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钢铁,
我们的头脑,
我们的语言,
我们的纪律!
——殷夫
1
区委召开扩大会议,准备讨论和处理王小龙的问题。
下午,开会的时间到了。杨英和秀女儿等几个人,穿过月亮门,走进了从前笑面虎住的西跨院。
院子里、葡萄架下、花坛旁边,直到西边和北边的墙根,都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堆积如小山的精美家具,上面都苫着积雪很厚的苇席,看得出井井有条的安排,以及对胜利果实的爱护。在那红砖洋房朝东的门口,十三四岁的姑娘玉妹子,穿着露了花絮的黑棉袄和千补百衲的蓝单裤站在那里。她笑着跟她们招呼,还通令她们在两根圆柱支撑的门廊里,把鞋底的雪泥蹬净搓光,然后才准进去。
进了洋房,走在横贯东西的过道里,又看见两旁每一个房间内,四壁都挂着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衣服,地上排列着小件家具,家具上放着各种日用品,就像开展览会一样。而每一个房门口,都有一个笑眯眯的姑娘在把守。有一个房间里,俊儿姑娘和几位老大爷,正在把各种物件一一估价,一个小学生拿着本子在记录,另一个小学生把编好号码与写好价格的小纸条儿贴在物件上。
杨英知道,这是俊儿她们想出来的办法:先把每一件东西估了价,看全部浮财共值多少钱,然后按等级把钱数分给每一户,让每一户再按钱数挑选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最穷苦的最先挑,准备挑到最后,让每家中农在浮财方面也多少能分到一点胜利果实。
“真是群众的智慧、群众的创造!”杨英暗自佩服地想。走上楼梯的时候,她忽然问秀女儿:“俊儿的病,究竟好利索没有?”
“说起来也怪,这一向她黑间白日地忙,反而精神抖擞,病也好利索啦。”忧郁的秀女儿,回答着这样的话,脸上也没有一点儿笑意。
“开会的事你通知她没有?”
“跟她说了。一会儿她工作告一段落就来。”
原来这一次区委扩大会议,除区委及龙虎岗支部全体党员都出席外,依照杨英的指示,还吸收有关的党员魏大猛、宋辰,和青年积极分子高良子、高俊儿、唐黑虎等人参加;并且,连已经开除党籍的李玉也请来列席——杨英希望他对王小龙提点意见,同时也让他自己多受一次党的教育。
会议是在楼上尽东头那间书房里举行的。由于三面都是立地长窗,附近屋顶上的雪光通过上上下下大块窗玻璃反射进来,书房里显得特别明亮。可是家具早搬光了,只留下几十本洋装书籍堆在屋角。显然是以前开会时有些人拿了厚厚的洋装书当坐垫,那些洋装书至今还散放在地板上。李玉正在惋惜地一本本拾起来重归原处,黑虎儿、李小珠在旁帮忙。也不知是谁的安排,现在靠近西墙放了一只长桌、几个方凳,旁边放了几只长板凳,墙上还庄严地挂了一面红旗。杨英他们来到时,几只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就在桌旁的方凳上坐下;秀女儿在桌子一头准备做记录。于是,会议就开始了。
在讨论王小龙问题以前,首先审议了宋卯、狄廉臣两人向龙虎岗支部提出的“在群众大会最后竟公开宣布开除我俩党籍”的申诉。这申诉写得可疑的谦恭,比如在群众大会上“更深刻地”检讨了“在一时错误的思想支配下”,组织了翻心团等错误,要求党予以宽大,从轻给以处分。然而,正像贺家富笑着说的:“浅水里养鳖,早就看透你俩是什么货啦!”大家支持原来的决定,谁也没为他俩辩护;连一向把他俩看作“好人”、看作“得力干部”的李玉(他为了吸收狄廉臣这样的经纪人入党,怕人笑话,所以竟把他吸收为秘密党员),也表示拥护这一决定;只有王小龙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当杨英征求宋卯的兄弟宋辰的意见时,宋辰坚决地说:
“堕落到反党的地步,就是应该清除!我主张,不用为他俩浪费时间了!”
