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血祭第八章

  一切陷於混亂:指揮機構停滯,命令系統破壞,機關槍聲在城下響,飛機在市空低飛,新街口的大廈在燃燒,各處起火,人民忙亂的奔走在街道上,像給狗嚇了的雞鴨,或者愁坐在家裏,像水披相激處的一些螺螄。各處發生混戰。

  張涵在賽公橋。他已經升調爲營長,和他的新團長程智在一處。他們像江邊的堤防,用自己的身體和剛毅挺立在波浪面前,忍受着反覆的攻擊。高漲起來像一羣山峯似的浪濤,從遠處疾卷而來,一下衝擊到腳下,以一種沉重的力量呼嘯着跳躍起來,又從空中獰惡的撲下。但是,他們並沒有動搖,仍然堅持着,堅持着,一次又一次使它紛散作水花頹然倒下,軟弱而疾速的向原處涌回去。兩天來,他們打擊了敵人圍城的企圖,不讓敵人從他們的陣地前進一步。

  關小陶仍舊在紫金山上。地形和工事的絕對優勢使敵人死傷累累。但是,假若紫金山久攻不下,敵人即使攻佔了南京城,還是寢食不安的。於是,敵人就用燒夷彈攻擊。滿山青綠的小松樹林,正含有多量的油脂。在乾燥的冬天的晴朗裏,紫金山燃燒起來,像一條遍身光焰的龍被毒劍刺傷,向天空昂起頭來又頹然倒下,蜿蜒着,匍匐着,騰躍着,振奮着,從口中噴出濃黑的呼吸,濃黑的呻吟和嘶鳴。燒灼的烈火和刺激的濃煙開始侵入工事,使人捫住了臉,口在咳嗆,眼在淌淚,灼熱和窒息把人逼向高處,而煙焰也跟着向上飛舞。但是他們仍舊在各處射擊。有一營步兵衝下山去,在樹林裏和敵人肉搏。關小陶立在一個林空裏,對自己獰笑着。他忽然想到了荒木貞夫對蕭伯納說的話,誇張日本人的火山性格。他憤怒地叫道:“紫金山是紫金山,絕不是富士山!”前面,火像落日渲染了的雲霞,一片金紅的光芒。他又想道,“太陽是要落下去的,這火也一樣有熄滅的時候!——這是不會怎麼遠的!”他的嘴脣更紅了。

  袁唐他們出擊,他被十四個敵人包圍在一條散兵壕裏。他射擊着,打到只剩最後一發子彈的時候,他把槍口湊在自己的頭上。但是他立刻又改變了。想道:“讓我多打一個敵人吧!讓敵人多消耗一粒子彈吧!……”他把最後一顆子彈也向敵人射去,他看見一個跳過交通壕的高大的敵人,在機關槍掩體邊飄然墜落。他眼中閃出深黑的喜悅的光輝。

  嚴龍,他沒有跟隨防空總隊向南昌和武漢撤退,仍舊留在南京工作。雖然他常常想起他的妻來,心裏不免一陣緊絞,特別是當他用自己的未剃的鬍子在手背上摩擦的時候,或者看着什麼舊圖畫雜誌之類的時候。他多少已經改變了,頭髮蘭葉一樣散垂在額上,不再梳理,指甲裏有了黑色的污物,工作態度也勤勞和嚴肅起來,工作的時候不常吸菸。附近的房屋忽然起火,線路完全毀壞,他在地下室裏點着一枝蠟燭修理無線電機,一些線圈、小螺釘、金屬片塊散亂的攤開在手邊。戰爭把他鑄成另一種樣子。

