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一天,很有一點寒冷的早晨。落葉在瀝青路上滾着、飛着,低沉的白霧流動在紫金山麓。袁唐。把一隻手支在腰上,一級一級的地在中山陵的石級上向上走,有馬刺的皮靴清脆可聞的敲擊出一種遼闊的聲音。天上,有一條馬尾雲,遠處,還有一些灰黑色的。忽然,太陽金光燦爛的從昏黑的地平線上涌出,但是立刻又給吞嚥在那一片混茫的煙雲裏,隱隱約約的在暮色裏蠢動着。袁唐一次一次在石級上立住,回過頭來看,然後又繼續走。白霧像海潮一樣不斷地洶涌着,朦朦朧朧地淹沒了一切,淹沒了低矮的村莊,淹沒了參差的樹林。上面,是那晴明的天空,偶然吹過一陣輕盈的冷風。日光又粗大的從雲隙中斜射出來,光度強弱不定,彷彿有觀測隊在白霧的邊緣上操作。簇擁着的小松樹林綿延不斷,以濃厚的黑影出現,以後又慢慢地淡退下去。只有中央農業實驗場的屋頂露在外面,紅琉璃瓦燃燒一樣反射着強烈的光。方山也淡淡地浮在白霧上,像海中遠處的島嶼。
他立在最高處。什麼人也沒有,沒有遊人,沒有陵園衛士。他像在思索。但是,思索應該是系統的,有線索而突出的,他卻不這樣,腦中是一條黃河,十分渾濁,夾雜着大量的泥沙,只有一種力量奔騰着,澎湃着。說不是思索,又明明有一些淡淡的影子在浮沉。他的眼越過白霧,越過樹影,遠望着天邊的雲。但是他所看見的,並不是雲,而是一片瞳瞳的明暗着的欲出不出的日光;說看見,他也沒有注意過,不過有一點對於光的刺激的反應而已。直到他的視力全部給燦爛的炫耀在白霧中的紅琉璃瓦所吸引,他的意識才澄清起來,像一泓流水。
他吃了一驚,不知不覺的失聲叫了一聲:“啊!——”
在他看來,這光輝無疑是烈火。因爲,掃清射界的命令已經下來;並且,別的地方可能已經動作起來了,曾廣榮昨天就對他說過。但是這雲霞一樣輝煌的,會是垂死的光麼?點火的人,會是中國軍隊,會是自己麼?……他直望着紅琉璃瓦,緊閉着口,心裏彷彿有一隻貪吃的老鼠在咬齧。在戰爭開始的那一天,他就下了決心,他要犧牲自己。因此他把自己和圍繞着自己的一切都看作灰塵,讓西北風無情的捲走吧。他把希望全放在明天了,他只有一個明天。這樣,今天的一切:這紅琉璃瓦的中央農業實驗場,這樹深花滿的總理陵園,這環廊、高屏的音樂臺,這清幽閒靜的靈谷寺,這西洋小貴族風度的陵園新村,這森林一樣的孝陵衛,甚至是整個的南京,一把火全燒掉,有什麼不可以。何況目的是打擊敵人,不給敵人一片完整的瓦。有什麼可以哭泣、可以嘆氣的呢。但是,他的意志雖然像鐵錨一樣堅定,他的情感雖然像巨石一樣堅強,在今天,卻多少有一點反常,彷彿什麼地方有了一個小洞,一些螞蟻一樣的小蟲從那裏侵入他的身體。不是可惜,不是留戀,而是和它們在某一個側面上有相通的心理狀態。因爲,不但中國人所經營的這一切將在中國軍隊自己手中毀滅,而點火的又正是自己,這樣的任務,這樣用自己的手來點起火來,心上是多麼不自然。
那發光的紅琉璃瓦,那中央農業實驗場,踞坐在斜坡上,彷彿是一隻傳說中的滿身光焰的古代巨獸,幾千畝肥沃的土地包圍着它,種植着各種穀物、蔬菜、樹苗,女工們的笑聲忽然收斂,像一羣系着鈴子的鴿子一樣。夏天一開始,黝黑而肥大的美國種麥,海水一樣波動在日光裏,一陣風又一陣風,穗子低昂着,顆粒又大又多,從鄉間來的農人經過的時候,總要立下來用愛慕和新奇的眼光看它一看:這麥子真好,自己能有一攏該多好啊。各種雜交種子的試驗分別進行着,茁壯生長,樣子和母種很接近。試驗室裏,人們研究着種子、土壤、溫度和溼度、植物病、害蟲,用各種儀器,顯微鏡、玻璃管子和瓶子。各處懸掛着圖表,陳列着標本。他是看着它建設起來的。那個時候他還穿着草鞋,在這附近打過野草。開始,對於一個農場要像一座宮殿一樣的建築,他十分不滿。但是,等到它表現了自己的工作成績,三、四年來沉默在默默無聞的事業裏,他就完全原諒了它。他認爲,這和薩家灣一帶的建築物、交通部和鐵道部、勵志社有不同的意義。它把新鮮血液注入古舊的農業的中國。它是他所敬愛的。它應該永遠這樣燦爛,這樣輝煌。
但這一切今天全完了。一切全沉沒在白霧裏的時候,中央農業實驗場是應該低着頭在它們後面跟着走的,用不着說明自己。這就是日本人給中國人送來的災難。這就是要我們用最大的勇氣來接受的嚴重的命運。
他望着白霧:孝陵衛仍舊像沉入海底一樣,運動場也沒有一點痕跡,陵園新村中位置在丘陵棱線上的房屋出現了一些淡淡的輪廓,小松樹林的影子又密集在山麓,有的地方像一片黑雲那樣露出樹頂來。日光透過煙雲,一種銅色的強光充滿其中。
“無論如何,我應該更堅強些。假使需要,我可以自己殺死自己,爲了戰爭。假如要我給它點火,我也幹,眉也不皺一皺。自己的,自己所愛的,用自己的手使它閉了眼睛,不給敵人污辱,這是好事。哼,爲什麼我心上老是這樣,像多了一件東西或者少了一件東西呢?老這樣,我是不配混在戰爭裏面的。……戰爭,戰爭是這樣接近了啊!”
