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 清之人情小說


  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

  乾隆中(一七六五年頃),有小說曰《石頭記》者忽出於北京,歷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寫本,以數十金鬻於廟市。其本止八十回,開篇即敘本書之由來,謂女媧補天,獨留一石未用,石甚自悼嘆,俄見一僧一道,以爲“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隆盛昌明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去安身樂業”。於是袖之而去。

  不知更歷幾劫,有空空道人見此大石,上鐫文詞,從石之請,鈔以問世。道人亦“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爲情僧,改《石頭記》爲《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之第一回)

  本文所敘事則在石頭城(非即金陵)之賈府,爲寧國榮國二公後。寧公長孫曰敷,早死;次敬襲爵,而性好道,又讓爵於子珍,棄家學仙;珍遂縱恣,有子蓉,娶秦可卿。榮公長孫曰赦,子璉,娶王熙鳳;次曰政;女曰敏,適林海,中年而亡,僅遺一女曰黛玉。賈政娶於王,生子珠,早卒;次生女曰元春,後選爲妃;次復得子,則銜玉而生,玉又有字,因名寶玉,人皆以爲“來歷不小”,而政母史太君尤鍾愛之。

  寶玉既七八歲,聰明絕人,然性愛女子,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人於是又以爲將來且爲“色鬼”;賈政亦不甚愛惜,馭之極嚴,蓋緣“不知道這人來歷。

  ……若非多讀書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戚本第二回賈雨村雲)。而賈氏實亦“閨閣中歷歷有人”,主從之外,姻連亦衆,如黛玉寶釵,皆來寄寓,史湘雲亦時至,尼妙玉則習靜於後園。右即賈氏譜大要,用虛線者其姻連,著×者夫婦,著G者在“金陵十二釵”之數者也。

  事即始於林夫人(賈敏)之死,黛玉失恃,又善病,遂來依外家,時與寶玉同年,爲十一歲。已而王夫人女弟所生女亦至,即薛寶釵,較長一年,頗極端麗。寶玉純樸,並愛二人無偏心,寶釵渾然不覺,而黛玉稍恚。一日,寶玉倦臥秦可卿室,遽夢入太虛境,遇警幻仙,閱《金陵十二釵正冊》及《副冊》,有圖有詩,然不解。警幻命奏新制《紅樓夢》十二支,其末闋爲《飛鳥各投林》,詞有云:

  “爲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戚本第五回)

  然寶玉又不解,更歷他夢而寤。迨元春被選爲妃,榮公府愈貴盛,及其歸省,則闢大觀園以宴之,情親畢至,極天倫之樂。寶玉亦漸長,於外暱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裏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裏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着彈墨綾子薄綿襖,外面只穿着青緞子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穿的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着。春風才至,時氣最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又打着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合小時一般行爲,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合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着你,還恐遠不及呢。”說着,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着竹子發了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忙忙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蔘來,從此經過,……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裏作什麼呢?”

  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麼來招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總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雪雁聽了,只當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將人蔘交與紫鵑。……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一直來尋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兩句話,爲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裏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爲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傷心。”

  ……(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第二回)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可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兒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了,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問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

  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聽真。”(……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腸。”

  ……遂一徑出園,往前日之處來,意爲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嚈氣,便回了進去,希圖得幾兩發送例銀。

  王夫人聞知,便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就僱了人來入殮,擡往城外化人廠去了。……寶玉走來撲了個空,……自立了半天,別沒法兒,只得翻身進入園中,待回自房,甚覺無趣,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

  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彼時賈政正與衆幕友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到是個好題目,大家都要作一首輓詞。”衆人聽了,都忙請教是何等妙題。賈政乃說,“近日有一位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爲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爲姽嫿將軍。”

  衆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恆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於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雲,“……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爲竭力蒐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

  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爲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1〕,亦有序,末題“乾隆辛亥冬至後一日”,先於程序者一年。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赴外任,欲於寶玉娶婦後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運行甚密,而卒爲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自以爲必黛玉,欣然臨席,比見新婦爲寶釵,乃悲嘆復病。時元妃先薨;賈赦以“交通外官倚勢凌弱”革職查抄,累及榮府;史太君又尋亡;妙玉則遭盜劫,不知所終;王熙鳳既失勢,亦鬱郁死。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絕,忽有一僧持玉來,遂蘇,見僧復氣絕,歷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家聲,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於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之下拜,審視知爲寶玉。方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雲“歸大荒”,追之無有,“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爲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說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第一百二十回)

  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如開篇所說: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

  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鈔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曰,“我師何太癡也!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到新鮮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蹟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爲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戚本第一回)

  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譚瀛室筆記》)藏讖緯(《寄蝸殘贅》)明易象(《金玉緣》評語)〔2〕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納蘭成德〔3〕家事說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4〕(《燕下鄉脞錄》五)記姜宸英〔5〕典康熙己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6〕(號柳泉)之說雲,“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爲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爲‘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御謂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7〕(《詩人徵略》)

