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光总把桃枝当个昂头天外的人,哪里知道万载青这一点小殷勤,她竟认为很可欢喜呢,而且自己料着桃枝是个爽直的人,遇事也就由爽直入手,不尚虚伪。但是这爽直两字,在女性面前,总也有不能使用的一天,他就不曾知道了。这时,他让桃枝笑说了一句,却也不放在心上,很自在地回房来漱洗。万载青也陪着他坐到房里来,万有光道:“实在你也不必这样客气,昨天你刚回杭州,家里少不得总也有些事情,你又何必今天就来陪我们?”万载青道:“叔叔难得到杭州来的,陪着玩两天,那也不算什么。我母亲本要到旅馆里来看你的,我说叔叔朋友很多,他会回家来的,不必去看他,我母亲也就不来了。”万有光笑道:“倒是你母亲不来的好,你没有说别的什么吗?”万载青微笑道:“我怎能说别的什么呢?我也不能那样傻不是?”万有光听他如此说,这话的内容,是彼此心照,也就不必多谈了。
漱洗完了,叫桃枝到一个屋子里来,吃过了早点心,便商量着今日的游程。桃枝道:“别的都罢了,苏小小坟、岳王坟、灵隐寺,这是我要先瞻仰瞻仰。”万有光道:“这很容易,正是一条路。我想这三处地方,都是你在鼓儿词上看得烂熟了,所以急于要看看。其实这样子逛,我也同意的。一天一条路,有一个礼拜,从从容容,也就把西湖游周了。”桃枝笑道:“这一条路是坐车呢?还是坐船呢?”万有光道:“本有公共汽车可坐。但为着便利一点,我还是自己叫一辆车子来坐的好。”说到这里,笑起来道:“我这几天非大大地用钱不可,和你拼上一拼。载青,这句话,你大概不懂吧?李老板为人,太君子了。她和我约好了,游湖的钱,她要摊一半,我先垫出来,将来再还我。现在我多多地用,看她还客气不客气?”万载青笑道:“叔叔这话,自然是好意,以为多花了钱,李老板现时还在卖艺,当然摊不出来,也就不说还钱的话了。可是我们在李老板的一方面说来,好像是叔叔故意拼着花钱,拼得她还不出钱,让她永远得着叔叔一种恩惠,让她忘不了。”桃枝听了这话,脸上不免红起一阵。万有光打了一个哈哈,笑着站起来道:“那是什么话!我这人未免存心可诛了。李老板可不要信他的话,若是照他的话说,以后游览上花钱,我就不做主,听凭于你就是了。”桃枝笑道:“说来说去,全是你一个人的话,我又没做声。”万有光笑道:“不过我说的话,经载青这样一研究,好像有点不合适。”桃枝笑道:“好像有些不合适,那么,是你自己心虚了。”说了这话,就向载青微笑。万有光觉得她如此一再的见逼,当了侄儿的面,有点不好意思,无别的话可说了,只是笑。还是万载青看到大家都很无聊似的,不便再说笑话了,因道:“既要出去游览,自是宜早不宜迟,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吧?”万有光也正是要借事收回话锋,也就此忙着吩咐茶房打电话找汽车。
汽车来了,自然是三个人一同坐了汽车出去。他们沿着白堤,逛了孤山、公园、灵隐各处,由里湖的沿山马路回来。桃枝是没有到过西湖这些名胜地方的,自然是看着样样都好。而且万载青对于杭州的故事,是非常熟悉,到了什么地方,都要把一段胜迹表扬一番,桃枝听到更是有趣。万有光究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回家之后,不免有些疲倦,就躺在床上。桃枝因为不曾逛过水路,就在栏干边搬了椅子坐着,闲眺湖上的风景。万载青先在万有光屋子里坐了一会子,然后慢慢地踱到长廊下栏杆边来,笑道:“李老板游兴甚浓呀!游了回来,还不觉得疲倦呢。”桃枝笑道:“我们这样年轻轻的人,何至于像你叔叔那样不中用。”万载青连忙和她摇着手,又向屋子里连指了两下。桃枝看到,抿了嘴微笑。万载青说着话,也就拖了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见桃枝向湖外的一些山峰望着,就用手指点着,告诉她,什么地方,是什么名胜。直谈到夕阳西下,方才回去。