曾廣榮還是堅持着。這使大家很不痛快。坐在紫竹茶几邊直伸着一隻腿的劉煜元,向他做了一個決定性的手勢,說道:
“軍人沒有一點殘忍,是十分不好的。你是拿任務來開玩笑,你給我們軍人泄氣。”
曾廣榮沉吟的反省了一下,眼望着地上。然後又說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還可以說服,爲什麼非強制執行不可呢。這不但是一個軍人應不應該有一點殘忍的問題,或者需要更多的殘忍;我的意思是,有取得人民諒解的必要,不要由我們的行爲引起人民誤解政府的意志。這跟抗戰有着直接的利害。說服自然是困難的事,比起所謂非常時期的手段。”
坐在牆角的李家琴不多說話,忽然搖一搖手,向大家說道。
“他要說服,讓他一個人去說服吧。總之,我們已經頭痛了,夠了。時間只剩下兩天了。”他屁股轉過來,舉起兩個手指。“今天半天,和明天一天。沒有更多的時間給我們開會,吐口水。你要說服,你得立刻去,不必先說服我們。假使沒結果呢,我們再派弟兄幫助你。我們等候你的好消息。”
曾廣榮這個憲兵少尉,獨自走出清涼門來。他有勇氣,他一定要說服那三家人,一定要在同事們的輕視中完成這一個艱難的工作,不但爲了證明自己的方法能夠做到,也可以讓同事們認識說服有怎樣的價值。但是,當他一走到街上,他的自信忽然又變成了痛苦和爲難。一隻黑色的鍋子打碎在路邊,一些舊衣服、布片,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刷子、壞了的雞籠,雜亂的到處拋棄着。各家的門都大開着,讓炎陽在櫃檯上匍匐,讓風在招牌上飄蕩,讓老鼠在桌角邊追逐,在鍋竈上面跳躍,讓孤獨的貓直豎着尾巴在屋脊上呼號。幾百幢房子沒有一個人住,彷彿才經過一場大瘟疫。人民那樣沉默的向四面走散,用沉毅的腳步,像一片遷穴的螞蟻,兒子扶着父親,老頭子抱着小孩子,妻子跟着丈夫,一直蜿蜒到遠處的地平線。這場面太悲壯了。每一箇中國人都這樣接受犧牲,沒有怨言。這是了不得的,這和第一線的部隊冒着炮火向敵人攻擊前進一點分別也沒有,哪一個看了不感動呢?那一個能夠毫不關心呢?走在這樣一條街道上,他的腳步,不知不覺的緩慢下來。
“三家!”他心裏盤算着,應該怎樣着手呢?說他們落後麼,並不見得。他們像某種植物,生長在什麼地方,也就生根在什麼地方。這裏的土地適宜於他們,他們的生命和這裏的土地相互膠着;一離開這裏的土地,他們會立刻枯槁下去,要他們走等於把他們連根拔起。既然搬走沒有活的希望,那麼他們爲什麼要搬走呢?要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呢?他們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窮人只有等待着命運的路,雖然他並不願服從他的命運。這樣的三家呀!應該從哪一家開始呢?從最頑固的,還是從比較脆弱的呢?假使最頑固的能夠解決,其餘的,那些脆弱的,不是更容易了麼?假使從比較脆弱的着手,希望自然大,並且可以最後孤立最頑固的,各個擊破。但是,哪一家纔是最頑固的呢?是那個老太婆麼?是那個賣烤山芋的寡婦麼?是那個私塾先生麼?
他走到一家門口,立住了。三個小孩子爬在地上玩,看見他,立刻向門裏逃,最小的一個追不上,給絆倒在門檻上,“哇”的哭叫起來,污穢的煙畫片和一粒藍色的小玻璃球掉在地上,不要了。
這就是那個賣烤山芋的寡婦家。一個用機油桶子改造的烤山芋爐子寂寞的立在門前,一隻小黑貓睡在上面咬捉自己腿上的虼蚤。門板裂了縫,室內光線晦暗,一隻母雞在踱着,“咕咕咕”的叫,半隻木盆露在門後。這一切,都是他所熟知的,他已經來過多次了。他很敬重這寡婦。她,丈夫已經死去兩年了,靠擺一個烤山芋的攤子,收一些衣服洗,養活三個孩子;一個七歲的男孩,五歲的和三歲的兩個女孩,養活整年睡在牀上風癱的婆婆。她,人很結實,大樹一樣粗的腰,男子一樣的手,工作起來永遠不需要休息,連呵欠也不打一個,方方的臉,紅潤的兩頰。幾個孩子身上的衣服都讓她縫得很好,沒有一個破洞,也沒有一點污穢。聽見孩子的哭聲,她從裏面衝出來,袖子卷得很高,手是溼的,顯然在裏面洗什麼東西。她的眼陷落了,顏色變得蒼白。一看見他立刻站住,用圍裙擦抹着手,臉上絕望的表情裏有輕微的痙攣。兩個大孩子躲在她的背後張望,小的那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腿,用小小的手背揉着眼。看見她,他立刻感到一種無言的反抗的襲擊。
他們好久沒有說一句話。彼此直望着。
“你還不搬麼?”曾廣榮說。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是不是應該這樣開始。“你馬上搬好麼?……”
他的聲音是那樣小心,彷彿怕她似的。她並不回答,只是望着他,用圍裙在手指縫裏擦抹着又擦抹着,雖然水早已擦抹乾淨。
“這樣不行呀。”他繼續說道:“人都走光了,沒有人買山芋吃,沒有人把衣服給你洗,明天我們馬上要來放火燒房屋,你不搬,那——你教這些小孩子怎麼辦,怎麼好?”
寡婦跟着他的話看了她的兒女一眼,搖一搖頭,鬢邊的頭髮蓬亂的動了一下,她也用低小的聲音說了一句:
“你教我怎麼好呢!”
