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广大的天安门骚动起来了。它,一向都是平铺着大的,有规则的石板,使人望不到边际似的舒展着平静的大道,如同一片白色的无波的海面,平常,它是空虚的,因为没有东西能够使它充实——雄壮的汽车驶过去,只象一片凋零的叶子。许多古老的树木也不能使它披了绿荫,那太阳光总是很普遍而且强烈地把它笼罩着,使平铺的石板上反映了太阳的光耀。无论是冬天和夏天,在一年中的每一个日子里,它都是冷冷的,寂寂的,如同一片寂寞的沙漠似的,躺在伟大的宇宙里,使北京城增加了伟大的表现。

  然而它骚动了。它一直从几百年的安静里,急剧的骚动了。无数人们的声音把它喊了起来,把它从深沉的睡眠里叫醒了。现在,它不象从前的——被专制的皇帝当做不可侵犯的尊严的禁城里的平野。现在,它成为空前的一个无数人民的示威的集中地。它变成了革命的天安门了。

  那临时的一个木架的建筑——革命的讲演台,高高地站在天安门的当中,台上的白色的标语,严肃地在早晨的金色的阳光里飞扬着。台的下面,那左右,那两条伟大的瀑布似的,一直拖延去,写着“誓死为五卅惨案的被难同胞复仇!”和“反抗英日帝国主义的残酷屠杀!”并且有一块墙似的木牌上,写着抗议的十三条件:

  1撤销非常戒备。

  2释放被捕华人,恢复被封学校。

  3凶手先行停职,听候严办。

  4赔偿伤亡及各界所受损失。

  5道歉。

  6收回会审公廨。

  7罢工工人仍还原职,不扣罢业期内薪资。

  8优待工人。工作与否,听工人自愿。

  9华人在工部局投票权,与西人一律平等。

  10制止越界筑路,已成者无条件收回。

  11撤销印刷附律,码头捐及交易所领照案。

  12华人在租界有言论,集会,出版之自由。

  13撤换工部局总书记鲁和。

  另一块木牌上便写着这十三条件的交涉经过,说明这条件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最被压迫民族的最可耻的国耻,然而这样的条件忽然遭六国——英日法意美比——委员的拒绝,甚至于这几个帝国主义者用强硬的态度来拒绝五卅惨案事件的谈判。弱国无外交是完全在这件事件上证明了。“我们必须靠民众团结的坚固的力量来争取最后的胜利!”这一个口号是沉痛地,英武地横在讲演台前面,横在无数民众的眼睛里。

  无数的民众便向着这个讲演台走来,而且慢慢的集中了。他们象无数蚂蚁样在天安门的石板上蠕动着。他们不断地,象不断的河流和江流一般地,向着这一个海里汇合。而且,他们不断地越来越多。他们的旗子象无数军旗似的在无数的人头上动着,飘着,舞着,纷纷的人声把平和的空气完全激荡了,那广大的天空里便奔腾着一种伟大的混合的声浪。人们的脚步是踏满了这广阔的天安门的平野。

  一种被压迫民族的愤怒的火,在全部民众的灵魂里燃烧着。他们的火焰升腾到他们的脸上,升腾到伟大的天安门的天空,升腾到炫耀的太阳里。

  他们变了,不是平常的安分的人类了。他们的心上是充满着斗争的热情和斗争的血。那美丽的和平世界的梦,从他们的惨笑里消逝了。他们知道,一切平等的恩惠都是虚伪的欺骗,被压迫民族的羞耻只有用自己的血来消灭。以前,他们是柔顺的半殖民地的人们,可是,这时他们是狮子!

  他们在今天的集合中,每一个人的自己都暴发了疯狂,同时又被整个的疯狂鼓动着,旋转在疯狂的风暴里。他们唱,叫喊,暴动。他们全体地,溶化着,变成一个可以吃人的猛兽。因为那帝国主义的凌辱,已经在懦弱的中国的国民性上丢了一个炸弹,把它毁完了。一种新的,英勇的,斗争的国民性便仿佛春天一样,在严冷的冬的王国里开始萌芽,生长,而且迅速地繁荣起来。

