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天使把革命之火
投向大地!
——殷夫
1
那天晚上,黑老蔡在龙虎岗,突然闯进了自卫团的团部。
团部里,二十来人围着一张八仙桌,有的坐,有的站,有的还爬得很高,正在兴高采烈地耍一种最下流的赌博——押“红黑杠”。
坐庄的是他们的团长,宋小乱。他原名文耀,是“活阎王”宋占鳌的独生子,外号又叫“小尖头”,一个最地道的少爷流氓。他穿着漂亮的绸裤褂,梳着小分头,嘴里叼着烟卷儿,耸起了眉尖留神看大家下注。那八字式的眉眼里透露出狡猾、贪婪的神色,而嘴角上却佯装着满不在乎的微笑。
坐在他对面的团副阮黑心,最后下注:他瞅准了目标,骂了声“他妈的”,连手掌带钞票使劲一拍,把桌子上的灯火都震得吃惊地一跳。
宋小乱捻亮了灯芯,嘴里唱着:“哎——开啦——”正要揭盖,忽听得一个洪钟似的声音猛地喊道:
“慢着!我也来一份!”
大家一看,原来是个络腮胡的黑脸汉子,挤到前面来。包头手巾下面,一对闪亮的眼睛对宋小乱顽皮地望着,正伸手往怀里掏摸。
“你是哪里来的?”宋小乱厌烦地问。
“天上掉下来,地下蹦出来。——瞧,我押这个!”他把一个小小的红纸包,轻轻放到宋小乱面前。
“开他娘的什么玩笑!”宋小乱把纸包一推,生气地骂道,“快给我滚!”
“滚?慢点滚!这里面是一张最值钱的东西,你这位少爷怎么有眼无珠呀!”那黑汉振振有词地说,洪亮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欢乐和轻微的嘲笑。他双手把红纸包儿又轻轻地放到他的面前。
团员们都被那老乡的大胆和诙谐所吸引,嘻开嘴巴望着他笑,但不敢笑出声来。大家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看宋小乱对这无礼的怪人怎样发落。
这小尖头瞅着红纸包,心里很疑惑。他本想拆开来看看,但刚刚发过脾气,还受了嘲弄,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不由得尴尬地搔搔后脑,带着怒气说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这家伙活得不耐烦了吗?梁兴,快给我打开来瞧瞧!他要真敢开咱的玩笑,老子马上拾掇了他,把他这大胡子脑袋当蔓菁种到地里去!”说着威吓地掏出手枪,啪的一声放到桌面上。
不料那黑汉毫不在乎,神色自若地用一只大手摸着毛茬茬的胡子。看见他动枪,反而扬起脑袋,连瞧也不瞧他。
大家对这奇怪的人和奇怪的纸包发生了莫大的兴趣。只见梁兴拆开纸包,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打开念道:
自卫团,自卫团,
快快放得老实点!
再敢欺压老百姓,
送尔去到鬼门关!
大家听了,觉得不对头,有些人脸色都变了。宋小乱挺起眉尖,狠狠地瞪着老乡,要想发作。然而老乡那若无其事的神情,含有深意的笑容,却消除了许多人的怀疑。那团副阮黑心,竟还以为他是特地来报信的,反而和气地问道:
“你是在哪儿拿到的?”
“往下念吧,一会儿就明白了!”
那叫作梁兴的文书果真又往下念道:
宋小乱,宋小乱,
你尖头还能晃几天?……
“混蛋!别念了!”小尖头恼怒地喊叫,“你是谁?”他伸手就要抓枪。
“我就是老共!”黑老蔡早已把桌上的枪抢到手里,这么愉快地回答着。他同时使劲一张开胳膊,两边的人纷纷倒退,他一个箭步跳出圈子,两手两支枪逼住了所有的人,沉雷般一声吆喝:“不许动!”
大家措手不及,许多人都吓呆了。宋小乱更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竟对黑老蔡傻着眼儿直发愣。
“瞧,我马上就枪毙你!”老蔡故意吓唬他,不料小尖头竟吓得真就软瘫下去,还尿了一裤子。
黑老蔡一声咳嗽,立刻冲进来几个拿驳壳枪的队员,把自卫团的枪支、子弹都收了,退到门口。
黑老蔡指着宋小乱,忍不住轻蔑地笑道:
“啊哈!凭你这样的包,还想跟共产党斗吗?”又严厉地环视众人,“告诉你们:共产党是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在这里生了根,牢牢地生了根。你们休想再欺负老百姓!你们有些人本来就是地主富农,有些人却是做了地主富农的狗腿。你们在村里烧杀抢掠够了,今后不许你们再做坏事儿!谁敢再动老百姓一根汗毛,瞧,我们手里的家伙决不依你!”