这宋辰,年纪虽轻,说话却老练而果断。平常,他一贯表现很进步,跟家庭也不多来往,除了他的“未婚妻”高俊儿总觉得他虚伪而不喜欢他以外,同志们向来对他都很信任。
“好,现在讨论王小龙的问题。”会议主席——区委书记杨英宣布。
2
王小龙的脸上,显出了严肃的神气。他低着眼谁也不看,掏出钢笔和小本儿走到桌旁去,准备记别人对他的意见。坐在秀女儿对面一头的魏大猛,急忙给他让座儿。杨英注意到,小龙一开始就抱着不服的、气鼓鼓的情绪。
第一个发言的是丁少山。他直截了当地说:
“今天我要给小龙提点意见,我认为小龙的思想问题很严重。在阶级斗争万分紧张的时候,小龙竟瞒着组织,给地主家小姐金梅阁写信;并且在大家准备战斗的情况下,他单独行动,不必要地暴露目标,以致被捕;后来,又由于他的个人行动,打乱了战斗的部署,让万恶的老狐狸逃跑了!这些错误,我以为都不是偶然的。这说明了:第一,从冀中区党委回来以后,小龙的右倾思想还是没有克服,以致跟地主阶级分不清界限,直到这次反奸清算斗争,他还丧失立场,给地主说情;第二,他的个人主义又有了新的发展,为了坚持个人的错误意见,他竟背着组织搞什么名堂。这样发展下去,我看保不定要走上反党的道路。我诚恳地希望王小龙同志,赶快正视这个危险,悬崖勒马……”
“他就是无组织无纪律!”魏大猛气呼呼地说,“那天离队你请假没有?集合时候可就找不到你!你瞧你气人不气人?你就为什么不请假呢!你要是对领导忠实,你就说明要去给金梅阁送封信,我就一定不准你去,那就什么岔儿也不会有,连老狐狸也逮住啦!你瞧你!……”
“报告!”黑虎儿举手说,“小龙在队上的时候,表现很不好,大家都觉得他自高自大,连魏队长也不放在眼里!”
“我补充一点,”良子也举了举手,“有一次小龙对我说,他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论历史不比别人短,论功劳不比别人小,可现在就叫他当个‘兵’,这是上级看他年轻,明摆着欺侮他……”
“你胡说!”小龙突然把笔一拍,气愤地抗议道,“组织上特意让我在下层锻炼,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这不是在帮助人,你这是造谣污蔑,中伤一个同志……”
杨英严厉地制止了小龙,叫良子继续说下去。
“究竟谁污蔑谁,大家看吧!”良子也气得脸儿发了白,“正因为你还是我的同志,我要真正地帮助你。平常我说话你总是不听,今天我就在庄严的党旗下,向你进行打心眼儿里的……诚诚恳恳的……批评。”良子太激动了,停了停又继续说:“倘若我有过什么不正确的说话行事,你也可以严格地、批评我,我欢迎!现在我可还要摆事实:就在那次,小龙说,宋辰资格还老点,魏大猛才参加了几年革命,又是个大老粗,要领导他王小龙,‘门儿也没有’!小龙连杨政委也瞧不起,他说杨英政治没政治、文化没文化,不过是党看她忠实、肯干,才一个劲儿提拔她;还说杨英对他这样苛,不知是什么居心。小龙对黑老蔡也不满意,上次老蔡批评了他,他说老蔡看问题不全面,有偏心。要依他平素的说法,只有李玉才是他佩服的好干部,可是他说,李政委受冤枉被开除了!”
