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第十回 揭竿成义军共图大事 投河殉情侣各有千秋

  却说伯坚听到一种皮鞋响声直达门边,接着又有人推房门,似乎刚才押人去枪毙的那班兵士又光顾到这里来了。伯坚如此想着,那心里也就卜通卜通跳个不了,望了淑芬只管出神。淑芬浑身都有些抖颤,哪里还说得话出来!但是门闪开了,灯光里照着四五个兵士,在门口站了没动,只是吴信干一人走了进来。他笑着点了头道:“我今天太忙,没有来招待,真对不住。”伯坚看看他的脸色并不像有什么恶意,这才略为定了定心勉强笑道:“我们虽是关在这些,有吃有喝,却也用不着什么招待。”吴信干两手捧了拳头向他连拱两下,笑道:“恭喜,恭喜!你的公事下来了。”伯坚以为是释放自己的公事下来了,脸上有些喜色,便抢着问道:“今天晚晌我们就能出去吗?”吴信干道:“为了我们保护周到些起见,你还是住在这里的好。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拿了公事去就职。”伯坚望了他道:“就职?就什么职?”吴信干笑道:“你这人真是把官不放在心上。我们接洽这多天了,不是请你出来做县长吗?你一切都放心,我们这里派四十名卫队保护你去就职。”他说到这里,回头向门外看看,那里正站有许多武装先生,绷住了脸上的横肉,各瞪了两只大眼向屋子里望着。伯坚想到身上他们几次虐待的经过,又想到刚才他们押人去枪毙的情形,心里头简直不敢想了,也不敢看了,只对了吴信干轻轻地说着唯唯。他是完全屈服了。吴信干笑道:“一切的事都办妥了,你今天晚晌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伯坚微笑着,他望了淑芬,她也微笑着。这时,两个听差又送进两个食盒子来,满盛了饭菜的碗都放在桌上,擦好了杯筷,在桌子上很妥贴地放着,才退开了去吴信干笑道:“你二位请用饭,有话我回头再来说。”说毕点了头出去,给他们反带上了门。

  伯坚到了现在,反正是有吃便来,却也不再踌躇,和淑芬就安心吃饭淑芬向房门看看,低声向伯坚道:“刚才姓吴的说的话,你看怎样对付?”伯坚道:“现在我还没有打好主意,但是我们以后还要做人啦……”说到这里,皱了眉道:“他们是不肯放过我的,怎么办?”淑芬坐在他对面的,低了头只管扒饭。她对于伯坚的话,似乎执着那游夏不能赞一辞的态度。伯坚陪着她扒过了几口饭,静默了许久,才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淑芬道:“我有什么意见,这是你自己个人的出处,我哪有法子参加意见?”伯坚道:“其实你应该和我出些主意的。我不是为了你,何至于这样进退狼狈呢!”淑芬依然很沉静地扒了几口饭,才从容答道:“你若是为了我的话,我可以在你之前牺牲的。”她说这话时,停住了筷子不曾扒饭,眼睛眶子里含着两汪眼泪水,几乎就要滚了出来。伯坚看了她这样子,就不能一个人安然吃饭。于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用袖口和她揉着眼睛,很柔和地道:“将来我们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先结婚。”淑芬将头一偏拨开他的手道:“你这又是个错误。难道我心眼里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事情吗?”伯坚道:“当然也有别的事情,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结婚也是你心上一件事吧?”淑芬没有回答,端端地坐着。伯坚俯了身体,将左手按着她的手臂,右手环绕了她的颈脖子,将脸伸到她耳朵边低声问道:“你说,我问的这话有些对吗?”淑芬正要答这话时,忽然如海潮一般的人声由半空里直送到屋子里来。伯坚道:“呀,这是什么声音?我听过的,很像冲锋时候的喊杀之声啦!怎么没有枪声首先就冲锋起来呢?”他二人这样说话时,那喊杀之声一阵紧似一阵由远而近,直逼到这屋子前后。伯坚向淑芬道:“这一定是有了什么变动!”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特别的低,便道:“假使真闹起来了,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逃走。”淑芬依然侧耳听着道:“别忙呀,你知道这是闹什么?”所说未了,突然卜卜卜一阵机关枪响,立刻把那潮涌似的喊杀声抑止下去。但是人声虽然按捺下去,那边的枪弹声却也开始响了起来。伯坚握了淑芬的手道:“你听听这是打起来了!我们不图着这个机会逃走等待何时?”淑芬关闭在这屋子里多天倒没有什么,现在提起来要走,两条腿忽然弹琵琶似地只管抖颤着。

  伯坚轻轻走到房门边,耳朵贴了门扇一听,外面并没有什么响声,就将房门缓缓地打了开来。伸头向外看时,并不看到那两个监视的兵士,也不见有听差的。于是一只脚跨出门槛来,在屋子两边张望了一阵,把那只脚依然又缩了回来。淑芬扶了墙壁走到他身后,用手扶了伯坚问道:“没有什么响动吗?”伯坚道:“这事有些不对。外面闹得这样厉害,何以屋子里反没有什么动静?不要是他们完全失败了吧?那就好极了,正是我们脱险的机会。”说到这里时,只见吴信干带了两个兵上冲了进来,向伯坚招招手道:“你跟了我们走,外面很紧急。”伯坚道:“这样夜深,我跟着你们到哪里去?”吴信干道:“你不用多问,跟着我们走,免得耽误了时间。”伯坚还未曾答话,又听到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出海潮一般的喊杀声来。吴信干吃了一惊道:“什么?后门也要不能走了?”他也不说第二句话,掉转身子就向外面跑了出去;那两个兵士见他跑着,莫名其妙地也跟了向外跑出。伯坚看到慌乱的情形,神色也有些不能自主,就向着淑芬道:“这个情形,大概他们是不妙。我们自己要怎样办呢?”淑芬只紧紧地牵住了伯坚的衣服,对于他的话却是无从答复。伯坚悄悄地在屋子门外的走廊上,由东头到西头走了一遍,并不见人来。听那前门外的枪声,已是越来越近,有几粒子弹呜的一声由半空里穿来,在屋头上滚着,还沙沙作响。伯坚吓得向屋子里跑来,牵着淑芬的手道:“跑不得,跑不得!这外面就开火了。”淑芬道:“这不知道是哪里的军队打到这里来了,希望中国人打赢了就好。”伯坚站在屋中间望了她,只是呆听着。忽然向淑芬道:“走吧,冒险也得走。你想住在这种地方,而且又是这样自由,不是汉奸人家也要说我们是汉奸。他们把我们杀了不要紧,若是把我们当个汉奸来处死,死了还要落个臭名声。”淑芬望了他道:“我早就没有了主意,你看着怎么办就怎么好吧。”伯坚想了想,又走出屋子去四处侦察了一会,跑进屋子来一顿脚道:“我们决计走吧!”他说毕,握住了淑芬的一只手就向屋子外面跑。

