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儿
可以相会?
在那条河边,
还是在那棵树下?
告诉我,告诉我,
我们何时见面?
——田间
1
是的,中共河西县委会已经成立了。上级派张健来担任县委组织部长,并指定杨英为县委书记,秀女儿为宣传部部长。县委机关暂设在“宋家大院”的东跨院里。事实上,杨英不但恢复了,并且多少还扩大了过去李玉所统辖的地区;她的工作,甚至已经深入到城西北和城西南地区。
杨英接到王小龙的书面检讨后,非常高兴。虽然那检讨还不深刻,但她还是尽量鼓励他。她特为在县委会给他安排了一个青会干事的位置,准备他积极工作一时期后,再恢复他青会主任的职务。
五月的一天,杨英要到城关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刚巧小珠儿不在,王小龙就自告奋勇,要求跟她去,杨英也答应了。
他俩都化装成商人的模样。杨英和王小龙一样,也穿着长袍,戴个礼帽。杨英把头发都塞到帽子里,粗粗一看,倒跟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差不多,只是鬓角和后面的头发根儿还是看得见,下巴自然是光溜溜的,连一点胡须楂儿的影子都没有。王小龙笑着说:
“政委,胡须我有办法,你等等,我去拿些东西来。”
“算了吧,”杨英不在乎地微笑着,一面穿上那双男人穿的圆口鞋,“真要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会儿谈判起来,像个什么样儿!你还是去把俊儿分到的那条绸围巾给我借来吧。”
不一会儿,小龙就把那条以前小尖头用的绸围巾借了来,杨英连嘴带脖子全围上了。
他俩走到城郊,混进南关大街。已经是上灯时分,望得见前后碉楼里都亮着灯光。这南关大街,原是城内外最热闹的街道之一;不过现在夜市不怎么红火,街上行人也不多,却到处遇得见穿“老虎皮”的匪军,尤其是茶坊酒肆里,传来那些丘八爷的玩笑、争吵、猜拳的喧声。
他俩很快拐进了一个小胡同,来到约定的地点见小水。小水领他俩转了个弯,闪进一个黑暗的门洞,和一个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就领他俩来到一间僻静的屋子。这又大又破的屋子里空无一物,只有壁洞内点着一支红洋蜡。烛光照明处,一个宽肩厚背、浓眉亮眼的男人,穿着褐色的中山装,笑嘻嘻地迎着他们,一看却正是牛刚。
热烈地握手过后,大家还是互相看着笑。然后,牛刚蹙起了眉毛,开始严肃地、小声地,给他俩就今晚即将进行的工作提供许多必要的材料和宝贵的建议。小水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里,杨英仍然戴着礼帽,只是撩起了长袍,坐在破炕的边上;牛刚的一只脚就踩在她旁边的炕沿,一只胳膊搁在腿上,另一只胳膊亲热地围着小龙的肩;三个人凑得很近。牛刚的说话低沉、缓慢而且清晰。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既不看杨英,也不看小龙,却始终定定地盯在他前下方的某一点上,好像他正在集中他的思想,唯恐遗漏了什么一样。而小龙注意到:杨英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热情的、但又沉静的微笑,她那喜悦的、略带调皮意味的眼光一分钟也没有离开牛刚。她一会儿瞅着他的严肃的脸,一会儿瞧着他的漂亮服装……仿佛她关切地、很感兴趣地在研究他的一切。但是,当她小声发问的时候,她的问题却又证明:她的考虑比别人更加细致,也更加深刻。
小龙很感激牛刚对他的亲切。但他觉得,他似乎应该走出去,让这一对久未见面的夫妇单独相对地谈一谈才好。然而牛刚的胳膊围得紧紧的,谈话也一直没停顿,因此他并没有找到走开的机会。
直到谈话结束,杨英也站了起来,大家重又握别的时候,小龙才看见牛刚两手握着小梅的右手,带着忧虑的神色低声地问道:
“听说小胖病得很重?”
