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下)
《水滸》故事亦爲南宋以來流行之傳說,宋江亦實有其人。《宋史》(二十二)載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降後之事,則史無文,而稗史乃雲“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見十三篇)。然擒方臘者蓋韓世忠(《宋史》本傳),於宋江輩無與,惟《侯蒙傳》(《宋史》三百五十一)又云,“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似即稗史所本。顧當時雖有此議,而實未行,江等且竟見殺。
洪邁《夷堅乙志》(六)言,“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居厚罷,知青州,以病不赴,歸金陵,疽發於背,卒。未幾,其所親王生亡而復醒,見蔡受冥譴,囑生歸告其妻,雲‘今只是理會鄆州事’。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乙志》成於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過四十餘年,耳目甚近,冥譴固小說家言,殺降則不容虛造,山濼健兒終局,蓋如是而已。
然宋江等嘯聚梁山濼時,其勢實甚盛,《宋史》(三百五十三)亦云“轉略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於是自有奇聞異說,生於民間,輾轉繁變,以成故事,復經好事者掇拾粉飾,而文籍以出。宋遺民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人贊》〔1〕,自序已雲“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不足採著,雖有高如李嵩輩〔2〕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今高李所作雖散失,然足見宋末已有傳寫之書。《宣和遺事》由鈔撮舊籍而成,故前集中之梁山濼聚義始末,或亦爲當時所傳寫者之一種,其節目如下:
楊志等押花石綱阻雪違限楊志途貧賣刀殺人刺配衛州孫立等奪楊志往太行山落草石碣村晁蓋夥劫生辰綱宋江通信晁蓋等脫逃宋江殺閻婆惜題詩於壁宋江得天書有三十六將姓名宋江奔梁山濼尋晁蓋宋江三十六將共反宋江朝東嶽賽還心願張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將降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惟《宣和遺事》所載,與龔聖與贊已頗不同:贊之三十六人中有宋江,而《遺事》在外;《遺事》之吳加亮李進義李海阮進關必勝王雄張青張岑,贊則作吳學究盧進義李俊阮小二關勝楊雄張清張橫;諢名亦偶異。又元人雜劇亦屢取水滸故事爲資材〔3〕,宋江燕青李逵尤數見,性格每與在今本《水滸傳》中者差違,但於宋江之仁義長厚無異詞,而陳泰〔4〕(茶陵人,元延祐乙卯進士)記所聞於篙師者,則雲“宋之爲人勇悍狂俠”(《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與他書又正反。意者此種故事,當時載在人口者必甚多,雖或已有種種書本,而失之簡略,或多舛迕,於是又復有人起而薈萃取捨之,綴爲巨袟,使較有條理,可觀覽,是爲後來之大部《水滸傳》。其綴集者,或曰羅貫中(王圻田汝成郎瑛說),或曰施耐庵(胡應麟說),或曰施作羅編(李贄說),或曰施作羅續(金人瑞說)。〔5〕原本《水滸傳》今不可得,周亮工〔6〕(《書影》一)雲“故老傳聞,羅氏爲《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所削者蓋即“燈花婆婆〔7〕等事”(《水滸傳全書》發凡),本亦宋人單篇詞話(《也是園書目》十),而羅氏襲用之,其他不可考。
現存之《水滸傳》則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東原羅貫中編輯”,明崇禎末與《三國演義》合刻爲《英雄譜》〔8〕,單行本未見。其書始於洪太尉之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遼,平田虎王慶方臘,於是智深坐化於六和,宋江服毒而自盡,累顯靈應,終爲神明。惟文詞蹇拙,體制紛紜,中間詩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創初就,未加潤色者,雖非原本,蓋近之矣。其記林沖以忤高俅斷配滄州,看守大軍草場,於大雪中出危屋覓酒雲:
……卻說林沖安下行李,看那四下裏都崩壞了,自思曰,“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來修理。”
在土炕邊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纔老軍說(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出來,信步投東,不上半里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拜曰,“願神明保祐,改日來燒紙。”卻又行一里,見一簇店家,林沖徑到店裏。店家曰,“客人那裏來?”