  一切是苦難和無秩序,但一切是英勇的犧牲和艱苦的奮鬥。

  中山北路是那樣寬闊,平日,前面有公共汽車時,後面的汽車可以不減速的繞越過去。而現在,汽車在路上擁塞着,像緩慢的蝸牛一樣匍匐着,走走停停,甚至一下撞在前一輛的屁股上,牛鳴似的吼叫起來,二十分鐘才能前進十四、五公尺。從汽車兩側到行人道上填塞着人流,軍隊,老百姓、炮車、騾馬,密集得象玉蜀黍。前面阻塞着,後面的人流還不斷的從各處涌來。前面響起了槍聲,接着後面也響起槍聲。人們抱着一些東西竭力擠進來,不久又不得不把相依爲命的東西拋棄在地上,使後面的人走路更困難。有些人想前進,又想退回去,但是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像一個釘子釘入木頭以後一樣。人們鵝一樣豎着頭向前面探望,希望看見一些什麼,但所看到的只是波浪一樣的人頭,光頭的,戴鋼盔的,戴軍帽的,長頭髮的,還有伸出在人頭之上的槍杖之類。人們紛亂的咆哮着;“擠什麼!擠什麼!”擠死了呀!擠死了呀……”一個女人尖叫着,用兩肘在別人身上亂撞,就像從水中出來抖擻一下皮毛的狗。被撞痛了背脊和胸脯的人回過紅臉來咒罵,大家騷動起來,一個老頭子呼吸微弱,眼朦朧着,一張一合,口中流出白沫。一個士兵舉起槍,吆喝着:“不走我開槍了!開槍了!——”“拍!——”他真的朝天放了一槍。一個孕婦痛苦着臉暈過去,鬢髮飄亂,下體流血。人流從新街口到挹江門,填塞了馬路,擠成一片。

  人像一片落葉浮在波浪裏,只有讓波浪推動着,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和主意。

  人羣像一個石榴,擁擠緊塞,沒有一點空隙,肌肉彼此擠壓着。

  馬悲嘶着,要用蹄子蹋人,但它撩不起蹄子來。

  一輛人力車給擠壞了,鋼輻刺入一個士兵的腰上。

  挹江門的三個城門只開着半個,其餘給沙包填塞起來。守城的部隊拒絕讓人通過,一槍一槍的向天空射擊。人羣中充滿了詈罵和吵嚷。

  但是,人們終於向城外衝出,前面的跌倒了,後面的馬上踏過去。

  守城部隊向潰亂的人羣射擊,機關槍掃來掃去。潰亂的人羣裏也開了槍,城上城下到處都是槍聲,秩序更混亂,更擁擠。人倒下去,後面的腳馬上踏住了鼻子,涌出的血向咽喉倒灌,另一隻腳又踏到眼上來……人倒下去,倒下去,在腳下秋蟲一樣呻吟,在人堆裏嚎哭。人們拼命要衝出去,衝出去。……

  “上面命令我們退的!”

  “上面命令一律不許通過!”

  人倒下去,人衝出去……

  很快,那半個開着的城門給死人和半活的人填塞起來,愈積愈厚。

  三輛輕戰車開足馬力衝突着,把前面的人波浪一樣衝開,把一些人壓倒,在人身上軋過去,履帶被染紅,糜爛的血肉像雨後的泥漿一樣飛濺。被激怒的兵叫罵着,向它射擊,但它已疾駛而去,在前面人鋪的道路上顛簸着。

  城門差不多有十公尺高,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小孔,走在人身的斜坡上要彎着腰才能通過。

  一匹馬被埋在人堆裏,露出頭激烈的悲嘶,鬣毛分披的長頸一擡一擡的像要把自己從悲慘的命運中掙拔出來,騰熱的鼻息風—樣吹在空中,眼凸出,棕色的臉上顯出痛苦的暴漲的脈枝。它漸漸衰弱下去,黃色的巨齒咬嚼着,白沫從口中流出。

