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展开了。新的一天正在开始。太阳从灰色的云幕里透出光芒来,灰色的云消散了。露水还依恋地吻着一切树叶,在阳光中闪着晶莹的光彩,同时又在阳光里慢慢的隐了去。一切都在晨光里变动着。

  北京城也跟着这一个晨光变动起来了,仿佛这一个大城是一只猛兽,又从熟睡里醒起来,醒了便急剧的活动的叫喊,造成另一种不同的新的空气。

  商店还没有开门。可是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那闹声,并不是市廛的喧嚷。许多“打倒英国日本”的呼号很清醒地唤起了一切人们的瞌睡,立刻有许多人参加到街道上来。

  在街道上,不论是大马路或小胡同,都陆续的出现着新鲜的队伍——学生们拿着白旗,旗子上写着:

  “援助五卅惨案募捐队!”

  满城的阳光都被这旗子弄得很纷乱了。到处,都活动着无数穿长袍戴草帽的学生群众,并且女学生和小学生也到处出现着,白的旗子,象无数白色的鸟儿,在充满着光明的空间里不断地飘舞着。并且每一队里都有一扇大旗,如同军营的大纛似的,高展在许多小旗子上面,雄壮地直竖在湖水色的天庭中而飞扬着。

  每一个募捐队里都有一个人拿着几个装钱具,有的用几个泥巴的扑满,他们要尽量的把它装满去,寄给上海的罢业群众,和倒毙在帝国主义枪口之下的牺牲者的家属。募捐队的行动是很热烈的。他们并不象那些“建庙”“修刹”一般地向人求乞。他们是英勇地站在革命的战线上来征集作战的武器,向着每一个同胞,每一个有切身利害的同胞,要他们各尽一种天职的义务。

  “捐钱!”

  “捐钱!”

  “随便捐多少!”

  这种种声音在无边际的天庭中响着。而且,象电流和电流交触,象无线电播音器一样地,同时在整个的北京城里,在北京城的任何地方,纵然是很小很小的胡同里,都同样的响着,响着,这声音是不断的,扩大和增高。

  辉煌的太阳吐着喜悦的光照耀着募捐队,每一个募捐员的脸上都显露地飞跃着勇敢的笑,并且彼此的笑在同一意义之中互相地交映着,灿烂在辉煌的阳光里。

  他们是热情的,他们的青春的生命使他们跳动着,反抗强国的压迫,反抗英日帝国主义的凶暴,反抗一切对于被压迫民族的侵略,这种种热情都充满着青年的心。他们,正在青春期的生长里,他们是力。他们能够把革命的火焰从他们自己的心上燃烧起来,并且还能够燃烧到别人的心上,在这联系的燃烧之中造成了燎原。

  这里,所有的募捐队都是这样英勇地执行他们的职务。他们热情地向任何人捐钱。

  “请你站住!”他们一看到行人,便立刻围拢去。如果有一辆汽车开来,他们便好象得到宝贝似的,一齐站在马路的中心,把大纛一般的旗子横在马路上。“至少五块!”他们拦着汽车说。

  并且有许多募捐队还直接募到政府机关,公馆,人家以及游艺的地方——电影场,戏院。有几队女学生便跑到八大胡同去——向那些茶室,那些班,那些姑娘们去募。那些被不幸的遭遇而成为一切人们的肉的娱乐的妓女,她们在募捐员的讲演之下都感动着,把她们埋葬在虚伪场中的人类的情愫,重新从她们染着伤痕的心中复活起来了。她们听到五卅惨案的叙述,听到水门汀上的被屠杀的同胞的尸首和血,她们哭了。她们同情地和募捐的女学生亲近起来。以前,当女学生进来的时候,她们还是很畏缩地不敢和她们说话。现在她们之间的隔阂打破了。她们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高低和贵贱。那同情,把两种生活的人们的心溶化着。他们捐了钱——尽量的新鲜的捐,有的是出乎募捐者的意外地捐了十元,二十元,三十元,并且她们还向着那些摆阔的嫖客们代募了许多。

  白华,珊君,还有好几个女同学,她们这一队也募到青莲阁的班子里。许多妓女都从床上爬起来,远远地,惊诧地看着她们。老鸨母很吃惊的跑来打招呼。

  白华便告诉她们:“我们是募捐的。不要怕!”

