼。什麼全變了:深紅的像珊瑚樹的柱子沒有了,高貴的西洋織物沒有了,由藍、綠兩色構成的金色曲線的圖案沒有了,風騷的桃樂絲德里娥、嫺靜的安娜絲坦、英俊的弗裏特區、油腔滑調的希佛萊沒有了,什麼全毀滅了,全變做廢物,不值一文錢的一大堆廢物。他真驚惶失措了,雖然他早已從地下室的電話裏知道了這樣一個壞消息,但是當他的眼一接觸到這亂七八糟的廢墟,他反而不敢輕易相信,他以爲這是一個噩夢,或者願意這是一個噩夢。不幸,這卻是可怕的現實,金黃的陽光照在上面,他沒有方法否認,也沒有能力改變。這對於他簡直是當頭一棒,使他太痛苦了,彷彿是一個大軍統帥突然按到全軍覆沒的報告,手腳變軟,不知道哭泣好還是生氣好。事實上他沒有哭泣,也沒有生氣,只是無可奈何,—點辦法也沒有,心裏極度空虛,不能夠振作起來。於是他想,以後,到什麼地方看電影呢?是不是還有看電影的日子呢?他能做一些什麼,或者應該做一些什麼呢?怎麼辦呢?他木頭一樣立在那裏。
但是,他的臉終於變紅起來,並且立刻傳染到耳朵,以後項頸也一樣透出淡紅。他終於詛咒起來:
“他媽的!你鬼肏的!這又不是什麼軍事機關,這是軍事機關麼?軍事機關你屁也炸不到!你炸它有什麼理由?——真氣死!你明天再來,我也用高射炮打你!”
自然,他並沒有高射炮,把高射炮交給他,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用法。
他好像發了神經病,忽然垂頭喪氣,忽然把腳踏車在人羣裏橫衝直撞,象被激怒的山羊。他留戀大華戲院,像留戀入葬的愛人一樣。但是兩小時以後,他卻頭也不回的捨棄了它。
一到大行宮,他又被迫下車。太平路在平日是最熱鬧的街道,流線型的汽車、瘦馬拉的馬車、太太們、一面走一面咬花紅吃的小學生、襤褸而瑟縮的乞丐,什麼人都那樣自由的走來走去。閒散的時候他常常陪伴着妻來散步,不一定要買什麼東西,一路走一路的無線電廣播着同一齣戲,聽不漏—個字,也不會失去一點韻味。下午七、八點鐘,霓虹燈廣告像一個春天的花圃,女人更多,紅的更紅,白的更白。他,不但趣味和這一條馬路結合着,日常生活也和它分不開。德復興的鴨肫肝、巧克力糖、芒果,國泰的口紅、檀香粉、領帶、羊毛衣,毛巾被、不鏽刀,安樂屋家的早茶和點心諸如此類,都是他們每一天的必需品。現在,這樣的一條街道竟變成了地獄,這樣恐怖和痛苦,死人,血、碎板、瓦礫、彎曲的鐵柱子、變形的鐵門、一隻沒有後腿的小花貓、電線,全是這些東西。一排房屋完全粉碎,一輛轎車燒成暗黑的灰和鐵骨,一處路面碎裂,靠近上海銀行的地方,燒殘的木頭還不住冒煙。
一個人被消防隊員們擡了出來,他完全昏迷,身體像藤一樣柔軟,頭像瓜棚上的南瓜無力的下垂着,額上塗滿泥漿。救護人員把他平躺在行人路上。一個小鬍子的年輕醫生跪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緩慢的給他做人工呼吸。他終於醒了,慢慢地睜開了眼,又慢慢的向圍在旁邊的人驚疑地看一眼。忽然,他用手在額上一摸,挪起半個身體來,向污黑的手看一下,他抖了一下,軟弱的躺下了,痛苦而絕望的叫一聲:
“血!——”
他的手上並沒有什麼血,只沾了一些溼泥罷了。
“不是血。”有人告訴他。
聽人說不是血,他立刻驚喜的張了眼,口邊浮起影子一樣的微笑,但是又迅速而冷淡的消失。他第二次摸一摸額,一看,仍舊是血,眼中閃動着一種恐怖的光,像微風拂過以後的湖水。
“血!血!——”
他的聲音忽然收斂得那樣細小。他頹然閉了眼。
一個含笑的女看護,拿着潔白的棉花,給他擦洗額上的泥漿,但是一觸到他的身體,他就機警的張了眼,兩隻手戰慄的舉起攔住她,痛苦的叫着“血!”女看護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起來,另一隻手暗暗的撕了一些棉花,一下從他的額上抹了一些泥漿來給他看。
“你看!是血不是血。是泥呀。”
“是泥?哪裏是泥?……”
他不相信,眼張得大大的,又挪起半身,支撐着要起來,醫生扶住了他。他終於看明白是泥。他再摸摸自己的額和頰,再仔細的看一看,一樣是泥。於是,他深呼吸了一口,舒適的躺了下去。一羣人都笑起來。他,滿足而睏乏,讓女看護給他洗擦着。醫生搖搖頭,向人說,他是嚇壞了。
嚴龍也跟着人笑出來。看了那個女看護的笑臉,那紅的嘴脣,那白的牙齒,彷彿是一朵開得正好的紅牽牛花或者含苞初放的白芙蓉花,有一種美感。但是他立刻警告自己:這是胡鬧,是火山口上跳舞。他立刻推着腳踏車走開,從人羣中向前擠,踏着絆腳的雜亂的東西。