  田永新同曾廣榮分別以後,帶了他的一排人也擠到挹江門來。他踏着人的肢體走,心裏糊里糊塗的,想嘔吐又吐不出來。他一步一步的,忽而踏在沙發一樣的肚子上,忽而又踏在血淋淋的、破碎的頭額上。他難以忍受,要快一點走出城去,但又無法走得更快,就是要快;也得在人鋪的道路上踏過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並且,這樣的走法,眼要向前面看,也要向腳下看,腳下有露出的銳利的刺刀尖,有絆腳的雜亂的東西,有一個一個的坑洞。向腳下看,就要看見那些難看的臉相,恐怖的血、各種姿態的死。他只好擡着頭,兩隻腳夢一樣移動。他仰望天空,白雲凝在暗藍的日暈裏,金黃的日光照着溫柔的微風,這多好!但是,日本軍閥卻這樣殘酷的直接、間接的屠殺中國人,使中國人不能和平的生活下去,使雄邁、蒼老而又風光旖旎的城市毀滅,使繁盛、平坦的大街成爲死亡的路,使這樣的白雲被人遺忘,使這樣的日光照着潰亂和踐踏,使這樣的微風染成腥臭。突然,他的腳一下滑到一個坑洞裏去。他剛要提起腳來,後面一羣慌亂的腳就踏上來了,踏在他的肩上和屁股上,有的從頭上跨了過去,又有人跌倒,重重地壓在他的背脊上。他的士兵在後面看見排長陷入人堆裏,想來搶救,譁噪起來。但他們自己也被擠在人羣裏,無法走近。一瞬間排長看不見了,給新倒下去的人蓋住了,憤怒的士兵把一個手榴彈投在人羣裏,接着又投出第二顆、第三顆。但是,手榴彈對排長毫無用處,更多的被嚇住和炸倒的人把他壓在厚厚的人體下面。“鏜!”“鏜!”……手榴彈爆炸着。“你們走開呀!”“我們的排長,——”士兵們在爆煙裏吼叫着;但是,這除掉引起了人們的仇恨和回擊,一切都徒勞。

  曾廣榮從人潮裏擠出來,夢一樣的走到城牆上,舒暢而深長的呼吸一口氣。一種憤激和悲哀使他枯澀的眼流出淚水,叫道:“這算什麼!”下關也在燃燒,黑煙尾巴一樣豎在空中。人們紛亂的走着。地上全是被棄的東西:漂亮的汽車、衣包、箱子、步槍、大圓鍬、黑得發亮的皮包、防毒面具、鋼盔、圖囊、鞋、鞘子,還有死人和死馬。他把綁腿解下來,打算把自己縋到城外去。但是,他正在鬆解第二隻綁腿時,從什麼地方飛來的流彈擊中了他。“嗯,不好……”他用手去摸頭,仆倒了。

  長江的水靜靜的流着。船很少,人們爭奪着,落入江中,頭露出水面漂浮着,不久就不見了,只留下來一個淡淡的圓渦。

  一艘躉船橫在江邊,船和江岸間有一段難於跨越的距離,黃濁的江水在這個空隙裏盪漾,發出有韻律的水聲。這躉船止人蠕蠕而動,擠滿了。沒有上船的時候,人們是怎樣渴望上來啊,以爲能夠上來問題就解決了。但是上了躉船以後,又有了新問題:躉船怎樣開走呢?什麼時候能開走呢?肚子餓了吃什麼呢?男人可以隨便拉下褲腰撒尿,年輕的女人尿漲了怎麼辦呢?但是人們還是聚集岸邊,徘徊不去,還是向躉船觀望,有的用跳遠的姿勢,後退幾步,然後拽着衣襟拼命的躍上來。一個老人坐在江灘上面向躉船痛哭,前俯後仰,手掌在溼沙上拍打,淚水和口液沾滿半白的長鬚。沒有人顧及他,安慰他。人們遭遇相同,沒有年齡的分別,也沒有性別和階級的不同。並不是沒有憐憫,不是冷淡,同情已經發展到凝固了,已經無法表達了。有的人往躉船上跳時跌到了水裏,被渾濁而浮着鹽沫的流水吞食下去。有的人遲疑着,一個人從遠處跑來,到了水邊腳步又駛緩下來,呆立在江岸,絕望的搖着頭。三個女學生彼此扶持着,向江水啜泣,一個忽然踊身入水,但在水中又掙扎着涌出被浸溼的頭髮蓋住的臉來,發出“救命”的呼聲,又伸出手竭力向江岸攀援,直到沉沒。還有人繼續涌來,向躉船上跳。

  躉船有兩條鐵絲絞成的鐵索掛在船邊,跳不上船的可以先抓住它。大家都利用鐵索,連一個老婦人也用它攀援到船上去。躉船上已聚集了差不多有四、五百,有的爬到了船頂上。

  一個身體結實豐滿的女人,抱着兩個孩子跑到江邊。她頭髮半披,襟上的鈕釦垂嚲着。她看見一個人張着兩臂,蚱蜢一樣向躉船跳去,抓住鐵索,攀着上去。她也學着那樣做。但當她伸手去抓鐵索的時候,兩個孩子全落入波浪中,沒有一點聲音和痕跡,她爬到船上,立刻發現兒子沒有了,她捶着胸脯痛哭起來,旋即又跳入江中,她要撈救她的兒子,她的兩歲的和三歲的金寶和玉寶。