林沖曰,“你不認得這個葫蘆?”店家曰,“這是草場老軍的。既是大哥來此,請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風之禮。”林沖吃了一回,卻買一腿牛肉,一葫蘆酒,把花槍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場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庇護忠臣義士,這場大雪,救了林沖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第九回《豹子頭刺陸謙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義水滸傳》,亦《英雄譜》本,“內容與百十五回本略同”(《胡適文存》三)。別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滸傳》,文詞脫略,往往難讀,亦此類。
二曰一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百川書志》六)。即明嘉靖時武定侯郭勳〔9〕家所傳之本,“前有汗太函序,託名天都外臣者”(《野獲編》五)。今未見。別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贄〔10〕序及批點,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題爲“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然今亦難得,惟日本尚有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寶曆〔11〕九年(一七五九)續翻之十一至二十回,亦始於誤走妖魔而繼以魯達林沖事蹟,與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於魯達有“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之語,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則結束當亦無異。惟於文辭,乃大有增刪,幾乎改觀,除去惡詩,增益駢語;描寫亦愈入細微,如述林沖雪中行沽一節,即多於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餘:
……只說林沖就牀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裏;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裏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纔老軍所說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裏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裏踏着碎瓊亂玉,迤遈揹着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估,改日來燒錢紙。”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着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裏。
林沖徑到店裏;主人道,“客人那裏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麼?”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如何?便認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
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着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緊了。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風颳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