他一面走一面沉思:這樣炸是什麼軍事目的呢?能夠毀壞多少中國的戰鬥力呢?是不是這樣就能夠嚇倒中國人?或者把中國人全殺死了?這不過造成了一種恐怖,別的什麼也沒有。這不過表現—種原始的殘酷,還會有別的什麼結果呢?並且,轟炸到現在,已經幾十次了,中國並沒有向天皇屈膝,也永遠不會向天皇屈膝,青天白日旗仍舊高高的飄揚着。轟炸的時候,老百姓自然是痛苦和恐怖的,但是到爆響一消失,這種痛苦和恐怖也就跟着消失;到漏斗彈孔一填平,心底的空虛也就跟着填平,到血一洗去,街道仍舊是街道,只添了一筆仇恨的債。並且,廢墟上又開始堆着新的磚瓦,新的微笑又炫耀在人的臉上,新的戰爭不斷的向前發展。這樣的轟炸到底有什麼作用呢?就說他自己,不錯,他原來是一個衣冠軍人,他恨戰爭,他怕轟炸。但是這樣的轟炸卻改變了他,現在的他多少已經不同,或者簡直大大不同了。他要戰爭,他要回答日本,他願意死而不願意屈服,他假使有一架轟炸機,他也會飛到東京去,他假使俘虜了土肥原賢二、荒木貞夫那些人,他也會瘋狗一樣咬人。想到這裏,他不小心碰了人,他不但不道歉,反強橫的向那個人斥責道。
“你背脊不生眼,你就可以碰人麼!”
一大堆泰山公司出品的磚頭和一些閃爍有光的玻璃碎片,又使他立住了。他想起來,平日,每當經過這裏,總可以看到一隻橢圓形的籃子,盛着各種顏色的花枝。各個季節有它特有的種類,比如春天的茶花、玫瑰花,夏天的木香花、夜來香,秋天的桂花、菊花、虞美人、雁來紅,冬天的臘梅花;還有開不完的月季花,溫室栽培的斑葉海棠,和西洋種的大麗菊、鬱金香,紫羅蘭之類。當他經過的時候,總要買幾朵花,把鮮紅的茶花插在咖啡色西裝胸袋裏,是很瀟灑的;大紅領帶邊扣住一些茉莉花,那也很有意思。就是不買花,飽吸一日濃郁的香氣,又有什麼不好呢?並且,當他買花的時候,每一次總有一個微笑的嬌媚給他,那一雙向他注視的眼,水晶葡萄一樣,彷彿有鮮美的果汁流出,在付錢或者找錢的時候,他還可以握一下那小小的、柔軟的手。但是現在他所看見的,不是花,也不是賣花的人,花到哪裏去了呢?賣花人到哪裏去了呢?
“從日本說,戰爭才真是罪惡呢!”他望着那些炸燬的建築物這樣說。“不怪小鬼說,日本進行的戰爭的對象主要是中國民衆,不是軍隊呀!——”以後他又喃喃的自言自語:“日本不懂得花,不懂得花怎樣懂得做人!所以大和魂是這樣野蠻的毀滅文化的。……”
他又走了幾個地方:
中央醫院炸成了一個瓦礫的荒丘,炸死了七十幾個病人和三個傷兵。衛生署給燒得只剩一副空殼。
最使他觸目驚心的是一處棚戶區:一堵牆上一點一點全是炸爛了的人肉,像藝術家畫了—大幅桃林春試馬圖。一些紅色的、紫色的腸子掛在無葉的樹枝上,不高也不低,彷彿故意給大家看。一個小孩子的頭飛在人家屋槽上,向太陽瞪着眼,有無窮的憤怒的樣子。這裏一些模糊的血、肉,那裏一隻斷手或者只皮連在鬢髮上的耳朵。一些人在挖掘,一些人在掩埋,一些人在收拾,一些人在哭泣,一些女人在找她的丈夫或者兒子,一些人把手臂交又在胸上,沉默的立着。一隻落毛的狗在一片鏽了的鐵皮上邊咬邊吃什麼。
平日,他看了這些人總有一種厭惡感,因爲他們在路邊大便,在綠水裏淘米,在蒼蠅飛舞中吃變了味的東西;因爲他們的生活像一條蟲,這樣生活着也算作人,那是對於人的侮辱。但是在厭惡的反面,他也有一種同情。他爲他們想過,這樣做人實在沒有趣味,沒有意思;他們爲什麼能夠活下來呢?要怎樣才能夠活下去呢?總之,他不懂他們是怎樣生活的。他說過,這樣受罪的活着,不如干脆的死掉;他假使手中有最高的權力,他要頒行一種法令,殺死他們,爲了憐憫。但是今天他看了這樣的場面,卻有很大的反感,站在蓋着污黑舊布的一個血淋淋的死人旁邊,發起抖來。
他不能再看下去,他不能再刺激自己。他逃回家去。
他坐在轉椅中深沉的思索。太陽西斜。他有一種寂寞感。牀頭上,掛着微笑着的妻的半身照片。她在半個月前還住在這裏,房間裏還遺留着一種女性的香氣。轟炸無情的拆散他們,她現在在遙遠的安慶了,那也是一個轟炸目標,他一點也不放心。平日,他一回家來,立刻就有笑聲,立刻就有說不完的話,現在他卻是一個孤獨的青年男子,只有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看鬍子應該剃了沒有。他,把那一隻血,淋淋的穿着銀色高跟鞋的斷腳,把“視察”災區的印象,把所有一切連結起來,他是更痛恨了。他沒法忍耐寂寞,和沒法忍耐血的刺激一樣。他想吸紙菸,擦斷了一根火柴,再擦,又斷了一根,他索性把一盒火柴恨恨地拋在搪瓷痰盂裏。
有人敲門客人是一個個子不大的二十五歲的湖南人,有平整的額,黑光四射的眼和薄而緊閉的嘴脣,穿的是乙種呢的軍服,綴着步兵少尉的領章和符號,端重的步子,堅定的姿態。
“啊!是你!”
