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垛墙想堵黄河水。
——李季
1
突然,老狐狸来到了龙虎岗。
村西头,在宋家大院的大门前,那老式的卧车、破旧的吉普车,还有三辆油漆斑驳的大卡车,却是神气十足地排列着。大门对面的影壁两旁,青石的拴马桩上,还威风凛凛地拴着十多匹养得颇为肥壮的战马。穿着褪色草绿军装的黄瘦士兵们,带着小部分新的美制卡宾枪,和大部分旧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在影壁后面宋家的杨树林里歇息着。他们奉司令之命,今天一概不准单独行动,并且随时防备发生意外的情况。刚刚过午的太阳,照耀着高大的古老的宅院,照耀着秋叶飘零的杨树林,照耀着林子西边宋家那个不小的、快要干涸的荷叶坑——蒸发着墨绿色的死水,以及萎谢的荷花和发黄了的莲叶腐败的气味。
特派员黄人杰和军官常恩、牛刚,都坐在宋家前院坐东朝西的大客厅里,由大老爷宋占鳌和三老爷宋占元(宋笑仙)奉陪着。这有着老式的木棂明瓦窗户的大客厅,竟显得如此灰暗,如此阴森,致使西装革履的黄人杰在硬木太师椅上坐不住,终于站起来踱步,一面抽纸烟,一面欣赏壁上的字画。他内心可是不耐烦地等着,等候宋占魁出来。宋占魁带着老美孃和刚从医院出来的小尖头,一回来就到后院去了,据说是看垂死的老太太去了。
常恩是向来不乐意走进他这不名誉的“后老子”家的大门的,现在为公务勉强来了,一直冷漠地沉默着。牛刚的心里却也很不安,他不知道宋占魁这一次突然出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没有来得及事先给小梅送情报,直至来到这里以后,才打发兄弟到街上小铺买纸烟,暗里设法与宋旺取得联系——宋旺和小水是在城里见过面,接过头的。对于活阎王的阴沉接待,和笑面虎的虚伪客套,牛刚只是勉强地应酬着。
“听说共产党曾经占领过这地方?”
“唉,不用提了,”活阎王叹气说,“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年三个月零八天。这宅子先是作‘共匪’的区委会,后来又作‘共匪’的县委会。这些匪徒占不了城市,偏在这里胡折腾,简直糟践得不成样子!亏得我家老三留了下来,跟他们打交道……”
“统一战线嘛!嘿嘿!”穿着旧西装的宋笑仙,拈着向上翘起的菱角胡须,嘲笑地,但得意地说,“我看共产党里也有明智之士,比如以前住在这后院的李政委,以私人关系来说,简直是我的好邻居,哈哈,咱俩天天下围棋……”
黄人杰转过脸来,对他恶意地笑道:
“好,现在你再跟他们讲讲统一战线吧,看行不行?”
“那当然,那当然,彼一时,此一时也。何况,像那样多少识点时务的人,在‘共匪’里终究是凤毛麟角。”
牛刚望见,客厅对面的一排房屋门口,有拿枪的黑色短衣人走出走进,知道那一定都是宋家所豢养的一批护院的。又想起常恩说过,宋家大院一共有十个小碉楼,他想了解一下实地情况,因此故意问常恩道:
“听说这后花园里,有藤萝,还有葡萄?”
“是啊,是啊!”热情的宋笑仙抢着说,“现在藤萝已经谢了,葡萄可结得正好,去瞧瞧吗?”
“你们这葡萄是什么种,味儿怎么样?”黄委员问,显出对葡萄的味儿大感兴趣的神气。
“唔唔,是良种,是玫瑰葡萄,味儿香甜极了。”宋笑仙领悟了委员的意思,立刻对老大暗示地瞟了一眼,知趣地说,“委员和队长是不是到花园瞧瞧,尝个新鲜?”
但吝啬的宋占鳌沉吟道:
“可就是还不太熟,恐怕味儿很酸涩。”
“呃呃,小弟院子里的倒是熟了,熟了。”宋笑仙怕得罪了委员,忙站起来伸手说,“请赏光,请赏光到小院瞧瞧吧,真是鲜艳悦目,鲜艳悦目!”