穿着破棉袄、戴着破毡帽,但因为面皮很白,给人一种奇特印象的李玉,坐在离桌子较远的长凳那一头。听到这里,他皱着眉摇了摇头,仿佛表示:真想不到,他王小龙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同意少山说的:小龙的右倾思想还是很严重,”良子继续说,“那天晚上,大家在学校操场上斗争恶霸地主,金梅阁她们一群地主家属奉命站在台右面,可是小龙就挤在她们旁边。我妹亲眼看见,他偷偷用眼睛和手势跟金梅阁来回打电话。——你不用对我瞪眼,这可以叫俊儿来证明,我绝没有污蔑你。斗争会以后,你不是还忿忿不平地跟我说吗:‘杨英的领导一贯过左,不该扣的也扣,不该斗的也斗,都是违反政策的。我要写信到分区党委去控告!’他就是这么说的!”末了,良子还揭发:最近王小龙跟二混子勾结,以缉私为名,“克”了一个私商,得到大批美国金枪牌香烟,私下里还请来顺的老爹抽,老爹没接受。良子说:“这是来顺亲自向我反映的。”
良子的发言刚停止,王小龙又激动地站起来要辩驳。杨英请他坐下,希望他镇静地倾听别人的意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并不骄傲,而且非常虚心,等大家说完以后,自有他充分发言的机会。
3
俊儿姑娘匆匆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后晌。虽然这时候,由于斜射的阳光和雪的照耀,房间里异乎寻常地明亮,可是空气很混浊,还充满叶子烟的难闻的气味。她看见,会场上人人都是脸红红的,李小珠正拿着一个打开的小本儿站着,在热烈地发言。
“我提议把气窗开开。”李玉趁俊儿进来时会议略一停顿的机会,赶忙说。
黑虎儿过去把三面长窗上的气窗开了几扇,看得见乳黄色的烟气往外流去。
俊儿坐到李小珠的旁边。小珠儿用眼色告诉她:小龙的态度很不好。俊儿生气地小声说:
“什么都给他抖露出来!”
“那当然!”
“现在李小珠继续发言。”杨英宣布。
小珠儿不爱坐着发言,又习惯性地站了起来,可站起来也跟坐着一般高。
“刚才我补充的这些事实,证明宋辰同志的话说得对极了:小龙有一些言语行为很难说不是反党的,小龙有可能已经不知不觉走上反党的道路了。多可怕呵,小龙,你自个儿想想吧!刚才秀女儿说得对:你一定要走邪路,那大家有什么法子呢?拉也拉不回来呀!必须你自己回头……这些我都不说了,”她又看了看小本儿,因为短发垂了下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把头摇了一摇,“最后一点,我要说一说小龙的生活。哼,小龙的生活可腐化了!我问你:你一天要抽几盒纸烟?这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有人反映过:你还跟狄廉臣、跟二混子喝过酒。吓,当群众饭都吃不饱,我们都跟着吃糠咽菜的时候,你抽烟喝酒,好阔气呀!再看你:穿着这件不三不四的呢子制服,围着这条粉红色的围巾,在农村里逛来逛去,像个什么人啦?还随身带着个小镜子、小梳儿,把头发梳得那么漂亮,难道这也是革命所需要的吗?自然我们不限制穿衣服、梳头发,可是你这样的生活作风,究竟是受什么思想支配?为什么杨政委一再提醒你,你就不听?……”
王小龙一面记笔记,一面用手绢擦汗,但额上总是汗涔涔的,手绢儿早湿透了。他那黑色的呢制服,因为里面穿了个小棉袄儿,显得鼓鼓囊囊的。这时候,他索性把小棉袄儿脱去,看得见他那雪白的洋布衬衫大部分湿透了,贴在背上成肉红色,还蒸发着汗气。他以迅速的动作仍旧穿上那件宝贝制服,偏偏还把浅红色的围巾儿围上,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故意对李小珠的指责来一个默默的、愤懑的抗议。
“这简直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李小珠看着他的动作,也愤懑起来,“他不但生活腐化,而且……”她又看了看小本儿,气愤地说:“今天我不能不抖露!”小珠望了一眼秀女儿,坚决地揭发说:“许多人还不知道,他和秀女儿是在白洋淀订了婚的,可就在这以后,他又跟我好,把订了婚的事儿瞒着我。哼,他欺我年纪小,甜言蜜语……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告诉秀女儿:他今年春节回家,还向我求过婚。后来秀女儿的妈妈告诉我,我才明白这个人:原来他是骑马寻马!他侮辱秀女儿,也侮辱我!”小珠儿说着,忽然含着泪:“可当时我不知道,我竟答应了他!……后来……后来……”
秀女儿做记录的笔停止了,一阵突然袭来的伤痛使她有些昏晕……
4
“他们联合起来打击我!这分明是有组织、有领导的行动!”王小龙怀恨地想,偷眼望望杨英和少山,“想不到小珠也这么狠、这么坏!真冤枉:我又不是反对你们,我不过是反对你们的做法,你们就来拾掇我!好吧,我不怕你们!”
