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极度的兴奋,同时又带着极度的疲倦,刘希坚从严肃的会议室里走出那红色的大门,微笑地和几个同志握着手,分开了。

  在他的头脑里,有一扇锋利的风车,在那里急遽地旋转,各种思想,仿佛是各种飞虫,钉在神经上,而且纷乱地聚集着。差不多在一秒钟里面,他同时想着数十种事情。他觉得他的脑袋已经渐渐地沉重了。

  可是他总不能够把各种思想象吹烟丝一样的把它们吹出去,尤其是刚才的会议——那声音,那面貌,那景象,那一切决议案,更紧紧的,深刻在他的心上,盘旋在他的脑里,如同蜜和蜜混合似的不易分离。并且这些东西都吐着火焰,把他的精神燃烧着。

  他觉得他是需要睡眠的。他还需要吃。因为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了,自昨夜到现在,他完全在重复的疲倦和兴奋中,继续着活动,而且完全靠着香烟来维持。现在,疲倦已经在他的全身上爬着,并且在扩大,在寻机向他袭击。然而他现在还不能就去休息。他觉得他还应该看看市面的现象。看看沉寂的北京城被推动的情形。看看那些可怜的,长久驯服在统治者脚下的民众的举动。尤其是,他觉得他还必须去看看白华——那个迷惑于“新村制度”的女安那其斯特。

  所以他重新振作了他的精神,重新运动了他的身体,向着远处的青天很沉重地吸了几口气。虽然下午的空气是带点干燥的意味,但是吸进去,似乎也使他的神志清爽了好些。他揩一揩那过度费神而现着疲乏的眼睛,一面走着一面观察着周围。

  阳光底下的一切都在骚动,市声在烦杂的响。车马在奔驰。行人在忙走。喊着“《京报》!《晨报》!上海大惨案!”的卖报者的声音,尖锐地在空间流动。同时,有许多小孩子在忙乱地跑着,叫喊着“上海大罢市”的号外,使一切行人都注意着而且停住脚步了。

  马路的这头到那头,陆续地现着小小的人堆。三个或者四个一群地,站在那里读着号外和日报,大家现着恐怖和激动的脸色。有许多人,还凭空地嘘出了沉闷的叹声。又有许多人在那里愤慨地自语,还有许多人在互相说着激动的议论。一切,现出了北京城的空气的紧张。

  刘希坚一路怀着快感的想:革命的火线已经燃上了……”

  最后他走到大同公寓,那院子里也喧喧嚷嚷地活动着一个人堆。他听见一句“我们应该罢课”,便叩了白华的房门。

  “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刘希坚推着房门进去了。他看见白华一个人冷清清的坐在桌子前,沉默着,而且现着一脸怒容。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他笑着说。

  “我能够到那里去呢?”她锐声的说,显然她受了刺激而烦恼着。

  “发生了什么事,你?”刘希坚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唉,”她激动地——“我真难过……”随着在她的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上,蒙蒙地漾着泪光。

  “什么事?”他猜想不出缘故的问:“可不可对我说?”白华便告诉他——她的声音充满着愤怒而且发颤。她说她昨夜和他分别之后,她就到枣林街去——到那个安那其的机关去。在她走去的时候,她觉得那机关里面一定坐满她的同志,而且那些同志们都在盼望着她来。她满以为她走到时候,一定要进行一个特别会议,讨论着“五卅”的惨案,通过种种严重的有意义的提议,今天就要进行这许多新的工作。可是,那机关里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一个看门的老头子,那一幢大屋子——那所谓无政府党人的革命活动的机关,简直是一个古代的坟墓。在那里面,不但把克鲁泡特金的相片埋葬着,似乎连他的精神也被中国的同志埋葬在那寂寞的黑暗中了。对于这景象她是很失望的;不过她还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便等待着。然而她一直等到快天明了,她的同志连一个也不见。她随后直接的去找他们——每一个安那其斯特都糊涂地被睡眠支配着,躺在床上打鼾。她对他们说到“上海大屠杀”的事件,他们仍然在半睡眠的状态中,似乎那被屠杀者的鲜血也不能刺激他们被瞌睡统治的神经。“这是重大的事件!”

  她向他们说。并且把号外给他们看,可是他们没有意见。“我们应该马上召集一个会议!”她这样热诚地向每一个同志说,人家只给她“这时候不行”和“天明之后再说吧”的回答。尤其是那位——就是根据中国安那其的特别法则而废除了姓名,奇怪地用着代名词——“自由人无我”的那位同志,还躲在乌托邦的幽梦中而疑惑这大屠杀的事实,闭着一半惺忪的睡眼看着她的脸上说:“也许是空气吧。说不定就是共产党放的。现在他们的政策就是造成恐怖。”接着便发表他的无政府哲学,说什么“只要人类在安那其的新村里住上三个月,世界上便不会有流血的事发生”,以及夹三夹四的把辩证法下了许多批判。就这样,白华从她的同志中,得了失望和愤怒回来了。她骂那些同志是冷血动物,利己主义,虚伪的安那其斯特……

  “真把我气死了,”最后她气愤地对刘希坚说,“那些人,完全不配讲主义!”