嚴龍歡呼起來,煩躁和寂寞立刻趕走,嚴峻而陰沉的臉色立刻溫和、明朗。他們握了手。但是,客人才把腰上的皮帶解下來,還沒有坐下來,他就訴苦的向他攤着一隻手,興奮的說道:
“今天炸得這個樣子!你去看過沒有?大華戲院——幾十萬,真可惜!”
“沒有什麼可惜的。”客人把皮帶拋在銀紅色緞子的枕頭上,轉過頭來向他望一眼,冷淡的調子。
“怎麼不可惜!”他爭辯的叫道,“中國有幾家這樣的?——就不說錢;關於娛樂,關於文化……”
客人搖一搖手,止住他。“因爲現在既不是‘娛樂’,也不是‘文化’,而是戰爭。”
於是,他把手掌在眼角上一揮,做了一個不以爲然的姿勢,頹然較癱在轉椅裏,用埋怨的語調說道:“袁唐!你是一個沒有情感,沒有文化的人。”
“不!”袁唐用強硬的聲音答道:“在戰爭裏,人,大的方面不可惜國家、民族,賭着命運,把歷史作爲孤注;小的方面,不可惜自己,獻出血肉;那,無論是大華戲院,無論是皇宮吧,從他看來,又有什麼值得可惜處?人假使已經不可惜自己,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要他回過頭來可惜?”
嚴龍着急起來,憤怒得紅了耳朵和項頸。他忽然口吃起來,問道:“那、那麼,日本這樣的轟炸是應應該的!”
“我一點不是這個意思。一切,已經死了的,根本不需要再可惜。只有聖經裏的耶穌有復活的一天。留戀着過去,不過是疏淡了現在;更不會遠遠地看到明天,即使知道有一個鳥啼花發的明天。毛毛蟲假使永遠想做毛毛蟲,就不會有蝴蝶。”
嚴龍又揮一下手,厭惡他的朋友。“你瞎說!一個人,只有深深的回味着過去,他纔會懂得現在,像吃橄欖一樣。你說,不要過去。不要過去,那麼,我們還談什麼‘復興’!”
“嚇!”袁唐笑起來。“我們暫且不說回過頭去找撇在路上的橄欖吃是好事或者是壞事,也不說明天要去死,今天先餵飽了豬的故事。就說‘復興’吧。但這也不是你的大華戲院這樣的事。‘復興’,也得通過今天,嚮明天走,不是開倒車。它更不是你這個樣子,向墳墓啼哭。”
“算了吧。”嚴龍愛辯論,但是他又不愛把辯論弄得十分激烈的程度。他的意思是,真理和事實是自己存在的,辯論對於它並沒有什麼影響;何況,把情感撕成兩片是沒味的事。所以,他往往把自己的意見停止在問題展開的一半上,像用繮繩勘住了疾駛的馬,不論是自己已經擊破對方的論據,或是自己開始失敗了。他換了一個話題,“不說鬼王八的轟炸吧。蘇州消息你知道麼?”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表弟黃九成推門進來。他就是那個年青得像小孩子的觀測手,嚴龍把他叫做“小鬼”。他臉色十分蒼白,從嚴龍看來,平日那種無理取鬧的態度,完全不在了,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嚴龍連忙迎上去,口中問着:“怎樣,小鬼?”袁唐也有一點驚愕。
他,本來是想和嚴龍來吵嘴的,並且想吃太妃糖。但是,他看見了嚴龍卻那樣軟弱的低了頭,彷彿有人欺侮了他。他告訴嚴龍:他剛纔到伯父家裏去過,一家人全給炸死,除掉救出了一個小孩子。他們的炮也給炸燬,死了七個同學。
大家,立着的依舊立着,坐着的依舊坐着,不動,也不說話。
一九三九、八、二十七。
西安、崇恥路,六合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