他無話可說。但還是說道:
“你們一定要搬啊。”
沒有回答。
“你們得馬上搬。”他命令她,半軟半硬的。
沒有回答。
“明天真要燒房屋了!”他警告她。
沒有回答。
“唉!我告訴過你一千遍了!”他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攤開了兩隻手。
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看了她幾眼,有點生氣了。他走到對面,坐在有草屑、破鞋子、磚頭的階石上,低着頭,兩肘支在兩膝上,剝起指甲來。心裏,好像不會游泳的人掉在水裏一樣,兩隻手向四面亂抓,卻一根稻草也抓不住。
七、八分鐘以後,他又走過去,笨拙的說道:
“日本人要來了,你還不搬!……”
寡婦低了頭,兩隻手終於放下圍裙,緊握着,眼像一尾死魚,始終不開口。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等到兵一來你不走也要走的!”他恐嚇她。自己忽然變得這樣,他很吃驚。他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裏不好意思。
寡婦哭了起來,兩隻手捧着圍裙捫在眼上。三個小孩子也一下子都大哭起來,最小的一個坐倒地上,向日光張大了她的口。
他給哭聲激怒了,來回地踱着。想道:“我完全失敗了!我不會殘忍,我真像一個女人呀!我要說服,——我又容易動火,他媽的!什麼說服!”
忽然,寡婦瘋狂一樣衝到他面前來,兩隻手仇恨的指着他的臉,手指差不多要戳到他的鼻子,一面流着有光的眼淚,一面馬一樣的嘶叫起來:
“讓日本人來吧!讓日本人來吧!你讓我們自己死在日本人手裏吧!你爲什麼這樣一天一天來逼我們呢!……你一天也不讓我們活,我們要活呀。你把大家趕光,沒有人吃我的烤山芋,你又要燒我的房屋,你又要逼我搬,一條活路也不給我留,等不到日本人來我們就要死在你手裏了!”
接着,她一把拉住他,歇斯底里的像一陣西北風,把他拉進小小的、黑暗的房間裏。這突然的變化,使他完全呆住了。他的憤恨一下完全消失了,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看見一張木架牀,上面堆着一大堆東西:灰色的棉絮、棉被、舊棉襖,一個可怕的老婦人的臉露在外面,那樣削瘦,羊頭一樣閉着眼,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那裏呼吸。從椽子上垂下一條污黑的繩子,吊着一隻竹編的盛放雜物的籃子,一些陶器擺在屋角上。
“婆婆,婆婆!”寡婦用破碎的聲音叫了幾聲。
老婦人彷彿動了一下眼皮,口中發出含糊的聲音,忽然張大了眼,茫然地望着他們。
寡婦一隻手扶着牀沿,一隻手撫摩着老婦人的稀疏的頭髮,聲音忽然平靜下來,乞憐似的向他說:
“長官!你要我怎樣搬啊。……老的老,小的小。‘出門一里,不爲家裏’。古話說,‘行動三分財’。長官!請你看,我有什麼好法子。我並不是不懂,你們是爲老百姓,日本兵要來了,要打仗。懂有什麼用處,‘上天天無門,入地地無路’,我們只有死。一家老小隻有等死。——天殺的日本兵啊!——”
她第二次哭泣起來,仍舊用圍裙捫着眼,肩頭聳動着。小女孩的臉貼在母親的腿上,用眼淚、鼻涕染溼了母親的褲子。大的兩個也哭叫着,沒有眼淚,只有聲音,一個立在門外,一隻腳踏在門檻上,一個立在牀邊牽着母親的手。
曾廣榮一下摸摸胸前的鈕釦,一下又搔搔頭皮。他想不出一個辦法,說不出安慰的言語。他的說服和恐嚇全有翅膀似的飛到天上去了。他的腦那樣飛舞,那樣旋轉着,吃醉了酒似的失去了所有的能力:不能思索,不能考慮,也不能計劃。他想逃掉,讓那些同事們來幹吧。這不是活受罪麼,比吃自己所不愛吃的東西更沒味。未了,他取出紅皮的、柔軟的鈔票夾子,打開,裏面有兩張印着紫色圖紋的、中南銀行的十元鈔票,五張五元的、綠色的、中央銀行的票子。他留了一張綠色的,抽出六張來,問道:
“你的哥哥是在滁州麼?你說你是滁州人麼?”
“是的。”寡婦應着。她不知道這個人要做什麼,她懷疑地望着他,眼睛活動着。
他伸手把錢遞給她。
“拿去吧,夠你到滁州的。假使你再不搬走,那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他把錢塞在她手裏。
他不需要感激,不需要回答,不等她從驚喜不定中醒來,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忽然,背後有腳步聲追來,但一下又寂然無聲。
曾廣榮走到第二家。那是一條污穢小巷子裏的一幢舊木屋,附近有一堆垃圾和一個畫着烏龜之類的小便池。房子歪斜着,像一個需要扶持的老人,假使沒有左右的房屋,它自己是立不住腳的。他一走進小巷子就看見一個駝背老婦人坐在門檻上,日光曬在她的胸上和膝上,黑色的衣服,像一隻瞌睡的猴子。這個老婦人,又是一個怪物:你站在她的身邊說話,她若無其事,假裝看不見,聽不見,要她說話,她會假裝啞巴,用不成言語的聲音來搪塞你,“嗯……哎哦……啊,啊,啊,啊……”今天,他的忽然出現使她吃驚。她並不立起來,仍舊坐着,眼裏顫動着畏怯、狡詐的暗光。他還沒有開口說話,她身體蝸牛那樣一縮,躲進門去,關上了門。曾廣榮被關在門外,連忙伸手一推,門像蛤蜊一樣已經關得緊緊的。他發怒了,把拳頭重重地敲在門上,有一種粗糙的觸覺。
“開門!開門!……爲什麼關門?”
裏面沒有一點聲音,像一個空殼。
他敲着敲着,不久就敲痛了拳頭。他再用腳踢。門惶惑的戰慄着,發出連續的鼓聲一樣震動的聲響。憤恨使他滿頭焦躁,渾身出汗。
“倒黴!今天我!……這個老妖怪!”