  他先是向前面跑,走出几进屋子都没有看到人,直到大门口,在星光之下,只见横拦着大门有一条黑影,似乎是堆叠的沙袋,料着那下面必有埋伏,话也不说拉了淑芬又向回跑。淑芬看到他突然转身向内的样子,也以为是有了什么新发现,当然不敢阻拦他,也跟了他走。这里面的路径伯坚也并不认识,只是心里想着这里应该有后门,所以只是退着。及至退过了几重院子,黑暗中隐隐约约地有一列屋檐,估量着,那屋檐下可以伸手摸得到。那屋子的窗户门板虽是不能十分看清楚,可是那屋檐在空中画一道界线,是歪斜的,不是整齐的,这屋子窳败也就可想而知。这已不知周绕到了什么地方,既有这样大一排房屋挡着在前面,当然这里没有出路。只好抽回身来,再想往前面走。淑芬拉住了他的手,不肯移动,她道:“你一刻儿跑向前,一刻儿跑向后,太拿不定主意了。这是什么时候?还由得我们这样子胡跑吗?”伯坚站着定了定神,喘息着道:“我亲眼看到吴信干由这后面出去的,怎么我们走来了就会找不着后门?”淑芬道:“我让你一阵胡跑也跑得心慌了,不是没有门,是我们自己慌乱得找不出门来了。我们先在这里静静地等一会儿,心定了也就找出门来了。”伯坚也觉慌乱误事,便斜伸一只脚握了淑芬的手站定。慌乱起来,对于外面的事来不及注意,及至自己将身子站定以后,那人的呐喊声和枪弹声就四面八方都有。抬头看时,一道带着红光的紫烟突然向上冲起来,冲上半天,在红光之下,呐喊声也比别的地方更为凶猛。伯坚连连摇着头道:“这简直不能走了,大概满街都在混乱的状况里面,我们和那派的人相遇,人家也疑心我们是奸细,出去就是送死。”淑芬道:“就是不走远,我们也要找一处躲着,哪怕是隔壁的人家都不要紧,总以离开这有嫌疑的地方为妙。”伯坚想了想道:“那除非是翻了墙头过去。”他这样说着,一刻儿急中生智,马上拖了一张桌子放在矮墙的脚下,桌上再放两把椅子,椅子上再搁一条板凳。这些东西,都是在各处乱跑找了来的,并没有遇到一个人。将桌椅架好了,自己先由桌面爬上去,两手正好按着墙头,可以看到墙那边的人家。于是跳下来扶着淑芬道:“你先爬上去吧,随后我就来。”淑芬为逃性命,也顾不得什么高低,站在凳上,一只腿抬起来正待跨过墙去,忽然呜的一声一个子弹由耳朵边擦了过去。淑芬只叫得一声“哎哟”,身子向下一倒,连着板凳椅子一齐滚倒在地。伯坚被上面的椅子打在身上,也倒了下来,身子麻了大半边,在地上凝神了许久,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淑芬道:“吓死我了,一个子弹由我身边飞了过去,我只听到呜的一声响,可不知道受了伤没有?”伯坚道:“什么?你受了伤吗?”连忙抢上前将淑芬搀起,伸手向她头上摸起,直摸到大腿上来。一面摸着,按着,一面问道:“痛吗?”淑芬始终说是不痛。伯坚也不曾摸到有粘湿的地方,就笑道:“没事,你是吓糊涂了。我再把椅子架起来……”淑芬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不爬墙了。就在这里躲一会,等外面风潮平息下去了再说吧。”伯坚看她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好壮着胆子宽慰她道:“这不过几颗流弹在屋顶上飞着,没有关系,反正也不能有大炮轰房子。我们到屋子里面去避一避吧。”于是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间屋子里来。黑暗中也分不出什么门窗格扇,脚下走着希沙作响,而且是软绵绵的,似乎又到柴草房里来了。这倒比较安适些,就在草堆上坐着,两个脚都踹到草捆里面去,陷下去好几寸深。淑芬因为脚下被草捆绊着,顺势一倒也就半躺着坐下去。二人这样藏着,似乎得有一种保障,炮弹或者不打向这里来。可是那呜呜或刷刷之声,依然不断地向屋头上响着,子弹乱飞,有时落在瓦上,或拍的一声碎了几片瓦,这情形却是很恐怖。好在二人都是经过这种恐怖的,彼此坐着时候久了,已经不害怕。倒是听了外面的各种响声,可以推测情形。

  这时,那枪声和机关枪声仿佛就在屋外不多路。每到二三十分钟的时候,“杀呀杀呀”的声音就要喊叫一次;在喊叫的时候,那机关枪如许多爆竹连着发放一般,跟着紧密一阵,这很像是进攻的军队前来冲锋,可是冲锋有三四次之久,始终没有进攻过来。只要这喊杀声过去,机关枪也就渐渐松懈下来。相持四五小时,天色渐渐地发灰。突然一阵粗暴的声浪由远而近,那枪声就一律停止。接着杂乱的步履声又由近而远,似乎这里防守的人支持不住,已经让人家追跑了。同时屋子的后面,也是喊杀声与步履声直逼将来,听到清清楚楚,绕着这屋子围墙已经过前面去了。自这时起,庞杂的声音就不曾一息间断,后来索性有许多人说着话,和铁器木器的撞地声,直闹到这屋子外面来了。就有人道:“人真跑光了,一个也没遇见。这里有后门,一定是由后门逃走的了。”接着就有开门声,那屋子外的窗格扇砰砰响了几下,有人道:“这个屋子里,黑漆漆的,藏几个人很不算什么。找个火进过搜搜看!”又有人道:“忙什么,天就亮了,等天亮了再找。有人在里面,他不会跑上天去。”伯坚听了这些话,心中只管叫苦。究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自己心里盘算着,身子一动,围绕了周身的柴草就唏唆作响一阵,越是不敢粗率转动,越是唏唆的厉害。天色由灰变白,窗户里外慢慢看天清楚了。这里堆了许多粗烂木料而外,便是堆齐屋顶的草把。自己正藏在这草把中间,满身都沾着草屑。心想:“这个地方决藏躲不了,等人家寻了来,一男一女这样狼狈的情形,更是不妙。”于是向淑芬道:“随我出去吧,与其让人找了出去,倒不如自己走了出去还比较有话可说。”淑芬握住了伯坚的手,眉头皱了多深。她和伯坚并肩坐着,一颗头整个儿靠在他肩上,眼睛望了他露出可怜之色来。伯坚轻轻拍了她的脊梁道:“我们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不要害怕。遇着人不要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得了。”淑芬身子扭了两扭,鼻子里哼着,伯坚没法,只得大了胆子走出来。一出门就看见两个穿短衣服的人,袖子上绕了一圈白布条,手拿了一根粗木棍,由一个小门边走了过来。伯坚不由心里一跳,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后门就在这里,昨晚上找了一晚的后门也没有找着!走过来的两个短衣人先有一个喝道:“你站在这里痴痴呆呆地做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伯坚看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角色。若要说实话,怕犯了忌讳,若说假话,又怕这正是本城的起义军,倒要闹个错中错。那两个短衣人看他只管犹豫着,以为定不是好人,都拥了上前,一个拉一个,喝道:“跟我们走!”伯坚道:“二位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拉到哪里去?”那个人横了眼睛道:“你这汉奸不配和我说话!到了说话的地方,你就明白了。”伯坚心里想着:“既是开口骂汉奸,这一定是同志,倒用不着与他分辩,见了负责的人自然可以说得清楚。”因之也不再说什么,跟随着这两个人就向前走。