  雲,“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

  俞樾(《小浮梅閒話》)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然其他事蹟,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8〕(《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爲姜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爲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9〕故事說王夢阮沈瓶庵〔10〕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爲此說。其提要有云,“蓋嘗聞之京師故老雲,是書全爲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

  ……”而又指董鄂妃爲即秦淮舊妓嫁爲冒襄妾之董小宛〔11〕,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臺山爲僧雲。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12〕,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爲小宛生於明天啓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說即發端于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13〕。開卷即雲,“《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爲影“朱”字;以“石頭”爲指金陵;以“賈”爲斥僞朝;以“金陵十二釵”爲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餘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爲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嘉慶初,袁枚(《隨園詩話》二)已雲,“康熙中,曹練亭爲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末二語蓋誇,餘亦有小誤(如以楝爲練,以孫爲子),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14〕(《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爲“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爲劇中之人物p�sp�s���)���s��sx+��s�,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

  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雪芹名霑,字芹溪,一字芹圃,正白旗漢軍。祖寅〔15〕,字子清,號楝亭,康熙中爲江寧織造。清世祖南巡時,五次以織造署爲行宮,後四次皆寅在任。然頗嗜風雅,嘗刻古書十餘種,爲時所稱;亦能文,所著有《楝亭詩鈔》五卷《詞鈔》一卷(《四庫書目》),傳奇二種(《在園雜誌》)。寅子,即雪芹父,亦爲江寧織造,故雪芹生於南京。時蓋康熙末。雍正六年,卸任,雪芹亦歸北京,時約十歲。然不知何因,是後曹氏似遭鉅變,家頓落,雪芹至中年,乃至貧居西郊,啜饘粥,但猶傲兀,時復縱酒賦詩,而作《石頭記》蓋亦此際。乾隆二十七年,子殤,雪芹傷感成疾,至除夕,卒,年四十餘(一七一九?——一七六三)。其《石頭記》尚未就,今所傳者止八十回(詳見《胡適文選》)。

  言後四十回爲高鶚作者,俞樾(《小浮梅閒話》)雲,“《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豔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爲高君所補可證矣。”然鶚所作序,僅言“友人程子小泉過子,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銖積寸累之辛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尚不背於名教,……遂襄其役。”蓋不欲明言己出,而寮友則頗有知之者。鶚即字蘭墅,鑲黃旗漢軍,乾隆戊申舉人,乙卯進士,旋入翰林,官侍讀,又嘗爲嘉慶辛酉順天鄉試同考官。其補《紅樓夢》當在乾隆辛亥時,未成進士,“閒且憊矣”,故於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

  然心志未灰,則與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戚本第一回)者又絕異。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

  續《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俞平伯〔16〕從戚蓼生所序之八十回本舊評中抉剔,知先有續書三十回,似敘賈氏子孫流散,寶玉貧寒不堪,“懸崖撒手”,終於爲僧;然其詳不可考(《紅樓夢辨》下有專論)。或謂“戴君誠夫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與今本不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爲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蔣瑞藻《小說考證》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此又一本,蓋亦續書。二書所補,或俱未契於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之伏線亦不背。

  此他續作,紛紜尚多,如《後紅樓夢》,《紅樓後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夢補》,《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增補紅樓》,《鬼紅樓》,《紅樓夢影》〔17〕等。大率承高鶚續書而更補其缺陷,結以“團圓”;甚或謂作者本以爲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爲人愛重,然亦常情所怪,故復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仍錄彼語,以結此篇:

  ……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是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絝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併使其泯滅。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竈繩牀,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束筆閣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俚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照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戚本第一回)

  ※※※

  〔1〕高鶚(約1738—約1815)字蘭墅,別署紅樓外史,漢軍鑲黃旗人。曾官內閣中書、翰林院侍讀。撰有《高蘭墅集》、《月小山房遺稿》。清張問陶《贈高蘭墅鶚同年》詩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今傳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其後四十回一般認爲系高鶚所續。

  〔2〕刺和珅和珅,清滿洲正紅旗人,姓鈕祜祿氏,字致齋,官至大學士。《譚瀛室筆記》雲:“和珅秉政時,內寵甚多,自妻以下,內嬖如夫人者二十四人,即《紅樓夢》所指正副十二釵是也。”藏讖緯,汪堃《寄蝸殘贅》卷九載:“曾聞一旗下友人云:‘《紅樓夢》爲讖緯之書’。相傳有此說,言之鑿鑿,具有徵引”,並謂曹雪芹因撰《紅樓夢》,其後代遭“滅族之禍,實基於此。”明易象,《增評補象全圖金玉緣》卷首載張新之《石頭記讀法》雲:“《易》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故謹履霜之戒。一部《石頭記》,(演)一漸字。”