還有什麼辦法呢,他失敗在她的手裏了。他後悔爲什麼不搶先一步。他又想,這門這樣不結實,打進去也可以。想着,他立在階石上,用估計的眼光把門上下看着。接着向一條粗大的板縫湊過臉去,向裏面張望,裏面黑糊糊一片。他第二次像一隻壞脾氣的馬一樣用腳亂踢。裏面有斷斷續續的搬動傢俱的聲音,有東西互相觸撞的聲音。他踢着踢着,門反而更結實了。
“開門,老太太呀!不開門我要打進來了!……你開門,我有話說。六點鐘,馬上就要燒了,你不出來,不怕燒死在裏面?……”
這房屋是她的財產,是屬於她一個人的東西。她可以死,但不能離開它。他是瞭解這心理的。並且,她什麼也不懂:什麼是戰爭,什麼是犧牲;連他說的話也一概不懂。和她說話就像把水倒在金屬的東西上,她是一點也不會接受和吸收的。他現在被關在門外,她像一個螺螄一樣始終不露臉,不理他。
他忽然決定了,“走吧!這算什麼呢,不死不活的。”
但是他不能走,任務支配着他。他走了十幾步就在路上立住,遲疑不定,終了又走了回來,緩慢而懶散。他—次又一次朝門縫裏窺察,什麼也看不出,只看見一些東西堵在門上。他疲乏的坐在階石上,脫下軍帽,露出剃光的頭來,開始掏挖耳朵,小手指塞在耳朵裏鑽轉着。他想,還是等着吧,她總有開門出來的時候。
又一次,他忍耐不下去,瘋了一樣,眼中涌出兇惡的黑光,像一隻牛要衝出牛欄,跳躍着,口中大聲咆哮着。他敲着門,踢着門,狂暴的撼動着門,門彷彿立刻要倒下來,用快要破裂的聲音痛苦的呻吟着,“吱咯,咯,咯,吱吱……”他想到說服,更憤怒了。
最後,他完全絕望了,仰着頭望着天上,重複的做着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攤一攤兩隻手。於是他繞着房屋走,彷彿一個土蜂在尋覓土洞。走到屋後,有一個土堆,上有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桃樹。兩扇木格窗嵌在黃土的牆上,上面糊着變黃了的舊報紙。他走過去,側着頭聽,什麼也聽不到,只聽到自己呼吸。他隨手摺了一枝枯枝,在報紙上刺了一個小洞,一張望,那個老婦人握着手坐在牀邊上,正向外面注意,定着眼,微仰着又尖又小的下巴。
“哎,這個老太婆!”他低低的對自己說。他心裏有了新的希望。他拍了兩下木格窗,拍起一些有氣味的灰塵,叫道:“老太太!我不是一定要你出來,你開不開門,你搬不搬,我一點好處也沒有,和我不相干。我爲什麼要這樣把嘴說出血呢,政府有命令,要你們搬到安全的地方去。這完全爲了你們。老太太!老太太!”他看見老婦人立了起來。他的聲音更迫促,更懇切。他的心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釣絲,釣住一尾倔強的大魚,緊張的拉着又拉着。“老太太!你們以前住在這裏,哪一天不是好好的過日子?有什麼人來硬要你們搬走?沒有。現在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你搬?因爲日本兵要來了,他們要打南京,要打仗。老太太!你倒細細想想,打起仗來那裏還有什麼房屋,你看!一個炸彈就炸掉了。打走了日本,南京還是我們的,這裏還是你老太太的。打不走日本人,南京都保不住,你的房屋就更說不上,古人說,‘火燒梧桐樹,難保喜鵲巢’。老太太!你不要這樣老是關着門,中國兵不會吃中國人的。老太太!你說一說呀!……”他說出口沫來,嚥了一口。
老婦人在房屋裏用手指着,聲音像貓一樣,滿臉肉皺着,說起話來,“你也捨得——你的房——屋?”
“老太太啊!有一句古話……”他歡喜起來,心裏叫了起來:“嗨,老太婆說話了。”他又撕去一片報紙,露出一根灰白色的木柱來。他把右手攀住木柱,說道:“‘毛蟹逃命舍只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老太太!只要活着就好辦。我們一定要打勝仗,打了勝仗——”
“活?活要住,要吃。住到天上去?吃西北風?”她一點不聾,也不啞,說話流利而清楚。
“你跟我去,有你住,有你吃。你開門。”
“我不開。——你有本事,進來捉了我去。”
“老太太!”他的心又冰冷了。“還是你自己開門吧,我不捉你的。”
“你捉得住我,我纔跟你走。我不能老鼠跑到貓嘴裏。”
“不,你開門,你出來。”
“不!不!——”老婦人搖搖頭,決絕的聲音。
他又狂暴起來,咆哮着。他一用力,把一根木柱拉斷了,“擦!——”接着拉斷了第二根,第三根,破報紙、斷木頭、泥屑紛紛落在地上。
他從窗洞裏跳進房去。
一條煤屑路蜿蜒在小松樹林裏。袁唐走着,影子掃過右面的樹枝、樹葉上。他走到一片草地上,草已經乾枯。芙蓉花謝了不久,變色的花瓣和被風吹來的落葉一起,悄悄的睡在溫和的日光裏。一幢凸字形精緻的西式房屋,被紅磚的圍牆裹圍着,從爬着枯藤的綠漆鐵柵外面,可以看見裏面開着淡紅色花的紫荊樹和對稱的種在白色臺階兩側的四棵龍爪槐。還有靜靜的、遮在窗上的暗紅色窗帷,可以和情人立在上面看日出的露臺。淡灰色的、松樹皮一樣粗糙的牆,有樹影映在上面,閒適的擺動不定。他聽見裏面有粗魯的譁笑聲。他從鐵門裏走進去,一陣小小的旋風迅速掠過,把一些黃葉和淡淡的塵土吹到空中。忽然,淡黃色的彈簧門一閃,一個士兵走出來,右手高高的抱着一摞盒裝的糖果,差不多有十五盒,左手捏着三瓶威士忌酒,看見他,立刻立正。一盒糖果落下地來,那上面蒙着藍色的透明紙,有一張美麗的畫片:一個向人微笑的金髮少女偎傍着一個紫紅色的巨大的馬頭。
“你發洋財麼!”袁唐吼叫起來,他眼中涌出的黑光,像清晨天空的太陽,有一種特別的威棱。
士兵不安的紅了臉。手一鬆,兩瓶威士忌酒一下落在地上,打破了,黃黑色的、濃膩的液體蛇一樣流在水泥路上,黑色的玻璃碎片和貼在瓶頸上的錫紙反射着明亮的日光,一種強烈的芳香擴散在空氣裏。
“你幹什麼!”他憎恨這個兵。他痛心。他的心像突然衝破堤防的浩瀚的洪流,要淹沒一切。他三步並作兩步的向士兵迎上去,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來的力量,手掌像一陣狂風,打在兵的兩頰上。“你是中國兵!你還是中國兵!中國兵全像你這個樣子!你不要臉!你丟盡了中國兵的臉了!”