  到了前面,形势完全改变了,许多门上都贴了青年义勇军查封的白纸红字封条,有两个屋子门口贴了文书股、会计股的字条。以前什么参议室、指导员室、顾问室的牌子,都打落着仰在地面,这更可以证明现在一副什么局势了。那两个人将他们带到会客厅里,那里已经有四五个穿学生军制服的人坐着闲谈。见男女二人被推了进来,都迎上前来看着。伯坚一路走来,心里已经有些计划。见了他们,就笑着一鞠躬道:“难得诸位到了这里,我算重见天日了。”有一个学生军并不答复,却向引送进来的两个短衣人道:“他是谁?”那短衣人道:“这两个人躲在后门草房里。一男一女形色张惶,想有逃生的样子,我看一定不是好人。”淑芬也看出情形了,这是民众和学生的组织,克复了这县城了。这里都是学生,自己是个在学生队里做领袖的人,这可到了说话的机会,便将胸脯一挺,对那短衣人一瞪眼道:“你胡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好人?”她如此一来,倒把那个短衣人怔住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好。一个学生向前道:“这位女士不要焦躁,有话只管慢慢地来说。二位怎么落到这个里面来的?”伯坚看形势和缓得多了,就把自己由西平到安乐来的经过事实,详细说了一遍。不过对于自己被迫在地方自治会宣言上签字一节,隐去了不提。那学生军走上前来,握住伯坚的手连连摇撼几下道:“久仰久仰,我们正要打听你老哥的下落,不料今日马上就把你老哥碰着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令弟要快活死了。我叫杜复山,是学生义勇军的一个副指挥。这次和一二百位同志分头在安乐、永康两县联络有志气的老百姓,共得了五千人,组织了义勇军。全军我们分作十队,一队一人指挥,十队里面还有一个总指挥。令弟仲实也是副指挥之一。昨天晚上,我们十队人里应外合,在城内外同时起事,敌人在本城驻防的只有六七百人,虽然大炮机关枪他们都是全备的,可是我们十队人分了十处起事,城里的警察又和我们合作,敌人分头防御,应付不过来。我们多数人靠了铁棍、大刀把敌人打败,抢了他的机关枪,进攻这个宪兵司令部和自治委员会。敌人不知道我们的虚实,全城都有喊杀声,以为全城百姓都起义了。他们不敢应战,就逃跑了。兄弟带的是第八队,占据了这个司令部。令弟是第七队,原来和兄弟同攻司令部的,这里得了胜,他特别奋勇,又带了全队人追出城外去了。他和我说过,有一个哥哥让敌人抓去了,因为和敌人不合作,恐怕性命难保,天天发愁。现在我们胜利了,你老哥又安然无恙,他回城之后这一分高兴就不必提了。我们的目的是要替国家争些人格,不仅是克复安乐,就算完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老哥是一个人才,现在出来了,我们非常地欢迎你来合作呀。”伯坚道:“原来各位做出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真让我惭愧得很了。昨晚上这一仗,百姓有什么损害没有?”杜复山道:“百姓没有什么损害。曾先生大概挂念府上的人,这不用挂心,我们早派两个人去保护的。”说到这里,那两个短衣人料着这二位不是汉奸,就悄悄地走远了。杜复山于是将伯坚一一介绍给在屋子里的人。又说他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志士,在被捕的时候,一定对敌人有许多激昂慷慨的行为。等军事平静了,我们应当开个慰劳会,请曾先生演说他被捕时候的经过。他只管这样地恭维伯坚,伯坚心里说不出所以然,脸上阵阵发红,不住地向了淑芬望着。淑芬坐在与大家较远的一张椅子上,两手按了膝盖低了头没有作声。他与伯坚似乎有同样之感,觉得人家这种恭维的话,不听倒也罢了,可是这客厅里来的人川流不息,非常之忙碌,来一个杜复山就介绍一番,总说伯坚是个志士,几乎要杀身成仁。伯坚只能对人说自己没有什么本领,可不能说自己没有勇气。因之在杜复山给他介绍许多朋友之后,把一件长衫里面的小褂汗湿得通通的,小褂子后身和脊梁一齐粘贴起来,说不出来身上有一种什么难受之处。自己不能谦逊的时候,只是向人家苦笑,脸腮上为了装苦笑,都有些疼痛了。到了最后,伯坚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不住地用滚油在那里浇泼,万分忍耐不住,就对杜复山道:“兄弟有件事要和杜先生商量,就是兄弟被捕以后,曾回去探望过家母一次。家母住在一幢老庙的难民收容所里,那生活简直和乞丐差不多。每一想到,心里像刀挖一样,直到于今总是放心不下。现在脱去了羁绊,一切自由都不妨从缓恢复,只是想立刻回去看看。……”杜复山不等他说完了,就抢着道:“曾先生要回去看老伯母,这是你的孝思,请便,请便。”于是就叫了两个义勇军的兵士进来,先介绍着说:“这是贵县里的志士曾伯坚先生,你们送他回府去一趟吧。”伯坚、淑芬向他道谢着,然后随这两个兵士出来。这两个人都穿的是短装便衣,不过手上带了蓝布圈,看那样子很有知识,不像是粗人。在路上便问道:“刚才这位杜指挥不是本县的人吗?”一个兵道:“他是永康县人,你先生怎么不认识?他是南强中学的学生,端午节划龙船他顶出风头。我们安乐的龙船几乎败在他手上,安乐县城里的学生谁不认识他?这回这样出力和我打跑敌人,实在想不到的事。”伯坚听说,心里这才明白,因对淑芬道:“我们安乐县为划龙船的事,跟对河永康南强洲的人结下不解之仇,倒不料他们这样的帮忙。这样看起来,中国心未死,还大有可为啦。”淑芬还不曾答话,只听到迎面一阵喧哗之声大起,伯坚倒是一怔,只是看看街上的人并不曾怎样纷乱,料着没有什么事,就镇定着随了两名兵士朝前走。

  不多一会儿,只看一个短衣壮汉背了一根大竹竿子,上面垂着一幅七八尺大白布,上面大书特书五个大字:“招募义勇军。”那旗子后面有几个男女学生,脸上晒得通红,满街乱飞传单。有两个人手上拿了传话筒,沿街左右大叫道:“有热血的人,都跟了我们来救国呀!”街两边的人,有跟着走的,有鼓了巴掌叫好的,只觉空气紧张。眼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不兴奋的。这大旗后面,乌压压的一群人,估量着约莫有上千人,都大开着步子,直向前面走了去。伯坚让到街的一边,看了出神。忽然自己的手一把被人握着,喊了起来道:“这不是哥哥!”伯坚看时,正是兄弟仲实,因道:“我听说你带人追敌出城去了,怎么在城里?”仲实道:“我追了一阵子也追他们不上,就是追上了,把他们全部解决了,也没有多大意思。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我们把敌人打跑了,他必不甘心,一定要派大队人马来报仇。我们的胜败,不在现在,要在将来。所以我带队回来,一面扩大义勇军的组织,一面开两县救亡会议。我们现在就到第十中学去开会,哥哥也去!”伯坚道:“我被捕了不少日子了,家里不知闹成了什么样子?母亲一定也挂念我的,我急于要回去看看。”仲实道:“唉,这个时候还顾什么家!我们家早就完了。不过是全家在收容所过日子,还会穷到什么地方去?你既然出来了,派个人回去告诉一声就完了。哥哥,你难道不如我!”伯坚因他如此反问,就无话可说了,便望了淑芬带着笑容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舍弟仲实。”又向仲实道:“这就是淑珍的姐姐淑芬女士,我们都是表亲啦。我们由西平来,始终是在一处的。”仲实听了哥哥的话,又看他两人这副情形,心中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因点头道:“那就好极了!可以请这位表姐去见母亲报告一切,你直接和我一路到第十中学去。你若把被捕的经过报告出来,一定博得大家盛大的欢迎。快走吧,回头赶不上大家。”伯坚怎能道不跟着兄弟去?回转头低声向淑芬道:“你看怎么样?”淑芬道:“可以的,不过我希望你早些回家来。”仲实见淑芬答应了,立刻挽了他哥哥一只手,掉转身道:“走吧!”伯坚勉强站定了两分钟,交代两个义勇军和淑芬几句话,匆匆地就走开了。

