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跟着風來了。最先是零亂的,稀疏的,悄聲的灑着,彷彿偵察着什麼似的,接着便急驟地,密集地,怒號地襲擊着田野、樹木、河流、道路與房屋,到處激起了奔騰的濃厚的煙幕,遮住了眼前的景物。天空壓迫地低垂了下來。地面發散着鬱悶的窒息的熱氣。傅家橋起了一陣驚惶的匆忙的紛亂以後,不久便轉入了安靜,彷彿到了夜晚似的,屋外的工作全停止了。

  葛生哥從鄉公所出來後,只是低着頭走着,什麼也沒有注意。那些喧嚷的人羣是怎樣散去的,他的阿弟華生在什麼時候和他分了路,到哪裏去了,他都不知道。他甚至連那大滴的雨落了下來,打溼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步本來是慢的,現在更加慢了。他的心裏充滿了懊惱和憂愁。年紀過了半百了,苦味的生活原也嘗夠了的,看慣了的,但這次事情卻使他異常的恐慌,感覺到未來的禍事不可估量。倘使是他自己闖下的禍,那是決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他最能忍耐,怎樣也可以屈服。但是華生可就不同了,他是有着一個怎樣執拗怎樣倔強的性格。他什麼事情都不能忍耐,不肯屈服。他太直爽,太坦白,太粗暴,太會生氣,而他又年紀輕,沒有經驗,不曉得利害。他現在竟和阿如老闆結下了怨,還衝犯了鄉長傅青山。那是多麼厲害的對手!一個是胖子,一個是瘦子;一個有錢,一個有勢;一個是兇橫的惡鬼,一個是狡詐的狐狸。這兩個人,這個靠那個,那個靠這個,有着非常密切的關係。現在華生和他們一道結下了仇恨,他們愈加要合得緊緊的來對付華生,那是必然的。而華生,又怎樣能對抗他們呢。……”

  葛生哥這樣想着,不由得暗地裏發抖起來了,他是最怕多事的人,現在這天大的禍事竟橫在他眼前,將要落到華生頭上了!……不,這簡直是落在他頭上,落在他一家人的頭上!他和華生是親兄弟,而華生還沒有結婚,沒有和他分家。誰是華生的家長呢?葛生哥!無論誰說起來,都得怪他葛生哥一個人。不,即使他是一個有名的好人,人人稱他爲“彌陀佛”,誰也不會因華生闖了禍來怪他,責備他,做出於他不利的事情,但華生的不利也就是他的不利,也就是他一家的不利。他和華生是手足,是左右兩隻手臂,無論在過去,在現在,在未來,都是不能分離的,都是互相倚靠着的。況且他現在已經老了,精力已經衰退得利害,華生還能再受到打擊嗎?他只有華生這一個兄弟。從華生七八歲沒了爹孃,他愛護着他一直到現在,雖然費了多少的苦心苦力,他可從來不曾起過一點怨恨。他是多麼的歡喜他,多麼的愛憐他。他簡直爲了華生,是什麼都願意犧牲的,甚至連自己的生命。華生從小就是一個非常淘氣的孩子,現在也還沒有十分變。他雖然對他不大滿意,他可不願意怎樣的埋怨他,要勸他也是很委婉的繞着圈子說話,怕傷了他這個可憐的七八歲就沒了父母的兄弟的心。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是沒有什麼希望了,但他對於華生卻抱着很大的希望,很大的信仰。他希望他什麼呢?信仰他什麼呢?甚至連他自己也很模糊。但總之,他希望華生有一個比他更好的將來,也相信他一定會做到這步田地。然而現在,不幸的預兆卻來到了……

  “又是這個樣子!”葛生嫂忽然在他面前叫了起來,睜着驚異的眼睛盯着他,又生氣又憐憫似的。

  葛生哥清醒過來了:原來他已經到了家裏。

  “你看呀!你這個不中用的人!”葛生嫂繼續地焦急的叫着。“衣服全打溼了,衣服!落水狗似的!這麼大的雨,不曉得在哪裏躲一躲嗎?不曉得借一頂傘嗎?什麼了不得的事呀,又苦惱得糊塗了!哼!你簡直……”