轮到小龙该作自我检讨的时候,他装出镇静的态度,就像一个久经锻炼的干部那样站起来,但由于内心的强烈的激动,拿着小本儿的手微微发抖。
“感谢同志们对我的热诚帮助!”想不到他竟这样开头,用一种做作的声调说出了虚伪的言辞,“我的缺点是很多、很严重,我愿意接受同志们的意见,虚心地检讨……”
但是,实际上小龙所承认和检讨的缺点,仅仅是离队不请假啦,抽烟太多啦,好串门子啦,爱开玩笑啦……一些无可推诿或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些事情他归结为“作风上严重的自由主义表现”,声明自己一定下决心改正。然后,他就用很长的时间,按照他所记下的别人对他的指责,一点一点地加以反驳。不过,无论多么巧妙的辞令,终难掩盖铁的事实。呵,再没有看聪明人做愚蠢的事儿更令人惋惜的了。小龙是这样令人失望,令人愤慨,只是在杨英再三叫大家安静些的情况下,会场的秩序才得以勉强地维持。
“……因此,所有这些都不过是造谣污蔑,我当然没法子承认。事实摆在面前,该检讨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那些恶意中伤的人!”越来越激动的情绪,使小龙几乎不能说下去。
就在他略一停顿的片刻,许多人举起手来,叫着要发言,俊儿姑娘甚至愤慨地喊道:
“难道错误不承认,就不算错误了吗?”
“有错不认错,还是想犯错!”小珠儿也说。
“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等他说完!”
“至于那些原则性的争论,我必须坚持真理!”小龙哆嗦着嘴唇,坚决地、严肃地说,“宋笑仙向来是开明地主,李政委在这里,可以证明。有些人心里,也未尝不明白,可为什么闭着眼睛不顾事实,把他当恶霸来斗争?难道斗争的面越宽,对我们越有利吗?金梅阁是不是我们的干部,她对革命究竟抱什么态度,可以请李政委说,大家也不能抹杀事实。当时扣押她那么多天,是不是违法的行为?宋占鳌和宋文耀的死,我认为杨政委更不能不负责任。土改政策是不打人,不从肉体上消灭地主,现在不但不阻止,反而放任群众辱骂、殴打、吓死人、杀死人,这难道是合乎党的政策的吗?还有,根据党中央的‘五四指示’,富农的土地财产是不能动的,可是我们这里,却决定分富农的土地,这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所以,究竟是谁有反党的思想和行为,请大家好好儿想想吧!”小龙用极愤懑的言语结束了他的“自我检讨”。
为了充分地发扬党内民主,杨英不愿意仓促了结这一次辩论。会议经过两次休息,又继续开到暮色降临,还没有结束。在整个开会的过程中,杨英是耐心地期待着,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热切地期待着小龙的觉悟。她望着小龙俊秀的脸庞,和透露智慧的眼睛,根据她从前在九分区时对他的了解,相信他在同志们的帮助下终于会觉悟、会转变的。怎奈事实并非如此!坚持错误的小龙竟不止一次脸红耳赤地跟人吵起来,直到听了李玉的发言以后,他才变得苍白、沉默,仿佛受了严重的刺激,眼睛里开始射出对任何人都仇恨的光芒。
李玉的话是说得很婉转的:
