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香听了桃枝这一番话,才知道她是翻过筋斗的人,便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地相信于先生,因为你父亲也是一个画家。起来坐着谈谈吧。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哭起来?”桃枝道:“你想想,我该哭不该哭?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落到这一步田地,不全是我自己不好吗?”小香道:“那也不能全怪你自己。你父亲不在了,你不靠叔叔靠哪个?到了上海来,女人要上人家的当,那是很容易的。”桃枝道:“这就是我不好了,我母女在湖南,本也不至于穷得没饭吃,就是靠叔叔帮助,也不必跟着叔叔跑。就因为我听说上海繁华,要到上海来看看,结果是把我一个老娘送了。”说到这里,桃枝走下床来,到洗面架边,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向外面望望,见婶娘不在这里,便低声对小香道:“她明是叔叔叫来照应我的,其实是监督我的,我稍微动一点子,她就要干涉我的。他们倒不怕我胡调。一天换一个男人在一处混,也不要紧。所怕的,就是我找到了相当的人会嫁出去。我一嫁,他们一个月就要少二三百块钱的进款了。你不要看我婶婶对我不打不骂,只看他们这一点心事,要牺牲我一生的幸福,永远和他们挣钱。照这情形看起来,你想他们把我当做什么了呢?”小香低声笑道:“你不要发牢骚了。你不是要到夕照寺去一趟吗?我可以和你婶娘说,把你拉到我家里去坐坐。等你到了我家,我那里有脚踏车,你坐着一跑,一个半钟头,准可以来回。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可以去看一回情人,又何必生气呢?”桃枝道:“我灰心得很,我不去了,”小香道:“你这又胡说了。你正为了不能去看于先生,才生起气来的。现在真有了机会了,你倒不去,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桃枝道:“缘由是没有,不过我倒很信于先生的话,这样下去,将来无好结果。”小香伸着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胡说了,你和于先生将来是白头到老的。”说着,拖了桃枝到梳妆桌子边,打开粉盒,拿起粉扑,就向桃枝脸上扑了过去。桃枝一偏脸笑道:“不许胡闹。”小香粉扑子已经伸过来,哪里缩得回去,只这一抢一躲之间,粉扑子在桃枝脖子上打了两个粉印。桃枝回过头来向镜子里看到,也就笑起来了。小香趁着她这一笑,和孙氏说要拉桃枝到家里去谈谈。孙氏也因为和桃枝说僵了,怕她真个出台闹祸,那倒是不好收拾。现在有小香出来转圜,将她拉开去,这也是件好事,就不必拦阻了。只得点了点头。小香见孙氏已同意,拉着桃枝到她家里去。
小香也是一个母亲同住,不大干涉她的事。桃枝到了她家,不多耽搁,一撩长衣,骑上脚踏车,便驱向夕照寺来。这个时候,已到了十二点钟了,她到了夕照寺的时候,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天顶,照着树影圆圆的在地上。由菜园小路上,走到梁秋山家去,并不看到人出来,声音静悄悄的。桃枝来过两回,知道他们在家里,是不大喧哗的。就下了车,推开半掩的门,轻轻将车子靠在壁上,然后走进屋去。前进屋子里,果然没有人,而且莫新野的房门也倒关上了。只后边屋子里有说话声传了出来,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是韩求是,又有个人是于水村,只听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世界,是黄金世界,无论做什么事,非钱不行。我的第一步,还是挣几个钱要紧。我昨晚在你那里住,决定了回来埋头画画的,现在不能够了。秋山得了这样的病,我哪里有心画东西?我一面要和他筹医药费,一面我还要维持他这个家。”