“肺炎!据说天天哭着要妈妈,我也顾不得去看。”
牛刚安慰她说:
“村里会照顾的,也不必着急。”
“我也不急;说实话,也没工夫着急。”杨英微笑着,被他紧握的手,连连地做着告别的摇动。从她那洒脱的外表看来,谁都不会料想到,她也曾为小胖的病,失过眠,掉过泪。
牛刚笑着说:
“不要紧,胖胖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小龙想让他俩多谈几句话,特意先走一步。不料杨英并未停留,轻巧地一转身就跟着出来了。
2
小水领杨英他俩来到另一条小胡同。他凑到杨英的耳朵边,低声说:
“就在这右边,倒数第二家,门上贴白纸的。去吧,没问题。四面房上,都有我们的人。”
杨英和小龙,就深入到那条小胡同里,找到门上贴着丧事白纸的那个人家,拉了铃。亮着手电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脸孔很自的瘦瘦的军官,他背后还跟着一个更瘦的、嘴脸儿有些歪斜的士兵。
“你们是谁?”军官问,用手电向他俩身上照。
“我们是保定来的特货商人。”小龙赔着笑脸儿回答。
“你们找谁?”
“我们找八爷,他老人家约我们来谈一笔生意。”
“进来吧。”
军官在前面领路,他们走过小院,来到正屋。黑暗的正屋里,桌上有一盏半明不灭的长明灯,照见黑漆的灵牌,和两支白色的熄灭了的蜡烛。军官在西边房门上轻轻敲了三下,说:
“报告队长,‘保定客人’到了。”
“嗯,进来!”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军官推开门,领客人进了房。杨英他俩看见,房里也很暗,那边炕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烟灯,灯旁歪着一个魁梧的大汉,下身穿着绿呢子马裤、光着一双大脚,上身只穿一件白绸子衬衫,还敞开多毛的胸脯。这人拿着烟枪正在抽吸,相貌很是粗鲁、残忍。他对面歪着一个穿白色丧服的妇女,正在给他烧烟。房间里充满大烟和香水混杂的难闻气味。杨英知道这男人定是田八,只见他略略抬一抬身,看着他俩,招呼说:
“坐吧,到八爷这儿来不用客气!”
那瘦军官已经给妇女递了个眼色,女人不声不响地走出房去,把门带上了。但那军官和跟了进来的那个士兵,却都提着手枪,在那边笔直地站立,威严地注视着来客,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两位?”小龙怕谈话不便,望望他俩,向田八问。
“哈哈,都是自己人,放心吧。哈哈,坐,坐!”
但是,当杨英走上前,把礼帽脱了,围巾解了,露出端庄的女性的面貌,带着从容的微笑,像熟人似的看着他们。她坦率地在炕上坐下的时候,田八他们的脸上,显然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时站在杨英后侧的小龙,趁人不注意,也早已拔出枪来,防备着。可是杨英感觉到了,回头对小龙故作惊奇地问道:
“你干吗?”又比较严厉地说,“我来谈个问题,紧张什么!”那声音虽低,却异常清脆嘹亮。
小龙无奈,红着脸,把枪掖了起来。田八也不好意思,斥责那两人道:
“混蛋!叫你们这样招待客人的吗?”又喝那士兵,“下去!快拿酒来!”
他这时才丢下烟枪,坐了起来,满脸笑容地对杨英说:
“八爷是个没心眼儿的人,请同志不要见怪!”
“好说!我姓杨的虽然跟八爷第一次见面,可是对八爷的为人,早就知道一二,要不,今天怎么会一直跑到这儿来呢?”
