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希坚走去之后,白华便寂寞地走回她的房里,坐在桌子前,沉默地,一只手托住脸颊,望着窗外的晴空:夏天的晚照,象美丽的长虹似的散着美丽的光彩……

  她是很悒郁而且很烦恼的。许多不适意的事情都浮到她的脑子里来。第一使她感到不快活的就是她的同志——那些完全忽视“上海大屠杀”的所谓革命的无政府党人。那些人,在口头上都是热烈的社会改造者,在笔下尤其是解放民族的前锋,可是一碰到实际便赤裸裸的——如同被剥了皮的猪的赤裸裸一样,暴露着一切都是冷的,死的。如果不是她昨夜看出那些同志们的真相,她一定还相信她和他们是同样的负着历史的新使命。现在,他们在她的面前已经取消了一切信仰了。她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孤单。自然,一个人,只孤单的一个人而没有第二个同志,这力量怎么能够使社会改变呢?她因此不得不需要那些人,虽然那些人是使她十分失望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感到痛苦了。

  “不配讲主义……”她又愤怒的想着。

  可是一种可怕的思想突然跑到她的脑里,使她反省地——含着怀疑成分地,对于安那其主义下了分析。“为什么相信无政府主义的人都糊糊涂涂的,没有一个人有科学的头脑呢?”她想。但立刻她又自责了:“哼,你也这样想么,你这个不忠实者!”接着她仍然相信,只有实现无政府主义才有和平的世界。这样想着,她觉得对于她自己是宽恕了刚才的犯失,同时也增加了她一直向前的勇力。她认为她应该去纠正那些同志们的谬误……然而她想到刘希坚留在她心里的那讥刺了——“无政府党人讲的是自由……”她便为难地想着她如果去指谪那些人的利己主义的行为,不就是对于他们每一个人的自由的触犯么?虽然这种自由并不含解放的意义,然而谁能够客观地分析这些?自由——无论包含的是一种怎样的成分,总之,在安那其斯特身上都是一概不许别人侵犯的。并且,在事实上,她已经深知那些同志们的一种共同的固执,也就是每一个同志都十分地看重那个人主义的自由,那看重,如同一个奴隶的忠臣看重他的帝王一样,而且还当做安那其斯特的特性,同时还当做不同于凡人的特殊的骄傲……那末,她一定要成为刘希坚所说的“如果你触犯了安那其斯特的自由……没有人再把你看做同志!”

  于是,她觉得她的前途有一层薄薄的雾。

  “纵然,”她随后想:“他们不把我……那也不要紧。总之,这一点谬误,我是要向他们说的。”她刚强的决定了,便觉得有立刻到枣林街去的必要,如果他们还不在那里,她就单独的去找他们。

  这时她的思想才渐渐的平静。她的悒郁的精神也舒展了。烦恼象一个幻梦似的消灭去。

  她离开桌子了,站在一面蛋形的镜子前,理着她的头发,她觉得她的眼皮是疲乏地,她的脸上有着倦意,愤怒,烦恼和苦闷的痕迹。她拿下一条绣着红线的GoodMorning的洋毛手巾,擦着她的脸……忽然有两个人影子现在她的身边来,她急忙地放下手巾,看见珊君和她的爱人。

  “你这个鬼,怎么一声也不响。”她笑着说。一面向站在珊君身边的杨仲平点着头。

  珊君仍然象一朵使人爱好的玫瑰花,在她的身上显露着江浙女人的风韵。她用北京话回答说:“你也一声不响,我以为你睡着了。”

  “瞎说,”白华望着她,一面把手巾挂上了。“现在是下午了呀!”

  珊君笑一笑。

  “你现在预备出去是不是?”她问。

  “等一等不要紧,”白华说。

  接着他们便告诉她,尤其是珊君说她昨夜一夜没有睡,躺在床上睡不着,恐怖和愤怒地看着东方吐出了白色的影,至于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太阳。那失眠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号外,看见了上海的大屠杀,看见了英国人的无人道的野蛮,看见了民众的血和尸首……

  “真惨呵!”她颤声叫了一句。接着她又说,她生平感到第一的可气和可怕的就是那号外的消息。说不定那被杀的学生之中有的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乡,她的亲戚,甚至于说不定有她的弟弟。“总之,”她兴奋地——“就是不认识的,也一样,不能不使人发疯的。”显然象一朵玫瑰花的她,变成红色的萱花似的吐着赤热的气焰。

  “你们预备怎么样呢?”她末了向白华问:“你应该为那些死者找出代价来,你是革命家!”她热烈地说着说:“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

  这最后的一句话使对面的人吃了一惊。白华不自觉的把眼睛张得圆圆地,定定的看住这位忽然说出“要革命”的女友。她觉得珊君是一个豪绅的小姐,以读书为消遣的大学生,讴歌恋爱的诗人,从来只梦想着爱情的美丽和结婚的幸福的,也就是从来不谈政治和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不知道忧愁和贫苦的人,忽然象从沙漠上现出一朵花似的,从她的口上响出了“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的声浪——这在她是空前的,值是惊讶的名词。白华一直对她惊讶地望了许久。

  “这样望我做什么?”珊君向她问。

  “奇怪……”她心里想,一面笑起来了,十分好意地向她笑着。

  珊君还在疑惑:“做什么?”