到了次日,依着桃枝的计划,只在湖上玩玩,三个人包了一只船,将湖心亭、三潭印月、月老祠,都瞻仰了一番,其次便穿过苏堤,到各庄子上去游览。也不过游览了三四个庄子,桃枝便动议道:“今天游的地方不算少了,回旅馆去休息吧。”万有光因昨天游览回去,有点疲倦,惹了桃枝见笑,今天就始终支持一游到晚的精神,决不肯中途停止。现在桃枝先说要回去,便笑道:“今天这是你要回去的,可不要说我不中用了。”桃枝道:“原来我们昨天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幸而,我们所说的话,总不能算是骂你。要不然,在人家侄儿面前,骂人家叔叔,说破了,叔侄两方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万载青听了,不敢说什么话。万有光却说道:“这也无所谓不好意思,做侄儿的,自己不骂叔叔就是了,难道还能管着别人不骂叔叔吗?”他说笑着,就毫不为意地坐船回了旅馆。因为时间还早,便和万载青一路,去看看自己的堂嫂。然后别了万载青母子,去拜访杭州几位友人。
万载青见叔叔走了,一人却到旅馆里来看桃枝。桃枝因一人在旅馆里,实在感到无聊,拿了一本西湖指南,躺在睡椅上翻阅。万载青走着离她还有二三尺路,便停止了。桃枝眼光在书上,仿佛身边有人,以为是茶房,也没有理会。过了约莫有五分钟,那个人影子,依然还在那里,桃枝倒以为奇怪,偏过头来一看,才知道是万载青。连忙站起身来笑道:“万先生来了,怎么也不做声?”万载青笑道:“不是我不做声,因为李老板正在这里看书,我怕胡乱说话,打断了你的文兴。”桃枝笑道:“果然是这样,你这人未免太傻了。你想,我手上这一本书,有多么厚?设若我只管向下看,看两三个钟头,难道你还能在一边等上两三个钟头,不做一声吗?”万载青笑道:“我也不能那样不知趣,若是李老板看一个不抬头的话,我就悄悄回身转去了。”桃枝点点头笑道:“这话若是在别人口里说出来,我是不相信的,现在由你口里说出来,你这洋书呆子,大概可以做到的。”万载青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罢了,怎么还要加上一个洋字呢?”桃枝笑道:“这自然有原因的。若是个中国老书呆子,他见了女人,非躲着远远不可;洋书呆子,正在这种人反面,见了女人,总是小心谨慎,好好地恭维人家。就是自己吃一点亏,以为那是尊重女权。这种尊重女权的习惯,都是从西洋来的,你想这不是洋书呆子吗?”万载青笑道:“不怪李老板是个艺术家,转了这样一个大弯子,归到了本题,原来是我尊重女权呢。”一面说笑着,一面就对着桃枝坐了下来,笑道:“像李老板这种人真是不可多得,就是游湖,还有工夫看书。”桃枝笑道:“我又会用什么功?这无非是我一个人坐得太无聊,找上一本书看。有人陪着我谈话,我就犯不上看书了。”万载青道:“可惜李老板疲倦得很,要不然,我没有什么事,倒可以陪你坐一只船到湖上去游一游。湖上的夕阳晚景,是比中午的景致更好看的。”桃枝道:“我是为了游西湖才到杭州来的,岂能有好风景不看?而且坐在船上,和坐在旅馆里也没有什么分别,又怕什么疲倦?”万载青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就去。”桃枝见他起身,也就到屋子里去,擦了一把脸,扑了一点粉,然后和他一路走出旅馆门口。
这门外,就是游船的码头,划船的船夫,三三五五,都站在码头上闲谈,见有男女两位向前,这正是绝好的买卖,赶忙围上一群人来拉生意。万载青也不管多少船价,看一只船贴近码头,一脚跨了上去。见桃枝走近前,一伸手便搀着她上了船。船夫见有不讲价的主顾,自然欢喜,一篙子点开了船身,扶起桨来,便向湖心划去。这个时候,太阳斜向西方山头,阳光斜射着水面。靠了保叔山一带的山谷楼台,以及那座玲珑的保叔塔,一齐背着阳光,将蔚蓝色的天,和那半黄半白的云彩,很清楚的倒照着落下湖底去,这湖底也就成了无限深的样子。那些山呀,树木呀,人家呀,也倒着影子在水里。最妙的是天上一群乌鸦飞过,水里也有一群影子过去。