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在我们的前面一四

  天色,在白华的周围慢慢的黑起来了。路旁的树影成为夜色的浓荫。当她走到枣林街时候,他看见那颗北斗星在繁星之中灿烂着。

  她走到机关的门口,她的热烈的希望在她的心里升腾着。她好像决定一种命运似的担心地伸手去叩那黑色的大门——叩响了铜的门环。

  门开了,仍然是那个老头子站在半开的门边,并且照常的露出殷勤的笑,这笑容所代表的是感激她每月给他两吊钱,他把这一点钱就拿给他的一个赶驴车的儿子,加强了他们父子的亲爱。

  “小姐!”他这时又照常的向她低声地叫了一声。白华又改正他:“告诉你叫我白先生,你又忘了。”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去。

  在她的背后便响着:“是的,白先生,先生们都在那里。”

  白华已经看见了,那会议室里的灯光。从窗格上透出来的亮,证明那里面并不象寂寞的坟墓,是那个聚集不少人的会议室。并且由一块窗纱上,她看见那一幅挂在墙上的克鲁泡特金的相片,显然这个无政府主义的先觉正在灯光里莞尔地笑着。

  她欢乐地急走了好几步,便一脚跨上两级石阶,推开那扇会议室的门。在灯光底下的人群便立刻起了骚乱,大家跳起来和她握手。她就十分快活地和每一个人——差不多是每一个人握了一下。

  有一个人声在她肩后响着:“我猜的没有错,你一定会来!”

  她偏过脸去看,向她说话的是陈昆藩——他给她第一个印象又是那一对四十五度角的斜眼睛。但她记不清和他是不是已经握过手,便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好又转身去。听着一片高音的声浪:“开会!开会!”

  同时从别方面又响起近乎粗暴的叫喊:“等一等!”

  “马上开……”

  “还有同志——”

  终于,那站着的,稍稍平静的人群便骚乱了,大家没有秩序地向一张长桌走去,仿佛不是一个革命党的开会,却象乡下人看完社戏的溃散。于是一种声音在脚步和椅子的交响曲之中,象躲避屠夫的羊似的叫出来的:“蹴了我的小脚趾呀!”

  跟着又响起:“慢慢的!慢慢的!”

  五分钟之久才平静了。可是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数不过二十人,而刚才,就象是几百人向银行挤兑的样子。白华在心里想着:“奇怪,这些人又不是小孩子,大家都装做小孩子一般的胡闹……”于是她转动着眼珠去观察这围拢在桌边的人,她重新看见这无政府党人在外表上有一种共同的特色,就是百分之七十的头发都留得很长,很长,差不多要象欧洲的小姑娘似的披到颈项上。并且,一种骄傲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充分地表现着,仿佛所有的安那其斯特都是不凡的人物……

  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报告说:“这一次是特别会议,是特别为援助五卅惨案的。”

  报告的声音还没有停止,忽然门响了,进来了一个人,大家的脸都歪着看过去,而且好几个人不守秩序的站起来发了疯癫一样的跑过去握手。

  “我们刚刚开会。我们刚刚开会。”

  另一种声音:“坐下!坐下!”

  同时:“大家都在等你……”接着是带点感叹的声音:“唉!没有你真不行!”

  进来的人是“自由人无我”,他仿佛又设计了一张“新村图案”,满脸都是笑容,一面和人握手,一面说着他自己来晚了的缘故,这缘故还不止一端,说着又说着。于是时间很快的过去了。主席也没有法子镇静这自由的扰乱,只能等待着,等待着,眼看这些安那其斯特的自由,以及盼望这种自由再把他们驱使到会议桌来。

  白华的眼睛是狠狠的盯住那些人。她有一团气愤在心头沸腾着。她觉得同志们简直不是在开一个严重的会议,简直是象在戏园里,茶楼上,落子馆里一样,任意的做着凡俗的无益的应酬。所以她耐不住了。吐出一种强烈的声音:“喂,同志,还开不开会?”