“……今天我非常遗憾,小龙一再提到李政委,其实李政委早已不存在了,现在坐在这里列席会议的,是一个姓李名玉的普普通通的革命者。不过可以看得出来,过去的那个李政委,给予了小龙多么深刻、多么恶劣的影响!我甚至感觉到,那个李政委在李玉身上是死了,可是在王小龙身上却活着,就像鬼魂附体一样!我们必须坚决地把这鬼魂从王小龙身上赶跑。如果赶不走这个鬼魂,那么谁也无法挽救你!……”他还非常遗憾地证明:周天贵所揭露的丑事确是事实,过去的李政委中过金梅阁的美人计,而不幸,青会主任王小龙,跟那个小娼妇也有过非常暧昧的关系……
“同志们!”杨英趁天色尚未全黑,发表她自己的意见,“我大体上同意所有同志对小龙提出的批评和反驳。许多意见我不再重复了,只有以下问题还需要说明一下——”
在略带玫瑰色的昏暗光线里,人们尚能看清她的脸形,和两只灵活的晶莹眼睛的闪光;从她的说话听来,她不像平常那样冷静,她那富于感情的声音,就像一股回旋而下的山间流泉一样。
“首先,小龙提出一些工作的责任问题,我可以很清楚地答复他,上级派我来就是负责本区工作的,本区的一切工作我都负责任!”她停了停,又说,“大家知道,宋家恶霸逼死、杀死了多少人,鲜血把大清河都染红了,有些人并未因此掉一滴泪;可是,当宋家一个恶霸儿子心脏衰弱吓死了,一个恶霸父亲被群众报了仇,就有人念念不忘地要为他们哭丧,要为他们跟共产党算账,甚至还要为他们报仇,那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笑面虎该不该斗?老百姓说该斗,我也说该斗,而且已经斗过了,斗的时候也没有动他一根汗毛,可还是有人说不该斗,还是有人老替他喊冤、叫屈。这道理也很明白:笑面虎是虎,他面带笑容是为了吃人,老百姓既然受尽他的害,自然要斗!可是有的人却受过他的‘恩’,跟他烟酒不分家,平起平坐,一同吃喝玩儿过,还跟人家小姨子勾勾搭搭,自然他不斗!金梅阁是什么人?是大兴县有名的大汉奸大恶霸大地主金月亭的女儿,她跟共产党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这是由组织转来的最可靠的材料,可是小龙他不信,那么他信谁的话呢?当然,只有地主阶级的话他才相信!”
杨英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激动起来,为了镇静自己,她向魏大猛要了一支卷好的碎叶子烟来抽,又急忙把烟气全部喷出来。然后,她那清脆的声音,就像流到了溪涧里面的清泉一样,较为平静地流下去:
“其次,小龙提到党中央的‘五四指示’,可是他的说法并不完全。‘五四指示’是这样说的(杨英特为把带来的‘五四指示’文件念出来):‘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一切工作的最基本环节,必须以最大的决心和努力,放手发动与领导目前的群众运动,来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瞧,特别是这一段,党中央号召党的各级领导,‘要坚决拥护农民一切正当的主张和正义的行动,批准农民已经获得和正在获得的土地。对于汉奸、豪绅、地主的叫骂,应当给以驳斥;对于中间派的怀疑,应当给以解释;对于党内的不正确的观点,应当给以教育。’瞧,这就是‘五四指示’的基本精神!
