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地寻求着诗意。
——殷夫
1
星期六下午,牛刚和田八同坐吉普车,回“王家花园”。车子刚转弯,沿着长长的黑墙行驶,牛刚就远远地望见窄门附近的墙根前,站着一个穿破旧学生装,戴黑漆檐儿学生帽的青年,转脸望着他们,好像在那儿等候什么人似的。
“哎呀,那不是王小龙吗!”牛刚惊异地想。虽然他事先从红叶那儿得到通知,今天领导上有人要进城来同他见面,但他绝没想到,小龙竟会突然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他心里非常疑惑,瞥了一眼车里坐在侧面的小水;显然小水也瞧见了,却回过脸来,装作并未瞧见什么的模样,跟护兵李歪歪小声说话呢。牛刚急忙低下头,张开两只大手假装揉眼睛,几乎遮掩了整个的脸。这时他唯恐小龙认出了他,跑上前来打招呼。刹那间,车子在小龙面前滑行而过,就戛然停在门口了。心里正没好气的田八,下了车,对小龙狠狠地瞪了一眼,幸喜小龙假痴假呆地走开了。这里一伙人进了窄门,斜过空地,登上高台阶,牛刚乘机向小水使了个眼色。小水会意,进了大门,就故意拐进门房去看信,准备溜出去问个究竟。
到了正院,牛刚回到自己的前房,脱了军帽,卸下呢大氅,坐下来抽支烟,等候小水的消息。他内心是多么愿意跟小龙谈谈呵,可是,小龙怎么会突然跑来的呢?他所听说的小龙的一些情况,一时都回想了起来。但此刻,他的思想并不能集中,因为对面房屋里,八爷正在发脾气,乓的一声,把什么东西摔碎了,还大声地咒骂着。牛刚知道他是在骂黄人杰,虽然委员还没回来,田八却是故意骂给北屋西间里时参谋的老婆——黄委员的姘妇——听的。那一声声难听的,有时简直十分肮脏的言语,可实在刺耳朵呀。
直到一支烟抽完,小水才进来了,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
“他要见你。”
“是组织派他来的吗?”牛附脱口问,声音也放得很低。
“不,是他自个儿要来的。”
牛刚那粗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有什么事,冒冒失失跑到这儿来?”
“什么事他不肯说,只说有要紧的事,不见你他不走!”小水脸上也露出了严重不满的神色,“他说他进城已经三天了,每天都到附近来转游,好容易遇着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见你!”
“三天了!”牛刚很惊讶,“他住在哪里?”
“说是住在一个小旅馆里。”
牛刚觉得问题很严重。
“这家伙究竟有什么事?”
“准是闹个人主义。”机灵的小水,有把握地说。
牛刚他俩知道区委开除小龙党籍的决议,经过分区党委详细调查后,业已正式批准了。非常关心小龙的牛刚兄弟俩,还从经常进城来的宋旺那里了解到:王小龙被开除后,并没有一点悔悟,相反,对组织抱怨,对同志怀恨,工作也不好好干,还常常托病请假,任何规劝都没有用。牛刚心想:如今他不顾党的利益,为了个人问题竟擅自跑进城来,而且已经三天了,每天都到这样的地方来转游。哎呀!多么危险,多么糊涂啊!牛刚不禁气恼地站起来,竭力压低了嗓音,对小水挥手说:
“快叫他走!快叫他回去!我绝对不能见他!这是组织原则所不许可的!”
“我也这样想!”小水低声说,转身就往外走。他刚才已经把王小龙引到较远的一个小胡同里;现在他要去用最简捷的方法,坚决说服王小龙回去。
2
夕阳西下的时候,牛刚兄弟俩换了便服,来到小方家胡同三号,红叶的姨妈家。这是个奇怪的独院:进了西边的大门以后,仿佛走进了一截小胡同——其实是一条长长的窄窄的院子;南边是墙,北边是五间破砖房(头里两间门老锁着)。照例,姨妈领他俩来到尽头的那一间。只见里面炕边上,盘腿坐着一个络腮胡子又脏又乱的老乡,穿着鼓鼓囊囊的破棉衣,后面束腰带上还斜插着一支赶大车用的鞭杆。他正一边抽旱烟,一边听坐在他旁边的红叶的姨父说话呢。——呵,那不是黑老蔡吗!哈呀,转眼之间,已经跟他八九个月没见过面啦!