求是道:“据你说,你的朋友是患了脑充血的毛病,他并不是个大胖子,何以会得这种毛病?”水村道:“这完全为他用脑过度了。文人用脑筋做点文章,原不算什么,只是他的环境太恶劣,他一面想着做文章,一面还要想怎样维持生活。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算坏,偏偏不能卖钱,因之他越穷越做,越做越气。我今天早上跑回来,他晕了过去不多久,桌上还有他没写完的一篇稿子呢。我们同住的朋友莫新野,送他上医院的。据医生说,性命可以无危险,但是这种病,全在调养,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复元。你借给我做川资的钱,让他夫人带上医院去了,还差得多。莫新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一个法子。因为人已进了医院,这款项无论如何,在下午六点钟以前,要补足送到医院里去。你想,我们这样无路可通的人,那里筹措几十块钱?他想了一想,说是今天莺花歌舞团新演一出《满江红》的歌剧,一定很上座。他带了自己的琵琶去,和他们经理要求临时加入,配着弹一套《满江红》的琵琶独奏。若是有人说好,他就和莺花社合作起来,先借几十块钱用,以后便在他们团里当个小乐师。不过这要看他的运气,若是没有人叫好,莺花团也许不用他,这钱就借不妥了。好在这个经理,曾聘请过他的,而且他配的一套琵琶,又和《满江红》的舞剧同名,让他临时加入,不见有好处,至少也不会有坏处,我想登台总是可以的。不过登台以后成绩怎样,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和你借几个钱,但是转念一想,我已经连累你不少了。我也是为朋友,怎好和你要钱来做人情?你不必帮我别的什么忙,你若打听得有琵琶独奏的节目,就带三四个朋友鼓掌捧场,这就行了。”又听到韩求是大声答道:“这个不成问题,我决计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是一点钟了,他们是三点钟开演,我这就该回去预备了。咳!你们总算是实心实意研究艺术的人,到了要贡献到社会的时候,还得托人出来捧场,这可见凭真本事找出路,绝对不容易。我虽不是艺术家,对于艺术,是很表同情的,你放心,我决计捧场就是了。”
桃枝在外面从头至尾一听,韩求是快要走了,若愿和他相见,自不必躲避。但是心中灵机一转,不肯和他见面了,立刻抽身走了出来,扶着脚踏车出门,一脚跨上车子,登着轮子,向大路上便跑。一口气将车子骑到小香家里,小香由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居然在一个半钟头以内跑回来了,总算很好。怎么样?话都说明白了吧?”桃枝笑了一笑道:“现在没有工夫谈这个,我今天下午有要紧的事,又要请半天假。”小香道:“怎么样?你还要和你婶娘闹脾气吗?”桃枝笑道:“哪个有那种工夫和她生气!我要去看歌舞。”小香道:“是莺花歌舞团吗?送我票也不去看。他们那里的歌女,看不起我们,常说我们下流。但是,我们上台,总穿了衣服,她们上台,褂子也脱了,裤子也脱了,这算是上流吗?”桃枝笑道:“你错了,她说上流下流,是说她们的玩意儿是文明艺术,而且是学生出身,所以是上流。我们这里头,什么出身的人也有,虽然一样卖嗓子,一样卖脸子,究竟不文明,自然是下流了。”小香不服她的话,还待驳复她两句,她两手一摇,笑道:“再见了,没工夫讲理。”
她说着话,一直到六朝居来,到了后台,恰巧金老板在这里算账,他一见桃枝,早站起来打招呼。笑道:“李老板今天来得早,大概昨天那位万先生,又要来。”桃枝笑道:“我知道金老板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姓万的了。”金老板笑着连连拱了两下手道:“李老板又拿我开心。”桃枝道:“金老板,你是知道的,除非我不卖力,我若卖力,一定上座上得很好。不过你要我卖力,也要让我欢喜才对。”金老板笑道:“我明白了,李老板今天特意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要吩咐出来的。