正说到这里,不料宋小乱忽然匍匐着向里屋窜去,像兔子一样快,也不知他是什么居心。黑老蔡眼明手快,兜屁股一枪打去,他就在房门口趴下,不动了。
“谁要不老实,就跟他一样!”黑老蔡给大家教训了一顿,才命令队员把他们捆起来,嘴里都塞了棉花,连同最先捉住的两个门岗,一齐关在屋里,锁上了,然后走出大门。
外面,小队长宋辰,已经按照预先的布置,封锁了各街口。
一会儿,在村子中心,十字街口南边的鼓楼上,大喇叭筒广播发出了一个姑娘的声音:“老乡亲们!……”她每广播一句,两头的高房上和东头的土坯房上,立刻都有一个小伙子的声音照样地广播着,就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
这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兴奋、热情,充满着斗争的欢乐、胜利的夸耀。她广播的内容(华北解放军的捷报、龙虎岗今晚的新闻,等等),吓坏了地主富农,大大地鼓舞了穷苦的农民。
而那两个小伙子的声音,大家听起来却又那么耳熟。
“这不是小龙的声音吗?”刚刚睡下的金梅阁,带着惊疑的、诧异的、又有几分兴奋的复杂情绪,猛然从床上坐起。
2
当李小珠和小龙、黑虎儿广播的时候,杨英他们一伙人,正押着毛二狗,往村外走。
到了村东口。这位肥胖的联保主任,虽然两眼被手巾蒙住了,可是他估计这准是推他到村外那个白杨林里去“执行”,心一慌,腿一软,就赖在地上不走了;他那被堵塞的嘴里,还“啊,啊”地发出求饶似的声音。
两个队员使大劲拉他走,本村新找回来的民兵来顺、傻柱子还在后面推着,他却像一麻袋沉重的粮食,在土路上慢慢地滑过去。杨英用手枪口顶住他的太阳穴,喝令他赶快起来,不料他反而抖得厉害,越发地起不来了。
“我们不杀你,就到那边去谈谈。”杨英改变了口气,好言相劝地说,“你快起来走吧。”
“毛二你放心!”分队长魏大猛也说,“我们不杀你,只叫你到大清河里洗个澡!”
这末了一句话,把刚刚有点好转的毛二狗,吓得又软瘫在地上,“啊,啊”地直告饶。他盘算准要把他投河灭尸,像他们对共产党所做的那样,因此,不管杨英再怎么劝,也不相信了。
树梢上刚升起的一弯新月,就像笑得弯弯的嘴巴,正在笑这弄僵了的局面。杨英又好笑、又好气地射了魏大猛一眼,正想叫来顺、傻柱子把毛二架起走,忽然俊儿姑娘拉她到一边,凑到她耳朵跟前小声说:
“快找杠子吧,任他千斤重的肥猪也把他抬走了!”还没等杨英回答,她就对凑过来听的良子低声道,“瞧你这个死样子,还不快拿杠子去!”
良子就像奉了圣旨一样,立刻飞跑去了。这小伙子人瘦腿长,家又很近,只片刻工夫,便把杠子拿来了。后面还跑来个矮小的女人,原来是石漏媳妇,兴奋地抱着一堆粗麻绳,交给来顺他们。杨英虽然不同意,却也不便拦阻。
来顺、傻柱子马上用迅速的动作,把这位毛二爷仰面朝天、“四蹄”相攒地捆好,穿上大木杠,抬起就跑。
“啊!啊!”这肥猪似的家伙,脑袋左右晃动着,嘴里还在发出闷住的可笑的声音。
走了几步,杨英就抢上去,说道:
“还是把他放下吧。要再不走,我们再抬他!”
