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篇明之擬宋市人小說及後來選本
宋人說話之影響於後來者,最大莫如講史,著作迭出,如第十四十五篇所言。明之說話人亦大率以講史事得名,間亦說經諢經,而講小說者殊希有。惟至明末,則宋市人小說之流復起,或存舊文,或出新制,頓又廣行世間,但舊名湮昧,不復稱市人小說也。
此等書之繁富者,最先有《全像古今小說》〔1〕十卷,書肆天許齋告白雲,“本齋購得古今名人演義一百二十種,先以三之一爲初刻”,綠天館主人序則謂“茂苑野史家藏古今通俗小說甚富,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種,俾爲一刻”,而續刻無聞。已而有“三言”,“三言”雲者,一曰《喻世明言》,二曰《警世通言》,今皆未見,僅知其序目。
《明言》二十四卷,其二十一篇出《古今小說》,三篇亦見於《通言》及《醒世恆言》中,〔2〕似即取《古今小說》殘本作之。
《通言》則四十卷,有天啓甲子(一六二四)豫章無礙居士序,內收《京本通俗小說》七篇(見鹽谷溫《關於明的小說“三言”》及《宋明通俗小說流傳表》),因知此等匯刻,蓋亦兼採故書,不盡爲擬作。三即《醒世恆言》,亦四十卷,天啓丁卯(一六二七)隴西可一居士序雲,“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旨小說也,而尚理或病於艱深,修詞或傷於藻繪,則不足以觸里耳而振恆心,此《醒世恆言》所以繼《明言》《通言》而作也。”是知《恆言》之出,在“三言”中爲最後,中有《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一事,即《京本通俗小說》卷十五之《錯斬崔寧》,則此亦兼存舊作,爲例蓋同於《通言》矣。
鬆禪老人序《今古奇觀》雲,“墨憨齋增補《平妖》。窮工極變,不失本來。……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極摹世態人情之岐,備寫悲歡離合之致。”《平妖傳》有張無咎序,雲“蓋吾友龍子猶所補也”,首葉有題名,則曰“馮猶龍先生增定”,因知“三言”亦馮猶龍〔3〕作,其曰龍子猶者,即錯綜“猶龍”字作之。猶龍名夢龍,長洲人(《曲品》作吳縣人,《頑潭詩話》作常熟人),故綠天館主人稱之曰茂苑野史,崇禎中,由貢生選授壽寧知縣,於詩有《七樂齋稿》,而“善爲啓顏之辭,間入打油之調,不得爲詩家”(朱彝尊《明詩綜》七十一雲)。然擅詞曲,有《雙雄記傳奇》〔4〕,又刻《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5〕,頗爲當時所稱,其中之《萬事足》《風流夢》《新灌園》皆己作;亦嗜小說,既補《平妖傳》,復纂“三言”,又嘗勸沈德符以《金瓶梅》鈔付書坊板行,然不果(《野獲編》二十五)。
《京本通俗小說》所錄七篇,其五爲高宗時事,最遠者神宗時,耳目甚近,故鋪敘易於逼真。《醒世恆言》乃變其例,雜以漢事二,隋唐事十一,多取材晉唐小說(《續齊諧記》《博異志》《酉陽雜俎》《隋遺錄》等),而古今風俗,遷變已多,演以虛詞,轉失生氣。宋事十一篇頗生動,疑《錯斬崔寧》而外,或尚有采自宋人話本者,然未詳。明事十五篇則所寫皆近聞,世態物情,不待虛構,故較高談漢唐之作爲佳。
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一篇,敘朱陳二人以棋友成兒女親家,陳氏子後病癩,朱欲悔婚,女不允,終歸陳氏侍疾,閱三年,夫婦皆仰藥卒。其述二人訂婚及女母抱怨諸節,皆不務裝點,而情態反如畫:
……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着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爲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請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爲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得個皇帝爲媒纔好。’乃請竈君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竈君,大驚道,‘那個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竈君道,‘從來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至晚方散。
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下三生男女緣。
…………