可不是吗?这样一说,彼此都会心地笑了,室内的空气顿时松弛下来。瘦军官插了枪,笑着招呼小龙,也都在炕边上坐下。那飞跑出去的护兵——一李歪歪——又飞跑进来,后面跟着那女人。随即,小炕桌放上了,煤油灯点起了,酒啊菜的摆开了。李歪歪和女人又退出,到厨房炒菜去了。
“杨代表,我知道共产党里有人才!我就是喜欢这种光明磊落的人!今天,我田八敬您这一杯!”八爷粗声粗气地说,把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杯双手递给杨英。
杨英接了酒杯,眉心儿微微一蹙,轻轻一笑说:
“我本来不喝酒,可是,为了庆贺咱们友谊的开始,瞧,我干了这一杯!”说完,不顾小龙在暗里拉她,她一饮而尽,不免被烈性的烧酒呛得咳了两声。
“痛快!痛快!我陪你三杯!”田八快活地说,捧起大杯就喝,又说,“您就吃菜吧,我不再勉强您喝酒!”
于是,一面吃着,一面就谈开了。
3
……这田八的事,原是出人意料的。当初,牛刚他们花了很大工夫,想争取常恩,还争取不过来,绝没想到田八这样的人竟会有被争取的可能。可是田八和黄人杰的矛盾,却一天天发展起来。田八瞧不超黄人杰的摆臭架子、假仁假义;黄人杰瞧不起田八的土匪性儿、胡言乱行。田八对黄人杰不是瞪眼就是骂;黄人杰对田八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在背地使坏心眼儿。两个人发生过几次脸红耳赤,几乎动武的事。半年以来,田八眼睁睁地看着常恩升级加薪,接替了杨花脸第一大队长的位子,牛刚也代理了第三大队长,只有他田八未被提升。最近改为正规编制的时候,队伍扩充成四个团,从北平派来许多军官,常恩和牛刚都正式当上了团长,可是田八反而降成团副,而且凡是田八心腹的营连长们,一概都调走了,据说是“上头的命令”。这可把田八气得鼻子都歪了,牙齿咬得铮铮的,心想连老狐狸都不够朋友,狠心拆他的台,他田八在这儿就完全吃不开了。
当牛刚把田八及其部下的情况向黑老蔡汇报后,老蔡认为:即使是田八这样的人,也是可以争取的。他指出必须利用反革命的每一冲突,扩大他们内部的裂痕,要争取一切可能的同盟者。因此,他当时决定,一面由牛刚他们继续向田八及其部下积极进行工作,一面“趁热打铁”,由中共县委出面,给田八寄一封信,试探他的态度。不料田八居然急不可待地约定地点进行谈判。为了迅速争取这部分武装,于是,杨英就亲自出马了……
现在,杨英不急于谈正事,只是跟田八聊闲天。提起黄人杰的时候,杨英微笑说:
“你们那位黄委员,倒也‘有意思。据我们了解,他是个‘绣花枕头’,外面漂亮,肚里不过是一包草罢了。究竟他有什么本事呢?我们只听说‘双枪常恩’‘大刀田八’,可还没听说过这位使无声手枪的党老爷打中过一次靶子。(说得田八他们都笑了。)可他牛皮倒吹得挺响啊,不是每星期一的‘总理纪念周’上,他都要叫嚣一通‘剿匪’、‘戡乱’吗!嘿,蒋介石剿匪剿了二十多年,把共产党越剿越大了;你小小一个黄人杰,又能怎么样?现在解放军的战略,是大规模的运动战,不死守一城一地,要么不打,要打就打便宜仗,把敌人整师整旅地消灭。他国民党敢不敢公布战争的真相?据二月底确实统计,作战八个月,蒋军已被歼灭七十一万;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马法五,第二绥靖区副司令李仙洲,都被活捉了;其他军长师长等高级将领,被击毙的,被活捉的,多如牛毛。哈,他小小黄人杰竟敢在共产党面前逞能,不把人笑掉牙吗?我们毛主席说,今年秋天就要大反攻。好,等着瞧吧,那些大老蒋、小老蒋,最后被一股脑儿活捉的日子不会远啦!”