“至于具体问题,富农的土地财产问题,文件里面是说‘原则上不动’。注意,原则上不动,那就是说,根据各地的具体情况,还可以有灵活变通的余地,这就叫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结合。依我了解,党原是采取了中立富农、打击地主的策略。然而这一带的富农,像毛二狗,他是个作恶多端的联保主任,在政治上向来是反共反人民的;虽然在我们教育、争取,尤其是警告他以后,他在行动上收敛多了,可是背地里依然是反对我们,破坏我们的。有一次小珠去要公粮,他推托说没有,急得小珠哭了,刚出门,就听见他说:‘哼,武大郎死了,还有显魂的!’你们听,他的意思是八路军早完蛋了,你们还在这儿阴魂不散!至于其他阳奉阴违的事情,更是一言难尽。这次他为什么逃跑呢?正是他做贼心虚的表现。其他几家,也都是帮凶,直到现在都还在处心积虑地破坏土改,那就不用一一说了。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些富农,全都有封建剥削,占的地又这样多,只有把他们的多余土地财产分出来,才能充分满足贫雇农的要求。何况连地主带富农,按本村户数来说,牵涉的面还不到百分之五,按人口来说,也不到百分之七。所以区委一面批准群众做种种准备,一面却仍然请示上级做最后决定。恰巧那天晚上,分区党委委员兼城工部长蒯爱卿同志,从某处回来(其实从保定回来,杨英没明说)路过这儿,听了我们的汇报。他仔细分析了这里的具体情况,当时他就‘点了头’。他回去以后的第二天,分区党委就批准了我们的要求,不过叫我们不要采取没收,而是采取征收富农的多余土地及其一部分财产的方法,把地主和富农明确地区别开来,适当地对待,因此我们才放手进行。以上这些情况,小龙也不会不知道,试问:为什么偏说我们是反党呢?”
杨英把再未吸第二口的烟卷戳灭,从卷宗夹里拿出一封信来,免不了又激动地说:
“最后,有两件事实需要补充一下。一件是,这里有千家营朱鸿全等两个米贩子今天给我们的回信,他们承认了把解放区的粮食贩往城里的错误,同时证明小龙他俩确实拿了他们六条美国香烟。中午少山找二混子谈,二混子也坦白了。可是小龙还在这儿欺骗组织,掩盖错误!另一件事同志们还不知道,是在小龙被捕以后,党曾经通过周天贵给他送过一个字条,叫他不要轻举妄动,等候组织来营救,可是小龙不听党的指示,偏要打草惊蛇。因此,宋占魁的逃走,必须由王小龙负完全责任!”
杨英所说的末一件事实,原是周天贵看见有李玉在场,怕暴露了叫他送条子的小水,所以在休会时对杨英汇报的。现在一经宣布,这消息立刻震动了所有到会的人,大家重新骚乱起来。杨英举手叫大家安静,望了望在薄暗的光线里青白得似乎放光的小龙的脸,不由得沉痛地、愤慨地说道:
“同志们,许多事实证明:王小龙在政治上已经退化,成为党内的反动阶级代理人!他的心目中已经没有党,没有人民;只有他自己,和他所时刻关心的反动阶级!而最严重的是,他根本不想接受党的教育,根本不准备改正他的错误!……”
不等杨英说完,宋旺就嚷道:“不行!这样可不行!我建议区委:马上给他严厉的处分!”
“关于这问题,”杨英严肃地宣布,“到会的人都有权发言。”
“开除!”
“开除!”
——立刻起了一片呼声。
但是魏大猛和秀女儿不同意。
当高老墨送上楼来的一盏明亮的挂灯挂起以后,秀女儿很快在记录本上补写了两句话,就搁了笔,抬起头来。她那年轻的秀美的鹅蛋脸竟如此憔悴,仿佛几小时内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烦恼的、充满忧愁的眼光生气地避开了对面的王小龙,对大家颤声地说道:
“开除,我不同意!……我们看一个同志,必须全面!……他现在固然不好,可是我们也不能抹杀,过去他对革命确实有过……一定的……贡献。他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如今他一时糊涂,受了坏人的影响,以后他还可以变好……”违反了她自己的意志,眼泪迷糊了她的眼睛,她愤恨地把眼泪擦去,“我并不想辩护他的错误,我和同志们一样气愤。不过……对于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我们必须慎重!”
“对!说得对!”魏大猛高声说,露出忿忿不平的脸色,“小龙再怎么不好,究竟还是自己人啊!俗话说:马有漏蹄,牛有失脚;人还免得了犯个错误吗!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我们在严肃党纪!”丁少山激烈地、严正地回答,“他哪里是一时糊涂,什么漏个蹄、失个脚的!他的错误由来已久了,党给他敲过警钟,不止十次八次,直到今天还在给他敲!谁叫他不听?现在他这样子,还算什么党员?就连一个普通的群众也不如啊!”