  这时,他们在全国总示威的运动之下,他们的血和热情使他们表现了战士的行动。他们可以立刻用赤手和空拳,跑到对抗帝国主义进攻的最前线。

  他们的眼睛都集中在讲演台上,热烈而且沉毅地盼望着,仿佛他们是等待着讲演台上的指导者的命令——如果是要他们“进攻公使馆”,那他们便立刻出发。当一个喇叭忽然响出声音来,跟着这声音便响着无数霹雳,无数海啸,无数山洪的暴发——无数群众的轰动天空的骚动,欢呼……

  喇叭又响着,第二,至于第五次。

  “开会!”最后,这声音像电流一般地从民众的疯狂里通过了。

  看不清的那飞舞的旗子才渐渐地不动了,看不清的那十几万的人头才渐渐的平静了。空间才渐渐的反响着宏大的回音——这回音向远远的地方飞去了。如同一个雷音在云幕里慢慢的陷了去一样。

  于是,在灿烂在太阳里,二十多万只的烈火一般的眼睛,闪耀而欢乐地朝着讲演台上看着。同时,二十多万只耳朵也在紧张的空气里,静静的,静静的,倾听着讲演台上的一切响动。

  安静了几秒钟。这个全国总示威的群众大会便开会了。

  讲演者的喇叭的声音,群众的骚动和叫喊,像一阵暴雨跟着一阵狂风,紧紧的相联着,相联着,而且重复又重复地,占领着这广阔的天安门的平野,占领着伟大的天空和灿烂的太阳。

  一切,被革命的疯狂包裹着。

  刘希坚站在这疯狂的十几万群众的骚动之前也把他的声音叫嗄了。他已经讲演了许久许久。他的许多语言还奔腾在他的喉咙里;可是他尽力的说,却没有很大的声音从喇叭里响出来。他的音带已经在病痛着。仿佛他的喉管要分裂了。他痛苦地挣扎着。又尽力的说。终于他不得不省略了他的语句,向革命情绪正在高涨的群众面前结束了他的演说:“我们要知道,帝国主义的野心是没有穷止的。每一个帝国主义只想——而且在努力的实行——把半殖民地的中国变成殖民地,把中国的人民由被压迫民族的地位变成更坏的殖民的奴隶地位。因此,我们不但在国际上得不到平等待遇,我们简直不能够在帝国主义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然而我们是要在生存的。我们——全中国的民众——谁愿意消灭呢?当然,我们在人类里面,同样有要求生存的权利。可是,现在,帝国主义不让我们生存!帝国主义的野心不但采取政治的侵略,经济的侵略,文化的侵略,并且还暴露强盗的行为,用枪炮来直接屠杀。这是说明什么呢?说明一句话:每一个帝国主义都张着血口,要把中国一口气吞下去!所以,我们不能够再等待了。我们必须起来,立刻起来,用我们的血和生命,和帝国主义作肉搏的斗争。我们要从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不要退却!否则,我们——全中国人民——不会有一个幸免的,变成帝国主义的奴隶。把我们埋葬到地狱去!”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一种硬塞的东西把他的喉咙封锁着。他的整个喉管都像玻璃一样的破裂了。仿佛在他的口里,已经迸跃出了许多血丝。他无力的把喇叭从脸上拿下来。亲切地望着群众,浮着兴奋的微笑地,退了进去。群众叫喊了。旗子乱动着。吹呼和掌声震撼着整个的宇宙。

  跟着,另一个人又讲演了。连续地一个又一个的演说,把群众的疯狂变成一个巨球,不断地在讲演台的四周旋滚着。

  当灿烂的阳光移到西方的边际,这个空前的群众大会才宣告闭幕。然而十几万人的群众仍然在天安门的平野上,聚集着,而且继续地欢呼叫喊和骚动。如同无数波涛汇成了一片似的,不易分开地飞着巨大的海啸……

  刘希坚从讲台上走到骚动的群众里面。他咳嗽着,把一块手帕掩在口上,那白色的手帕上染着许多红色。他感觉得很疲乏。可是他又觉得他的一切都生长在兴奋里。这时,他的力气是很贫弱的,但是他的血又在猛烈的跳动着。他微笑。他努力地在群众里走了许久。随后他走开了,他忽然看见一个学生砍断了手指,把红溜溜的血写到墙上去:“为五卅烈士复仇!”

  同样鲜红的血,如同海浪一般地,从他的心上飞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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