杨英这一番正气凛然的谈话,可真把两个匪徒震慑住了。为了缓和空气,杨英又轻轻一笑,转换话头道:
“不过,据我们了解,这黄委员,倒也有一种本事,那就是,欺负朋友。他不是鬼鬼祟祟跟时来运合股做私货买卖吗?可又偷偷摸摸糟蹋时来运的妻子,这算什么行为呢?古话说,朋友妻,不可欺。这位党老爷,简直连一点儿人性都没有啦。再说,他凭什么瞧不起八爷呢?听说他嘲笑八爷是河西大庙里毕业的,这算什么话!人穷不是罪,人穷志不穷!在河西大庙里住几天,反抗强权,打富济贫,并没有什么不光彩!倒是那种流氓、党棍,从小靠父母的几个臭钱,吃轻巧饭,放轻巧屁,一旦做官得势,就作威作福,表面上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才真正可耻!”
杨英的话,先是使田八他俩惊异:怎么他们内部的事,她全知道呢?接着又使他俩非常佩服:感觉到她给他们撑了腰,支持了正义。
现在,田八那凶残的兽性的脸上,越来越多地透露出了人的热情;他那喝酒喝红了的眼睛,对杨英闪耀着特殊的、心悦诚服的光辉。他感动地说道:
“哎,杨代表,你真是个明亮人,你看到我的心了!我早说嘛:共产党是了不起!瞧吧,它就是行!你听我告诉你:去年秋天,我们的司令部里,有三个共产党犯人,全戴着脚镣手铐,可一齐从铜墙铁壁的司令部里跑掉了。这简直神了!冬天的一个夜里,正下大雪,宋司令的两个‘腿子’,就在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共产党处了死刑!吓得那些头儿们,一到夜里,就不敢出门啊!就说最近吧,哎呀,有一天,一夜之间,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共产党的标语。呵,那‘蒋介石卖国十大罪状’,竟一直贴到我们的司令部里,你想惊人不惊人!所以呵,我田八早品出来了:共产党是了不起,主要它得人心。瞧吧,天下一定是共产党的!可我田八这样的家伙,共产党会要我吗?杨同志,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的确是想投八路,可心里又犯疑:我拿不准,共产党对八爷我,会怎么样?哈哈,看来你倒是个老内行,你给八爷指个明路吧!”
到这时候,杨英才把共产党对起义军人的政策,仔细交代给他俩。这是王小龙早就等得不耐烦,急于想说明的。所以杨英说后,小龙又补充。可田八对小龙的话,似乎不大爱听,只是在心里想着:“这小子好像在哪儿见过面。”小龙虽有好口才,怎奈心里一急,话就说错了:
“哪怕你过去做过那么多坏事,甚至杀过那么多人……”
田八听了这刺心的话,对他反感地、不屑地瞪了一眼。
杨英忙接下去道:
“是啊,即使有罪恶,也‘不究既往’。何况,老百姓只是对老狐狸有仇恨,对八爷可没有什么,这倒请你不必介意。只是有些人认为,在解放军里,生活非常艰苦,更不能抽烟、喝酒、带家眷,你们不是这样想的吗?”杨英故意说“家眷”,很显然,对田八来说,这不过是“姘妇”的代名词吧了。
“哈哈,这你可说到我的心眼里啦!”
“我们就是不了解……”瘦军官也带笑说。
杨英笑道:
“你们哥儿兄弟,不是讲究义气吗?不是主张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吗?好呀,你们到解放军里去瞧瞧吧,那才真是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大家比哥儿兄弟还亲呢。尤其是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享福在后,比义气可更高一层、更进一步啦。俗语说得好:不怕肚不饱,只怕气不平嘛。况且,生活是随条件改变的,环境一好转,生活也就提高啦!”说到这里,杨英又笑起来,“可是,当兵又不是出家当和尚,干吗不能抽烟喝酒带家眷呢?只要有烟有酒,又不妨碍工作,你就抽吧,喝吧;只要条件允许,你就把老婆孩子一股脑儿全带上吧。不是说吗,我们对起义军官,还要特别优待哩!”
“哈哈哈,共产党还是讲人情!”田八开心地笑着,对瘦军官说。于是,谈话就接触到起义的一些具体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