  地上撒滿東西,從不值錢的鞋子到細皮的錢包,什麼都有,但是人們什麼都不要。

  他們要的是船!這卻沒有。

  有人將木頭和繩索紮成木排,坐在上面。人們又向木排涌去,先上去的阻止後來的,後來的要把先上去的拉下來。木排半沉半浮的在水中旋轉、傾側,有的人被翻下水去,激起水花。有人向木排開槍。

  有人將木板、門板、桌子和各種木器放到江裏,爬在上面,用木片划走。木板、門板、木柱在波浪中滿江漂流,人在上面就像一張落葉上的水珠,搖搖欲墜,有的落水,有的驚叫,有的半身浸在水裏凍僵了。還有人以橫渡長江的決心和雄姿在游泳。

  一個人在水裏呼叫:“我是——師長,那個——救我——有辦法,——”但是並沒有人撈救他,甚至沒有人聽見他的呼叫,他的言語被江水淹沒。

  十二月十二日夜,憲兵少尉排長蔡子暢帶了他的一排人,從城牆上一個排水洞裏鑽出城來。天色深黑,各處都被明亮的火光燒照着。他們要到上新河,在那裏他們控制着一般駁船,足夠裝載一兩排人。他讓傳令兵帶着他心愛的小物件,幾本照片簿、千餘張底片、朋友們的信件、一粒紅豆和一些錢,裝滿了一隻小皮箱。但是,到了上新河,卻找不到他們的船,傳令兵也不見了,這使他的淡黃色的臉蒼白了。他沉吟起來。

  他派士兵在河岸上搜索船隻。自己坐在地上,望着紫金山的大火。河水反射着火光,天空塗着一層紅白帶紫的顏色。

  “不要亂,跟住我。”他向他的士兵說:“我決不離開你們:活,大家一起活;死,大家一道死。只要你們不亂,有辦法。路多得很,這條不好走,走那一條。船總是會有的。”

  他安慰他的士兵,雖然他自己也需要別人安慰。這些士兵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他們一起生活過來,一起加入戰爭,現在又一起陷於患難和困苦,而且這只是開始,前面的艱辛一定更多,也一定更嚴重。他們之間,不但有一種家庭的情感,而月有一種責任感。

  他雖然說有辦法,但心裏卻很渺茫。假使真沒有船,那又怎麼辦?已經控制起來的船都沒有蹤跡,希望中的船不是更難捉摸麼?而且,他的錢在那隻小皮箱裏,如果找不到傳令兵,這些人吃什麼呢?

  一個士兵來報告,說有一隻船。那是一艘不大的木船,沒有槳和櫓,沒有篙,沒有帆,沒有篷,污舊而有漏洞,艙裏有水。

  他們連忙上了船。但船向下沉,向一側傾斜,人們亂叫起來,向前佝僂着身體。接着,船又向另一邊傾斜,人們又一次騷動起來。這樣的船,不但不能渡江,而且有立刻傾覆和沉沒的危險。有人想下船,推擠着。但船是這樣寶貴,船就是生命,就是一切,雖然是破破爛爛的,也沒有理由放棄不用。

  “不要亂動!不許亂動!”

  他制止他的士兵。士兵們安靜了,船身還是斜向一邊,低昂不定。

  “聽我的命令!”他用堅決的聲音說,“張德龍、洪秀鬆你們八個坐在這邊,——一個一個慢慢走。大家不要動!曹清福、李奇志、張友三你們坐到這裏來。好。坐穩了。”他指揮着。“張瑾,你脫下鋼盔,還有你,你們把艙裏的水用鋼盔舀起來,遞給王福和,王福和遞給李奇志,——不要動呀!李奇志倒在江裏。……”