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棉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沖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亦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與李贄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楊定見〔12〕序,自雲事李卓吾,因袁無涯〔13〕之請而刻此傳;次發凡十條,次爲《宣和遺事》中之梁山濼本末及百八人籍貫出身。全書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遼小異,且少詩詞,平田虎王慶則並事略亦異,而收方臘又悉同。文詞與百回本幾無別,特於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林沖道,‘如何?便認的。’”此則作“林沖道,‘原來如此。’”詩詞又較多,則爲刊時增入,故發凡雲,“舊本去詩詞之煩蕪,一慮事緒之斷,一慮眼路之迷,頗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態,頗挫文情者,又未可盡除,茲復爲增定,或攛原本而進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無,惟周勸懲,兼善戲謔”也。亦有李贄評,與百回本不同,而兩皆弇陋,蓋即葉晝〔14〕輩所僞託(詳見《書影》一)。
發凡又云,“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復見,乃後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於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是知《水滸》有古本百回,當時“既不可復見”;又有舊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蓋謂王田方及宋江,即柴進見於白屏風上御書者(見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滸全書》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遼國,成百回;《水滸全書》又增王田,仍存遼國,復爲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於四寇之外。然《宣和遺事》所謂“三路之寇”者,實指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強人,皆宋江屬,不知何人誤讀,遂以王慶田虎輩當之。然破遼故事慮亦非始作於明,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思草澤,蓋亦人情,故或造野語以自慰,復多異說,不能合符,於是後之小說,既以取捨不同而紛歧,所取者又以話本非一而違異,田虎王慶在百回本與百十七回本〔15〕名同而文迥別,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後討平方臘,則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據舊本之前,當又有別本,即以平方臘接招安之後,如《宣和遺事》所記者,於事理始爲密合,然而證信尚缺,未能定也。
總上五本觀之,知現存之《水滸傳》實有兩種,其一簡略,其一繁縟。胡應膳(《筆叢》四十一)雲,“餘二十年前所見《水滸傳》本尚極足尋味,十數載來,爲閩中坊賈刊落,止錄事實,中間遊詞餘韻神情寄寓處一概刪之,遂既不堪覆瓿,複數十年,無原本印證,此書將永廢。”應麟所見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簡本,則成就殆當先於繁本,以其用字造句,與繁本每有差違,倘是刪存,無煩改作也。又簡本撰人,止題羅貫中,周亮工聞於故老者亦第雲羅氏,比郭氏本出,始着耐庵,因疑施乃演爲繁本者之託名,當是後起,非古本所有。後人見繁本題施作羅編,未及悟其依託,遂或意爲敷衍,定耐庵與貫中同籍,爲錢塘人(明高儒《百川書志》六),且是其師。〔16〕胡應麟(《筆叢》四十一)亦信所見《水滸傳》小序,謂耐庵“嘗入市肆閱故書,於敝楮中得宋張叔夜禽賊招語一通,備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潤飾成此編”。且雲“施某事見田叔禾《西湖志餘》”,而《志餘》中實無有,蓋誤記也。近吳梅著《顧曲塵談》〔17〕,雲“《幽閨記》爲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滸傳》之耐庵居士也。”
案惠亦杭州人,然其爲耐庵居士,則不知本於何書,故亦未可輕信矣。