  接着她便坦然地,站在那粉香花影的庭院里,讲演起来了。

  那年轻的,然而都是很憔悴的妓女们,便陆续地走上来围绕着她。

  有一个妓女念着那旗子:“北京大学五卅惨案募捐队第十八队。”

  于是她的演说便渐渐的象一个泉流,在岩石上面流过去,留着湿的痕迹。

  她渐渐的从那些脂粉狼藉的脸上看出她的讲演的胜利。她看出她们的同情心从她们的脂粉之间显露出来。而且,渐渐的,她们都热烈的感动起来了。当珊君把一张五卅惨案的画报拿给她们看的时候,许多娇弱的声音都变成很尖锐的叫了,叹息,眼泪,在募捐队的周围响着,落着。这结果,那抱在珊君手里的泥巴的扑满,便不断的从那小嘴上吃着大洋钱,钞票,钞票和大洋钱混杂着。

  当她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很娇俏的小妓女便喊着跑出来,手上拿着一张五元的钞票,她自己分外欢乐地把钞票迭了两个,便塞进那个扑满去。

  “不满……”白华高兴的说。

  “六十七块,”珊君也高兴的回答她。

  另外一个女同学说:“还不止。我记得是八十二块。”

  “有三张十元的钞票,”又一个说。

  她们都满足了。她们的满足就象那扑满吃饱了洋钱和钞票一样。她们的心头是满足的堆着欢乐。她们的脸上便浮着得意的笑,仿佛好几朵水红色的蔷薇花盛开在晨光之中。

  她们又走到第二家去募。她们是一家又一家地,游行在这样的花苑里,而且她们一面募捐,一面饱览了这个不是女学生们游览的境地。

  她们的工作继续着。一直到下午三点钟,她们的三个泥巴的扑满都装满了,沉重地,压着她们的细软的手腕。“今天的成绩不错,”珊君笑咪咪的说。

  “简直好极了,”她的同学也笑着。

  白华呢,她完全不能说话了,因为她的整个头脑里都充满着这个空前的壮举的胜利,以及她自己被这胜利所迷惑的一种红色的快乐。

  她们便凯旋一般地走回去了,她们之中有一个低声的唱着进行曲,大家高举着旗子,把旗子在下午的阳光中高摇着。

  她们走到南池子。珊君忽然大声的叫:“希坚来了!希坚来了!”

  白华便立刻举起眼睛去看。果然,刘希坚和王振伍并排的走,一面说着一面微笑着,旁若无人地走向这边来。“站住!”珊君向他们喊,并且把左手张开去,用旗子去拦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站住了。刘希坚便笑着,向她们点头。

  “好,”他玩笑的说:“你们是满载而归!”一面,他的眼睛和白华的眼睛作了一次谈话。

  “捐钱!”她的一个女同学说。

  王振伍便老实的回答:“我捐过了。”便从口袋里,把一张“已募捐一元”的证券拿出来。

  “捐过也要捐。”珊君说。“一个人捐两次算多么?”

  “不算多。”刘希坚笑着说:“我再捐两毛。”

  “不行。至少一块。”

  “只剩两毛。”

  “你呢?”她向着王振伍问。

  “实在对不起,”他几乎红着脸说:“我只有铜子。”

  “谁要你铜子!”

  “没有怎么办呢?”

  “记帐。限你明天送来。准定一块钱。”

  他们笑着答应了。可是珊君又把刘希坚的两毛钱塞到扑满里。

  谈了几分钟便分开了。刘希坚和白华握了手,便仍然和王振伍并排的走去,说着和笑着,走向他们的机关……

  路上,现着许多飘舞着白旗子的,那胜利的募捐队的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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