  〔3〕納蘭成德(1655—1685)後改名性德,字容若,清滿洲正黃旗人。大學士明珠長子,曾任一等侍衛。撰有《飲水詞》、《通志堂集》等。

  〔4〕陳康祺字鈞堂,清鄞縣(今屬浙江)人,官至郎中。所撰《燕下鄉脞錄》,十六卷。

  〔5〕姜宸英(1628—1699)字西溟,號湛園,清慈溪(今屬浙江)人。康熙己卯年(1699)爲順天鄉試考官,因科場舞弊案牽連,死於獄中。撰有《湛園未定稿》、《西溟文鈔》等。

  〔6〕徐時棟(1814—1873)字定宇,號柳泉,清鄞縣(今屬浙江)人。曾任內閣中書,撰有《柳泉詩文集》等。下引徐說涉及的明珠(1635—1708),姓納蘭,清滿洲正黃旗人。康熙年間任刑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高澹人(1644—1703),名士奇,號江村,清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曾任禮部侍郎。撰有《清吟堂全集》、《天祿識餘》等。

  〔7〕張維屏(1780—1859)字南山,清番禺(今屬廣東)人,官至江西南康知府。撰有《鬆心詩集、文集》等。《詩人徵略》,即《國朝詩人徵略》,一編六十卷,二編六十四卷。引文見二編卷九。

  〔8〕胡適(1891—1962)字適之,安徽績溪人。他的《紅樓夢考證》作於一九二一年,對《紅樓夢》作者、版本進行了考證。

  〔9〕清世祖即順治皇帝福臨(1638—1661)。董鄂妃,世祖之妃,內大臣鄂碩之女。有些索隱派紅學家認爲董鄂妃即是董小宛。

  〔10〕王夢阮未詳。沈瓶庵,中華書局編輯,曾編《中華小說界》雜誌。王、沈合撰的《紅樓夢索隱》,一九一六年附刊於中華書局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卷首有他們寫的《紅樓夢索隱提要》。

  〔11〕冒襄(1611—1693)字闢疆,號巢民,清初如皋(今屬江蘇)人。明末副貢,入清隱居不仕,撰有《巢民詩集、文集》。董小宛(1624—1651),名白,原爲秦淮名妓,後爲冒襄寵妾。

  〔12〕孟森(1868—1937)字蓴蓀,筆名心史,江蘇武進人。曾任北京大學教授。所撰《心史叢刊》,共三集,多爲有關明清史的考證文章。

  〔13〕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紹興人。曾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他在所撰《石頭記索隱》中,以林黛玉爲絳珠仙子,“珠”、“朱”諧音;以林黛玉所住瀟湘館比附朱彝尊的號“竹垞”,故認爲林黛玉影射朱彝尊。以“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俗作“國”,熙鳳之夫曰“璉”,即二“王”字相連也,故認爲王熙鳳即影射餘國柱。以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與史湘雲所佩“麒麟”音近,故認爲史湘雲即影射陳維崧。

  〔14〕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寧人。撰有《宋元戲曲史》、《觀堂集林》等。引文見《靜安文集·紅樓夢評論》。

  〔15〕曹寅(1658—1712)曾官通政使,蘇州、江寧織造。主持刊刻《全唐詩》、《佩文韻府》。所撰傳奇二種爲《虎口餘生》、《續琵琶記》。下文“清世祖”應作“清聖祖”。

  〔16〕俞平伯名銘衡,浙江德清人。所著《紅樓夢辨》,一九二三年出版(後經修訂,改名《紅樓夢研究》,一九五二年出版)。

  〔17〕《後紅樓夢》逍遙子撰,三十回,乾嘉間刊本。《續紅樓夢》,同名者有二種:一爲秦子忱撰,三十卷,嘉慶四年抱甕軒刊本;

  一爲題“海圃主人手製”,四十回,嘉慶間刊本。《紅樓復夢》,題“紅香閣小和山樵南陽氏編輯”,一百回,嘉慶十年金谷園刊本。《紅樓夢補》,歸鋤子撰,四十八回,嘉慶二十四年藤花榭刊本。《紅樓幻夢》,花月癡人撰,二十四回,道光二十三年疏影齋刊本。《紅樓圓夢》,夢夢先生撰,三十一回,嘉慶十九年紅薔閣寫刻本。《增補紅樓》,嫏嬛山樵撰,三十二回,道光四年刊本。《鬼紅樓》,即秦子忱《續紅樓夢》;據《懺玉樓叢書提要》載:“是書作於《後紅樓夢》之後,人以其說鬼也,戲呼爲《鬼紅樓》。”《紅樓夢影》,雲槎外史(一名西湖散人)撰,二十四回,光緒三年北京聚珍堂活字刊本。《紅樓後夢》、《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未見。(以上據一粟《紅樓夢書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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