四曰七十回本《水滸傳》。正傳七十回楔子一回,實七十一回,有原序一篇,題“東都施耐庵撰”,爲金人瑞字聖嘆所傳,自雲得古本,止七十回,於宋江受天書之後,即以盧俊義夢全夥被縛於張叔夜終,而指招安以下爲羅貫中續成,斥曰“惡札”〔17〕。其書與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無甚異,惟刊去駢語特多,百廿回本發凡有“舊本去詩詞之繁累”語,頗似聖嘆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刪去詩詞,而語氣遂稍參差者,則所據殆仍是百回本耳。周亮工(《書影》一)記《水滸傳》雲,“近金聖嘆自七十回之後,斷爲羅所續,因極口詆羅,復僞爲施序於前,此書遂爲施有矣。”二人生同時,其說當可信。惟字句亦小有佳處,如第五回敘魯智深詰責瓦官寺僧一節雲: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着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睜着眼道,“你說你說:”“……說: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衆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
聖嘆於“聽小僧……”下注雲“其語未畢”,於“……
說”下又多所申釋,而終以“章法奇絕從古未有”譽之,疑此等“奇絕”,正聖嘆所爲,其批改《西廂記》亦如此。此文在百回本,爲“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着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廣有,僧衆極多……’”云云,在百十五回本,則並無智深睜眼之文,但云“那和尚曰,‘師兄聽小僧說:在先敝寺,田莊廣有,僧衆也多……’”而已。
至於刊落之由,什九常因於世變,胡適(《文存》三)說,“聖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
故至清,則世異情遷,遂復有以爲“雖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轍,以善其修,斯其意固可嘉,而其功誠不可泯”者,截取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至結末,稱《後水滸》,一名《蕩平四大宣傳》,附刊七十回之後以行矣。其卷首有乾隆壬子(一七九二)賞心居士序。
清初,有《後水滸傳》四十回,雲是“古宋遺民著,雁宕山樵評”,蓋以續百回本。其書言宋江既死,餘人尚爲宋御金,然無功,李俊遂率衆浮海,王於暹羅,結末頗似杜光庭之《虯髯傳》。古宋遺民者,本書卷首《論略》雲“不知何許人,以時考之,當去施羅未遠,或與之同時,不相爲下,亦未可知”。然實乃陳��K �K P!� �� X�K �K ?3 �K 兩浙輶軒錄》補遺一《光緒嘉興府志》五十三),故雖遊戲之作,亦見避地之意矣。
然至道光中,有山陰俞萬春作《結水滸傳》七十回,結子一回,亦名《蕩寇志》,則立意正相反,使山泊首領,非死即誅,專明“當年宋江並沒有受招安平方臘的話,只有被張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話”〔19〕,以結七十回本。俞萬春字仲華,別號忽來道人,嘗隨其父宦粵。瑤民之變,從徵有功議敘,後行醫於杭州,晚年乃奉道釋,道光己酉(一八四九)卒。《蕩寇志》之作,始於丙戌而迄於丁未,首尾凡二十二年,“未遑修飾而歿”,咸豐元年(一八五一),其子龍光始脩潤而刻之(本書識語)。書中造事行文,有時幾欲摩前傳之壘,採錄景象,亦頗有施羅所未試者,在糾纏舊作之同類小說中,蓋差爲佼佼者矣。
此外講史之屬,爲數尚多。明已有荒古虞夏(周遊《開闢演義》鍾惺《開闢唐虞傳》及《有夏志傳》)〔20〕,東西周(《東周列國志》《西周志》《四友傳》)〔21〕,兩漢(袁宏道評《兩漢演義傳》)〔22〕,兩晉(《西晉演義》《東晉演義)》〔23〕,唐(熊鍾谷《唐書演義》)〔24〕,宋(尺蠖齋評釋《兩宋志傳)》〔25〕諸史事平話,清以來亦不絕,且或總攬全史(《二十四史通俗演義》)〔26〕,或訂補舊文(兩漢兩晉隋唐等),然大抵效《三國志演義》而不及,雖其上者,亦復拘牽史實,襲用陳言,故既拙於措辭,又頗憚於敘事,蔡奡《東周列國志讀法》〔27〕雲,“若說是正經書,卻畢竟是小說樣子,……但要說他是小說,他卻件件從經傳上來。”本以美之,而講史之病亦在此。
至於敘一時故事而特置重於一人或數人者,據《夢粱錄》(二十)講史條下雲,“有王六大夫,於鹹淳年間敷衍《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則亦當隸於講史。
《水滸傳》即其一,後出者尤夥。較顯者有《皇明英烈傳》〔28〕一名《雲合奇蹤》,武定侯郭勳家所傳,記明開國武烈,而特揚其先祖郭英之功;後有《真英烈傳》〔29〕,則反其事而詈之。