  “什麼了不得,你看吧……”葛生哥喃喃地回答說。

  “又是天大的事來了呀,又是!就不要做人了嗎?你看你淋得什麼樣!再淋出病來嗎?”葛生嫂一面說着,一面開開了舊衣櫥,取出一套破舊的藍布衣服來。“要是一連落上幾天雨,我看你換什麼衣服,穿來穿去只有這兩套!兩三年來也不做一件新的……還不趕快脫下來,一定要受進溼氣嗎?生了病,怎麼辦呀?哪裏有錢吃藥……”

  她這樣說着就走近葛生哥身邊,給解起鈕釦來。葛生哥彷彿小孩似的由她擺佈,一面也下意識地動着手臂,換上了乾衣服。他到現在也還沒有仔細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溼得什麼樣子和葛生嫂的一大串埋怨話。他的思想全被那苦惱佔據了。

  他在想怎樣才能使這件事情平安的了結。阿如老闆在村子裏雖然不是一個好人,但他對阿如老闆可是相當的好的,如同他對待所有的傅家橋的人一樣。他並不向任何人討好,同任何人獻殷勤,也不得罪任何人。誰要是用着他,託他做事情,要他跑腿,要他買東西,要他送信,要他打雜,他總是不會推卻的,即使病了,也只要有幾分氣力可用。他對阿如老闆,一向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幫忙,只要阿如老闆託了他。昨天下午,他還給阿如老闆到城裏去來,揹着一袋,提着一籃。

  他們中間,他想,情面總是有的。華生的事情,不管誰錯誰不錯,看他的情面,說不定阿如老闆是可以和平了結的。阿如老闆需要他幫忙的事情正多着……

  “又是半天沒有話說,”葛生嫂抱着一個最小的孩子說了。“皺着眉頭,煩惱着什麼呀?”

  “我在想怎樣了結那……”

  “要鄉長傅青山立一個石碑,說那個埠頭是傅家橋人都有份的!要阿如老闆消我們的氣!”葛生嫂立刻氣沖沖的說,她的眼光發火了。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

  “你女人家懂得什麼,這是小孩子的話……”

  “什麼!看你這個男人!……”

  “華生打壞了人家的店鋪,你知道嗎?”

  “沒打得夠!”葛生嫂咬着牙齒說。

  “這就不該了。”

  “誰叫他丟出秤錘來呀!好野蠻,打在華生的頭上還活得成嗎?”

  “華生先打了他。”

  “誰先動手?誰先動手呀?華生站在埠頭上好好的,又沒理他,他要跑出來罵他,要拿棍子來打他!風吹了糠灰進他的店堂,和華生有什麼相干!他爲什麼不把店堂的門關起來?爲什麼不把這爿店開到別處去?軋米船停在那裏,我們就不能軋米嗎?我們不要吃飯嗎?埠頭是他的嗎?是他造的嗎?他是什麼東西呀!哼!……”葛生嫂一連說了下去,彷彿瀑布似的。

  “算了,算了,你又沒在那裏……”

  “許多人在那裏!誰都看見的!你聾了耳朵,沒聽見大家怎麼說嗎?”

  “你老是這樣,對我這樣狠做什麼……我又沒偏袒誰……”

  “羞呀,像你這樣的男人!還說我女人家沒見識!誰吃的米?誰家的穀子?華生是誰的親兄弟?你還說沒偏袒誰!一家人,拳頭朝外,手腕朝裏,忘記了這句俗話嗎?你現在倒轉了來說華生不對,不就是偏袒着人家嗎?……”

  “兩邊都有錯,兩邊都有對,就好了。”

  “華生錯在哪裏,阿如老闆對在哪裏呀?你說!你忘記了華生是誰了!倘若真是親兄弟,就是錯了也該說對的!你不能叫華生吃虧!……”

  “我自然不會叫華生吃虧……我無非想兩邊都勸解勸解,和平了結。”

  “虧你這個不中用的男人,說什麼和平了結,人家一秤錘打死了華生,你也和平了結嗎?……”

  “算了,你不會知道我的苦處的,唉!……”

  “你的苦處,你的苦處!再老實下去,我們都沒飯吃了!”葛生嫂說着氣忿地走進了廚房。

  “唉,天下的事真沒辦法,連自己一家人也擺不平直……”