  一路行来,正碰到仲实几个同学,他们看到伯坚也在一处,都知道他被捕这件事的,就噼噼啪啪鼓起掌来。伯坚看到这样子,心里自是十二分高兴。可是想到自己在被拘留时候软化的情形,倘若让人家知道了,不但是没有人欢迎,也许还要受人家的指摘呢。心里如此想着,一阵阵的热气直烘上脸来,连耳朵都是烧着的。仲实是个好事的人。自己虽然是个义勇军的副指挥,但是一晚上的虚兵恫哧,就把敌人轰走,自己并没有吃什么苦恼,这还不足为奇。自己哥哥曾被敌人捉去,以一个赤手光拳的文人,不为权威所屈,奋斗着自己救出生命来,这真是个勇敢之士。所以当着大众鼓掌欢迎的时候,他那个穿了军服的胸脯子,格外是挺得高高的。看看同学又看看伯坚,这一分得意,就不必说了。他退后一步,和伯坚并肩走着,低声说:“老大,你看,民众是这样的欢迎你,人生在世,不应该这样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吗?我说句不吉利的话,假如你死在手里,那还不是全国皆知吗?”伯坚的脸早已红破了。兄弟这样一抬他,不但是两脸发烧,心里也就像小鹿乱撞一般,那颗心几乎由腔子里跳了出来。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是低了头走路,面子上不住地放出苦恼的笑容来。可是看他那两个眼睛眶内,似乎含有两汪水,几乎是要哭将出来。仲实握了他的手,轻轻地道:“你怎么了?乐极生悲吗?”伯坚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仲实依然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大,你镇静点罢。你在敌人手里时刻有生命的危险,你也很坦然地过来了,怎么人家欢迎你的时候,你这样的心神不定呢?”伯坚将仲实的手紧紧反握着。望了他道:“仲实,你是个好男子,我哪比得上你。我的心绪太不安静了,你让我回去罢。我不能再受民众的欢迎了,民众越是热烈地欢迎我,我心里越难过。这样下去,我非……我非……非死不可呀。”仲实道:“真的,你热血沸腾,乐极生悲了。但是你必定镇静着把你被捕的经过宣布出来。你要知道,这不是要你出风头,为了有这种事情好去刺激民众的情感。我们当义勇军的人,经济、武器,全不行。所以拿去打倒敌人的,就是这民众的锐气。我们只要可以鼓励民众的锐气,什么法子好,我们就用什么法子。为了国家,我希望你去。”仲实这样一篇慷慨的话,逼得伯坚实在不能不向前了,便点着头,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高声道:“好的,我和你一路去讲演吧。”他说的话声音响一点,在身后跟着的一班同学,噼噼啪啪又鼓起掌来。说着话,已经到了第十中学的大门口。那情形完全和往日不同,可怜那许久不敢露面的国旗,这时已高高地又悬着在大门口,八字照墙上,白纸上写着斗大的红字,乃是:“我们用热血救回祖国来。”这国旗之下,人就如潮涌一般向大门里拥了进去。仲实老远地就指着向伯坚笑道:“只看这种情形,值不得我们兴奋吗?”只在这时,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短装青年,端了一条板凳,挤着在人群中放下去,他站在板凳上,脱下头上的平顶草帽,在空中招展着,口里喊道:“诸位,诸位,不要乱,我报告几句话!”大家因他大听喊着,就都站住了脚,昂起头来望着他。他喊道:“我们都知道这回起事,义勇军十个副指挥里有位曾仲实先生,可是你们不都知仲实的令兄伯坚先生,更是一位志士!他让敌人捕去了关起来,无论怎样地势迫利诱,他总不屈服。敌人看到他有骨骼,也就不忍难为他。这岂不是我中华民国的好青年吗!现在曾氏兄弟来了,请大家闪出一条路让他们进去。而且我们更当喊三句‘欢迎热血男儿’的口号,欢迎二位曾先生。你们看,那就是的。”说着,高高地用手向曾氏兄弟俩一指,真是群众心里容易受着感动,立刻便向两边一分,闪出一条人巷,那大众的目光也就同时向曾氏兄弟身上射来。仲实满脸红光,自挺了肚子笑嘻嘻地向前走着;伯坚为了大家的热烈空气所薰蒸,也就壮着胆子紧随着他后面走了进去。

  这个学校里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屋子里,屋子外,没有一点空隙。后面由大门口跟进来的人正高呼着欢迎的口号,声震霄汉,大家都不由地回转头来望着,可是伯坚心里总是慌乱着镇定不住。这样的呐喊欢迎声,仿佛就聚着几百尊大炮向着他良心上进攻,糊里糊涂地不觉跟仲实走到里面一片大操场上。操场中间,搭了个无顶高台,台面前有一根高旗杆,上面挂了国旗,在半空中被风吹得呱呱作响。台底下,许多举着高低的小棍子,摇摆着小旗,也是风吹得呼噜有声。这空场中,只是这些人影和旗帜,便觉得空气紧张,另是一番境界。那讲台上,却有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演说,他前半段说的是些什么并不知道,但是现在所说的,就异常的激昂。他道:“这种汉奸,替我们中国人丢尽了脸!若是留着他们,不但是我们全县的污点,简直是我全国人的污点。我们若不是昨天已经起义,迟了三天,他们的自治会成立,正式组织成功,就有许多事要受他们掣肘的了。对于这种人,我们应当怎样办?”台下的民众手里摇着旗子大喊起来,也听不出别的什么字,只是说“杀呀杀呀”。伯坚听到这种喊声,立刻脸上变成苍白的颜色,掉转身来就想抽身向后退去。只是兄弟紧紧地站在身边,果然走开,兄弟必然大为诧异,只得勉强镇定着靠了他兄弟站着。那台上的人喊道:“这种汉奸,究竟有多少我们不知道,但是在文件里面找出了有他们的名字的……”伯坚只觉一阵热气攻心,头重脚轻,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就向后倒了下去。仲实连忙挽扶着他道:“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伯坚勉强站了起来,回转身就走,只看他那跌跌撞撞的样子,如喝醉了酒一般,决对不是没有原故,也只好让他走,紧紧地跟着,到了学校后面没有人的地方,他才站住了脚。仲实拉住了他一只手问道:“哥哥,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了疯了吗?”伯坚变着脸色,不住地喘着气道:“我不但是疯了,我快要死了。”说着又喘了一阵气,才道:“兄弟,我非常之惭愧。民众在那里骂汉奸,犹如尖刀刺了我的心一样!”仲实吓得面色如土,瞪大了眼睛向他道:“什么!你是汉奸?”伯坚道:“我不是汉奸,但是事实所逼,我惹有很大的嫌疑。当我被敌人拘捕的时候,他们用非人的待遇逼我在一张自治会宣言上签字。我为了那个袁女士,不能不留着生命保护她,而且我看那宣言很是空洞,不会有什么实效,所以我就大了胆子在那上面签了个字。至于将来能生出什么问题来,我自己也是不知道。但是在那上面签字的人,大概都可以说是汉奸,我和他们在一张宣言上签字,不等于是汉奸吗?现在民众对我这样欢迎,我良心上实在忍受不住,我只有牺牲我这条生命,来洗除我的耻辱了。你不用拦我,我这就走。”仲实正在热血沸腾,爱惜名誉的时候,听说哥哥做了这种事,也不由地怒火如焚,将拉着哥哥的手向下一摔,瞪了眼大声喝道:“我真不料你会做出这种的事来!你有脸见同胞吗?”伯坚向仲实半鞠着躬道:“兄弟,你说得是。我不但没有脸见同胞,就是生我的母亲我也没有脸见她。我这回去,一定牺牲性命,做出一件光荣些的事来。但是我签字那件事,假使社会上还不知道的话,请你务要和我隐瞒住了。”说毕,向兄弟面前垂头站着,将两手只管去卷自己的衣裳角。仲实也不答他,也不安慰他,鼻子里一吸一呼却是嗡嗡有声。伯坚将胸脯一挺,昂着头道:“不用你说,我是很惭愧的,我若不是很惭愧,能向你说出这些话来吗?走了,再见吧!兄弟。”当他说“再见”的时候,人已走去好远,说完“兄弟”两个字,便已跑出了院门了。这个时候,仲实忽然有了个感想,哥哥此去假使真去牺牲性命,这便是弟兄永诀的一幕了。怎样眼望着哥走去,并不拦阻?怎么还用话来讥刺他呢?万一他从此不回来了,自己对得住哥哥吗?这几个连续的感想,印到了脑筋里来了而后,立刻向外面追了去。但是在他那一阵思索之后,已是耽搁不少的工夫,追到了外面已不见伯坚的影子了。学校大门外围了许多人,自己突然跑出来已足够让人注意,若是在后面追着,又呐喊出来,未免有些引动别人的视听。所以只挤出人丛来,在街的东西两头找了两遍。因没有得着踪影,也就算了。他在这个会场上,本来预备一篇极沉痛的演说了,现在突然失了一个兄长,心里说不出来那一种慌乱,只得垂头丧气回到难民收容所来见他的母亲。