有《宋武穆王演義》〔30〕,熊大本編,有《嶽王傳演義》〔31〕,餘應鰲編,又有《精忠全傳》〔32〕,鄒元標編,皆記宋岳飛功績及冤獄;後有《說岳全傳》〔33〕,則就其事而演之。清有《女仙外史》〔34〕,作者呂熊(劉廷璣《在園雜誌》雲),述青州唐賽兒之亂;有《檮杌閒評》〔35〕,無作者名,記魏忠賢客氏之惡。其於武勇,則有敘唐之薛家(《徵東征西全傳》)〔36〕,宋之楊家(《楊家將全傳》)及狄青輩(《五虎平西平南傳》)〔37〕者,文意並拙,然盛行於里巷間。其他託名故實,而藉以騰謗報怨之作亦多,今不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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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龔聖與(1222—約1304)名開,號翠巖,宋末元初淮陰(今屬江蘇)人。《宋江三十六人贊》,是龔分別爲宋江等三十六人所寫的一組四言詩,見宋周密《癸辛雜識讀集》。
〔2〕高如李嵩輩一說指高如、李嵩等宋元之際民間文人。一說高如非人名,全句意謂一時高手如李嵩輩。李嵩,南宋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曾官三朝畫院待詔,以畫人物著稱。
〔3〕元雜劇取材於水滸故事的,今知有三十多種,現存者有高文秀《黑旋風雙獻功》、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康進之《梁山泊黑旋風負荊》、無名氏《魯智深智賞黃花峪》等。
〔4〕陳泰字志同,號所安,元茶陵(今屬湖南)人,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龍南令。撰有《所安遺集》。
〔5〕關於《水滸傳》編撰者,說法不一。或曰羅貫中,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一七七:“《水滸傳》,羅貫著。”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卷二十五:“錢塘羅貫中本者,編撰小說數十種,而《水滸傳》敘宋江等事,奸盜脫騙機械甚詳。”郎瑛《七修類稿》捲上:“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本貫中所編。”或曰施耐庵,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爲盛行。”施某指施耐庵。
或曰施作羅編,明袁無涯原刊本《李卓吾評忠義水滸全傳》(一二○回,不分卷)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李贄《忠義水滸傳敘》亦云:
“施羅二公傳水滸。”或曰施作羅續,參看本卷第151頁注〔16〕。
〔6〕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號櫟園,明末清初祥符(今河南開封)人。明崇禎時任監察御史,入清任戶部右侍郎。撰有《賴古堂集》、《因樹屋書影》等。
〔7〕燈花婆婆錢曾《也是園書目》詞話部分著錄《燈花婆婆》一篇,寫唐劉積中受到從燈花中跳出的白髮老婦吵擾的故事。原文已佚,《平妖傳》中略敘其事。
〔8〕《英雄譜》明崇禎間刻印。每頁分上下兩欄,上爲《忠義水滸傳》,下爲《三國演義》。
〔9〕郭勳明濠州(治所今安徽鳳陽)人。明開國功臣郭英之後,襲封武定侯。
〔10〕李贄(1527—1602)字卓吾,別號溫陵居士,明泉州晉江(今屬福建)人。曾任雲南姚安知府。所撰有《焚書》、《藏書》等,曾評點《水滸傳》。
〔11〕享保日本中御門天皇的年號(1716—1736)。寶曆,日本桃園天皇的年號(1751—1764)。
〔12〕楊定見字鳳裏,明麻城(今屬湖北)人。他在《忠義水滸全書·小引》中說:“吾之事卓吾先生也,貌之承而心之委,無非卓吾先生者。……自吾遊吳,訪陳無異使君,而得袁無涯氏。……嗣是數過從語,語輒及卓老,求卓老遺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閱之遺書又甚力,無涯氏豈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與俱,挈以付之。無涯欣然如獲至寶,願公諸世。”
〔13〕袁無涯名叔度,明末蘇州人。經營“書植堂”,刊行書籍。
〔14〕葉晝字文通,明無錫(今屬江蘇)人。撰有《悅客編》等。
常假託名人評點諸書。周亮工《因樹屋書影》指出:“當溫陵《焚、藏書》盛行時,坊間種種借溫陵之名以行者,如《四書第一評、第二評》、《水滸傳》、《琵琶》、《拜月》諸評,皆出文通手。”
〔15〕百十七回本今所見《水滸》無百十七回本。
〔16〕關於施耐庵、羅貫中關係問題,高儒《百川書志》卷六史志三載:“《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又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爲盛行,……其門人羅本亦效之爲《三國志演義》,絕淺陋可嗤也。”