  葛生哥嘆着氣喃喃地自言自語着,心中愈加苦惱了起來。他很清楚,倘若他和華生一樣的脾氣,那他早和自己的妻子和華生鬧得六神不安了。他能退步,他能忍耐,所以他這一家才能安靜地過着日子。傅家橋人叫他做“彌陀佛”,粗看起來彷彿在稱讚他和氣老實,骨子裏卻是在譏笑他沒一點用處,連三歲的小孩子也看他不起。然而他並不生氣,他覺得他自己這樣做人是很好的。做人,做人,在他看起來是應該吃虧的,而他不過是吃一點小虧,欺侮他的人,怨恨他的人可沒有。他相信這是命運,池生下來就有着一個這樣的性格。他的命運裏早已註定了叫他做這樣的一個人。華生爲什麼有着一個和他這樣相反的性格呢?這也是命運,命運裏註定他是不吃小虧,該吃大虧的人,今天的事就很清楚。倘若他不和阿如老闆爭罵,就不會相打,就不會闖下禍事來。埠頭,埠頭,管它是誰的,反正不在他自己的門口,以後不去用也可以的。和阿如老闆爭執什麼呢?

  “唉,真是沒辦法……”他嘆着氣,失望地說。

  “你老是這樣,”葛生嫂從廚房走出來,把酒菜擺在桌上,瞪了他一眼,“一點點小事就搖頭嘆氣的!”

  一點點小事,你就偏不肯和平了結……

  “氣受不了。”

  “什麼受不了,事情既不大,委屈也不大的。”

  “日子久着呀!”葛生嫂又氣忿起來,叫着說了。“我們能夠不到那個埠頭去嗎?不到橋西去嗎?不在他的店門口走過嗎?這次被他欺了,以後樣樣都得被他欺!那埠頭是公的,我們傅家橋人全有份!”

  “還不是,大家都有份的!你又不能搬到家裏來,和他爭什麼呢?”

  “有份就要爭!不能讓他私佔!”

  “爭下去有什麼好處呢?”

  “沒有好處也要爭的,誰像你這樣不中用。”

  “唉,你和華生一樣說不明白……”

  “你和華生一樣,就不會被人欺了,我們這一家!”

  “算了,算了,你們哪裏明白。唉,我不過看得遠一點,也全是爲的華生呵……”

  葛生哥說着嘆着氣,咳嗆起來了。他心裏是那樣的苦痛,彷彿鉤子扎着了他的心似的。他一片苦心,沒有誰瞭解他:連他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是命運呵,是命運註定了,沒辦法的……”他翕動着嘴脣,暗暗自語着,但沒有清晰地發出聲音。他不想再說什麼了,他知道是沒用的。他只是接連咳嗆着,低着頭弓着背,半天咳不出一口痰來,用手們着自己的心口。

  葛生嫂看見他這樣子,立刻皺起了眉頭,走過去拍着他的背。她的口氣轉軌了:

  “有痰就好了,老是咳不出一口痰來……隨你去辦吧,急什麼呢?我是氣不過,才這樣說說的,本來是個女人家哪!……你常常勸我們要度量寬些,你做什麼要着急呢?……酒冷了,你還是喝兩杯酒吧,解解悶也好……做人總要快樂一點纔是……”

  好說着給滿滿的斟了一杯,但同時又痛苦地皺上了眉頭。她知道這酒是有害處的,尤其是對於咳嗽的人,然而葛生哥卻只有這酒才能消遣他心中的苦悶。

  葛生哥一提起酒,果然又漸漸把剛纔的事情忘記了。他並不會喝酒,以前年青的時候,他可以喝兩斤,帶着微醺的酒意,兩斤半加足了,三斤便要大醉。現在上了年紀,酒量衰退了,最多也喝不上兩斤,一斤是最好的。但爲了咳嗽病,不能多喝,又爲了酒價貴,也只得少喝了。因此他決定了每餐喝二兩到四兩。平常總是每餐二兩,早晨是不喝的,遇到意外的興奮,這才加到了四兩。他平生除了酒,沒有什麼嗜好。菸草聞了要咳嗽,麻將牌九是根本不懂的。只有酒,少不得,彷彿他的生命似的。好像是因爲不敢多喝,不能多喝的緣故,和他的生成了一個不會性急的性格,近來愈加喝得慢了。他總是緩慢地一點一點的啜着,彷彿兩脣才浸到酒裏,酒杯就放下了,然後嘖嘖地用舌頭在兩脣上舐着,愛惜地細嘗那餘味。這應該是不會使他的神經興奮或者麻痹的,然而不知怎的,他這時卻把什麼事情都忘記了,愉快得像是在清澈的微波上盪漾着的小舟。他一天到晚,不是爲自己忙碌着,就是爲人家忙碌着,沒有一點休息,只有酒一到手,便忘記了時間,成了他的無限止的休息。