一伙人走出客厅。宋占鳌就乘机溜走,到后院找宋占魁夫妇和自己那新出院的小尖头儿子去了。宋笑仙领着客人来到西跨院。呵,原来这西跨院却是另一种情景:花坛上各种颜色的菊花含苞欲放;葡萄架上成串成簇熟了的葡萄,带着可爱的半透明的紫色在枝叶间悬挂着。而一条石砌的小径,把他们引到一座西式的小洋房。主人把他们领上楼去,进了一间三面都有立地玻璃窗和露天阳台的书房,在一套精致的小沙发上坐下来。牛刚看见,墙上有宋占元戴博士帽的照片,才知道这位地主老爷还是当年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哩,怪不得书橱里还排列着许多洋装的外文书。
吃着葡萄,谈着闲话,黄委员是津津有味了,连那脸色自如死人,而嘴唇红似鲜血的年轻妖艳太太跟老爷一同陪他们说话,也使他发生某种程度的兴趣。一会儿,牛刚就拉着常恩,到阳台上去看风景了。这才知道,宋家大院是个长方形,整整齐齐地分成六块,前院东西两跨院是老大、老三分住着,后院东边是菜园、西边是花园。整个宅院周围,在每一墙角处都有碉楼,总共不多不少正巧是十个。现在,因为司令驾到,每个碉楼里都有拿枪的人。
“我就是在那里面生的。”想不到常恩指着一个地方,小声地告诉他。牛刚看见,北边那个花园里,除了土山凉亭、花圃果林、藤萝架葡萄架,以及有辘轳架子的井台以外,东北角上还有三间土坯小屋,现在有一个瞎眼的精瘦的孩子光屁股坐在门口晒太阳——那小屋,正是常恩所指的地方。
牛刚诧异地望着他。
常恩两手放在栏杆上,低声地,略带忧郁地说:
“我三岁那时候,还不懂事。据说,那年的元宵节,我妈跟二姨太进城去了。第二天,我妈回来的时候,大老爷告诉她,夜里,人们都在街上观灯,我爹突然得急病死啦!人呢?已经由我们东屋的老爷爷背出去,埋掉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悲惨的遭遇重又咬啮他的心。
院子里,进来了一个穿墨绿色连衣裙的少女,胁下夹着一个书包,望见阳台上的客人,就笑着扬起一只手喊:
“常恩哥,你也来啦!”
“这是谁?”牛刚小声问。
“老三的小姨子——金梅阁。”
不一会儿,金梅阁上楼进书房来了。常恩、牛刚也回到房里,跟她见面。牛刚看见这姑娘:人很瘦,脸孔倒很秀丽,可就是煞白煞白的;她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客人,很有礼貌地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今天下午怎么没有课?”
“上课也跟停课差不多了!”她文雅地微笑着,“本来学生就减少了很多,说是上不起学。最近一开始收割庄稼,穷学生就都下地了——这还是共产党在这里造成的风气,可一下子怎么也改正不过来!”
黄人杰对学校无心过问,对姑娘倒很感兴趣。他问起了她的家在哪里。
“大兴县。”她回答。
“呵,”委员兴奋地说,“我一听口音就知道,咱俩是同乡嘛。对对对,大兴县金家,是有名的呀!你知道金月亭先生吗?”
“那是我爹。”她笑着。
“哦!”委员恍然大悟,望着女主人,“原来你俩是金公的千金啊!失敬失敬!”他脸上露出讨好的神气,带着又赞扬又怜惜的口吻说:“金老先生真是牺牲得很壮烈,也很冤枉呵!”
“可不是!”宋占元叹息道,“共产党也真狠!……”
牛刚后来问常恩才知道,金梅阁的父亲是个大汉奸,被抗日游击队所杀死的。
当时,又谈了些闲话,金梅阁答应黄委员星期天到城里去玩,然后向客人道了歉,就踏着轻盈的步子,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她关上房门,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来细看。信是一个小学生偷偷捎给她的,信上没有署名,但她一看就知道,这是王小龙的笔迹。
2
这一次,老狐狸回龙虎岗来,并不是为了搜捕共产党。经验告诉他:这种搜捕是难以奏效的。自从张健他们越狱后,城里城外,河东河西,出动了许多人马,也没有找到一丝影儿。可就像猛虎归了山,龙虎岗这一带的共产党近来活动得更厉害了。不仅这城东北一带,连城东南一带,都发现了共产党的地下活动。许多地方的自卫团都被缴了枪,甚至城西直到铁路线(平汉线)附近,以及铁路线上的重要据点固城、高碑店,也突然出现过“大胡子”和他的游击队。唉唉,对于这样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又有什么办法呢!而最使老狐狸烦恼的是,各处农民都被共产党领导分土地的消息所轰动,看来局面是越来越不稳了。龙虎岗是宋占魁的老根子,他这次回来,就是想商议一个妥善的对策,同时,还有些别的事……
宋占魁的老娘,果真病得要死了,但她苟延着,并不死。她戴着黑缎“空心帽”,穿着黑缎大襟短褂儿,像一具骷髅似的坐在那垫得高高的床帏内,还得由四个女仆分两班轮流扶着她。当年给她陪嫁的四个丫鬟,她全部不让出嫁,终于,三个被折磨死了,剩下的一个头发全白,至今还在伺候她。她的病十分古怪,连黑夜也不能躺下一分钟。交秋以来,她更被各种消息吓着了,天天好像要死,一家人也巴不得她快死,然而她偏不死。
“叫老二进来呀,进来呀!”她那鬼魂似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愤怒地重复着。
在东屋开“家庭会议”的宋占魁,终于又被叫来。他那瘦高的身体略带三曲形地站在床前,秃脑瓜低垂着,压制着异乎寻常的不耐烦,勉强装出十分孝顺的神气问道:
“娘,你又有什么吩咐?”