风吹水而上,皱起一层一层的浪纹,水动了,水里的天,水里的楼台树木,也一齐摇动了。桃枝看了,不由得拍起手来道:“这水里的影子,实在是好,先前我们游湖,怎么没有看到?”万载青道:“正午太阳正照着水里,阳光逼眼,本来没有现在清楚。而且那个时候,你全副精神都别有所在,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上面去。”桃枝笑道:“这话我有点不懂,我是游湖来的,不注意风景,还会注意到什么上面去?”万载青道:“我叔叔……”只说了这三个字,便猛然一顿。原是将脸望着桃枝的,这时却昂起头来,看面前的南高峰。桃枝笑道:“你有点不明白吧?你叔叔和我,是金钱上的朋友,一切是无所谓的。”她说着回头看了划船的船夫,也停止不说了。
彼此默然了一会儿,万载青才笑问道:“这次你打算在杭州耽搁多少时候?”桃枝道:“我这回出来,把自己的职业,抛到一边去了,玩三天两天,可以回去,周年半载也可以回去。”万载青道:“周年半载回去,还能寻到事吗?”桃枝道:“根本上,我就不想干我那一行了,我还寻什么职业?”万载青道:“不找职业,那要……”说着嘿嘿一笑道:“有对手方吗?”桃枝点头笑道:“你猜呢?”眼睛向他一溜。万载青道:“当然是有。”桃枝笑道:“当然两个字,有点不妥!你以为是你叔叔吗?我就是为了在这一方面失败,我一生气,就跑开了南京,现在不成问题了。”万载青道:“哦!不成问题了。”说着话,船划近了三潭印月,桃枝和万载青一路上岸来。这里本是上午游过的,现在也不必再游,经过几道曲折的板桥,到了亭亭亭。桃枝笑道:“这个亭子的名字太好,我看在这里赏月,那是妙不过。”说着,靠了亭子依水的栏干,向水里看去。因道:“月亮落在水里,照出这水亭落下去的亭亭影子,真个是亭亭妙影。”万载青道:“只这几句话,就不是平常卖艺人所说得出来的。不过我在这里面,还可以加上两句,要带一个亭亭绝世的美人在这亭子上谈心,就不虚度这西湖夜月了。”桃枝笑道:“哪里找这种美人去?”万载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桃枝笑着摇了一摇头道:“你也学着灌起米汤来了。”万载青道:“并不是我灌米汤,别人眼里看你是不是绝世的美人,我不得而知,若由我的眼光里看去,你的确是个绝世美人。你能不能和我在这儿等着看月亮呢?”桃枝向他瞟了一眼道:“你难道不怕你叔叔吃醋?”万载青好像有很难为情的样子,因笑道:“李老板说话,就是这样爽直不过,其实这也无所谓,大家不都是朋友吗?”桃枝沉思了一会儿,笑道:“晚上在湖面上游来游去,我有点怕。现在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万载青道:“既是你怕,我们就回去吧。而且你穿的衣服也太单薄,不要吹水风着了凉。”桃枝听如此说,没有说什么,向之媚眼一笑。
二人离开亭子,到岸边找得了原船,万载青招呼船夫,划到孤山公园门口。船划到时,夜色已是十分的朦胧,回头看到杭州城湖滨马路,已是灯光照耀了。万载青掏出钱来,打发了船夫,让他自去。桃枝呀了一声道:“你把船夫打发走了怎办?”万载青笑道:“不要紧,湖滨马路,杭州人叫做旗下,这是到旗下一条平坦大路,时时有公共汽车来往,十九分钟,坐汽车就到旅馆了。不比坐船强吗?这两天游览,都是叔叔花钱,我还没有正式请过你。这里有两家面湖开门的酒馆子,我请你到那里去吃晚饭。”桃枝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呢?”万载青道:“并不是我一定要请你。因为我家住在杭州,你来了,我当尽一尽地主之谊。譬如我将来到南京去的时候,李老板有工夫的话,少不得也请我,那又能说为着什么呢?”桃枝道:“你这人真会说话,无论说出什么话来,总叫我不好驳倒你。我就老实些,让你请吧。但是你不要花多了钱。”万载青道:“当然不能花钱过多,我是主张请客以能饱为上。办上那些菜,只让客看看,不能下筷子,有什么意思呢?若说借此表现请客恭敬,那就迹近虚伪了。”桃枝点头笑道:“你这种办法,倒是很合我的脾胃。”万载青大喜,就把她引到一家酒楼上去,凭窗漫饮。吃着说着,二人的感情,仿佛又亲密许多了。