  大家都给她一个惊讶的眼色。

  “当然要开会……”不知道是谁这样低声的说。会议才重新开始。主席又在报告——最后提高了嗓子,把一张号外念了一遍。

  大家没有话,然而不是一种深思的沉默,而是象许多小舟被狂风卷到大海里,茫然不知所措的形态。

  白华把眼睛环视了一下,觉得会议室的空气沉闷极了,尤其是看见许多同志的脸色,突然从心坎里生了恶化的感情。

  她有点烦躁的说:“主席!你应该提出讨论纲要呀!”

  于是整整的过了半点钟,在唧唧的私语的人声中,弄出这样的几个纲要:

  1.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

  2.五卅惨案和安那其有怎样的关系?

  3.安那其对于这惨案应该抱怎样的态度?

  4.我们用什么方法来援助被难的同胞?

  可是,这空间,仍然是许多眼睛的转动,没有声音。主席便发言:“请郑得雍同志发表意见。”

  在桌的那边,一个矮矮的穿西装的少年站起来了,是一个爱好修饰的漂亮南洋人。同时,他在无政府党人之间,是一个十分被人欢迎的同志,因为他的行为是吻合一般同志的脾胃,常常做出很使人惊诧的浪漫的事情,尤其是他爱了一个九岁的女孩子,他要等待她十年之后再和她结婚,这恋爱是压倒了一般安那其斯特的浪漫的,所以同志们都对于这空前的,纯灵的,神圣的恋爱作了许多赞叹。并且他家里很有钱,他的父亲是新加坡的一个小资本家,他全然为了无政府主义的缘故而不承认是他父亲的儿子,却常常向他父亲要来许多钱,毫不悭吝的都花在他自己和同志们的身上——他常常邀许多同志跑到五芳斋楼上,吃喝得又饱又醉;有时到真光电影院买了好几本票子,每个同志都分配了一张。这种种,都充分地表现了无政府主义者的特色,同时,就成为许多同志都喜欢和他亲近的原因。因此他得了同志们的敬重和美誉,三个月以前被选为“上海安那其驻京书记。”

  这时许多同志都给他一阵响亮的掌声。

  他笑着发表意见:

  “关于‘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这一点,我认为最大的原因,就是人类没有了解和信仰安那其主义的缘故。

  假使全世界都建设了安那其主义的新村,那末,无论那一种族的人,都互相亲爱,象兄弟姊妹一样,当然,无政府主义世界里面,是没有战争,没有伤害,没有罪恶,只有和平,亲爱,大同,至少是没有什么惨案发生的。”他吞了一口气又接下去说,同时有许多同志和他很钦仰的点头。“因此,非常显明的,五卅惨案和安那其的关系,有两种:一,证明安那其主义必须扩大到全世界;二,五卅惨案是反安那其主义的行动。所以,我们对于五卅惨案应抱的态度,当然是安那其主义的宗旨。最后,我们应该用安那其斯特的同情心,来同情被难的同胞。”说完便慢慢的坐下去,从西装小口袋里抖出一块浅红色的丝手帕,揩着嘴唇。

  立刻有一个北方的高大的汉子,站起来粗声的说:“我完全同意郑得雍同志的意见……”又立刻坐下来。白华皱着眉头看着他,认识他是一个很莫明其妙的同志。虽然这个人对于安那其主义的团体很热诚,常常自动的损许多款项,可是这仍然不能够修改他那不正当的行为——他正在做着私贩军火的买卖。有人说他从前因为杀了一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才投杨森的军队里面,后来做了团长,又为了不很光明的事件而离开了军官的地位。他加入到安那其是在六个月以前,介绍他进来的是一个党的老同志,只把“他对于无政府主义非常热诚”作为条件,承认他是一个安那其的党人。但是,无论如何,白华对于这个人是很怀疑的——说不定他把无政府主义的精神,当做绿林中侠客的气概。因此她对于这位同志,常常都从心里发生一种很坏的感想。尤其是当他每次只会赞同别人的意见,不管那意见是否正确的时候,更觉得有一种轻视的意识,如同她自己都被人侮蔑了一样。