士兵一滴一滴落下眼淚。第三瓶威士忌也給震落在地上。他,被打一下眨一下眼,頭略微偏讓着,腳侷促而碎瑣的移動了位置。末了,糖果盒子全摔在地上,有一盒給他踏扁了。
他沒有帶槍。假使有槍,他會向士兵扣引扳機的。他想不到,這樣的時候會發生這樣的事。
“報告排長!——”
士兵忽然說話,悲痛的皺着臉,咬着牙齒,腮肉痙攣的動着。
“你不要臉!你發洋財!你是中國兵,還是中國強盜!你怎麼這樣!……”他不許兵說話。握着拳頭,又要打的樣子。
“報告排長!——”
“拍!拍!”他又打了兩下。
士兵退了一步,腳跟絆在臺階上。“報告排長!”他強硬的說道。“報告排長!你槍斃我也可以,但是我要報告你明白。——”
“你還有理由?”
“沒有理由。”
“沒有理由你要說什麼!——你是哪裏的?”他像要吃掉這個士兵似的,又一拳打在士兵的胸上,把他打倒了,皮球一樣滾在草地上。軍帽滾得更遠,給一叢南天竹攔住。
但是這個兵立刻就爬了起來,立正,手掌平貼在腿上。“我是第八連的。排長!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壞中國兵的名譽。槍斃、殺頭我自己去。我不懂這個道理,做錯了事。……要燒掉的東西,我想,拿拿不要緊。我哪裏曉得呢。我是一個人,不是中國兵,不是大家……”
袁唐立住了。他原想帶走這個士兵,聽了他的話,向他看看,他的臉右顴上紅腫了一塊,鼻子歪着,口角上有幾滴血掛着。士兵的話是他所料不到的,他原諒了他,他知道,這是一種十分樸質的士兵們所特有的天真,他的憤怒潮水一樣退去了。他想:這當然是教育不夠,是制度問題。一個兵。也就是一個農民,他懂得多少呢。“我不應該打,——我第一次打人就打錯了!我應該問,應該給他說。那樣他就不會做錯,我也不會做錯。——這個士兵勇氣不錯。”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他揮一揮手,說道:“以後,老百姓的東西什麼也不能拿,哪怕是一根草、一根毛,哪怕是路上的金子。一箇中國兵應該是這樣的。去!——”
士兵向他舉手敬禮。他望着他,看他整理服裝,跪在草地上把綁腿解下來重新打過,把皮帶扣緊,看他一面走一面扯弄着衣角,隱沒在叢密的小松樹林的青綠色裏。
袁唐推門進去。
一些沙發寂寞的等候着人。一張黃山風景油畫裝在闊邊的金色畫框裏,掛在淡綠色的、彷彿是一塊玉的牆上。下面,是一張白質黑斑的大理石小圓桌,鋪着藍、綠兩色的,厚厚的地毯。十一月的柿子一樣鮮紅的大口瓶子立在中央,插着六、七枝纖長的孔雀毛和一些已經枯萎了的花枝。一些蜷縮了的花瓣散在桌上、地上。他走過去想摘一朵花,手指一觸,花又飄落了幾朵。他抓了一些花瓣,放在手掌裏,揉着,全變成憔悴不堪的茶褐色的粉末了。一架紫色的鋼琴橫在旁邊,那是一個使人發生好感的角度,蓋着一層靜靜的薄塵。一張手,花瓣揉成的粉末無聲的從手指縫裏落下去,落在柔軟的橙色方塊圖案的地毯上。他向鋼琴走去,忽然,他看見一罐可可倒散在地毯上,罐子滾在沙發邊。他輕輕的揭開鋼琴蓋子,黑白相間的鍵盤像含笑的牙齒,彷彿有話要和他說似的。他把手指按了一下,“銅,咚——”這聲音是那樣的飄逸,人的情感跟隨着它,彷彿到了萬花繚亂的地方。他沉吟起來,走到窗前去,拉開了那暗紅色的絨質的窗帷。窗外的天特別明朗,襯着綿亙不斷的淡淡的遠山。黝黑的小松樹林散佈在丘陵上,林陰中隱約可見紅色的小樓和黃色的小徑,好像一張圖畫。窗上面,不時有枯葉吹落下來。
他走回來,思索的立在鋼琴邊,左手的食指在一列音鍵上隨便的敲打着。“銅,釘,釘……釘,釘,釘,咚……”
忽然,他搖一下頭,把鋼琴蓋子蓋上,仍舊立在那裏,喃喃的說道:“音樂是使人撫摸頭皮的,但是現在並不是可以撫摸頭皮的時候,現在是戰爭!對了,現在是戰爭——戰爭來了。”
他回過頭來,看見門邊有一堆高跟鞋,總數十四雙半。一雙是黑色的、高貴的漆皮的,一雙是燙金的,一雙是鏤花的、紅色的,全是才穿過幾次的樣子。沒有染污,沒有損壞。一份法文的報紙和一個裝雪茄煙的木盒子塞在壁爐裏。
於是,一些人物出現在他的想像裏:一個年輕的紳士坐在沙發裏,右腿架在左腿上,高高的蹺着穿發黑光的、薄底皮鞋的腳,面向淡紅的爐火,仰着潔白的下巴,口中咬着一枝雪茄煙,一縷青煙嫋嫋升在空中,手裏捧着一份法文報紙,一杯喝過的熱可可蹲在他的手邊。一個滿身曲線的少婦忙亂的走來走去,紅色的高跟鞋飛舞不住,鏤花的地方露出鮮果一樣的皮肉,她把一束白色的花朵插在那鮮紅的大口瓶子裏,染着鮮豔口紅的、一朵玫瑰花一樣的嘴脣,微微的張動着咀嚼巧克力糖。有幾張紅色的、綠色的破碎錫紙放在一隻白瓷小碟子裏。另一個女人,也那樣年輕,那樣輕盈,用窄而圓的纖腰在鋼琴邊立着,淡綠色的短袖長袍使她的兩臂更鮮嫩得像七月的藕,幾個塗了蔻丹的手指活潑地擦過鍵盤,像一隻燕子掠過春水,琴聲流泉一樣涌出。……
“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低着頭想道。“這是怎樣一種人呢?生活把人分作幾類:有坐在家裏享樂的,有睡在路邊當牀的,有拼命做事的,有隻會吃喝的。戰爭開始,他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們把戰爭看作什麼呢?——‘一面是荒淫無恥,一面是嚴肅的工作’,他們現在的生活是什麼呢?……”