  这个时候,难民收容所已经没有敌人的监视,难民得着了自由,听说县城已经被中国义勇军收回来了,大家欢喜极了,满院子人散着谈话。仲实走到自己家人羁留的那个廊子下,那是这古庙的最后所在,便静悄悄的。只有他的母亲靠了壁坐在一个砖墩上,淑珍、淑芬分坐在两边,都默默低头,不作一语。看那情形,似乎有个什么问题谈得不大合调,大家都在这里生气似的。仲实远远地就叫了声“妈”,曾太太站起来道:“你怎么就回来了?我看你们也太忙一点,你应该休息休息才好。你哥哥呢?”仲实道:“哥哥吗?”说着这话,未免迟钝起来。先向两位表姊看看,再又向母亲看看。曾太太望了他道:“你怎么说半截话,你哥哥哪里去了?”仲实道:“说起来话长,我现在简单的报告一句,他已经离开县城,又到别的地方创造事业去了。”他这一个报告,把坐着的三个人一齐催着站了起来。淑珍先问道:“怎么样?他跟义勇军又走了吗?”淑芬道:“这里总不至于有什么人为难他吧?”曾太太道:“他就不回家了吗?”仲实答道:“他不是跟义勇军走了,也没有谁为难他,只是他自己要走的。”淑芬只皱了皱眉毛,没有说什么。淑珍却将头伸着,发急地问道:“他自己要走?这为着什么呢?”曾太太道:“咳,你们爱国我也不拦阻你们。可是这样大年纪的老娘都丢了不问,于心也不忍吧?”仲实道:“他已经走了,埋怨也是无用。让我先和淑芬表姐先谈一淡,然后我才能把他走开的情形说出来。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正好谈一谈了。”他说着话,在倒壁的一根横柱上坐着,半侧了身子,两只眼光都射到两个表姐身上,似乎在他表姐身上显然可以找出一些线索来似的。淑珍对于这个,倒没有什么感觉,淑芬可就向走廊四周去看看,故意避开仲实的目光,然后低头坐了下去。仲实等大家都坐下了,然后很从容地道:“淑芬表姐,你在那宪兵队里拘留着的时候和家兄始终在一处的吗?”淑芬脸上一红,顿了一顿,又看淑珍一眼,才向仲实道:“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仲实看她那种动作,心里便明白,心想:“我何必管你们那些酸账?”便道:“不是别的,据家兄说,在里面被敌人压迫不过,曾在一张宣言上签过字。这张宣言很容易惹起社会上的误会,他为了要洗刷他的心迹起见,他不能不走,干点事业出来。究竟不知道宣言签字的经过是怎样一种情形?何以会令家兄闹得非走不可呢?”淑芬很沉默地向仲实看了,慢慢地答道:“我们原不拘留在一处。后来令兄和我到这里来过一次,回去就拘留在一个地方了。可是我们这种拘留,不比平常手铐脚镣,我们是五花大绑,人卷成了一捆,放在……放在地面上。”她说到这里,声音格外高一点,似乎故意引起人家的注意。又接着道:“那时候,我们除了伯坚将眼睛望了我,我将眼睛望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所以尽管拘留在一间屋子里,依然彼此不能相顾。”仲实道:“我们不是讨论这个问题。我要问的,何以敌人一定要伯坚在一张宣言书上签字?”淑芬道:“这个我倒明白,他们无非错认了伯坚是这一县青年的领袖,非把他拉拢不可。而且那张宣言书只是说中国政局不良,地方人民应当自治。地方自治,不也是政府早就筹办的吗?所以伯坚在又饿又渴的第三天头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认为没有多大关系,就签了字。我虽然知道不大妥当,在那生死关头,谁又能多谁的事呢。”仲实沉吟了许久,昂着头望望天,又向淑芬表示出踌躇的样子来,才道:“经过是这样子的吗?不过据伯坚告诉我,那时他已有了死的决心。只是因为淑芬表姐在那里,他死不得,所以就签了字。至于签字的效力,他也觉得无关紧要的。到了现在,他因为民众很注意在他以前签字的几个人,他很有些害怕。事实上民众认为他是个威武不能屈的人,又十分的欢迎,他不免惭愧起来。怕与惭愧,逼得他心理变态,不能不走。当时我听他的话和他的态度,我也很瞧不起他的。于今想起来,他究竟是个好人。若在别人,不会把这事瞒到底吗?万一将来事情泄漏了,事过境迁,谁又能对他怎样呢?现在他要涤除他的污点,大概要干一番的。”他只管说得痛快,却不想这些话可急坏了静静听着的曾老太太。她面色由黄色变成苍白色又变成了青灰色,将声音抖颤着道:“这样说,他……他不会回来的了?”说时,目光可就撒到淑芬身上,道:“他在拘留的时候,和你说了什么来着?”淑芬道:“并没有说什么?”仲实道:“这件事现在很显然的,伯坚原是拚了一死也不签字的。不过他不忍为了自己,又连累了淑芬表姐。表姐不必误会,我并不是怪你,特意回家来和你对质。我是要知道一个究竟,才好去援救他。事情,哼,我总算明白了。”说着淡淡一笑。淑珍道:“表弟,我听你的话,总有些半吞半吐的不大十分明白。你何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姑母也明白了,事到于今谁也不能怪谁,各人让各人的良心去裁判就是了。”她虽是和仲实说话,那一双眼睛不住地射到淑芬身上,似乎她的眼睛是铁,淑芬的身子是吸铁石,情不自禁地总会注意着淑芬。淑芬每一望她时,便是四目相射。这女子的眼睛和女子的眼睛相射时,除了极少数的羡慕成分而外,其余便是妒嫉、猜忌、挑剔,忿恨、轻视,总而言之,居好意的时候在极少数。这时淑珍的眼睛里,除了上述的成分还有讥讽、得意两种情味。淑芬想起以前的事,当然很是惭愧。可是越惭愧,越不愿在这些人面前表示出来,脸上不时放出浅笑,来掩饰她的窘状。可是身上的肌肉似乎有些抖颤,十个手指头也像经凉水冲洗过了一般,一阵凉气由指尖直冲到五脏里去。仲实看到这两位表姐斗争的情形,料着是越说越拧的。他们冲突起来,自己在这里颇难为情,便站起来道:“我要走了,得了消息,再来告诉你们。不过我猜他的消息……”下面这句话还不曾说完,人已走出了这条后院子门。

  曾太太急得站了起来,手扶了廊柱子,望了他的后影叫道:“孩子!……”淑珍道:“他已从军了,姑母你怎能留住了他?”曾太太道:“少年人都是这样蛮横不听讲,我这样老年人也没有法子和他们分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胡闹吧。”说毕,又叹了一口气。淑芬低头坐在一个矮墩上默然无语,淑珍却站起来搀着曾太太道:“姑母,你听我说,国家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人民的不幸。没有法子,只好拼了性命去和国家出力。你老人家想,哪个青年人没有父母?若是都为了有父母不去出力,试问有多少孤儿去出头呢?你看仲实表弟,多么受民众的欢迎?说起来是你老人家的儿子,他也有面子呀。伯坚也是这样,他有面子,你也有面子,反过来伯坚若是没有面子,与你老人家也不好不是?一个有关系的人,总是望他有关系的人成个大英雄,大豪侠。至少,也是要他有关系的人成个有人格的人。如其不然,就算是别有心肝。”说了这话,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淑芬,一面慢慢地扶着曾太太坐下。淑芬坐在那里,听了这些话,觉得淑珍句句是安慰曾太太,句句就是讥讽自己。可是要和妹妹辩白几句话,那便是自己承认了不希望伯坚做个有人格的人,自己也是别有作用。心里如此难受着,将踏在地上的两只脚尖左右移动,在地上划出痕迹来,好像一肚皮心事就可以在脚尖上去发泄。淑珍依然站着,只相了她一眼,对曾太太道:“姑母,我去和你烧一点水来喝吧。”于是就走出这廊子去了。