谁知这一回,刚放开了他的两条腿,让他站好,毛二就乖乖地走了。
到了大清河边。这儿河面很宽,河水无声地流着,较远的水面上闪烁着碎银子般的月光。毛二虽然看不见,却感受到河上袭来的带有水藻味儿的凉气,听得见芦苇的窸窣和鱼儿吞食的啪啪的响声,尤其是,他仿佛闻到一阵强烈的血腥味儿。原来,他知道,就是这地方,宋占魁曾经在堤上嘿嘿冷笑,他毛二爷和其他一些老爷们也在堤上兴奋地观看:呵,就在这河边,田八爷满嘴臭骂,挥舞大刀砍下了一大批革命者的头颅;而宋家老爷们还不解恨,于是,在一声吆喝下,兵士们又连砍带剁……
现在,毛二狗跪倒在地上,恐慌地求饶,只恨嘴里的棉花阻碍了他的发音。
“老实点!”杨英站在他面前愤怒地吆喝,故意把手枪拉得喀嚓作响,“今天我代表人民的意志,宣布判处反革命分子毛二死刑,将尸首沉大清河底,为死难烈士报仇!”
旁边一声怒吼,两个民兵立刻把他的长袍剥下,五花大绑地捆起。力大如牛的魏大猛,两手举起一块大石跑来扔到他身边,民兵就用绳子将他拴在石上,准备沉河。
毛二狗早已吓得昏昏迷迷,全身衣服都汗湿了。良子他们刚把他拴好,他就歪着肩膀趴下,向杨英那方向不住地叩头。
“吓!你还有什么说的!”杨英的脸上带着良子他们从未见过的泼悍的神气。
“啊!啊!啊!”毛二狗对她直点脑袋。
“把他嘴里的棉花拿开!让他说完再动手!”杨英冷笑着命令。
棉花拿走了。毛二狗跪着,仰起脸,蒙住的眼睛似乎望着杨英,急切地叫:
“同志!同志!……”
“放屁!谁跟你同志!”
“老爷……小姐……队长队长!”毛二狗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称呼,大颗的汗珠往下淌着,越着急越口吃地说道,“你你你只要留我一条狗命,我我我知过必改!”
“吓,你还知过!你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该死!该死!我不该给宋司令——这老狐狸办事,当,当走狗!他们杀人,抢人,鱼肉,鱼肉乡民!”
“他们烧杀抢掠,残害百姓,你有没有份?”
“我,我,请长官明鉴,这些其实我没有份!”
“什么?你当联保主任,跟他们狼狈为奸,还没有份?”
“我……我……从来……”
“我问你:今年春上,帮助老狐狸抓人的是谁?参加他们杀人的又是谁?”
“这……”毛二狗不敢承认。
“我再问你:最近共产党在这儿活动,到城里去报告的是谁?引队伍来搜查的又是谁?”
“这……”毛二狗也不敢否认。
“哼,几十条几百条,只提醒你一条两条,怎么你就不说话了?你倒说呀,你究竟有没有份?”
“啊呀,我我该死!我我该死!”毛二又惶急地趴在地上叩头,“千万请长官恩赦!千万请留下我这条狗命!你是我,我再生父母!我一定为长官,为,为共产党,结草衔环!”
依照预定的计划,今晚是要教育毛二狗,凡是本村的人在旁边都不许说话。为了防止临时出岔儿,杨英在事先对他们做了说服教育工作。
可是现在,急切要为丈夫报仇的石漏媳妇,在一旁虽然不敢出声,却早哭得泪人儿似的,不住地要冲过来求杨英把毛二狗打死。幸亏俊儿姑娘硬把她拉到堤后面去,小声责备着:
“瞧你!多糊涂!多糊涂!冤有头,债有主嘛!”她自己也流着热泪,“杀哥哥的是宋占魁弟兄,我们一定要找老狐狸他们报仇!这狗崽我们还得争取他,利用他!你怎么不听杨英姐的话!瞧你,瞧你,真叫人生气!”