少山的话还没落音,李小珠就猛地站起,冲着魏大猛:
“请问,党员的标准,能不能降低?”
俊儿也呼地站起,大声责问着:
“请问,能不能让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
“哎呀,”高良子嚷嚷,“党的纪律究竟是铁的,还是棉的?”
“唉,”高老墨叹息道,“够上开除的条件了!”
“叫我看,”周天贵却咕噜着,“本来就不够个党员。……”
杨英注意到,除了魏大猛和秀女儿,所有到会的人都赞成开除,就只黑虎儿弯着腰,捧着头,不作一声。
“黑虎儿,你的意见怎么样?”
黑虎儿抬起头来,他正在流泪:
“我,也是不愿意……可是谁叫他不争气呢!我赞成……开除!”声音被热泪哽住,他低低地举了举手,忘记了并不在进行表决……
5
晚上,像元宵灯节一样,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喜气洋洋地挂上了红灯,美丽的灯光映红了街上的白雪。锣鼓的声音,狂欢地喧闹着。
杨英和秀女儿、李小珠,走过十字街口。那儿灯光灿烂,更是热闹。人们把地主家的各式各样精致的纱灯都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十字街口那纵横交叉的铝丝上了。尤其是靠南的过街楼底下,简直挂满了亮红的纱灯。但是纱灯上各种动人的彩色画面今天并不吸引人,人们的眼光都被两边墙上的红榜所吸引住了。原来,感谢农会评地委员会紧张而敏捷的工作,各户分得土地的地亩清单,已经贴出了修正后的第二榜。
“你还叫屈!”周天贵在跟二混子说,“这块地就在孤坟头东边,你倒瞧瞧去,都肥得出油了,你还不要,就没有你能要的地了!”
“可你知道,我是个光棍儿,好歹且不说,还不该多分些吗?”
“嘿,”妇女们笑他,“谁叫你不早结婚,早生崽呢?”
“唉,”来顺他老爹叹息,“人的欲望没个够,比土地还要厚啊!”
“可不!”乐大妈不满地瞟一眼二混子,“有了千田想万田,做了皇帝想成仙呢!”
“三叔。”宋旺笑嘻嘻地在招呼尹宝三,“怎么着?你不是‘不吃鱼,口不腥’吗?”
“嗨!”宝三叔满意地望着红榜,“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转啦?”
“是呀,”他的伙伴们附和着,“同山打鸟,见者都有份嘛!”
“他真的推掉了吗?”老墨婶小声地问她的亲戚——高宗义媳妇。因为俊儿跟少山好,所以她也特别关心他。
“他的名字好认,瞧,就是没有他!”与丈夫同样是大粗个儿的宗义媳妇惋惜地说。
“傻瓜!”老墨婶遗憾地、甚至抱怨地说,“自己不种,也可以……找人种嘛!”
“政委!”高良子狂喜地喊住杨英,他那瘦长的胳膊平伸开,搭在其他青年的肩背上;其他六个青年也都用胳膊互相交搭着,就像正在摄影的某些运动员一样,而高良子恰在正中间,“政委,我们不愿意私有土地,能不能掂对一下,让我们几个人的地合成一大块儿,像苏联那样,搞一个小小的集体农场?”
“那太好啦!”杨英高兴地笑着,赞赏地望着这高矮不同,可站得挺齐的七个青年,“七个人倒是个小集体,你们要真有决心,我在大会上给你们公开批准!还要号召大家向你们学习——先组织一些互助组,走毛主席所指出的:合作的道路,富裕的道路!”
“良子!你还不回去吃饭?”那边,老墨婶心疼地喊。
“我已经吃过啦!”
“我们都在小棒家吃的饭。”另外一个青年补充。
“政委,我们几个人今儿个开始,就实行集体啦!”
杨英他们笑着,谈着,来到区委会。老贺、少山拿了一张刚到的公文,给杨英看。原来是分区来的关于动员参军的指示。大家正坐下来商议,忽然高老墨兴冲冲地跑来说:
“杨政委,快去,保险箱有法子开开了!”