  淑芬望了曾太太一眼,依然低了她的头,脚尖在地上涂抹,慢慢地道:“姑母,你看淑珍……”曾太太道:“我和她相处几个月,我知道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你姊妹俩不要为了这个发生什么意见啦。”淑芬依然低了头道:“你看她对我总没有什么好颜色,我倒处处将就着她。”曾太太用手摸了脸,沉吟着道:“她呢……瞧,也有她的想法,可是我决不怪你。不是你,我的儿子也许没有了性命,难道我还不应该谢谢你吗?”淑芬听了这话,几乎要哭出来了,将身子站了起来,不多大一会儿又坐了下去,正色道:“姑母,你说这话,不是让我的心里更难受吗?”她只说了这句,再也忍不住眼泪,脚微微一顿,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曾太太道:“姑娘,你别多心。我这大年纪,不会说什么俏皮话的,我总是有一句说一句的呀。”淑芬也不能再理会曾太太的话,掀起自己一片衣襟,掩住了自己的两只眼睛只管是哭。她如此一哭,把到前面去的袁学海夫妇也惊动了。走了来问明了原由,袁学海昂了头道:“这件事,我们做亲戚的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他坐在一根栏杆的断木柱上,摇曳着两只大腿,他觉得满腹的议论,在这句话里已是很有含蓄地说了出来。淑芬听听各人的口音,并没有什么人是和自己表示同情的,心里非常之难过。回想起当日被拘的时候,伯坚实在有以死相拒签字的决心,只因为自己哭哭啼啼的,把伯坚的心事哭软了。老实说,自己心里就很主张伯坚签字,好让自己保全性命。于今为了怕社会的指摘,只得躲了开去。假使当日不签字,不见得就会死,到了现在不但伯坚成了志士,自己也很有光荣。淑珍她敢用一句话奚落我吗?她侧身坐在一边,似乎是静默地一语不发,可是她心里纷乱极了,好像置身在几十人开辩论会的会场上,议论的结果全都是自己失败。想了一阵子,又哭起来,倒是曾太太反劝着她不要伤心。又道:“大家不过是商量这件事,并不怪你。伯坚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他要怎样办,我做娘的也干涉不了他,何况你们表兄妹呢。”淑芬心想:“母亲干涉不了他,正是我干涉过他呢。”到了这个时候,人家说好话,她听了是后悔,人家说坏话,她听了也是后悔,心里只是难过。这样难过了两天,竟如同得了一场大病。她苹果似的肉腮,现在瘦将下去,成了尖下巴颏的瓜子脸,两只凤眼变成荔枝眼,眼眶陷下去多深,冷不防地常是叹出一口气来。仲实在每天下午总抽工夫来看一次母亲,据他说:“西平也起了义勇军,伯坚是做过西平县知事的,比较的能号召,大概是到西平去了。但是这是一种揣测,也不能断定,因为那里的义勇军还是在神秘中组织,首领还不能公开出来。而且只要能公开出来,大体上算是成功,就没有危险了。”淑芬听了这话,现在不希望伯坚什么消息,只希望西平义勇军首领的姓名可以早早地宣布了。

  这样混过了一星期,城内的秩序比较安稳点。袁学海在满城寻找了几天,已经租得了三间房子,带了夫人、女儿、侄女自立门户,不便再扰亲戚。曾太太只剩下一个人,带了老仆李发寄居到曾子约家去。子约家里本也经炮火轰炸了七八停,但是还剩下几个房屋,稍微修补勉强可住。子约虽是守那“任添一斗,不添一口”主义的人,但是眼睁睁老嫂子老住在古庙里,也怕人家议论,二来侄儿是义勇军的首领,少不得还有仰仗侄儿之处,所以把老嫂子请过去了。淑珍因曾太太和子约的夫人姊妹相称,也叫她姑母,早就认她为未来的婆婆,相处得非常亲密。如今这儿媳一席虽为姐姐抢去了,但是对曾太太的感情依然很好,因之每日都要到子约家里来探望她一次。淑芬在暗中已是儿媳了,她的殷勤份儿决不肯表示在妹妹以下。而况每日都希望在仲实口里得些消息,非来看曾太太不可。只是淑珍前来,老不告诉她,在曾家总是你来我去。淑芬在这个时候,不能和她生气,一切都忍耐着下去。这一天,淑珍瞒着淑芬又要到子约家去看曾太太去。淑芬早就提防着,等她走出门以后,方始在后面跟着。到了巷口,淑芬便在后面喊着道:“妹妹,请你等一等,我有两句话和你说。”淑珍停住了脚,回转头来问道:“有什么话在家里不说,跑到街上来谈,这是什么用意?”淑芬见妹妹停住了脚,便跑上前一步扯了淑珍的袖子,低声下气地道:“无论怎么样,我们手足之情总是不能完全抛弃。”淑珍冷笑道:“手足之情,当然是不能抛弃的。不过古来有大义灭亲的人,手足之情有时也不值一顾。”她口里说着话,脚下依然继续向前走。淑芬本来把手足之情做个大帽子,要根据了这句话向下说了去,不料这个帽子刚刚撑起,就给淑珍捡了回来,顿住了,就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默然地跟着她在身后,走过了一条街。淑珍先是始终不曾回头看看,后来看到淑芬总跟在身后,又有些可怜她,便回过头来问道:“你到哪里去?”淑芬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每日都要到曾家去一次的。我之挂念伯坚,不但是情爱上的关系,还有责任上的关系,假使……我对不起曾家,也对不起你。当然的,是你说的话:‘各人要去受各人良心上的裁判。我可不能让我良心负罚到底。’”淑珍道:“你和我说这些话做什么?我并没有说你什么呀!”淑芬道:“你虽然没有对我说什么重话,可是你只要提到‘良心’两个字,就够我难受……”淑芬这句话突然咽住,两行眼泪流将下来。淑珍道:“你发傻了吗?为什么在大街上哭起来呢?我当然有点不服气的话,可是你要原谅我。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当怎…怎…么样呢?”她劝淑芬不要在当街哭,结果是她也哭起来。她在袋里掏了一掏,并没有手绢,就掀起一块衣襟底向眼睛上揉擦着。淑芬见了,就把自己的手绢塞在她手里去,淑珍一手接了她的手绢,一手握了她的手:“你知道吗?这一程子,我心里也是非常的难受啊!现在我也没有别的思想了,只要伯坚能平平安安地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淑芬默然了许久,突然地道:“妹妹,将来我总对得住你。”于是两人都不说话了。一齐走上大街,只听到一片喧哗之声由远而近,那声音老是突然喧嚣着,只在半空里奔驰,可是就只这一响忽然寂寞下去。不多久的时候,这种声浪又起,听那声浪的尾音,仿佛有“万岁”两个字。淑芬便对淑珍道:“这是什么地方又在喊口号、游行示威?我觉得这一套作法实在有些烦腻,而且在事实上又有什么用处呢?”淑珍道:“也许不是游行示威吧?空气不是那样紧张的啊!”说着话看时,只见街边店门檐下不少的人站着在那里,只管向街的南头张望着。有人叫道:“来看啦,来看敢死队呀!”淑珍姊妹听了这话,便不觉得同驻了脚,也站在巷口望着。

  不多久的功夫,那嚣张的声浪由远而近,便有一群人影,响着杂乱的步履声轰轰而来。到了前面时,只见两个捧了竹竿的人,举着一幅横挂的标语,上面大书“欢送南强州的敢死队”。在这标语之后,先是一群穿便服的人,便服队后面,又是有人扛了一面旗子,上面大书“南强州敢死队第二队。”在旗子后有一班穿黑衣黑帽的青年,横肩背了一根武装带,上面写着:“去为祖国死。”在街上两边看到的人,脸色都变动起来。可是异常的沉默,连蚊子哼的声音都不曾有,都直射了眼光,向那黑衣黑帽的青年身上看去。人群里有人喊着道:“敢死队万岁!”于是全街的人都呼喊起来。淑珍道:“古来荆轲入秦行刺,送行的燕人都穿白衣,表示壮士一去不还,他们穿丧服相送。现在的丧服是黑色的了,你看他们都穿凶服,自己表示不愿回来。我真受了他们的感动,欢送他们走一程吧。”淑芬连连点头说:“好”。跟着这队伍约莫走了一里路,那静肃的空气就不能维持了。有一家商店堆了许多爆竹,在门口放了起来。有一家倡导在先,家家学样,由这里起一直走出城门,到了河街上都不断地有人放爆竹。河下有三只内河水师的炮船,在桅竿上挂了黑底白字的大旗,向风飘展。敢死队约莫有二百人上下,就分批走上船去。河对岸正是南强洲,排竹林子似地沿岸站着无数的人,和这边岸上欢送的人,隔河对峙。许多人拿了小旗子在人头上招展,大家纷纷嚷嚷,闹成一片。还有人驾了小船,围着大船前后送东西和摄影,只听得人丛中有人道:“真热闹呀,除了端午节划龙船,没有这样的盛举了!”说话时,船上一阵军号声,三只船离开码头。这炮船正和龙船差不多,除了后艄舵舱而外,其余的舱篷是油布搭的,划船时敞了篷,全舱两边都可以划桨。这时炮船移到河中心,除了划桨的人而外,其余的黑衣人向两边的河岸而立,各各举手向欢送人行永别礼。三只船上的军鼓军号奏着悲壮的调子,催了船只顺流而下。两岸的人,有的想起端节竞渡时候组织拉拉队的情形,也就二三十人一群,沿着两岸高声呐喊,跟了下去。