跑上前去,牛刚用两手紧紧地握住了老蔡的手,兴奋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老蔡也兴奋地瞅着他,笑眯眯的,不说一句话。就在这当儿,红叶的姨父姨妈都悄悄地离开了。
“哈,大水,你胖了!”老蔡终于说,声音略略放低,又看着门外的小水,“咦,怎么啦,这位小护兵怎么不进来?”
小水笑嘻嘻地跨进门,装出严肃的神情对老蔡敬了个礼,可是一放下手,就止不住又笑嘻嘻地望着他。
“还来这一套,小鬼!”黑老蔡责备似的笑着,向他伸手,“来!”
小水跑过去。老蔡抓住他的肩膀,故意做出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他说:
“怎么还是这样小呀!”
“当然啦,”小水调皮地说,“大官胖成猪,小兵就瘦成鬼啦!”
“骂得好!骂得好!”老蔡觑一眼牛刚,赞赏地笑起来,说得牛刚也笑了。
“都坐下吧,外面有姨妈照应,不用咱们分心。”老蔡说着,又拿着小烟袋对小水摇摇,“现在你可不是他的马弁,知道吗?你本来是他的参谋,现在就可以平起平坐啦。”
不知怎的,在黑老蔡面前,牛大水就恢复了从前那神气。他淳厚地笑着,侧身在炕沿上坐下来。小水也带着顽皮的笑容,望着老蔡,紧靠着站在他哥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他哥的肩膀上。
“老蔡,”牛刚似乎急切地问,“延安失守,毛主席和党中央都安全撤退了吧?”
“怎么样,你们听到什么消息?”
老蔡眼睛里那种含蓄的微笑,使牛刚不好意思起来。
“是黄人杰从保定带来的消息,说……”牛刚忽然不说下去了。
“说什么?”
小水接下去道:
“说‘共产党的老窝子给捣毁了,毛泽东可能已经被打死,正在清查’咧。”
“你们信他吗?”
“当然,我们俩谁也没信呵!”牛刚声言。
“哼,”小水也嗤之以鼻,“纯粹造谣嘛,谁信他哩!”
“可就是,还总有点不放心,是不是?”老蔡含笑地眯着眼,瞅着他俩。
他俩默认地笑了。
“是啊,”老蔡说,“敌人是惯于造谣的。这些日子,他们的电台、报纸,也没有少放空气啊!”他强调“空气”这两个字,带着愉快的嘲笑。
然后,他把毛主席亲自指挥陕北战争——最近的青化砭大捷,以及其他各战场胜利歼敌的消息,连同国内外的政治形势,简要地讲了一遍。还说:
“毛主席已经指出:全国规模的新的革命高潮正在到来,今年秋天,解放军就要举行大反攻了……”呵,牛刚他俩听了,心里是多么豁亮呀。
“最近老狐狸怎么样,又有什么新的花招?”
“嗨,土改以后,这老家伙可真沉得住气,”牛刚说,几乎是佩服的口气,“表面上你瞧他若无其事,但骨子里他可时时刻刻在准备报仇,准备‘收复失地’呢。这些日子,他不断地扩大队伍、补充武器、加强战斗训练、发展特务组织(公开的和秘密的,武装的和非武装的),还在城周围构筑了那么多碉堡……你看,一切他能够做的,他都做了。据时参谋说,他确是有‘雄心’的。不过他老谋深算,还要等待最有利的时机。黄人杰就是因此对他不满,认为他‘故步自封’,‘戡乱不力’,背地向保定参了他一本。可是老狐狸‘朝里有人’,不仅他岳父是国大代表,在南京‘立法院’当委员,而且他大舅子就在华北‘剿总’当参谋长,小舅子更在蒋介石北平行营当少将参议,黄人杰哪能扳倒他呢?两个人暗里打了一阵官司——到现在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了。不过黄人杰的根子也硬,老狐狸终也没法赶走他。他俩倒像是不打不成相识,现在反而称兄道弟的亲热起来啦……”牛刚似乎感到扯远了,突然停顿下来。
“昨天,省里来了公事,”小水提醒说,“老狐狸升官啦。”
“什么官?”
“就这河东河西五个县的‘剿匪戡乱总司令’。”
“吓,好大的官衔呀!”老蔡笑道,“这不是给老家伙套上马轭,让他非跑不可吗!”