……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裏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顝臭起來,爲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看看年紀長成,嫁又嫁他的不得,賴又賴他的不得。
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竄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插言,心中納悶。一日,柳氏偶然收拾廚櫃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只爲這幾著象棋上說得着,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
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將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纔罷休。……
時又有《拍案驚奇》三十六卷〔6〕,卷爲一篇,凡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亦兼收古事,與“三言”同。首有即空觀主人序雲,“龍子猶氏所輯《喻世》等諸言,頗存雅道,時著良規,一破今時陋習,如宋元舊種,亦被蒐括殆盡。……
因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得如干卷。”既而有《二刻》三十九卷,凡春秋一,宋十四,元三,明十六,不明者(明?)五,附《宋公明鬧元宵雜劇》一卷,於崇禎壬申(一六三二)自序,略雲“丁卯之秋……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得四十種。……
其爲柏樑餘材,武昌剩竹,頗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復綴爲四十則。……”丁卯爲天啓七年,即《醒世恆言》版行之際,此適出而爭奇,然敘述平板,引證貧辛,不能及也。即空觀主人爲凌濛初〔7〕別號,濛初,字初成,烏程人,著有《言詩翼》《詩逆》《國門集》,雜劇《虯髯翁》等(《明的小說“三言”》)。
《西湖二集》三十四卷附《西湖秋色》一百韻,題“武林濟川子清原甫纂”。每卷一篇,亦雜演古今事,而必與西湖相關。觀其書名,當有初集,然未見。前有湖海士序,稱清原〔8〕爲周子,嘗作《西湖說》,餘事未詳。清康熙時有太學生周清原字浣初,然爲武進人(《國子監志》八十二《鶴徵錄》一);乾隆時有周吳字清原,錢塘人(《兩浙輶軒錄》二十三),而時代不相及,皆別一人也。其書亦以他事引出本文,自名爲“引子”。引子或多至三四,與他書稍不同;文亦流利,然好頌帝德,垂教訓,又多憤言,則殆所謂“司命之厄我過甚而狐鼠之侮我無端”(序述清原語)之所致矣。其假唐詩人戎昱〔9〕而發揮文士不得志之恨者如下:
……且說韓公部下一個官,姓戎名昱,爲浙西刺史。
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筆驚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極是傲睨,看人不在眼裏。但那時是離亂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數百斤力氣,……不要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就是曉得一兩件的,……少不得也摸頂紗帽在頭上戴戴。……馬前喝道,前呼後擁,好不威風氣勢,耀武揚威,何消得曉得“天地玄黃”四字。那戎昱自負才華,到這時節重武之時,卻不道是大市裏賣平天冠兼挑虎刺,這一種生意,誰人來買,眼見得別人不作興你了。你自負才華,卻去嚇誰?就是寫得千百篇詩出,上不得陣,殺不得戰,退不得虜,壓不得賊,要他何用?戎昱負了這個詩袋子,沒處發賣,卻被一個妓者收得。這妓者是誰?姓金名鳳,年方一十九歲,容貌無雙,善於歌舞,體性幽閒,再不喜那喧譁之事,一心只愛的是那詩賦二字。他見了戎昱這個詩袋子,好生歡喜。戎昱正沒處發賣,見金鳳喜歡他這個詩袋子,便把這袋子抖將開來,就象個開雜貨店的,件件搬出。兩個甚是相得,你貪我愛,再不相舍;從此金鳳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遊於西湖之上,每每與金鳳盤桓行樂。……(卷九《韓晉公人奩兩贈》)
《醉醒石》〔10〕十五回,題“東魯古狂生編輯”。所記惟李微化虎事在唐時,餘悉明代,且及崇禎朝事,蓋其時之作也。文筆頗刻露,然以過於簡煉,故平話習氣,時復逼人;至於垂教誡,好評議,則尤甚於《西湖二集》。宋市人小說,雖亦間參訓喻,然主意則在述市井間事,用以娛心;及明人擬作末流,乃誥誡連篇,喧而奪主,且多豔稱榮遇,迴護士人,故形式僅存而精神與宋迥異矣。如第十四回記淮南莫翁以女嫁蘇秀才,久而女嫌蘇貧,自求去,再醮爲酒家婦。而蘇即聯捷成進士,榮歸過酒家前,見女當壚,下轎揖之,女貌不動而心甚苦,又不堪衆人笑罵,遂自經死,即所謂大爲寒士吐氣者也。