  淑芬站在这里看着,呆住着都不能作声了。许久,才问淑珍道:“这是敢死队第二队,还有第一队呢?”淑珍还不曾答话,旁边行路的答道:“第一队吗?那是我们安乐人的光荣,全军覆灭了。”淑芬看那人,是个老者,就不避嫌,向他问道:“老先生,怎么是安乐人的光荣呢?”那老者道:“这第一队敢死队是在西平乡下组织的,队长是前任西平县长,是我们安乐人。”淑珍、淑芬同时惊讶起来。淑珍道:“什么?前任的县长?是曾伯坚吗?”那人道:“哪还有第二个呢!这件事谁不知道呀?”淑珍姊妹听了这话,真个魂飞天外,都瞪了大眼睛望着那人。那人倒不知什么事错了,把两个姑娘闹成这样子,在人丛中一转不知去向了。淑芬定了一定神,就向淑珍道:“据我看,这件事不会假的。但是城里人人皆知,何以我们就一点不知道呢?”淑珍道:“也许是人家故意瞒着我们。不过我想了想,敢死队第一队全军覆没是一件事,有没有伯坚在内又是一件事。上半截消息大概不会假,下半截消息我们应当再打听打听。”淑芬慢慢地走着路,走到一棵杨柳树下,那拖着很长的柳条在头上拂来拂去,自己也懒用手去扶它,手撑了树干低了头望着地上的青草,很随便地答道:“大概是吧。”淑珍道:“我们赶快回去打听打听吧。”淑芬用脚在地面上踢了青草头子,似摇不摇地摆了几摆头道:“我在这里站一会儿。”淑珍虽是临事很能机变的人,到了现在也是心绪很乱,不知怎样才好,也是怔怔地望了淑芬。远远地只见袁学海带着李发东张西望的在人丛里钻,也许是找自己来了,便迎上前叫道:“爹,我在这里呀。”袁学海一回头看见了她,将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皱了眉向她道:“你这两个孩子,怎么这样的大意!不声不响地走到这地方来。”李发也笑道:“我真吓一跳,以为两位小姐也跟着从军去了呢。”袁学海见淑芬靠着树干站着,并不作声,心想:“莫不是她姊妹二人在路上又拌起嘴来。”于是向淑珍看看,又向淑芬看看。淑珍也猜出他的意思来了,便道:“爹,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说。伯坚是不是还在世上?”袁学海突然被她这句话问住了,顿了一顿,瞪了眼睛望着她道:“你这话从哪里听出来的?”淑珍道:“现在满城的人,谁不知道?我问你,你得了这个消息,怎么不告诉我们?”袁学海道:“我也是前天才知道。并非我不告诉你们,只因仲实对我说过,你们年纪轻轻的人,性情暴躁,怕说出来了有什么变化,所以忍耐住了。至于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大知道,你们去问仲实吧。”淑珍对她父亲,本是一句冒诈的话,不料她父亲说出来,果然伯坚是殉难了。望了父亲,两只眼睛眶里饱含着眼泪,不是这地方人多,简直要哭出声来了。淑芬依然是低了头靠树站着,并没有作声。李发道:“二位小姐,我们老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先回去吧。这件事还瞒着老太太呢,她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那还了得啊!”淑芬停了许久,才向袁学海道:“伯父,我仔细想了,伯坚不是为我,或者不至于落这样一个结果。但是……”说着又看了淑珍,才道:“我很对不住妹妹,我很爱他呀!他现在为国死了,算没有受我的累,玷污了他的人格。只是我失爱了,而且我想到我被拘留的那段事,我太没有勇气。我不能为国尽力,我也不能为爱人尽力了。我应当自杀,来洗除我自己的污点。要不然,我两三年来到处嚷嚷爱国,那不是欺骗人的话吗?”袁学海皱了眉道:“嗐,不要发什么牢骚了!人死万……”这句话不曾说完,只见淑芬如疾箭离弦的一般,向河岸下飞跑了去。袁氏父女看了,作声不得。及至第二个感想来了,她这是自杀,如何可以不救?马上大喊起来。只听得水声哗啦一阵,淑芬由水旁直扑到河中心去,那河面上的浪纹,被人身体分开来,成了个很大的锐角。这一下急出袁学海的话来,喊道:“有人投河了,快救命呀!”自己口里说着,也就向河岸下跑。淑珍一把将他的衣服拉住,口里喊道:“爹,你不会泅水,你怎么能向那水里跑呢!”李发也大喊着道:“跑不得,跑不得!”他们一阵纷扰,岸上已经有会泅水的,看到河中心有个女子在波浪里翻腾,顺着水势,只管向下流去。然而虽是会泅水的人,可也不敢泅水到水中心去,找了河边上的小船,手忙脚乱就向河中心划来。但是一个丝毫不懂水性的人,又是决计自杀的,在水里能够挣扎多少分钟?所以当这小船划到河心的时候,投水的淑芬女士已经没有了踪影。她鼓动水花的所在和别处的水面一般,被风掀起那高不到一尺的浪花,顺流而去。许多小划船抢到波心,船上各用篙子在水里乱捞,哪里找得一点痕迹?袁学海先是吓呆了,这时见已挽救不及,手指着水里,跳起脚来大哭。淑珍真也料不到淑芬这个聪明人一时想不开,竟会投河自杀。两手掩了脸,也号啕大哭。看热闹的人,十有六七停没散,这时又将这里主仆三人围拢起来。多事的,不免问长问短,袁学海一面哭着一面报告:“淑芬是曾伯坚的未婚妻,因听到丈夫阵亡了,所以投河殉节。”大众听了这话,都赞不绝口。热心的人,一面来劝着,一面代他们雇人打捞尸首。

  袁学海看淑珍只管呜呜咽咽哭着不肯停止,深怕再出什么意外,勒逼着她和自己一路回家去。淑珍一路走着,怕街上有人围着,勉强忍住了眼泪。回家以后,走进卧室向床上一倒,就放声大哭起来。心里想着:像她这样,却也不失恋爱真义。自己在这半个月以来,对她只是冷嘲热讽。她无论如何忍受着也不肯回驳,原来她是预备了这样最后一着棋的。假使自己不那样讽刺她,或者不致于逼得走上这条路。越想越悔,哭得非常之伤心,竟病倒了。这一件事,是在河岸上发生的,又在群众欢送敢死队以后。倾刻之间,已传遍了县城。有些好奇的人竟特意走到袁学海家的门口来,看看这人家出了这种女子,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曾袁二家的声望,立刻增高了无数倍。有人知道袁家是姊妹三角恋爱的,更当为爱国事情中一幕曲折的惨剧,闹得无人不谈起来。淑珍在床上躺着有一个礼拜,说是病不是病,说是神志昏迷也不是神志昏迷,只是懒洋洋的,没有法子起来。外面闹得那样满城风雨的爱国情史,她是丝毫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伯坚的许多同学发起了个追悼大会。同时,淑芬的尸身早已捞起收殓,也就在这日举行公葬礼。这些同学的人,对于淑芬,当然是为伯坚的缘故,爱屋及乌,可是也以为她真是个解得爱情,尊重人格的女子,附带的追悼一次,也不为过。所以他们就择了伯坚淑芬双双被拘的那个财政局,做追悼会场。这个消息袁家人也用不着瞒了淑珍。所以到了这日,她勉强地挣扎起来,穿了一身黑衣黑裙,也要到追悼会去。袁学海已经知道外面消息,恐怕姑娘到那热闹的会场上去了,会引起多数人的注意。因之当淑珍穿好了衣服的时候,他口里衔了一枝雪茄背了两手,缓缓地走进前来向她微微皱了眉道:“看你这样子,大概是要到追悼会去。但是你已够伤心的了,到那种悲惨的地方去,你更要难过,我看……”淑珍脸色一正道:“爹,你这是什么话!就是一个平常的朋友,到了这个时候,也应当去追悼一番,况且一个是我的姐姐,一个是我的表哥,我倒躺起来不去参与不成!”袁学海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出来,看到姑娘的态度如此激昂,有话又不敢直说,只是将两道眉紧紧的皱着,两道眉峰几乎要皱到一处,口里含的雪茄很久的时候,才喷出一口冷烟来。淑珍如何识得出父亲是为了外面的传说有所踌躇?所以她也并不再等父亲的话,竟自走出大门来了。