杨英与老贺他们赶忙跑到农会。李玉站在箱子前面,手里拿着一张纸,兴奋得满脸通红,得意地告诉她:
“我发现箱子上这二十个字里面,有十个字可以连成两句诗,刚巧是古代琵琶诗里的第五第六句。瞧,”他指着纸上,“这是我记起来的古代王融的琵琶诗,喏,就是这两句:
掩抑有奇态,
凄锵多好声。
你看妙不妙?那意思,跟这开箱的具体情况正好相合!”
“你们开了没有?”杨英欣喜地问。
“他要等你来。”旁观的一些人里面,庞老力取出嘴里的旱烟管,笑嘻嘻地说。
“开吧,”杨英也笑道,“农会的负责人都在这里,多少只眼睛瞅着,还能出漏子?”
“好,我这就开!”李玉像魔术师似的,挽起袖子,有把握地伸出一个手指,按诗句拨动那箱上的字盘。
可是十个字都拨过了,箱盖儿纹丝也没有动,连扳也扳不开。
“这是怎么回事?”李玉脸上很尴尬,蹲下来仔细看字盘,“准是给谁拨坏了!”说过,又拨了几次,仍然不行。
看热闹的高俊儿好奇地问:
“这是关箱子的诗句吧?”
“难道另外还有开箱子的诗句吗?”李玉讥笑地反问她。
“哼,”俊儿乌黑溜溜的眼睛轻视地对他闪射了一下,“关箱子是这样拨,开箱子不该倒着拨吗?”
“对,倒着拨拨看!”杨英说。
“那怎么行!”李玉说着,勉强按诗句倒拨了一次。
突然,“叮铃铃铃铃……”箱子响了起来,那箱盖儿慢慢地、慢慢地随着铃声往上开,直到铃声停止,箱盖儿也完全开直了。当时,大家都看呆了:哎呀,那满满一箱子耀得眼花缭乱的东西都是什么呀?原来黄灿灿、白闪闪、亮晶晶的,都是金银珠宝啊!
片刻的寂静以后,随即爆发了感慨万状的,或欢天喜地的,各式各样的议论:
“这都是我们祖祖辈辈的血汗啊!”
“看,地主老财多狠心!”
“幸亏找到了,要不……”
“这可怎么分呀?”
“不兴变钱吗?”
“不,我们别零敲碎打,还是留作整桩用!”
“对,我们留着它,买拖拉机!”
“瞧瞧,底下是什么?”老贺提示。
果然,李玉从底下翻出了一沓红纸。
“咦,什么重要的文书?”
“哎呀,全是卖身契!”杨英他们翻看着。这十几张卖身文书的牺牲者,里面就有黑虎儿的母亲;活着的,还有现在的几个老女仆……
当天夜里,宋家大院的门外不远处那个扫开了雪的广场上,围得密密层层的人圈子里,大堆的地契、租约、债据、账本,卖身契,一齐烧成了熊熊的大火。火苗儿直往天上蹿,烤得人们红光满面,喜得人们欢蹦乱跳鼓掌叫好,有些人把喜悦的眼泪洒在火苗上。旁边,锣鼓铙钹疯狂地敲打,几十个小学生手拉着手儿,围着火堆一面跳舞,一面唱歌:
土地改革到咱村,
受苦人从今翻了身,
唱唱喝喝大街走呀,
再不是愁眉苦脸的人……
但是,就在这样的时候,王小龙以请假为名,拒绝归队,独自挟了一个小铺盖卷,悄悄从来顺家出来,搬到柱子家去了。柱子家就在从前的唐支书家隔壁,中间只隔一截残破的短墙。唐支书家的破屋里,如今却住着尚在群众监视下的金梅阁和笑面虎夫妇。
不一会儿,秀女儿和李小珠找到柱子家来看小龙,小龙关门不见。半夜,小龙住屋的窗户还亮着,金梅阁凑到窗户跟前轻轻喊小龙,小龙也不应。在灯下,小龙耐着寒冷,呵着冻,给分区党委和冀中区党委写控告杨英的信,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