  他現在又是這樣。外面的風聲已經平靜下來,雨小了,他沒有注意到,這本來是他平常最關心的。每餐吃飯,華生總是坐在他對面,現在華生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問,沒有想到。孩子們在爭着搶菜吃,一個鬧着,一個哭着,他彷彿沒有看見,沒有聽到。他低着頭,眼光注視着杯中的酒,眼珠上蒙着一層朦朧的薄膜,像在沉思似的,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想。除了他的嘴脣和舌頭對於酒的感覺以外,一切都愉快地休息了。大家都已經吃好了飯,他的大兒子跑到鄰居家去玩耍了,兩個小的孩子午睡了,葛生嫂冒着雨到河邊去洗衣服了,他的酒還只喝完一半。平常葛生嫂總要催他好幾次,今天卻只是由他緩慢地喝着。她知道他心裏憂悶,誰也不能安慰他的,除了酒。

  但是他今天愈加喝得慢了,也似乎有意的想混過這半天苦惱的時光。一直延長了兩個鐘頭,他才站起來在房中踱着,這時他還保留着喝酒時候的神氣,平常的景物都不能使他注意。半小時後,他於是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重又自動地記起了一切,憂愁痛苦也就接着來了。

  他記起了今天晚上必須到鄉長傅青山那裏去。那是傅青山對他當面叮囑的,低聲地不讓華生知道。爲什麼要避開華生呢?這個很清楚。當時華生正發着氣。這事情,如果看得小一點,別的人也就可以出來和解,例如阿浩叔,既是長輩,又是保長,而且傅家橋有什麼事情也多是他出來說話的。鄉長出場了,自然當做了大事。這是可憂的。但是葛生哥卻還不覺得完全絕望。一則他過去對傅青山並不錯,二則剛纔要他晚上單獨去似乎正是要他做一個緩衝人,使這事情有轉圜的徐地。傅青山是個很利害很能幹的人,從這裏可以窺見他的幾分意思,是值得感激的。

  今天晚上!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晚上!這是決定華生和他的一生命運的晚上!他將怎樣去見鄉長傅青山呢?他決計不讓華生知道也不讓老婆知道,而且要在天黑了以後去,絕對瞞過他們。這事情,不管怎樣,他是決計受一點委屈的。他準備着聽鄉長的埋怨,對阿如老闆去道歉,他不願意華生和人家結下深怨,影響到華生的未來。他自己原是最肯吃虧的人,有名的“彌陀佛”,老面皮的,不算什麼丟臉。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語着,彷彿在暗地裏祈禱似的。

  他時時不安地往門外望着,看華生有沒有回來,雨有沒有停止,天有沒有黑下來,他希望華生暫時不要回來,免得知道他往那裏去,希望雨不要停止,出門的時候可以撐起一把傘,不給別的人看見,他希望天早點黑了下來,在華生沒有回來之前和雨還沒有停止的時候。

  “你放心好了,老是在門口望着做什麼,華生總是給他的朋友拉去勸解了。”葛生嫂這樣勸慰着他,以爲他在記掛着華生。

  葛生哥笑了一笑,沒做聲。

  但等到天色漸漸黑上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的說了:

  “我得去找華生回來……我不放心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我要勸勸他……”

  “你勸他有什麼用處呀!他對朋友的話要聽得多了!”

  “不,也總要早點回來的,落雨天……”

  最後等到天色全黑,他終於撐着一頂紙傘走了,偷偷地,比什麼時候都走得快。這條路太熟了,幾乎每一塊石板的高低凹凸,他的腳底都能辨別。

  傅家橋彷彿睡熟了。一路上除了淅瀝的雨聲,聽不見什麼。路上沒有其他的人,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葛生哥走着,心裏不覺輕鬆起來。空氣特別的新鮮涼爽,他知道真正的秋天的氣候要從此開始了。這是可喜的,夏天已經過去。一年四季,種田的人最怕夏天,因爲那時天氣最熱,也最忙碌,而且都是露天的工作。秋天一到,工作便輕鬆,只要常常下點雨,便可以縮着手等待晚稻收割。種田的人靠的誰呢?靠的天……

  一所高大的樓房,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兩腳立刻無意識地停了下來。這就是鄉公所了,他一面蓬蓬地敲着大門,一面心跳起來。再過一會兒,他將站在鄉長的面前,聽他的裁判了。

  大門內起了一陣兇惡的狗吠聲。有人走近門邊叱吒着說:

  “什麼人?”