月色更亮了。田野在蛙鼓声里显得异常的寂静。河边,传来了杨英清脆响亮的语声和毛二的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感恩的低低的哭声。
在月影婆娑的白杨林里,黑老蔡一伙人和杨英他们会合了。他们悄悄地给龙虎岗、甜水井、一溜鱼池等村子的地下民兵分发了枪支子弹和从分区带来的一批冀中造的手榴弹以后,就分头出发。各村的干部、民兵,互相交换着到人家的村子去,进行高房广播、墙头喊话、窗口教育,以及张贴标语传单、投递警告信等各种宣传活动。这些村子并没有反动武装,不会发生意外的危险。
黑老蔡和杨英各带一部分队员,分头突到另一些村子,展开政治攻势。老蔡和宋辰他们,还偷袭了裴庄自卫团,把收缴的武器,连同带来的一部分手榴弹,分发给那一带的民兵使用。黎明以前,大家按计划分散隐蔽。黑老蔡和杨英,带了王小龙、李小珠等,远远地奔千家营,钻了堡垒户。
3
第二天。
千家营的集市,照例很热闹。这是城北通涿县大道上的一个大村镇,南临清河支流,船只麇集。前后两条横街都有一里长,现在街两旁的店铺门口,就地摆满了各种各样什货的小摊,人来人往,相当拥挤。村东南河面上有一座与大路相平的石桥。桥南空地上是热闹的骡马市。桥北大路两旁有宽阔的约半里长的广场,是集市的最热闹的中心,这里有粮食市,鱼肉、蔬菜市,什耍市,破烂市,还有各种饮食摊贩,支起许多别有风味的圆顶或方顶的白布凉棚。这一带熙熙攘攘,特别拥挤。
赶集的人们,已经私下里传开了昨夜的种种消息。看得出受苦人的脸上,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秘密的欢喜。不论是地摊上的讲价,还是茶馆里的聊天,饭食摊上的叫卖……各种各样喧嚷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地带有节日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可是镇上的自卫团也得到了消息,已经加强了警戒。三三两两背长枪、缠子弹袋的便衣自卫团员,带着耀武扬威的神气,找茬寻衅地在集上乱窜,有的乘机敲诈勒索,有的乘机调戏妇女。自卫团团部,已经扣押了几个“可疑的”无辜乡民。
太阳已经照到当头,眼看就晌午了。赶集的老乡越来越多,桥北的广场上几乎拥挤不开。这正是千家营集最最热闹的时候。什耍市的露天戏台上,河北梆子的“清风寨”正演到最精彩的部分。站着看戏的人群中间,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姑娘,看来不过十六七岁,戴着宽边草帽,圆圆的脸蛋儿热得通红,左胳膊挽着一个篮子,右手护着它怕被挤坏。旁边一个嬉皮笑脸的精瘦的自卫团员,不住地低声用下流话逗她。这姑娘在人丛里钻来钻去,想逃开他的搅扰,可是他无耻地跟住她不放。姑娘气得瞪着他问:
“你要干吗?”
这家伙仗着他身上的一支大枪,竟死皮赖脸地和她调笑。
本来站在姑娘旁边的一个妇女,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儿不高,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可是一对晶莹的眼睛非常漂亮。她歪戴着宽边草帽,挤在人群里看戏,谁也看不大见她的脸孔。但她的眼睛却暗里注意着已经钻到前面去的姑娘,和那歹人的行动。这时她仰头望了望太阳,忽然低声对身边的一个戴学生帽和白口罩的青年说:
“时间差不多了,你叫小妹走吧。”
那中学生模样的青年就挤到前面去,拉拉姑娘道:
“小妹,嫂子说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走?你是她的什么人?”那瘦鬼斜眼看着学生胸前“县立中学”的证章,一面拦住姑娘。
看来那青年早就憋住了一腔怒火,这时他那俊秀的脸气得眼都红了,说:
“干吗不让走?”
“我正要检查她呢!”
瘦鬼说着,就要搜查姑娘的身上,被姑娘气愤地挡住。瘦鬼顺手夺了姑娘的篮子,只一颠,篮子里被一块新毛巾盖着的粉条、胰子和四个大炮仗,都翻到了上面来。
“哦,二踢脚(炮仗名),你买这个干什么?”
“这是我哥明儿个结婚用的喜炮,你管得着吗!”姑娘伸手就夺篮子,见他抓住不放,一把就将炮仗抢到手里。
戏台上正演到黑李逵假扮了新娘,在唢呐声中顶了块红布与强盗同入新房,台下发出一片喧嚷的笑声。唯有这里一部分观众被台下的活剧所分心,有些人就不满地发出嘘声。
不料那瘦鬼竟恼羞成怒,辱骂着把篮子一摔,从肩上卸下枪来就要动武。
“不许动!”青年立刻拔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胸脯。
瘦鬼怔住了,大枪被青年——王小龙提去。
“噼——啪!”姑娘——李小珠把一个炮仗放上了天。
在这一声信号下,全镇的自卫团员——不论在团部的或在集上的,立刻都被暗中监视他们的黑老蔡和他的队员们缴了枪。
杨英早已跳上戏台,草帽挂在脑后,对台下挥着双手喊:
“乡亲们,不要乱,不要乱,咱们今天开个会!”