请说吧,只要是我能够帮忙的,我一定帮忙。”桃枝笑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金老板去叫一碟包子,一碗面来我吃,可以吗?”金老板连忙笑着答道:“可以可以,小事一件,这还用得着要求吗?”桃枝笑道:“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今天下午,要去看一个朋友,大概到五六点钟才能回来。今天的日戏,恐怕赶不上,我又要请半天的假了。不知你能准不能准?”金老板听了这话,未免有点犹豫,沉吟着,话不能说出来。桃枝道:“金老板,你要想想,我偶然请半天假,只当是我病了,对你的营业,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一生气不干了,那每次点戏一百个的阔人恐怕也不来。你说,究竟是哪个有利呢?”金老板想了一想,笑道:“这实在不算什么,哪个人没有一点私事呢?李老板有事,就请便。若是日场赶不上就不必赶了。我给你叫点心去。那点戏的钱,请你先拿去用。”于是拿了五十元钞票交给桃枝收了。又吩咐老刘,在对门饭馆子里,和她叫了两样点心来。
桃枝将点心吃完了,然后走回家去。孙氏因为上午的事情,不敢和她说什么,避到外边屋子去了。桃枝烫的头发,用水一洗,加上香油,抹得溜光,然后换了一件朴素些的旗衫,再戴上一副蓝色眼镜,向镜子里一照,也觉得自己另变成一个模样了。趁着孙氏还没来,然后从从容容地走出旅社来。孙氏以为她总是到茶楼上去,也不曾理会。桃枝上了大街,雇了人力车,一直就向东南大戏院来,这里正是莺花歌舞团出演的地点。一到门口,便见一块很大的黑幕,上面写了粉字,乃是“本团礼请音乐大家莫新野今日登场,另行加演琵琶独奏《满江红》曲。”桃枝一看,心中大喜,莫先生果然得登台,此行总算不虚。于是很高兴地买了票,走进院子里去。今天的生意,果然是好,前后各排,都已坐满了人。桃枝虽买得是前厅的票,然已经挤到上十排的座位上了。拿了一张石印节目单一看,前面有许多旧歌曲,最后才是新歌剧《满江红》,新歌剧《天上人间》。在《满江红》、《天上人间》之中,用墨笔添了“莫新野君琵琶独奏《满江红》”一行字,心里很替莫新野庆幸,他的码子,居然移在这最后面了。
坐定不多久,已开幕了,一幕一幕的歌舞剧过去。果然在台上表演的那些歌女们,都是像小香所说的,脱了褂子和裤子,仅仅乳房以下腿沟以上,有些掩蔽物罢了。而且这些掩蔽物,又是鲜艳夺目,富于挑拨性的。心想,这就是歌舞团的歌女,高于卖清唱的歌女之一点了。若说这是艺术,倒可以列个公式,便是赤身露体加红绿掩蔽物,加柔软体操,加淫荡的音乐,等于艺术。正这样想着,满戏院子一阵震动屋瓦的鼓掌声,打断了思想。抬头看时,原来是台边的节目牌上,已经揭着《满江红》三个字了。一会儿幕开,台上布着一个桃花源的景致,两岸千万株桃花,中间夹着一片水景。桃花林上,正映着一片斜阳,把水也映成红色。这种远景,大概是画的,用了电光的配合,很是逼真。近处两株桃花一片青草,两块钓鱼石,一个美貌的小女,提了一篮衣服,口里唱着歌走出来。唱完了,她就到石头下面去洗衣服。接着便来了一个少年,咳声叹气的,说是这个世界,无可留恋,与其落在他们手上,不如自杀。但是看到这满天满地的美景,有些徘徊了。他回顾无人,走上钓鱼石,看看花又看看水,作了好几个势子,终于是不曾向水里跳下去。那石头底下忽然发出妙曼的歌声,少年一听,便呆住了。慢慢的那女郎走出来,向着少年微笑,于是二人说着话,同坐在石头上谈心起来。正有点意思,远远的有人声来了。少年哀求女郎救命,说是追的人来了。女郎笑着,引着他藏在左边钓鱼石下,自己也藏在右边钓鱼石下,她把自己的干衣服,脱给少年换了,自己却穿上刚洗的湿衣服。少年由石下出来,成了一个美女,他原来的衣服,包着石头,掷下水去了。朦胧的暮色里,一群警察,走上来了。便问两位姑娘,看到少年没有,她说没有,警察找了一会儿,便走了。于是女郎对少年说,你原来寻死,何以反要我救命?少年笑说,为了这满江的红色。女郎说为什么不说是为一个姑娘呢?少年笑着说,你既然明白了,那么,你就要永久救我的命呀。二人笑着,幕落下了。桃枝觉得情节虽然简单,意思很深长,也随着大众鼓掌声中鼓了一阵掌。