“老二呀,地,地!地是命根子!好好儿守着,牢牢地守着呀!”
“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人穷心恶!要造反,要造反!你刀下可别留情呀,千万别留情呀!”
“娘,我知道了,我一定照你吩咐的去做!”
忽然,这骷髅恐怖地发出抽搐的尖叫声:
“哦!哦!哦!鬼!鬼!那么多没头的鬼!滚开!快滚开!你们要什么!要什么!……”
宋占魁暗藏着厌恶和气恼,狠狠地望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为什么把价压得这样低?”宋占魁重新在东屋坐下来,不悦地问道,他深深地为筹款的事为难着。
筹款的事是这样的:他岳父王士斋在南京做官,为了贿选伪国民大会代表,急需一笔巨款——居然美其名曰“竞选活动费”,来信要把王家花园卖掉。宋占魁夫妇不同意,就想卖田集款,好在他们田地有的是,卖掉一部分无关大局,可是这年头,田地也卖不起钱了。
“就这样低的价也没人要啊!”脸孔像老太婆似的老管家吕立功,在主人的责备下不无委屈地说,“你想,共产党宣传要给穷人分土地,穷人们就盼着分地那一天哪!”
“他娘的,这样低的价,跟白送也差不多啦!”小尖头愤懑地说。
“说句实在话,白送也没人要!”吕立功干脆说明。
“老二,不论怎么样,地可是动不得!”宋占鳌坚决地说,“地是咱们的命根子……再说,你越动土地,这帮穷小子越以为你是失势了,就会越闹得凶!”
“这么说,南京的事就算吹了?”凶悍的老美孃气鼓鼓地说,“误了人家的大事,我请问:谁担负这干系?”
“我看,是不是先把门前那树林子卖了,再想别的办法。”宋占魁无可奈何地说。
他们商议了一阵,命令去找的毛二爷来了,大家就到前院大客厅里坐下。连三老爷和委员、大队长都请来了。在这阴暗的大客厅里,毛二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里,那模样很使人觉得奇怪:他就像一条落水的哈巴狗刚被捞起来,那么可怜地瑟缩着。
“怎么啦,二爷?”
“身体不舒服。”仿佛是犯了哮喘的老毛病,他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吃力地回答着。
“老家伙,”黄人杰厌恶地皱着眉,对他粗声粗气地问,“张健他们究竟藏在哪里,你们弄清楚没有?”
“哎呀,这……这哪能知道呀!”
“毛二哥,”坐在人背后的老管家伸出头来,“麦租到现在还收不齐,究竟是什么情况,你也说说吧,要不我真没法子交代了!”
“唉,不用说这,连……连大秋的租子都抗上来啦!”
“哼,要你们是干吗的?”宋小乱忍不住气愤地低声责问。
“这样,毛二爷,我们把话说清楚,”老美孃用手指敲敲茶几,俨然发号施令地说,“三件事情,联保上得赶紧做到:第一,村里的共产党,得赶快查出来!第二,租子得加紧帮着催,一颗也不能少!第三,司令有一笔紧要的用途——这可是为公事,并不是为私事——打算把门前的杨树林和北边那个梨树园卖掉,哪怕是按户摊派,你也得赶快把款收齐!”
“行!……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赞成!……宋司令,我就只一个要求,我毛二身子骨不中用了,我想告个假……”
“吓,这老嘎子!”宋占魁冷酷地注视着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共产党找了你一次,你就变草鸡了吗?这样可不行啊,老兄!我告诉你:你要不尽心尽意为我们——为党国效劳,你这条老命可悬啦!”说毕,又急躁地问下人:“阮海新怎么还不来?”——阮海新即阮黑心,现在是自卫团的团长。
“已经去叫了,马上就来!”几个人抢着回答。
“反正,不给那些穷小子点厉害,是不行了!”活阎王冷冷地说,“那些人全都是没良心的!像高老墨这样的人,你饶了他,他可不知好歹。今年他打了六石多麦子,一颗也不交,还在背地里鼓动别人呢!”
“你马上把这些抗租的户头给我找来!”宋占魁指着毛二说,瞧瞧吕立功,又瞧瞧站在门口的护院的头儿王大狠,“叫不来,抓也得抓来,今天我一定要追出他们的底根子!”
“对啊,”黄人杰一直在皱眉思索,此刻表示同意地点头,“必须从这些人里面,找到共产党的线索。还有,贺家富家里既然还有人在,不管他是老娘们儿小崽儿们,我看统统抓起来,不交出贺家富,叫他一家子顶着!”
他的意见,立刻得到许多人的赞成。只牛刚在一边暗暗地着急:小水还不见回来,这新的消息,又怎么能赶在头里送出去呢?
毛二狗还没走,阮黑心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