队员们有的迅速把大枪运走,绝大部分在台下和各街口维持秩序。
曾经解放过的人民,惊喜地、好奇地从四面八方向杨英拥来。
“乡亲们,我是共产党派来的区委书记,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政委……”
一阵欢呼和鼓掌,使杨英心一酸,涌出了感动的眼泪:
“亲人们,共产党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们。我们知道你们在受苦,我们的心也跟着你们在一起受苦。”她站在台边,她那打了补丁的蓝布短褂,使老乡们感到亲切。从她原来苍白、却又泛起了红光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外表虽然竭力镇静,而内心还是非常激动的。“乡亲们,我也是庄户人家的儿女。我知道,这集上的粮食、牲口,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不是咱们的;咱们种的粮食、喂的牲口,一切好东西,早都成了人家的了!地主老财,政客官僚,还有他们的狗腿——保甲长、自卫团,他们变着法儿把咱们的东西都抢光了!连共产党在这儿的时候减的租子、减的利息,都给倒算去了!咱们庄稼人没有粮食吃,想买也买不起,只好卖破烂,卖没有养大的猪崽,卖正在生蛋的母鸡,甚至卖儿卖女,含着眼泪过日子。就是在集上喝杯茶、吃碗豆腐脑儿、称一斤盐、扯几尺布,都发愁钱不够数儿啊!乡亲们,这样的光景,叫咱们怎么活下去呀?”
接着,杨英谈到了国民党统治的罪恶,以及蒋介石卖国的罪行,然后说:
“不,乡亲们,我们不能这样屈辱地活下去!我们一定要组织起来,人多力量大!干什么?打倒那些卖国贼!打倒那些吸血鬼!——清算恶霸!斗争地主!分土地!分粮食!收回一切被剥削、被抢去的东西!——劳动人民,要自己当家做主,保卫住祖国的独立和自由,大家过好日子!乡亲们,代表劳动人民利益的共产党,如今回来了!昨天夜里,龙虎岗和裴庄的自卫团,都被共产党的游击队缴枪了;今天,你们瞧,千家营的自卫团,也被缴枪了!现在,形势对大家很有利!国民党的统治,变了天的日子,是长不了了!乡亲们……”
那边,黑老蔡提了驳壳枪,像一座铁塔,站在桥头守望。
忽然黑虎儿从村东口跑来,低声报告说:
“城里的队伍到了龙虎岗,现在从龙虎岗往这边来,已经望得见影儿了!”
刚好王小龙和李小珠从街上贴标语、散传单回来,黑老蔡就叫他俩赶快把敌情通知杨英,吩咐杨英快些结束讲话,赶紧撤走。他俩马上去了。老蔡望见王小龙跳到台上与杨英耳语,小龙走开后,杨英又继续讲话——从她沉静的姿态上,简直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样,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杨英还在台上挥着胳膊,激动地讲话,仿佛她有许多话要跟老乡们讲,只恨时间不够似的。黑老蔡望着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忽然魏大猛和黑虎儿都从村东口跑来,说:
“敌人的尖兵接近村子了!”
看得见广场上的群众已经发生了骚动,东边有许多人慌慌张张往这边跑,而戏台上的杨英还在激昂慷慨地喊:
“因此,乡亲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穷凶极恶,大家只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有组织地起来斗争,胜利一定是咱们的!我们要……”
在黑老蔡的命令下,魏大猛立刻吹响了哨子。那一声声短促的、紧急的哨音,是叫同志们赶快分散隐蔽。他一面吹哨,一面向街上跑去。
黑老蔡望见,杨英还在大声疾呼,不由得对她那股子热情和沉着劲儿,赞赏地笑了起来。他忽然把右手向前一扬,说:
“跟我来!”就领着他身边的几个队员,大踏步朝东边走去。
这几个队员,都是原来混进村时的打扮,头上戴着遮阳的草帽,肩上搭着擦汗的毛巾,卷起了袖子,挽起了裤腿。有的挑着担儿,有的背着筐儿,有的挽着篮儿,有的掮着扁担、绳儿;只是来时帮助老乡捎的东西早出空了,因而走得越发轻快。黑老蔡把个空麻袋搭在肩头,甩着一条胳膊,一步步更是带劲。
在村口,他们和敌人最前哨的三个尖兵遭遇了,还没等敌人看清,只黑老蔡的一支枪,就已经把他们全撂倒了。
枪声一响,集上立刻大乱。杨英最后喊了两句口号,往台下一跳,拉着李小珠的手就在混乱的人群里向西跑,王小龙提着手枪紧紧地跟在后面。
村外的敌人一听到枪声,立刻分几路向村里冲。黑老蔡他们都把短枪掖在裤腰里,像一群庄稼人似的纷纷跑出村来,脸上还故意带着慌慌张张的表情。黑老蔡一面领头在大路边跑,一面还举手向奔跑的敌人里面两个下级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喊道:
“不得了,解放军就在桥头打枪啊!”