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他連忙走到門外去。又是幾聲,彷彿霹靂盤旋在暴風雨中,不給人有驚愕的餘暇。東南方,天上升起一朵激動的紅煙,像火山開始爆發,把附近的小松樹林嚇得簌簌抖動。
“啊,工兵已經動手了!”他說。
他的心那樣興奮,那樣激昂,彷彿一股瀑布從百尺的懸崖傾瀉而下,駕馭着浩蕩的山風。他的脈搏跳躍得近於衝擊。他的左手一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緊緊的,像要把自己拉走的樣子。
那是中央農業試驗場。那小小的丘陵上,那密密的小松樹林背後,黑紅的煙一團一團的涌起,彷彿是萬人簇擁着戰勝的軍旗,高舉着,佔據着天空的位置。
“讓一切這樣生活的,像蟬一樣一天到晚吃吃、喝喝、飛飛、唱唱的人,全在戰爭面前變做灰燼吧。我們到戰爭裏去,讓一切好的、壞的,願意或者不願意的,全交給戰爭,讓戰爭來稱一稱他的重量到底有多少。讓我們到戰爭裏去建設起更美麗的,但是不是不合理的生活吧!……”
樓上粉綠的百葉窗打開着,從裏面飛出憂鬱的黑煙,紅黃的火焰像貪饞的獸舌在窗口上吞吞吐吐。四十公尺以外,兩幢法國式的別墅,也殉葬一樣焚燒着,“烘烘烘烘—一”火聲像拂過小松樹林的風,夾雜着元宵節的爆竹聲那樣細小而繁雜的爆裂,破碎的火片不斷的從上面落下來,落在火中,或者落在草地上變做一塊黑炭。一縷白煙。火星烏鴉一樣飛在天上。一隻黃貓直豎着尾巴在灼熱的瓦上尖叫,不安的竄來竄去。最後,它望着下面的草地,爪子抓着抓着,一下跳了下來,搖一搖身體,咬着身上的毛。分作一小隊一小隊的士兵散在附近,一列一列的刺刀閃光在各處的丘陵上。五加侖一桶的汽油,這裏一堆那裏一堆散亂地放着。
陵園新村、馬羣、麒麟門、孝陵衛、四方城……一片烈火,濃厚的黑煙像海上飛來的七月的風暴,把整個紫金山壓住。
袁唐匆匆的走來。一羣下級軍官立在一處。
“你看這火,啊,多大啊!”一個矮胖的小軍官說道。
“你怕麼?——”旁邊有人問他。
“我怕什麼!”矮胖的小軍官變了臉,鼻紋皺着,瞅了他的夥伴一眼,“天燒掉了我也不怕。”
“那,你歡喜?”
“爲什麼歡喜,這又不是站在旁邊看把戲。”
“那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大中華民國的軍官愛在最嚴重的問題前說無聊話,那纔是‘什麼意思’!”
袁唐聽了笑起來,心想,這是真的。他走過來,和他們招呼了一下。他立在他們後面,要聽聽他們再說些什麼。一棵松樹的葉子輕輕地拂在他的背脊上。他的右手握成一個拳頭。撐在骨盤上,眼中射出明亮的黑光,在一些三角巾、頭髮,背脊上掃來掃去。
“自然,這是—個嚴重的問題。”說話的是第五連的少尉排長關小陶。他有三角形的顴骨和突出的紅嘴脣,福建味的普通話那樣生硬,彷彿口中常含着一個胡桃。他,面向西望着遠處一片黑煙瀰漫的天空,有一點憂鬱。“這是所謂焦土抗戰的問題,不僅僅是今天的清掃射界。這是戰略問題,也就是決心的問題。”他突然停住了,口中只有一種喃喃的聲音,像停住在夢裏。
“這沒有什麼,犧牲就是。”有人回答他。
“犧牲!”關小陶警覺的轉過臉來,眼光在人羣中搜索着。“誰說是犧牲?誰說沒有別的?這應該不是犧牲。——”
於是,答覆的人在人羣中向他揮一揮手,表示他在什麼地方。這個人臉色微白,眉毛黑而細長,有一種英俊的氣概。“不是犧牲是什麼呢?你說,在抗戰的今天,第一個問題是,怎樣捨棄這一切。這個,是很明白的,日本是帝國主義的國家,這個,即使它的重工業是貧乏的;但是我們中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呢,這個,我們大家都知道,是一個可憐的半殖民地,一個老大的農業國家。克勞塞維克說:這個,‘戰爭,是,力與力的,對比’。”他一頓一頓的加重語調,將右手在空中有力的劈砍着。“這個,這是原則!——雖然他也說,這是個相對的力。但是在這個,只有犧牲,像日俄戰爭,日本用‘肉彈’來達到的一樣,這個,我們只有犧牲呀!中日戰爭裏,這個力與力的對比,這個平衡是差得太遠太遠了。所以,我們要進行這個戰爭,假使不是犧牲,那是什麼呢?那,閘北的大火,這個……”他指着四面的丘陵,手指在面前畫了一個半圓。那些丘陵像忽然全發了怒,黑色的雲、紅色的雲不斷的升騰起來。“這是,這個,這個是愚蠢麼?……”
矮胖的小軍官捫着肚子哈哈地大笑起來。
關小陶幾次要反駁,口像一尾裝在籃子裏的鱖魚一樣困難地張動着,但是他卻給犀利的言語壓制着,到這時,他纔不再忍耐了。
“犧牲並不是目的。”
“犧牲正是目的。最後的也是最高的目的。”
“這是不對的,”關小陶嘴脣變得青白,像一隻發怒的雄山羊一樣硬着項頸。“完全不對!——假使犧牲是這樣的目的,那麼,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最後,不是一切全完結,你完結,中國也完結麼?不是把中國也犧牲完事麼?這是說,以前有人願意不打而亡國,現在你願意打了亡國,這有什麼不同呢?”