  于是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白华只看了一眼,便很苦闷地低着头,感到一种沉重的窒塞,比空气的沉重还要利害,她心里叫着:“唉,又是这样的一个!”因为站起来发言的这位同志,他的思想,见解,行为的分量,和那位私贩军火的同志恰恰成了一个平衡。他不但是一个会耍刀枪的武士,会打许多拳法的拳师,而且是一个流氓。他常常向同志们说:“如果在上海,我可以召集三四百弟兄来帮帮安那其的忙。”他这时发表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尤其是把其中最精彩的两句话,非常大声的重复地说着——“我们赶快把新村的计划实现出来!我们要使四万万同胞都来信仰无政府主义!”

  跟着,一个又一个,差不多是同样地,没有什么对于五卅事件的深切见解,只是空空洞洞地把曾经说惯了的,那一串老调子——安那其主义呀!新村呀!——说了又说。

  后来,被认为“师复”第二的“自由人无我”,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十分受人敬重的同志,他自己,也觉得是应该受同志们的敬重的,因为天赋给他一种安那其主义的天才,他能够不同于一切同志地,把“无政府的新村”理想到特别神化。他常常都逍遥在这样的妙境里,整天整夜地,和现实的社会离开,如同一个山洞里的老道士幻想着“太上老君”的炼丹而死守着蒲团的情景一样。可是正因为这样,他成为无政府党人的杰出人物,一直使许多同志疑心他是一个超人,否则,他不会把新村的境界想得那样幽默。所以他一站起来,许多同志都现出一个笑脸,还尽量的给他一阵欢迎的掌声。同时,许多眼光都集中在他的消瘦的脸上,注意而留心地,听着他的言论。

  然而无政府党人的嘴上是离不开新村的。任何人都一样。就是在这个特别为五卅惨案而召集的会议里,仍然免不了这一套滥调。似乎大家也都忘记了这一个会议的特殊意义。

  这情形,完全使白华烦躁起来了。她在心里乱骂着——“三教九流,形成了安那其的组织!这些人,简直都是糊涂蛋!”最后她忍耐不住地,便一下跳起来,锐声地,几乎是叫着:“到底我们对于五卅惨案怎么样呢?我们今天讨论的是这件事情呀!”

  大家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许多言论都滑到很远去了。于是有几个人——比较有点清楚脑筋的。才重新把论点集中到五卅惨案的事件上,才把这一个自由的,同时是混沌的会议改变了一个新的形式。

  白华也发表了许多意见。

  末了,在许多打着呵欠中间,这个会议便告了结束,总算是一个比较有好结果的结束,决定了这么两个重要的决议案:

——发表宣言


——募捐


  然而这决议案的执行,同样是采取安那其的行动方式,就是并不指定谁去负责任,只凭每个人的兴趣来干,也就是每个人有执行的权力,每个人也有不负责任的自由。所以,正在决议案成立的时候,坐在会议桌周围的人们便散开了。仿佛是会议开到这里,已经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结果,又使热心于惨案事件的白华,生起很大的气,可是她不能责备任何人,正为这行动正是代表无政府党人的色彩,她只好忍耐了,同时也只得把起草宣言的责任负到她自己身上来——觉得明天在北京城就有安那其的“五卅”宣言的出现,心里便潜然地浮荡着一片欢喜。

  在她走出这机关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阔的街道上,充满了神秘的黑暗,凄清的虫鸣散在黑暗里,使胆小的夜行者感到寂寞的威吓。

  白华一面担心的走,一面想着她应该怎样起草宣言,另一面她起着感情的冲动,她要把这消息去向刘希坚说,表示无政府党人也已经决议对于五卅惨案的援助。

  她走出枣林街,看见有一辆洋车停在那里,便大声的说:“皮库胡同,去不去?”

  在车上,夜风飘动她的头发,揉起了深伏在她心中的一切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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