“我也这样想,”牛刚继续说下去,“最近这儿还派来了一批校、尉级军官,都是在北平西郊由‘剿总’的美军顾问团帮助训练的。好家伙,一律美式军装、美制手枪,抖兔崽子们的威风呢。不过,蒋匪把这些家伙穿插进老狐狸的队伍里来,老狐狸也并不是没有条件的,条件是很快以大批美制武器装备他。听说,这些军械的第一批已经运到保定了,马上就要发下来。什么卡宾枪啦,汤姆枪啦……据说都是美国在太平洋岛屿的剩余军事物资。可这里老狐狸他们盼望那些‘宝贝’,已经盼得眼睛都红了。现在各大队的三八、七九等老枪已经都不当一回事了,有的还私下里故意毁弃,好准备领取新的。因此,老蔡啊,你这一次来,机会可再好没有了,我们在仓库和修械所方面,已经给你准备了不少……”
近黄昏了。牛刚打发小水,再设法跟仓库和修械所里的同志联系一下。据老蔡说,今晚十点钟,将由红叶姑娘带着另一个姑娘,到修械所去,负责找老师傅“取货”。
“你知道这另一个姑娘是谁?”黑老蔡狡黠地笑着,问小水,又因为小水要走了,便向他伸出手来。
“哼,我不知道!”小水机警地笑着,对准他手掌心狠狠打了一拳,就跑出去了。
这时,牛刚便把他们在下级军官和士兵中间开展工作的情况,简单扼要地向老蔡做一次总结性的汇报——
七个月以来,特别是蒯爱卿部长第一次进城来检查工作时,指出了“上层工作与下层工作、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合法工作与非法工作应该更好地结合”,“尤其要使党的力量逐渐获得更坚实更广泛的群众基础”以后,牛刚他们在下级军官和士兵中间的工作,就有了不小的进展。现在,在两个大队的基层单位里,都建立了某些单线领导的关系和规模较小的党组织。而在田八大队里,由于原来在直属警卫排的青年班长耿彪(他是牛刚他俩在城内最早吸收的党员之一)调去当了小队长,组织发展得较快。很多士兵的情绪都被鼓动起来了,最近为了欠饷问题,大有起来闹事之势。此外,不论交通队、军火仓库、修械所,还是司令部的电话总机室和电报收发室内,全都有咱们的人了……
在薄暮的光线里,黑老蔡吸着小烟袋,注意地倾听着,不时点点头,或深入地询问一下。很显然,老蔡对牛刚他们的工作是满意的,眼睛里隐藏着赞许的神色。不过,老蔡对士兵们可能闹事的问题,却有着不同的反应,他那闪耀的眼睛紧紧地瞅住牛刚,问:
“关于这件事,你自己的意见怎么样?”
立刻,牛刚觉得自己在这问题上,采取了可能是不正确的态度。
“我……”他忽然嗫嚅起来,“我怕……压制了群众的积极性……”
“要把群众的积极性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去!”老蔡直截了当地说,拿着小烟袋的手对他做了个警告的姿势,“闹事或暴动,在你们军队中,在目前这样的时期,我想是利少害多的。还是不要过早地、冒险地暴露,做不必要的牺牲吧!记住:必须进一步提高群众觉悟,大力巩固和发展秘密组织,进行更踏实、更有效的斗争。条件成熟的时候,可以把队伍‘拉’出去一部分或全部。……”
最后,他俩迅速而慎重地,研究了常恩和田八的问题。
3
“这另一个姑娘,不是小珠儿还会是谁!”小水微笑地想。九点半的时候,他来到修械所。
修械所在司令部后面的古寺附近,一条偏僻的小街上。它原是私人开办的铁工厂,是城里仅有的两家小规模工厂之一。日本兵占领期间,这工厂就被警备司令部吞并,成为军械修理所了。
小水绕到修械所后门。后门紧闭着,没有警卫;照约定,也没有上锁。他拨开一个秘密的暗闩,轻轻开开门,走进一个杂乱地堆放着破铜烂铁的黑乎乎的院子。院子的一角有一间用木板和洋铅皮钉起来的小锅炉房,里面雾气蒙蒙中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烧锅炉的老聋子看见他来了,忙做手势叫他在里面的煤块上坐下,自己就到院子的前面去了。
一会儿,老聋子回来了。在他后面,一个瘦高条儿的老师傅弯腰钻进锅炉房来。他腰里围着个麻袋,麻袋上有许多烧焦的小洞。他那光头上的头发楂儿,和光下巴上的胡须楂儿,全发白了,但跟脸上一样,都染着黑脏。小水很熟识他,他就是打日本时曾经和小水一同爬进城去撬开城门的老铁匠,也是黑老蔡幼年时候的师傅,如今是技术高超的老锻工,一个六十多岁的共产党员。组织派他混到这儿来工作,也已经半年了。
“怎么你还在干活?”小水望着他围身的麻袋,笑嘻嘻地问。
“老规矩,今儿我又‘加班’啦!”老铁匠嘻开了缺牙的嘴,语含双关地回答。
他俩坐在煤块上,虽然是当着极可靠的老聋子,但依然小声地谈着话。
一听说老蔡进城了,老铁匠就一把抓住小水的手,直问他老蔡到不到这儿来。小水说,老蔡今儿黑夜有许多事,顾不得到这儿来了,特地托他代为向老人家问好,并且托他捎给老人家一小包上好的茶叶——这是一位同志从杭州带来,送给林书记,林书记送给黑老蔡,黑老蔡又送给他的。老铁匠接了茶叶,笑得合不拢嘴,照例骂了句:“吓,这拖鼻涕孩子!”