  他們開始舀頭,水聲“嘩啦,嘩啦”的在黑暗中響着,天上的明星在水中映成的活活的曲線,紿倒出船外的水攪亂了。艙中的水逐漸減少,船更安定了。

  聽見河上有舀水的聲音,一羣黑影走近來,要搭船,和船尾上的士兵爭執起來。

  “你奶奶!讓上不讓上,不讓上老子就開槍!”一個強硬的聲音叫着。

  船並不怎麼擠,插一兩個人沒有問題。但是船是漏的,有四個一寸多寬、四寸餘長的洞,一排人能不能夠渡過江去都成問題,再增加人,那將更沒有希望了。蔡子暢把手槍從皮套子裏抽出來,裝作一個營長,在船頭上發出吼叫:

  “什麼人!機關槍架好,他們動一動就開槍!——我們一營人,船沒有空。”

  士兵們真的把幾挺輕機關槍架起來,卸下槍衣,裝好了子彈。

  黑影在昏暗裏默默的走開了。

  他們繼續舀水,水還不斷的涌進來,他們又用手巾之類塞住船洞。

  又有人要求搭船,聲音是軟弱的。彷彿是遠處的洞簫聲。

  “什麼人!動一動就開槍!我們是一營人!……”他看不見來的是什麼人,有多少,仍舊虛張聲勢的嚇人。

  那是兩個傷兵。

  “官長!我們是掛彩的。唉!真沒有辦法。不掛彩我們兩個可以和日本人去拼,掛了彩打又不能打、走又不能走,又沒有船,有船又不讓上,好像我們應該死在日本人手裏似的。——官長!可不可以?……”

  “你們是傷兵?”他的心像被撞擊一樣痛苦,同時又憂慮,這痛苦和憂慮兩相矛盾。

  “我們是傷兵,我在雨花臺……”

  “你們幾個人?”

  “兩個。”

  “兩個,——”他下了決心。“快上來!”

  兩個影子緩慢的走上船來。

  沒有槳,沒有櫓,沒是槁,怎麼開走呢?人們又騷動起來,嘆息起來。但是,人是這樣一種動物,雖然到了絕望的時候,還是執着於希望,在沒有可用的東西的地方,也會通過智慧創造出採,生存下去。蔡於暢暗淡的心上忽然有火花一閃,歡喜的說道:“把圃鍬當槳劃!”

  士兵們把圓鍬伸到水裏去,忙亂的劃撥起來,把茫然的萬頃攪動了,深黑的水面涌出暗光。但他們都不是船伕,動作又沒有協同,船像劣馬一樣倔強的不肯前進,在原地迴旋、傾側和波動。

  “不要亂來!這樣沒有用處的!”他喊口令一樣高叫起來,接着指定幾個人在左邊劃,幾個在右邊劃。船緩慢的移動了。士兵們不斷的撥水和舀水,他也不斷的指揮着:“這邊的人,靠邊一點,再靠邊一點……”他要求士兵們調整身體的重心和座位,保持船的平衡。

  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水聲和人聲,到處都有槍聲。紫金山和下關是一片活躍的烈火。他們的船航入長江裏。有人向他們射擊,子彈在頭上飛過。岸邊的江水,映出大火,璀璨得像金屬的液體。江面上有門板在沉浮,有木排在飄蕩,有人在絕望的呼叫“救命!”淒厲的聲音被江水淹沒,聽得見掙扎的哽咽。

  “蔡排長!蔡排長!”

  岸上,是團長的聲音。

  這使蔡子暢惶惑了。對於長官,他有援助的義務,沒有二話。但他們的船是這樣衰弱和不馴服,劃了半天才航到江中,再要靠岸是艱難的;即使靠了岸,團長能不能夠上船來還是問題,如果散兵搶上船來,不但團長沒有希望,已經在船上的人也將和船一起沉沒。他躊躇着。終於大聲說:“團長!請等一等,我們過去再放船過來。”這是謊話。但是這謊話是善意的,沒有多少希望,也不想立刻使人失望。

  江岸漸漸遠去,人聲變成低沉的一片。火光更明,像貪婪的猩紅的舌頭舐着夜空,舐着中國的土地和稠密的建築物。江水裏,火影動亂而盪漾,一點一點的黑點散佈着,像池塘中的綠萍密貼在水面。向浦口方面看,天空仍舊是藍黑的,深廣不可測。夜是這樣安靜,沒有風,沒有月,沒有云。船平穩了,人的心也平靜下來。木船在寂寞的潑水聲和划水聲中移動。