……見櫃邊坐着一個端端正正嫋嫋婷婷婦人,卻正是莫氏。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轎,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那莫氏見下轎,已認得是蘇進士了,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
覆水無收日,去婦無還時,
相逢但一笑,且爲立遲遲。
我想莫氏之心豈能無動,但做了這絕性絕義的事,便做到滿面歡容,欣然相接,討不得個喜而複合;更做到含悲飲泣,牽衣自咎,料討不得個憐而復收,倒不如硬著,一束兩開,倒也乾淨。他那心裏,未嘗不悔當時造次,總是無可奈何:
心裏悲酸暗自嗟,幾回悔是昔時差,
移將上苑琳琅樹,卻作門前桃李花。
結末有論,以爲“生前貽譏死後貽臭”,“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引論稍恕,科罪似在男子之“不安貧賤”者之下,然亦終不可宥雲:
若論婦人,讀文字,達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見解,大矜持?況且或至飢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觀嘲笑難堪,親族炎涼難耐,抓不來榜上一個名字,灑不去身上一件藍皮,激不起一個慣淹蹇不遭際的夫婿,盡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眼睜睜這個窮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難道沒有旦夕恩情?忒殺蔑去倫理!這朱買臣妻,所以貽笑千古。
《喻世》等三言在清初蓋尚通行,王士禎(《香祖筆記》十)雲“《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罷相歸金陵事,極快人意,乃因盧多遜謫嶺南事而稍附益之”。〔11〕其非異書可知。後乃漸晦,然其小分,則又由選本流傳至今。其本曰《今古奇觀》,凡四十卷四十回,序謂“三言”與《拍案驚奇》合之共二百事,觀覽難周,故抱甕老人選刻爲此本。據《宋明通俗小說流傳表》,則取《古今小說》者十八篇,〔12〕取《醒世恆言》者十一篇(第一,二,七,八,十五至十七,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取《拍案驚奇》者七篇(第九,十,十八,二十九,三十七,三十九,四十回),二刻三篇。三言二拍,印本今頗難覯,可藉此窺見其大略也。至成書之頃,當在崇禎時,其與三言二拍之時代關係,鹽谷溫曾爲之立表(《明的小說“三言”》)如下:
天啓1辛酉古今小說
F喻世明言
4甲子警世通言
5
6
7丁卯醒世恆言拍案驚奇(初)
崇禎1
2
3
4
5壬申拍案驚奇(二)
17今古奇觀
《今古奇聞》〔13〕二十二卷,卷一事,題“東壁山房主人編次”。其所錄頗陵雜,有《醒世恆言》之文四篇(《十五貫戲言成大禍》,《陳多壽生死夫妻》,《張淑兒巧智脫楊生》,《劉小官雌雄兄弟》),別一篇爲《西湖佳話》之《梅嶼恨跡》〔14〕,餘未詳所從出〔15〕。文中有“發逆”字,故當爲清咸豐同治時書。
《續今古奇觀》三十卷,亦一卷一事,無撰人名。其書全收《今古奇觀》選餘之《拍案驚奇》二十九篇。而以《今古奇聞》一篇(《康友仁輕財重義得科名》)足卷數,殆不足稱選本,同治七年(一八六八),江蘇巡撫丁日昌〔16〕嘗嚴禁淫詞小說,《拍案驚奇》亦在禁列,疑此書即書賈于禁後作之。
※※※
〔1〕《全像古今小說》四十卷,明馮夢龍編纂。原書未題撰人,卷首有綠天館主人序。綠天館主人姓名不詳,序中所稱“茂苑野史”系馮夢龍別號。此書後改爲《喻世明言》,與《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合稱“三言”。
〔2〕《明言》二十四卷衍慶堂刊刻,題《重刻增補古今小說》,其實是根據《古今小說》殘本二十一篇,加上《警世通言》一篇(《假神仙大鬧華光廟》)和《醒世恆言》二篇(《白玉娘忍苦成夫》、《張廷秀逃生救父》)拼湊而成。
〔3〕馮猶龍(1574—1646)名夢龍,別署龍子猶、顧曲散人、墨憨齋主人、茂苑野史等。明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所撰詩集《七樂齋稿》,已散佚。
〔4〕《雙雄記傳奇》又名《善惡圖》,馮夢龍編撰。敘寫丹信和劉雙被害入獄,後徵倭寇有功,官至徵東將軍故事。
〔5〕《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又名《新曲十種》,馮夢龍更定。
十種是:《新灌園》、《酒家傭》、《女丈夫》、《量江記》、《精忠旗�`�b `�b �� �͝ ȭb ��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