淡白色的臉狼狽起來。但是他又揮一下手,像要把什麼討厭的言語從他的耳朵邊趕走似的。“這個你不懂得。這個,我說的犧牲,怎麼會是亡國!——倒是你,這個,不但不懂得犧牲,並且這個,這樣污辱了這個犧牲,這個污辱了先烈的血跡,污辱了傷亡的將士,污辱了中國軍人,這個!……”
“你這大帽子太嚇人了。”
“哈哈哈哈!……”矮胖的小軍官仰着臉大笑着。“有趣,有趣。”
他的夥伴暗暗的睨了他一眼,轉過鼻子,輕輕的冷笑了一聲。
“並不是這個帽子大,是你的頭這個太小了。”
“那麼,中國抗戰的路是犧牲麼?”
“這個,除掉犧牲,中國有什麼路走?——你看這火!……”他又指着那些丘陵,指着那些灰黑色的、淡黃色的道路,指着那些偶然閃爍着一列一列刺刀光的、青綠色的小松樹林,指着那些瘋狂了的、野獸一樣彼此咬齧着、爭持着、跳躍着、追逐着的烈火。
“不!”關小陶堅持着。“犧牲始終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種必要的手段,或者是一種戰爭的道德。你不瞭解這個,你就不認識抗戰。”他困苦的樣子,彷彿福建的舌頭是多餘的,而適當的詞彙和言語的方法卻這樣缺乏。
“這個,你不懂得這個犧牲!你根本不懂得這個;不懂得的人是不會忠於抗戰的。”
矮胖的小軍官又好笑的彎了腰,手捧着肚子,眼變做朦朧黃昏的新月。
“問題是,”袁唐從他們的背後走出來,向他們做了一個停止辯論的手勢。他很衝動,有許多話要說,他的思路忽然像晴明的天一樣清楚,有沒有“明天”的犧牲,出發點相差很小,而到達點卻相差很大。他說道:“這是絕對犧牲論,它從失敗主義出發,又必然回到失敗主義。它看不見我們的力量在哪裏,抗戰的性質是什麼。它是近視眼,卻裝作望遠鏡。它看不到勝利的明天,所以它雖然彷彿是一個英雄,骨於裏是失望,是悲觀,彷彿是成仁取義,其實是一死了事。這是很有毒素的,它可以變做亡國論,不過不是屈辱卑污的亡國,而是英勇壯烈的亡國。……”
不讓他說完,矮胖的小軍官插上來:“假使能亡國得英勇壯烈,何嘗不好。”
“我們不需要這種英勇壯烈!”袁唐望着矮胖的小軍官,看他一下變了臉色,眼圓得像珠子,鼻子狗—樣皺着,多肉的手玩弄着襟上的一個灑金鈕釦。“正像我們不需要老粗們旗杆一樣立在火線上的英勇壯烈,我們要利用地形,要良好的隱蔽。我們反對阿Q主義,反對堂吉訶德的盲動、浮誇和浪費。怎麼呢,我們需要的是另一種英勇,另一種壯烈。我們需要的是老謀深算,是艱苦奮鬥。”
“但是犧牲無論如何總是可貴的。……”
“從決心上,從道德上,從作爲最後關頭的表現上說是可貴的。別的,假使仍舊是絕對犧牲論,無論他主觀上是什麼,客觀上它只是削弱自己,便宜敵人……”
袁唐還要說下去,但是關小陶忽然歡喜的大叫起來:
“因爲我們的戰略,是持久戰,是消耗戰。拿上海戰爭做例吧。那自然是英勇壯烈不過的:六十萬人,三個月,每一秒鐘,每一點,全在絕對壓倒的敵人的火力裏,飛機像冬天的烏鴉,重炮,嚇,像夏天鄉村裏的青蛙一樣。這是最大的犧牲了!這樣的犧牲,給了我們一些什麼?”他又困難起來,他恨自己一片木頭—樣的舌頭。但是他仍舊努力說下去;“我們得到的是什麼呢?有是有的,比如國際面子,比如激發了民族意識,使它更高漲,比如多少也答覆了敵人的侵略,打破了使中國屈膝的夢想,打擊了日本速戰速決的戰略。但是,怎樣呢,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中國要怎樣才能夠繼續不斷的打下去!但是在上海,我們付出了太多的、不必要的高代價,捱打主義,反消耗了自己,一個可怕的數目,六十萬人!這樣犧牲給了我們一些什麼,我們大家不是都有眼的麼。怎樣呢?它使杭州灣空虛,它使國防線輕易的放棄,雖然那裏有經營了三年的鋼骨、水泥的永久工事,比慌慌忙忙動起手來的上海不知道堅固多少倍,但是那裏我們卻沒有一個兵把守,沒有在那裏支持過一天;像拋棄一個栗子殼子一樣,從蘇州到福山的工事我們完全沒有用過,本來是預備在這一線決戰的。它使敵人飛一樣逼近了我們的首都,今天我們纔在這裏用汽油、火柴、黃色火藥動作起來。——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於是,淡白色臉的人搖一搖手,表示不再說話了。矮胖的小軍官揹着一雙手,稍息的姿勢,望着一幢倒塌下去的房屋,看着那高高飛起來的一片火焰和火星。袁唐和關小陶彼此握了手,緊緊的。
這裏是紅黃色的火,那裏是紅黑色的火……
火像颱風中的海潮,洶涌着,粗暴的、快樂的……
一幢幢房屋焰火一樣燃燒着,發光的火珠紛紛向四面飄落……
村莊彷彿是用火做成的。前面的小松樹林立刻燃燒起來,火焰是那樣燦爛,從那片青綠色脊線後面,一下冒起一朵明黃色的火花,一下又躥起一片淡黃色或者黃白色的火光……
天上,鷹飛得更高。一塊一塊的白雲給薰黃了,像笨拙的牛羣一樣。
深夜,天空是紫紅色的,紫金山剪影一樣襯在上面。山麓上,這裏是金紅色的大火,那裏是黃白色的濃焰;這裏是金黃色的強光,那裏是紫藍色的殘煙。有時,還有夏天黃昏西方所常有的湖水那樣的一種明綠色。它們莊嚴、偉大,高高的顯示在空中:有的像飛龍一樣矯健、壯麗,詭譎的飛舞不住;有的像日出一樣光芒四照;有的像珊瑚做成的大森林一樣千枝萬葉。……
天要下雨的樣子,灰黑色的雲低低地壓在瓦上。曾廣榮走到街上,他的心是輕鬆的,昨天他把難題解決了一半,——在數量上已經多於一半;夜裏又睡得沉酣。但是,這輕鬆和水泡一樣,風一吹就破碎了。原因是:第一,昨夜中山門外的大火給他的印象太強烈了。他立在樓上看,情感和吹在夜風裏的身體一樣有一點寒冷,到今天這寒冷還渣滓一樣沉澱在情感的下層。第二,時間只有今天,實際上又只有五個到六個小時。第三,他的說服不知道到底可以算做什麼,簡直是給自己過不去的諷刺,他不過是收買了一家,壓迫了一家。第四,那個私塾先生,那個老頭子,說服對於他真是“大風過耳”,並且說話愛轉彎,這在他又是一個難處。一陣西北風對面吹來,夾着街道上的塵土,使他屏了一口氣。