  刘希坚在她叙述的时候,就已经很鄙视地暗暗地发笑了,这时忍不住把笑意浮到脸上来。

  “正因为这样,”他平淡而含着讽刺的说,“才是无政府党人呀……”

  白华张大眼睛直视着他。

  “你在嘲笑么?”她急烈的问。

  刘希坚觉得她太激动了,她所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便不肯再将尖利的言论去刺痛她。于是他向她微笑着——

  一种完全含着温柔的善意的微笑。

  白华也将敌意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去,默了一会,沉着声音说:“本来我不必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但是,我为什么又说出来呢?”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个人是同情的,”他完全尊重的说,“虽然我对于一般无政府党人都失了敬意,不过那只是他们自己来负这被人蔑视的责任。”

  他握着她的手。

  “白华,”他继续说,声音温和而且恳切地——“你自然不会误解我,说不定你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的更多。我想我们之间不必再用什么解释的。不过,现在,在这个时候,我要求你原谅我:白华,你了解我吧!”他用眼光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轻轻的望了他一下。

  “怎么,希坚,”她向他亲切的问:“你以为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么?你有什么怀疑呢?”

  他微微地沉思着——他认为在她从她的同志中得到失望和愤怒的时候,是一个适当的向她进些忠告的机会。他觉得利用这个机会,同时是根据无政府党人的弱点,向她进攻,打破她的美丽的乌托邦的迷梦,一定有胜利的可能。想着便向她开始——

  “不是那个意思”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我要你了解的只是我现在要说的话。”他停顿一下,便接着沉静的说:“在客观上我们都应该承认,世界资本主义只是暂时的稳定,不久就会显露着不可避免的危机,同时帝国主义必走到崩溃的路上,从这两点,毫无疑义的,社会主义的革命就要爆发到全世界。在我们中国虽然有许多特殊条件的限制——比如帝国主义极端的压迫和阻止我们革命的进行,但是,我们的革命终要起来的。当然,这种革命并不是安那其……”

  “你以为无政府主义没有社会基础么?”她反驳的问。他觉得对于安那其主义有直接进攻的必要,便举着克鲁泡特金和巴库林的学说下了严正的批判……

  “这是不通的路。”他末了说。

  “为什么呢?”她急声的问。

  他便向她作了许多解释。“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都是个人主义者,”他结论的说,“没有集体的意见,只有各人自己的自由,甚至于会议上的决议案也都是自由的执行,结果是各自单独的行动,什么都弄不成。”

  “这不是事实么?”他接着向她问,而且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脸烧热地,默着,不即回答。

  “譬如对于五卅的事件,”他接着说:“据你所说的,直到现在,无政府党还没有什么动作……这就不是一个领导社会革命的党。”

  “这只能说那些人不行。”她突然的说。

  “也许是这样。不过,那些人思想根据是什么呢,不是安那其主义么?”

  “不错,”她回答:“这是一个缺点。但是,这是能够改变的。我要使他们改变过来……”

  “我认为改变不了,”他短削的说。

  “你太鄙视了,”她傲然地望着他。

  他不分辩,只说:“事实上,如果你限制了安那其斯特的自由,他们立刻就会把你当做安那其主义的叛徒,没有一个人再把你看做同志……”接着他还要说下去,可是他一眼看见她的脸变得很激动地,便不想再去刺激她,立刻把这一篇争论作了结束了。

  “看你的努力,”他笑着向她说。

  她不说话,可是慢慢的平静下去了。

  “我不否认你说的,”她最后客观的说:“那些都是事实。”

  他对她微笑着。

  接着他连打起两个呵欠了,便重新把香烟燃上,沉重的吸了好几口,撑持着他的已经过分疲倦而需要休息的身体。

  她望他一下,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红的,一种失了睡眠的红。

  “你昨夜没有睡么?”她惊疑的问。

  “没有,”接着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为什么?”这声音刚刚说出口,她就想到——他一定和他的同志们忙了一夜……便立刻改口说:“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不…我回去睡。”

  她不固执的挽留他。于是他走了,当他们握手分别的时候,刘希坚望着她的脸而心里想着——“自自然然,事实会给你一个教训的……”可是他走出大门外,对于白华的种种情绪便冷淡下去了,因为他的头脑中又强烈地活动着他的新工作——他一路筹划着《五卅特刊》。

  《英帝国主义的枪弹与中国人的血》,他想了这一个带着刺激性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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