  “你怎么也觉得应该要革命才行呢?”白华直率的问。怎么不应该觉得呢??珊君用愤慨的声调回答:“除非是傻子,是冷血动物,才觉得我们的同胞可以让别人屠杀!”说了,在她健康的脸颊上,又浮上一种红晕。

  白华看着她,忽然跳起来,异样欢乐的握这女友的手,一面握着一面说:“好极了,珊君!现在正是我们努力于革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时候。这时候除了革命,我们没有别的。”

  珊君也热情的,插口说:“不错,”她同情地——“我们是要起来革命的——当然,你是已经从事革命了。”

  白华便有点被意外的欢喜迷醉着,张开手臂,将珊君紧紧的拥抱了。

  “那末,珊君,”她的声音也是疯狂的——“你加入安那其好了!只有安那其的‘新村’才是我们的和平世界。将来的世界一定是属于安那其的。”接着她不等待珊君的回答,又加上一句:“我今天就为你介绍。”于是把怀抱中的珊君松开去,她看见她的脸色绯红地,仿佛她是被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强抱了许久的样子。

  “我是要加入革命团体的。”她舒了一口气,才慢慢的说。

  “那加入安那其,没有疑义。”白华坚决地,她的声音包含着许多煽动的成分。

  珊君不回答,只迟疑地把眼光向右偏去,落在杨仲平身上。他正在听着她们谈话,一面又在看着一张《京报》。白华便笑着高声说:“密史特杨,珊君在问你呀!”

  珊君立刻把眼光收回去。

  杨仲平放下报纸,说:“我没有意见。”并且说他不愿干涉珊君的行动。

  白华便进一步的说:“密史特杨,你不反对珊君加入安那其么?”

  “当然不反对。”

  “你自己呢?”白华更进一步的问:“你不和珊君一路加入么?”

  “我么——”他找出一个理由来回答,“我对于无政府主义还不了解。”

  “问题只在你要不要了解,”白华逼迫的说。

  “当然要了解。”

  “那末,我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书籍,你可以拿去看。我相信你不要看好多,你就会对于安那其主义的倾向。”

  接着她又照例的说了许多安那其的新村计划,如同一个保险公司的广告员向人家兜揽生意似的,完全把乌托邦的幻想再加上一层美丽的形容词的装饰。

  “好的,”他回答:“我看了再告诉你,说不定我就要加入——”这最后的一句,他实在有点违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无政府”或者“安那其”这名词,甚至于连现在——在白华热烈地向他宣传的现在,他也没有这样想。

  可是白华却以为有几分说动了他,便欢喜地和他握一下手,一面说:“你以前都没有看过?”

  “一本也没有,”他回答。但他立刻想起他曾经看过一本《面包掠取》,不过他只看了十几页便厌烦的丢开了,因为他觉得远不如看王尔德的小说有趣。

  于是白华转过脸去问珊君:“你先加入好不好?”显然,珊君要和她的爱人取一致的行动,所以她回答说:“我也等一等——等看了那些书之后……”

  这回答出乎白华的意外:她没有想到珊君竟也给她这么一种滑头的拒绝。因此她有点生气。同时又有着比生气更大的失望包围了她,使她一声也不作的默着,坐到床沿上,心里想:“不是战士,这般文学家……”接着她听见一种清脆的声音从珊君的嘴唇上响过来。

  “现在,自从上海的惨案传到北京来,我和仲平的思想都有点变动,就是他和我都觉得应该革命才行。”她停顿一下说,“所以,只要是革命团体,我们都要加入。”

  白华不作声,只听着。

  珊君又要继续的说,可是杨仲平把她的话打断了。他自白似的说:“我现在是相信艺术改造社会……”这是他的一句真话。因为在那两天以前,他所崇拜的还是普希金、拜伦、王尔德……追随这些老前辈而努力于创造一座美丽的“象牙之塔”的,并且要把他自己深深的关进去,在那里面大量地产生他的小说,诗,戏剧。可是这两天以来,他自己也不很理解地,觉得他需要写一篇带着血腥的作品了。虽然他没有分析这观念的变迁是什么缘故,甚至于他也没有想到他的艺术观是从“为艺术的艺术”而走到“功利主义”,但是他已经觉得——他需要写一些和社会有关系的东西,尤其是他要为五卅的惨案而预备出一种周刊,并且把刊物的名字还叫做《血花》。

  他和珊君来到这里,就是为这个《血花周刊》的缘故,因为珊君知道白华会写一些有社会性的小说。杨仲平终于把这目的说出来了。“你当然加入,”他最后说。

  珊君也接着向她劝诱:“白华,你是能够写文章的,尤其是这一类的文章,所以你非加入不可!”

  白华对于这事情很冷淡,她还没有染得文学家对于出版刊物的嗜好——也许竟是一种特殊的欲望,如同许多商人想开分店一样。

  “不,”所以她回答,“我不加入。”

  “为什么?”杨仲平笑着问她。

  “恐怕我没有工夫。”

  “你很忙么?”珊君问。

  “说不定很忙。”白华一瞬也没有忘记她的安那其主义的工作。

  “那末你什么时候有工夫,你就什么时候写一点,”杨仲平让步的说。

  珊君又要求她答应。她终于回答:“不过你们可不要靠我写多少。”

  杨仲平便欣然地告诉她,说《血花》可以在一个日报的副刊上出版,并且下星期二就出创刊号。于是,五分钟之后,这两个人便夹了一包安那其主义的书籍,和白华握一握手,走了。

  白华看着那背影,心里便热烈地想起她的同志——她要到机关里去找他们。

  她立刻锁了房门,走了。天色已经薄暮,四处密密地卷来灰色的云,乌黑的老鸦之君在这沉沉的天野里飞着,噪着,马神庙的街上现着急步的走去吃饭的学生。路灯象鬼火似的从远远地,一盏两盏地亮了起来。空气里常常震荡着《北京晚报》和《京报号外》——“第三次号外”的声音。她一路快步的走,一路热情的想着——

  “如果……他们还不在……我就要每一个人给他一个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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