隔着灰白色發黴的舊竹籬,他看見裏面青石鋪成的小路那一端屋檐下面,老頭子捧着一隻瓷碗在吃飯,山羊一樣尖尖的鬍子在動着。一推開門,“嘎”一聲響,彷彿門要倒下來,又彷彿門不願意開。老頭子看見曾廣榮,立刻放下飯碗,遲疑的立起來,但是膝仍舊微彎着。他取下架在鼻尖上的闊邊玳瑁眼鏡,用袖口擦拭着,舉在額前向天空照了一下,仍舊戴在眼上。他望着曾廣榮,有一種輕視的意味。
“先生!早。”曾廣榮說。
“早,你先生早。請用飯。”老頭子把放下的飯碗捧起來,裝作要讓他。一隻手枯瘦得只有薄黃皮和竹枝一樣的骨節,兩個指甲有一寸多長,像鳥爪子。
曾廣榮連忙舉起手來搖一搖。“先生!你先吃飯。吃了飯馬上要搬。”
“‘去父母國之道也,遲遲吾行也。’……”老頭子支吾着。
“不行的,先生!上一次已經對你說過。日本人不肯等我們一分一秒的。你有道理你再說你的,你沒有道理你就趕快搬。我們大家乾脆。”
“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老頭子一面和他說話,一面把飯碗謹慎的放下,像怕它會失手打破似的,再用手摸一下。
老頭子說出這樣的話,完全是漢奸的說法,完全是亡國論,使他發怒,他的心海潮那樣白沫噴騰的衝擊着,他要罵出來。但是他卻忍耐下來,想道:“這不過是一個老渾蛋!”
“那麼,先生!難道你是‘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麼?”他捉住了老頭子的論據的弱點,竭力攻擊。“難道你先生也是‘自作孽,不可活’麼?”
這反駁使老頭子的臉猴子一樣變紅了,他的特別凸出的、像吞了一個什麼東西的喉結,窘迫得在枯皮纖瘦的項頸上升降着。但是他又金魚一樣在玻璃片子後面瞠着眼,用乾燥而爭執的聲音說道;“‘小固不可以敵大’,‘弱固不可以敵強’。‘況於爲之強戰’,‘糜爛其民而戰之’!”
“真要命!”他高叫起來,搖一搖頭。今天他真想打人。
“這‘老而不死是爲賊’!”他在肚子裏暗罵了一句。接着用憤激的調子說道:“日本兵‘殺’我們的‘父兄’,‘俘虜’我們的‘子弟’,姦淫我們的婦女,要‘毀’我們的‘宗廟’,要‘遷’我們的‘重器’,要亡我們的國,要滅我們的種。我們是抗戰。這是國民望之,若大早之望雲霓的戰爭。你先生‘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他無意中說了一句阿諛的話,才說出口來就自己慚愧,聲音變小了。“難道不知道這種情形?你先生說,還可以忍耐?”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從裏邊走出來,悄悄地倚在桌角上。
“‘小不忍則亂大謀’呀!”
“這還‘小’,那你先生說什麼‘大’呢?”他又吼叫起來。叫這樣的人作先生,心裏反感,簡直想嘔吐。“這是不能夠忍耐的!到了這一地步只有戰一戰,這是‘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假使國家、民族‘小’,那你先生這一間——”指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絲,指着密集的排列在房屋裏的十幾張長方形的書桌,“倒‘大’麼?這比天下,國家,這比國家、民族‘小’得太多。但是你先生爲什麼不肯搬呢?要你搬你卻要天翻地覆,好象是搶了你一樣呢?——就算做我搶你,照你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很可以忍忍‘小’的,爲什麼又不呢?你這房屋,你不能夠忍,你的國家,你的民族,你怎麼倒說‘忍’了呢?”
老頭子失去了力量,一下哆哆嗦嗦起來,笨手笨腳的捧起飯碗,笨手笨腳的用毛竹筷子扒了幾口,裝作吃。他完全失敗了,昨夜睡在牀上編好的一套話一下全給人駁得頭破血流。曾廣榮看得很明白。他暗暗歡喜,他要攻擊,要追擊。
“先生!”他用低沉的聲音誠懇地說道:“完全是日本兵逼我們這樣做的,逼我們打,逼我們搬。我們不得不打,你們不得不搬。”
“唉!——”老頭子再放下碗來,胃病一樣皺了眉,又把筷子輕輕的架在碗邊上。說道:“‘昔者太王居,——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點着頭,然後嘆息一樣說下去,“‘老贏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忽然,他仰面向天,鳥爪子痛苦的抓住自己的鬍子,聲音像雨後的溪水—樣顫抖起來,悲憤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從他的眼中榨出麥粒一樣小小的淚。他猴子一樣搖搖擺擺的走過來,鳥爪子扶在曾廣榮的左肩上,有一種心的波動傳給曾廣榮。向他的妻揮一下手。
“先生!我搬——‘不得已也’!‘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
他的妻仍舊倚在桌邊,默默的,用藍色的袖口抹着鼻子。
成功了的曾廣榮從舊竹籬裏“嘎”的一聲走出來,沒有什麼歡喜,相反,他的心是完全灰色的,看一看天,——天也仍舊是完全灰色的,要下雨,但是還沒有下。
舊竹籬裏有破碎的哭聲,像可怕的野鳥在夜深裏啼叫。
“這樣的天!今天夜裏也給你一把火吧。——”
他握了拳頭。
一九三九、九、五。
西安、祟恥路、六合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