  “是我呢,李家大哥,”葛生哥低聲和氣的回答,他已經聽出了問話的是保衛隊李阿福。

  但是李阿福彷彿聽不出他的口音似的,故意恫嚇地扳動着來福槍的槍栓,大聲罵着說:

  “你是誰呀?你媽的!狗也有一個名字!”

  葛生哥給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是傅家橋有名的好人,沒有誰對他這樣罵過,現在竟在這裏受了侮辱。他感覺到非常的苦惱。

  “李家大哥,是我——我傅葛生呀。”過了一會兒,他只得又提高着喉嚨說。

  裏面的人立刻笑了:

  “哈哈,我道是哪個狗養的,原來是彌陀佛!……進來吧。”

  李阿福說着扳下門閂,只留了剛剛一個人可以擁進的門縫,用手電照了一照葛生哥的面孔,待葛生哥才踏進門限,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慌忙地,像防誰在葛生哥後面衝了進來似的。隨後他又用手電照着路,把葛生哥引到了廳堂。

  “你在這裏等一會兒吧,讓我去報告一聲。”李阿福說着往裏走了進去,把葛生哥丟在漆黑的廳堂裏。傅青山養着的大花狗,這時早已停止了吠叫,它似乎認識葛生哥,走近他身邊搖尾巴嗅着。

  過了一會兒,李阿福出來了,他笑着說:

  “彌陀佛,鄉長叫你裏面坐,哈哈,你做了上客了呀……”

  葛生哥不安地疑惑着,跟着李阿福朝裏走了進去。大廳後面是一個院子。兩旁是兩間廂房,正屋裏明晃晃的燃着一盞汽油燈,許多人圍着兩張桌子在劈扣地打麻將。

  鄉長傅青山戴着黑色眼鏡,坐在東邊的桌子上首,斜對着門口,臉色被汽油燈的光照得格外的蒼白。葛生哥一進門,就首先看見了他,在門邊站住了,小心地說着。

  “鄉長,我來了。”

  但是傅青山沒有回答,也沒擡起頭望他。

  “碰!”坐在他上手的人忽然叫了起來。

  葛生哥仔細一望,卻是阿如老闆,胖胖的,正坐在汽油燈下,出着一臉的油汗,使勁地睜大着眼睛望着桌面,非常焦急的模樣。他的大肚子緊貼着桌於邊,恨不得把桌子推翻了似的。揹着門邊坐着的是孟生校長兼鄉公所的書記,瘦瘦的高個子。另一個坐在博青山下手的,是葛生哥那一帶的第四保保長傅中密,也就是傅家橋濟生堂藥店的老闆,是個黃面孔、中等身材的人。

  “啊呀!這事情怎麼辦呀!”傅青山忽然叫着說,摸着一張牌,狡猾地望望桌上,望望其他三個人的面色,“要我放炮了,阿如老闆,哈哈哈……就用這張牌來消你的氣吧——發財!”他說着輕輕把牌送到了阿如老闆的面前。

  “碰!”阿如老闆果然急促地大聲叫了起來。

  “呵呵,不得了呀!你鄉長拿這張牌來消他的氣,別人怎麼辦呀?”孟生校長聳了一聳肩。“發財全在他那裏了!”

  “還要開個花!”阿如老闆說着,把剛模來的牌劈的往桌上一拍,順手推翻了豎在面前的一排。

  “完了!完了!”中密保長推開了自己面前的牌,“這個消氣可消的大了,三翻滿貫!”

  “哈哈哈,我是莊家,最吃虧!”傅青山笑着說。

  “消我的氣!那還差得遠呀!”阿如老闆沉着面孔說。

  “我非一刀殺死那狗東西不可!……”

  “呵,那大可不必!那種人不值得……”傅青山回答說。

  “你們也得主張公道!”

  “那自然,那自然,我們都說你沒有錯的。來吧,來吧,再來一個滿貫……什麼事都有我在這裏……現在要給你一張‘中風’了……”

  “哈哈哈……”大家一齊笑了起來,有人甚至側過面孔望了一望門邊,明明是看見葛生哥的,卻依然裝着沒看見。

  葛生哥站在那邊,簡直和站在荊棘叢中一樣,受盡了各方面的刺痛,依然不能動彈絲毫。他知道他們那種態度、那種語言和那種笑聲都是故意對他而發的。但是他不能說半句話,也不敢和誰打招呼,他只是靜靜地等待着,又苦惱又可憐。他的心中充滿了懷疑和恐懼,他摸不着一點頭緒,不曉得他們到底是什麼用意。

  麻將一副又一副,第四圈完了,傅青山才站起身來,望見了門邊的葛生哥。

  “啊,彌陀佛在這裏!”