这幕完了,便是莫新野的琵琶独奏。他不是先前那种样子了,也穿了一套西服,打着黑领结子,打扮出来,和这莺花歌舞团里的男团员,并没有分别了。台正中摆了一把椅子,当他抱了琵琶坐到椅上时,人群中果然有几个人鼓掌,这大概是韩求是的力量了。莫新野对于今天这段表演,认为是有目的物的,所以也就贯注精神去弹。弹得悠扬婉转,十分悦耳。大家看了这《满江红》的歌剧,本来有一种很深的新印象,现在听了很婉转的《满江红》,一致鼓掌。
莫新野又弹了一段。他弹完了,忽然走到台口,向大家一鞠躬道:“诸位,兄弟不是莺花歌舞团的人,今天是临时加入客串的。兄弟为什么临时加入呢?只因我一个艺术界的好友,忽然得了急病,没法筹医费,要替他想法。”说到这里,隐着梁秋山姓名,把他的境况说了一说。又道:“兄弟想借着这个机会,和爱好艺术的诸位见一见面,把这把琵琶,当场拍卖。”说着,将琵琶一举。又道:“这琵琶虽也是平常的乐器,但是祖传三代之物,各位先生看在艺术份上,请把这琵琶买了吧。价目多少,完全照拍卖的办法,请诸位给价。”说毕,又向大家一鞠躬。在场的人,为他这几句话所鼓动,果有人站起来给价,由十元慢慢的向上加,加到二十元,却没有人再加了。莫新野站着道:“我那位朋友,原差三四十元的医药费,诸位有再出价的没有?”韩求是在人丛中站起,出二十二元,他坐下去,又寂然了。桃枝看不过意,一摸身上,金老板给的那五十元钱还在身上,心想,留十元去敷衍婶娘,其余的就买下这把琵琶吧。因站起来道:“我出四十元。”这价目突然向上一涨,而且发言的是个女子声音,大家都惊异起来。回头一看,见是个戴眼镜的青年女子,真是出乎意料以外。她这样一出大价目,把个老洋人激动了,他站起来出四十二元。桃枝站着,还不曾坐下去,便伸着手,一下出到五十元。她出到了这个价钱,就没人再添了。莫新野点点头道:“多谢这位小姐,我的朋友有救了。这把琵琶算是小姐的了。”说着,两手举起琵琶来,作个遥遥将送之势,意思是要桃枝过去接。
桃枝却不过去,在袋里摸出那五十元的钞票,交给身旁一个茶房,叫他把钱送到台上去,茶房将钱送到台口,交给莫新野,把琵琶接了过来。莫新野站在台上,两目注视茶房手上的琵琶,竟发了呆,一步动不得。茶房走了几步,莫新野又招招手,把他叫回去,因对他道:“难得这位小姐热心,不知道高姓大名,你说请她告诉我。我告诉我害病的朋友,让他永久纪念着。”茶房将琵琶交到桃枝手上,把莫新野的话转说了一遍。桃枝将琵琶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又拨了一拨弦子,微笑道:“我是路过南京的人,留什么名姓。你看,这位弹琵琶的莫先生,站在台上,眼睁睁地望着我,把他的心爱之物拿去,多么可怜!你把这琵琶还拿回去,请莫先生跟我存下,等我第二次到南京的时候,我再来和他要。”茶房道:“你第二次回到南京,是什么时候呢?这位莫先生,他不是莺花歌舞团的人。”桃枝将琵琶递回给他,笑道:“你呆什么!我相信得他过,你还相信他不过吗?拿去吧。”茶房也看不出这位小姐是个什么用意,便只好将琵琶拿回去。桃枝偷眼看着台上,见莫新野站在那里,依然是不曾动,像是蜡人一般。那一双眼睛,又像是吸铁石吸着铁块,只管跟了那琵琶走。桃枝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于是坐下去了。茶房将琵琶送到台口,交给莫新野时,他也莫名其妙。及至茶房说了出来,莫新野恍然大悟,大声说道:“那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因对台下说道:“诸位!这位买琵琶的女士,听说我是三代老物,付了钱,却不曾要东西,说是存在我这里,下次过南京再来拿。既不问我住在哪里,也不肯说自己的姓名,分明是捐助我的了。我不能白拿她的钱,决尽义务再表演一回,请这位小姐指明表演的地点。”在座的人,听了这话,排山倒海似的鼓起掌来。但是大家这样热闹,那位女士,却一点表示没有。大家向那位女士坐的地方看去,已经有了一个空位子,据她邻座的人说,在茶房将琵琶交到莫新野手上去的时候,她已经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