“老蔡说,一会儿红叶带一个姑娘来取‘货’。”
“早准备好了,快取去吧!太多了我这儿也没那么大的‘仓库’呵!”老铁匠得意地笑了。
出乎小水意料的是:不知怎的,王小龙竟知道老铁匠在这里,而且来找过他,还要求留在他这儿做工,说是不愿意再回去了。然而小龙没有组织的介绍,因此,老铁匠很生气,暗里给了他几句严厉的责骂,把他赶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小水很惊讶,又很愤恨,忙问老铁匠。
“就今天嘛,我刚下班,他就来了。正巧仓库送‘货’来,险些儿误了事!”
“哼,现在这家伙或许还在城里呢!”小水恼恨地猜想。
后来,有两个姑娘悄悄地拨开暗闩,走进后院,来到锅炉房的门口。其中的一个弯下腰向里面探望,那齐眉的黑发下,眼睛放着明亮的光芒。她皮肤较红,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从肩头滑落下来,身上束着很干净的大围胸,左胁下挟着一卷包袱布,仿佛是来收衣服的样子。另一个小个儿姑娘,被她搂着肩,站在旁边;她穿着天蓝色的旧袄裤,黑黑的头发是铰短的。显然她已经望见小水他们了,她那红艳艳的圆脸蛋儿,笑出两个小酒窝儿。
“哦,小家伙,原来是你呵!”老铁匠笑呵呵地站起来,小声招呼着,向她走去。小水兴奋地红着脸,也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原来,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是老同志,全是老战友呵。
“车已经到了。”
“好!”
于是,连一句闲话也没说,老铁匠就领着三个年轻人,往前面去。
工厂里,人们早已下了班,回家去了,只有老铁匠等少数几个人是住在厂里的。现在,老铁匠亮着手电,领他们穿过好几间黑暗的房屋:有的屋里放着四五张钳工的大桌;有的屋里放着六七架老式的机床,那轮子上的皮带仿佛一直绕到屋梁上;还有的屋里有几炉压着煤屑的火发出暗红的光;……来到一个黑洞洞的过道,过道两旁堆着些零件和原料。老铁匠让他们等着,自己去叫来了两个青年工人,和一个干瘦的管库员,然后一同往库房里去。
库房里没有开灯,可是手电一照:呵,墙上挂的、地上堆的,多少残缺或完整的枪支呀。但管库员在一只大长桌下面,扒开一堆东西,起了几块砖,揭开一个秘密入口的小门。这小门通大地窖,也通夹壁墙。两个青工照着手电下去了,从下面递上来一捆捆没有木柄的新旧枪支,全是用麻袋和麻绳紧紧包扎好的,此外,还有几麻袋步枪和驳壳枪的枪子儿。
小水他们兴奋极了。在老铁匠的指挥下,他们悄悄地往后门外搬运。直到停在附近的六辆大车上,一些伪装的货物下面全放满了,那几个化装赶脚老乡的同志,立刻就赶牲口,把大车拉走了。依照预先的约定,他们走南门出城,那儿有“关系”在值班站岗,只要几句规定的暗号一说,就可以放行了。
这里,小水他们别了老铁匠,往回走。红叶和小珠儿还另有任务,末了她们还要到红叶姨父的客栈里,与老蔡会合;小珠儿跟黑老蔡,要到天亮才出城。小水不便与她俩同行,在一个暗黑的胡同口,他和小珠儿依依不舍地分别。他俩什么话也顾不得说,只是小珠儿从破夹裤的补丁里,拆出一张折小的信,悄悄地塞到小水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