  “是的,鄉長……”葛生哥向裏走了幾步。

  “幾時進來的,怎麼沒看見呀?”

  “有一會了……”

  “哈哈哈,真糊塗,打起牌來,請坐請坐。阿如老闆,”他轉過臉去對着阿如老闆說,“彌陀佛來了,大家談談吧。”

  “我要你把他兄弟捉了來,”阿如老闆氣沖沖的說。“我不能放過他,我要他的命!”

  “阿如老闆,彌陀佛來了,再好沒有了,別生氣了吧。”孟生校長也站了起來。

  “看我葛生面上吧……”葛生哥囁嚅地說。

  “你那華生不是東西!哼!他想謀財害命了,我決不放過他!連你一道,你是他的阿哥!”

  “那孩子的確不成材,”孟生校長附和道,“但彌陀佛可是好人,你不能怪他。”

  “誰都知道他是壞人,我是這保保長,很清楚的。”中密保長說。

  “我好好對他說,他竟用扁擔來打我,一直衝進店堂,打毀了我的東西!你們有人那時是親眼目見的,是不是這樣?”

  “一點不錯,我可以做證人,但是,阿如老闆,我勸你看彌陀佛面上,高擡貴手吧,那種人是不值得理的呀,是不是呢?”

  “咳,這就是沒受教育的緣故了,”孟生校長搖着頭說,“只讀兩三年書呢。”

  “這種人,多打幾頓就好了!”鄉公所的事務員黑麻子溫覺元在一旁說。

  “我說,彌陀佛,你聽我說,”傅青山點着一支香菸,重又坐了下來。“這事情,不能不歸罪到你了。你懂得嗎?你是他阿哥,你沒教得好!要不是我肚量寬,要不是看你彌陀佛面上,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捆起來了,你懂得嗎?”傅青山越說越嚴厲激昂起來。

  葛生哥愈加恐慌了,不知怎樣纔好,只是連聲的回答說:

  “是,是,鄉長……”

  “這樣的人,在我們傅家橋是個害蟲俄們應該把他攆出去!像他這麼輕的年紀就這樣兇橫,年紀大了還了得!他不好好做工,不好好跟年紀大的人學好,憑着什麼東衝西撞得罪人家呀?一年兩年後,傅家橋的人全給他得罪追了,他到哪裏去做人?除非去做強盜和叫化子!他從小就是你養大的,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我得怪你!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但你也太糊塗了!這樣的兄弟,豈止丟你的臉,也丟你祖宗的臉,也丟傅家橋人的臉!我現在看你面上放過了他,你以後必須好好的教訓他,再有什麼事情,就要和你算賬了!……阿如老闆,”他轉過臉去,說,“你也依從我把事情放鬆些吧。爲了要消你的氣,我已經放了‘發財’給你滿貫,我們輸了許多錢,等一會還要請你吃飯呢。依我的話,大家體諒我一番好意,明天彌陀佛到你店堂裏去插上三炷香,一副蠟燭,一副點心,安安財神菩薩,在店門口放二十個大爆竹,四千鞭炮道歉了事!打毀了什麼,自己認個晦氣吧,彌陀佛很窮,是賠不起的……”

  “謝謝鄉長,我照辦……”葛生哥首先答應了下來。

  “咳,我真晦氣,得自己賠償自己了,”阿如老闆假意訴苦說。

  “那不用愁,鄉長又會放你一張‘白板’的!”中密保長笑着說。

  大家全笑了。只有葛生哥呆着。

  “我的話是大家都聽見的,彌陀佛,你知道嗎?好好的去管束你的兄弟呀!……孟生,你打完了牌,把我的話記在簿子上吧,還要寫明保長傅中密,和你們幾個人都在場公斷的。”

  葛生哥又像苦惱又像高興,和他們一一打着招呼,低頭走了。

  鄉長傅青山站起來望了一會兒,疲乏地躺到後面的臥榻上,朝着一副精緻的煙具望着,說:

  “阿如老闆,抽幾口煙再打下四圈……來人呀!給裝起煙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