吃过了饭,二人一同下楼,就在楼下汽车站旁等公共汽车。约莫等了两三分钟,汽车未曾到。万载青道:“西湖的白堤苏堤,李老板大概也是闻名久矣的了?由这里到旗下去,正是穿白堤而过。从前白堤是土路,只中间一条石板,春天草长满了堤,在柳阴下走着很是有些画意。现在改成一条柏油马路了,在艺术上的确是差一点,不过晚上在堤上踏月,十分平坦,也有一种好处。在这堤上走,一点不受累的,我们缓步而归,好不好?”桃枝道:“看看湖上的夜景,本来是好的,只是路不能多,多了怕我走不动。”万载青道:“不要紧,好在公共汽车也是走这条路,走累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搭汽车坐的。”桃枝经了他这一番解释,也不稍为执拗就沿着湖边的柏油大道,向前走去。过了平湖秋月,踏上了白堤,望着堤里边的小湖,隔着山麓下的一处灯火楼台,水上下照得通亮。虽是热闹,在这幽静的风景中,却是点缀得不合宜。向堤外边看,正好天上一钩月亮,斜斜的在疏星寥落中照着,一片湖光中,浮出湖心亭、三潭印月、谢公墩那三丛树影,如一幅画图。湖那边是南屏山和雷峰塔的遗址,隐约中可以看出在星光下的一带高下影子。那南屏山麓,忽然有一星火光一闪,正是慈净寺的佛火,接着又当当的两三下钟声,隔水听着,在半空里嗡嗡飞着余响,许久未断,这更觉夜色的深沉。这一带白堤,两边是树木,这时节树叶子正密密地堆着,两方向中间推拥着,在头上仅仅是可以露出一线星光来。这堤上虽然有电灯,所幸都让叶子遮蔽着,光也是绿的,倒也不障碍清幽。湖上有点晚风来,吹着水泠冷作响。桃枝欣赏之下,不觉说出了一个好字。万载青道:“你是觉得好吗?我想这白堤的夜景,除了步行,是观察不出来的。所以我特意请你吃饭,慢慢地走向这里来。”桃枝道:“既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事先不对我说明呢?”万载青道:“你要知道,若是事先对你说明了,你心中早存了一个风景不错的观念。果然是好的话,也不过合了你的预想。若是风景不好,你大失所望倒罢了,还要疑心我说谎话呢。”桃枝笑道:“你这话倒是对了。无论一种什么事,到了你心里,总有一番很仔细的考量的。”万载青一笑。二人带走带说,为了谈话便利起见,差不多是并肩比步行走。将白堤约莫走了二分之一,后边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是公共汽车到了。
万载青回头一看,汽车已经快开到身后,赶快将桃枝的手胳臂一挽,拉到一边来。桃枝也因为汽车突然而来,有点心慌,既是有人拉她,她也就趁着这个势子,向万载青这边一闪,停在那里,等汽车过去。万载青挽住她手臂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就不曾缩回去。汽车走过去了,他那一只手臂,依然在桃枝胁下夹着。桃枝仿佛不知道有人挽着她一般,就让他挽了胳臂,不去理会,二人再并着肩走。这一道白堤,若是在白天游览,走起未免很吃力,至少也要坐一截路的人力车才对。但是二人说着话走路,就忘路之远近,也不知是何缘故,已经走过了断桥。断桥这里,倒停有几辆人力车,见有人来,都争着问要车不要。万载青只管走,并不去搭话。他不说话,桃枝也不说话,于是二人就这样手挽着手,又在湖滨路上走,一直走到了旅馆门口。万载青才停住了脚,撒了手,笑道:“恕我不送你进去。”桃枝笑道:“就是你送我进去也没关系。”万载青笑道:“固然是没关系,究竟我不好怎样对他说得。他见了你,你含糊答复他,是一个人出去玩的,或者是同我上街吃东西去了,都好,不要说……”他这一句话还不曾说完,那旅馆的楼栏干边,正有人叫了一声载青。抬头一看,不是万有光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