〔17〕吳梅(1884—1939)字瞿安,號霜厓,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曾任北京大學等校教授。所撰《顧曲塵談》,論述戲曲音律及作曲方法,中有一章專記元明以來戲曲家遺事軼聞。
〔18〕“惡札”金聖嘆反對侯蒙上書招安宋江,認爲“反賊”不能招安,只能剿滅。貫華堂本《金人瑞刪定水滸傳》卷首《宋史目》評語:“君子一言以爲智,一言以爲不智。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遂死耳。
脫真得知東平,惡知其不大敗公事,爲世僇笑者哉!何羅貫中不達,猶祖其說,而有續《水滸傳》之惡札也。”
〔19〕這裏的“當年宋江並沒有受招安平方臘的話”等二句,見俞萬春《蕩寇志》卷首《引言》。
〔20〕寫荒古虞夏者,如周遊《開闢演義》、鍾惺《開闢唐虞傳》及《有夏志傳》。周遊,字仰止,號五嶽山人。明代人,生平不詳。
《開闢演義》,六卷八十回。鍾惺(1574—1624),字伯敬,明湖廣竟陵人。《開闢唐虞傳》,即《盤古至唐虞傳》二卷十四則。《有夏志傳》,四卷十九則。兩書舊題“景陵鍾惺景伯父編輯”,“古吳馮夢龍猶龍父鑑定”。實爲明無名氏所撰。
〔21〕寫東西周者,如《東周列國志》、《西周志》、《四友傳》。
《東周列國志》,二十四卷一○八回。明餘邵魚撰《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改訂爲《新列國志》,清蔡元放刪改爲《東周列國志》,並加評語。
《西周志》,未見,據黃摩西《小說小話》載,此書“鋪張昭王南征、穆王見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四友傳》,即《鬼谷四友志》,三卷,不分回目,清楊景淐撰。
〔22〕寫兩漢者,如袁宏道評《兩漢演義傳》。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明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三臺館本《全漢志傳》,十四卷,卷首有袁宏道序。
〔23〕寫兩晉者,如《東西晉演義》。此書包括《西晉演義》四卷,《東晉演義》八卷。明無名氏撰,題“秣陵陳氏尺蠖齋評釋”,首有雉衡山人(明楊爾曾)序。
〔24〕寫唐代者,如熊鍾谷《唐書演義》。熊鍾谷,即熊大木,明建陽(今屬福建)人。《唐書演義》,全名《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九十節(實爲八十九節)。
〔25〕寫宋代者,如尺蠖齋評釋《南北兩宋志傳》。尺蠖齋,明陳繼儒書齋名。《南北兩宋志傳》,包括《南宋志傳》、《北宋志傳》,各十卷五十回。書題“姑孰陳氏尺蠖齋評釋”。《南宋》題“陳繼儒編次”,《北宋》不題撰人。前者演太祖事,後者演宋初及真宗、仁宗二朝事。
書名“南宋”“北宋”,實與歷史上南北宋分期無關,且未涉及南宋時事。
〔26〕通寫全史者,如《二十四史通俗演義》。此書二十六卷四十四回,清呂撫撰。原題《綱鑑演義》,後來傳本改稱今名。
〔27〕蔡奡字元放,號野雲主人,清江寧(今屬江蘇)人。《東周列國志讀法》,見其評本《東周列國志》。
〔28〕《皇明英烈傳》六卷,明無名氏撰。
〔29〕《真英烈傳》未見。據黃摩西《小說小話》載:“似因反對前書(指《英烈傳》)而作,開國諸將中,於郭英多所痛詆。”
〔30〕《宋武穆王演義》即《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八卷八十則,題“鰲峯熊大木編輯”。
〔31〕《嶽王傳演義》即《大宋中興嶽王傳》,八卷,題“紅雪山人餘應鰲編次”,實即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另一傳本。餘應鰲,生平不詳。
〔32〕《精忠全傳》即《嶽武穆王精忠傳》,六卷,六十八回,明無名氏編,爲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刪節本。題“鄒元標編訂”,系假託。鄒元標(1551—1624),字爾瞻,明吉水(今屬江西)人,曾官吏部左侍郎,撰有《願學集》。
〔33〕《說岳全傳》二十卷,八十回,清錢彩撰。彩字錦文,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34〕《女仙外史》一百回。呂熊,字文兆,清初吳人,撰有《詩經六藝辨》等。
〔35〕《檮杌閒評》一名《明珠緣》,五十回,不題撰人姓名。
〔36〕敘唐之薛家者,如《徵東征西全傳》。《徵東》即《說唐後傳》,五十五回;《徵西》即《徵西說唐三傳》,十卷,八十八回,均清無名氏撰。薛家,指唐代名將薛仁貴一家。
〔37〕敘宋之楊家及狄青輩者,如《楊家將全傳》及《五虎平西平南傳》。《楊家將全傳》,又名《楊家通俗演義》,八卷,五十八則,明無名氏撰。《五虎平西平南傳》,包括《五虎平西前傳》、《五虎平南後傳》,前傳十四卷,一一二回;後傳六卷,四十二回,均清無名氏撰。
楊家,指宋代名將楊業一家。“五虎”,指狄青等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