  袁学海事实上不再拖住她不走,只得紧紧地跟着她向追悼会场来。遥遥地看到淑珍一个人在街道一边低头疾走,她所经过的地方,也会有人注意着她。可是她并不理会,旁若无人地一直地走了去。到了会场门外,那来来往往的人已渐渐地拥挤。正当了大门,树着一架素布牌坊,用棉花在蓝布横额上粘成一行字,乃是:曾烈士袁烈女追悼大会。在这样时代,民众肯这样热烈地追悼烈女,这不能不说是破格的行为。因之在这彩牌坊下,首先就感受到一种刺激。当她站定脚,向彩牌坊抬头观望的时候,大门里有认得她的,就拥出来迎接。大家看她穿一身黑衣黑裙,在那蓬乱的短头发右鬓下,扎了一个白头绳的八节花。她本是圆圆的脸儿,现在病了许多天,瘦得失去了两腮的丰润,却清秀了些。在那很长的睫毛里,低了眼珠子向前看着走道,自然现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来。一小部分人拥了向前,就惊了一大部分人。听说是三角恋爱中的主角到了,谁不想看看?不过这追悼会,四壁都挂的是挽联和挽诗,加上那院子里的花圈,中间一朵蓝色的花飘出两根纸带,自然有一种凄凉的意味印象到人脑子里去。所以大家看是看她,都默默地望着。这时,淑珍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什么意味,糊里糊涂地随着迎接的人走了进去。仲实却由人丛中挤了出来,向前鞠着躬道:“表姐也来了?我听说你病了。我不便去看,怕是谈起话来更引着你伤心。”淑珍看他也清瘦了许多,便道:“这真是我们两家的……。”“不幸”两个字还不曾说出来,声音就咽住了。仲实道:“我哥哥呢,他是求仁得仁。只是令姐可怜,她有那种勇敢,何不加入我们义勇军里面来工作呢?”淑珍默然了许久,才道:“一个人受了情感的支配,理智是一时制服不过来的。”仲实道:“你休息吧。我们原定了光是我个人举行家祭,再开追悼会。表姐来了,可以先祭一祭就回去。这里人多,你的身体不大好,不要又病倒了。”正说到这里,有几个女宾来了,围着淑珍说话,就把她拥到休息室去了。淑珍坐谈了一会,倒有许多人前来和她谈话,闹得她应接不暇。仲实觉得她大受包围了,不如让她先走,因之就走进来和她商量,请她马上就祭。说时,便递了一个简单的行礼仪节单子给她。她一看,乃是奏乐,主祭人就位,上香,献花,进茗,三鞠躬,静立,读祭文,退席。淑珍道:“我没预备祭文啦。”仲实道:“这本是袁大舅预备下的,是他的口气,现在因为表姐来祭,他就在这会里临时改了一改。祭文并不长,所以改也不费事。”淑珍道:“好吧,我都依你的话办。”仲实听了就出去请司仪的人预备。外县没有好的乐队,一会儿,外面有两架风琴奏着很悲哀的调子,就有两个女宾引导淑珍上礼堂。这礼堂在一架素棚下面,没有充足的阳光,在灵像前点了两支绿蜡灯,和四壁的白挽联蓝挽帐一衬托,似乎这灯光也有凄惨之色。正中七八个大花圈,簇拥着那灵位。只是桌案上那铜炉里,放出一丛檀烟冲到空中,将正面悬着一男一女的遗像,都映掩得有些隐隐约约,好像是在生前一般。对了这情形,哪有不伤感之理?所以走到礼堂,眼泪水已经点点滴滴地滚了下来,偏是两架风琴的按手,尽量地将音调弹得十分悲哀,只管催动她的眼泪。直待司仪的人站在一边喊了献花上香之后,喊她就席听读祭文,两个引导的人将她引到阶下站立,风琴方才止住。

  这阶檐边正悬一幅白的横额,大书特书:“各有千秋。”这时,会场里几百人将礼堂外围了个大圈,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向礼堂正中看来。眼光齐集到那“各有千秋”横额下的一个黑衣女子身上。那横额被风吹着,在淑珍头上微微有些飘荡,似乎死者的英灵在那里表示他们已经知道主祭人在此是如何的悲哀,犹如用手摸她的头发,在那里安慰他呢。淑珍站在这里,心里默想着过去的事。伯坚若不是为了自己和淑芬两个人斗争,也许不至于逼着他去奋斗。尤其淑芬,本来无死之必要,完全为了自己言语太重,她内疚于心,怕永久受社会的指摘。世上的人对于死者都加以原谅的。这个时候,淑珍对了淑芬那遗像,看到那盛鬋丰颐的样子,如今却人木已久,今天就要下土葬埋了。美人黄土,结果如斯,多么可痛!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凄楚,两眶眼泪水也不知由何而来,喷泉似地涌了出来,嗓子眼里哽咽着,断断续续地不成声音。这会场上的来宾,看了她这样子,都耸着眉头子瞧了淑珍发愣。除了站在灵前那个念祭文的人发出那悲哀的音调,此外是一些声音没有。淑珍低了头在那里,却只是听到台阶上面有一种凄楚的音调,这音调是些什么话,却一个字也不曾到耳朵里去。站在那里,渐渐地只感到脑袋昏沉,两脚有些站立不定。先还勉强撑持着站在那里,前后摇撼着有些抖颤,忽然之间,眼前一阵发黑,脚只一歪,整个的浑身向前一栽,人就扑倒在地上了。在她这一扑之间,全场人有个半数不约而同“啊哟”了一声,早有数十个人蜂拥向前,将淑珍围了起来。袁学海自觉那祭文不下于韩愈《祭十二郎文》,很是作的得意。当司仪人念祭文的时候,他却口衔雪茄背了两手站在人群外边静静听着。这时看到大家一阵纷乱,正惊慌着,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在许多人里喊出来道:“老先生,快去看看吧,你的小姐不好了!”袁学海只说个“什么”两个字,就分开众人向人堆里挤将进去。只见淑珍面色如纸,低头歪垂着在肩膀上,眼睛半闭着睁不开来。她坐在台阶下的石板上,歪屈了两脚,身后却有一个人伸手在她胁下半扶半抱着。袁学海蹲下身子,两手扶了淑珍的肩膀,连连摇撼着叫道:“淑珍,淑珍你是怎么了?你是怎么了?”连连叫了几声,她才由喉咙眼里哼了一声。仲实也挤上前跺脚道:“怎么好!怎么好!这又是一场祸事了。叫是叫不醒的,赶快把表妹送到县立医院去吧。”袁学海又连叫几声“怎么好”,哽着嗓音要哭出来。仲实道:“这不是哭的事,我们赶紧想法子挽救她呀。”这样一说,七手八脚地早有四五个人搬了一张竹床上前,将淑珍抬着放到床上,然后直着向前,抬出会场去。那“各有千秋”的横额在风里还不住地招展着,成了波浪形。好像说:“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那“各有千秋”横额下有一副挽联:

心固坚盘石 死有重泰山


  这样称赞伯坚,还则罢了。但是称赞淑芬,就有点过分。可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刚才抬出去的病人手笔,她是言之成理的,将来她百年之后,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人来称赞她呢!不过,言者心之声,看她这副挽联,却是大有寄托,她之将来,也就很可想预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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