  但是,船將到什麼地方呢?誰也不知道,他們所明白和安慰的,是船正在向對岸走,它再也不會沉沒了。人們疲倦了,手機械的動作着,眼要閉合了。只有蔡子暢完全沒有睡意,眼向深深的黑暗注視着。

  下關和紫金山的火愈燒愈大,紅的火焰飛舞着,黃的火焰飛舞着,白熱的火焰飛舞着,大火噴出的煙雲,籠罩着整個南京。

  終於,看見江岸了,一條細長的長滿蘆葦的江岸,被火光所照的江岸。人歡喜起來,一下全清醒了,小孩子一樣天真地歡呼起來,有的立了起來,舉着兩手伸伸腰。船又搖擺不定。

  “不要動!到了還動什麼!”

  附近,有一艘躉船沒法靠岸,船上的人紛亂的在叫喊。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高亢的向這邊拋來:

  “是蔡排長麼?是蔡排長麼?……”

  “哪一個?”

  “我是隊長!——”

  又是偶然的遭遇。這樣的時候,能夠遇到相識的人,真是悲喜交集。

  “我是隊長!——你把船划過來!我在躉船上,沒有辦法……”

  於是,那躉船上忽然一片“我是隊長”“我是隊長”的雜亂的呼叫起來,每一個都那樣呼叫着:有湖南音的,有江西音的,尖銳的象馬嘶,扁闊的象鴨叫,有老頭子叫,有女人叫……

  蔡子暢並沒有發笑,他的心是沉重的。他答道:“隊長!你等一等!——我馬上把船放過來。”

  他們登了岸,把船駁到躉船那裏去。一看見船,躉船上的人爭先恐後地要跳下來。有人跌在水裏,伸出一隻手來攀住船舷。

  岸邊只有蘆葦,只有江水,只是泥沙。人們開始在蘆葦裏尋覓道路。蘆葦比人高,走在裏面,長長的枯燥的葉子蕭蕭作響,把入夢的水鳥驚起,撲撲翼子飛去。前面沒有路,只是高高的蘆葦;尋路的人迷失了方向,夥伴散失,彼此呼叫着。隊長又不知道哪裏去了。

  蔡子暢一排人繼續向蘆葦深處走去,蘆葦拂在身上,葦根絆在腳上,葉子摩擦作響,雖然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們摸索着,向一個假定的方向走。

  前面又是一條河。河岸又是那樣綿延不斷,連破船也沒有。他們要跋涉過去。

  開始,泥水並不深,但很快就艱難起來,人像停在蜜上的蒼蠅,拔起這隻腳,那一隻腳又給陷住,有時腳下那樣濘滑稀鬆,彷彿踏在果皮上和沙谷上,要滑倒和深陷。爲了減輕分量,只好拋去鋼盔,工器和揹包,最後把子彈帶也解了下來。有的人在發抖,寒冷捉住了他的腿,又不斷上升。河面漸漸朦朧起來,開始有霧。人只能用腳尖向前試探着,完全踏住了東西以後才伸出第二隻腳,緩慢地向前走。一個兵在哭,叫道:“排長!排長!嗚——”

  想不到這小小的河,又意外的把他們陷住了。蔡子暢自己也灰心起來。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折磨,這樣的災難。他在家裏是嬌慣的,在學校是放縱的,而現在卻一切苦難都受到了。他飢餓,凍僵,爲泥漿所困。剛纔,他的胸脯還露在外面,現在卻感到呼吸的壓迫。

  “傻瓜!哭什麼。長江我們都渡了過來,這小小的河怕什麼。我們是死不了的。——”

  他的話給他的士兵以力量。

  他們爬到岸上以後,已經變成從池塘裏挖掘起來的藕,渾身污泥。一面發抖一面又向前走。前面,仍舊是廣漠面不可知的蘆葦。霧沉澱在蘆葦的根部,也凝集在人的腳邊。遠處已經聽到了雞鳴聲。

  一九三九,雙十節,敵機八十一架轟炸以後。

  西安,北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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