军官之一是个大高个儿,略微放慢了脚步,吆喝着问:
“他妈的,你嚷什么!解放军究竟有多少?”
“解放军多的是,你瞧!”黑老蔡边说边拔出双枪打去,立刻把两个军官都打死了。趁敌人措手不及,刹那间他们狠狠地扫了几梭子,打倒二十多个敌人,才迅速地钻进路旁的青纱帐,不见了。
村里,杨英和李小珠在骚乱的人群里钻,很快就和王小龙失去了联系。她俩进了街,就向北边胡同拐,想从北边冲出去,不料北边也响起了枪声。她俩就顺着后街往西跑,还没跑到村口,迎面冲来一股子敌人。她俩眼快,赶紧又拐进南边胡同。杨英估计这村镇已经被敌人包围了,就想赶快越过前街,与小珠去钻堡垒户。可是前街上嚷嚷吵吵,敌人已经在到处搜索了。一回头看见后面胡同口也有敌人拐进来,急切里杨英拉着小珠闪进一个大门洞,立刻把大门插上,向院子里跑。
谁想这一座漂亮的小小宅院,正是宋占魁的老哥活阎王所安置的“外家”。活阎王昨夜在龙虎岗受了惊,今天把重伤的儿子小乱送城里医院后,刚巧在这里解闷。杨英她俩往院里跑时,活阎王正被外面的枪声所惊扰,匆匆从正屋出来,要出去探看动静。这老家伙穿着纺绸长袍,光着秃脑瓜,铁青着长脸儿,八字式的眉眼不愉快地向前瞅着。就凭这模样,杨英和李小珠立刻知道了他是谁,也想到了这是什么地方,而且相信准没有错。
“站住!不许动!”杨英威严地吆喝,对他举起了手枪。小珠儿也拿着枪,忙过去搜了搜他的身上——并没有武器。
这当儿,杨英注意到:活阎王的脸色更青了,八字眉眼虽然紧张地对她瞅着,却并非十分惧怕,只是阴险地探测着她俩的身份和动机。杨英本就知道他所做的许多恶事,这时就不由得冲起了一股子仇人相见的愤恨情绪。
“进去!”她狠狠地命令着。
屋内一个美丽而憔悴的中年妇女,吓得脸儿都黄了,赶忙站起来赔笑张罗。
“宋占鳌!”杨英厉声说,“昨夜叫毛二捎给你的信,你看过了没有?”
“是是,看过了。”
“那好!”因为外面情况紧急,杨英直截了当地说,“现在你跟我们一块儿到里屋去,一会儿要有人来搜查,由她——”她目示那女人,“——把他们打发走。你们要敢暴露我们,我们先把你俩打死!”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我说的话,记住没有?”杨英喝问着。
“是是,记住了。”
“放心吧,同志,我决不……”那女人友好地望着杨英。
“好,你去开门!”杨英吩咐着,就和李小珠押着老家伙到里屋去。
到了里屋,老家伙就往炕上一躺。炕上烟盘里的灯还没灭,他死活不管地拿起烟枪来,继续他刚才未竟的事业。
杨英索性把门帘吊起,然后她俩都躲在开着的房门背后。杨英从门缝里监视外屋,准备战斗;李小珠拿枪瞄准活阎王,防他发坏。
进来的一个身材颀长的、漂亮的青年军官,正是常恩,后面还跟着一个小胖子护兵。小胖子站在正屋门口,常恩走了进来,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划洋火吸烟。
那中年女人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眼睛里闪射出深深的爱的光芒,但刚才那种惊慌的情绪,还残留在她那美丽而憔悴的脸上。
“别害怕,没什么事!”常恩带笑地安慰她。
“哎呀,真把我吓坏了!”女人强笑说,“是共产党又来了吗?”
“只有零星几个‘共匪’在集上捣乱,正搜查呢。”
常恩说着,一眼看见靠墙的茶几上,放着一顶乳黄鱼的窄边软草帽。他望了望里屋,又闻见一股子大烟味儿。虽然没看见人,他却早已明白,那老家伙准在里面。年轻的常恩再没说一句话,闷闷地喝了两口茶,就默默地走了。
原来,这女人正是常恩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