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伯坚被缚在戏台柱子底下,正在四方张望,忽然有人大喊:“拿去砍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得心里乱跳。说话时,果然有两个兵走了过来,向着伯坚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伯坚只当不知道,依然举起那柄扇子呆呆地站在太阳地里。一个兵一伸手将扇子抢了过去,骂道:“到了这个地方,还他妈的装出这样文绉绉的样子来!自从盘古开天地,哪个看见过当伕子的人摇着白折扇的!”伯坚见那兵抢了扇子去,虽然不敢说什么,但是其势汹汹,那样子也过于难堪,少不得望他一眼。那兵大喝一声道:“你望什么?老子挖下你两只眼珠来!”伯坚一腔怒气实在按捺不住,心想:“大不了不过是一死,我就和你拼上一拼!何必一再的忍受着?”这样想着,就要挣脱绑着的绳索和那个兵动手。只见那边廊庑下面有一个军官站着,向着这里叫道:“刚才是哪个大声开玩笑?什么话也说!你们也不顾军纪了。”这两个其势如虎的大兵,一头高兴,正想吓一吓伯坚,找些开心,忽然听到长官大喝,只得向旁边一闪。
那个军官慢慢地走了上前,到了伯坚身边,仔细看了看,很惊异地道:“你不是当代表欢迎过我们师长的吗?”伯坚到了这时,气到了一百二十度,转把生死置之度外,正昂了头望着天上的白云,不曾理会他们。现在这个军官问了他的话,他不能不答应了,便冷笑一声道:“可不就是我欢迎的吗?欢迎的结果是把我拴在这戏台下面当畜牲,若是不欢迎的话,那就不知道要怎样对付我们了。”说着,又冷笑了一声。那军官笑道:“你还对着我说俏皮话,难道你不怕死吗?”伯坚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若是这样受你们侮辱的话,我倒情愿死!”那两个兵见他说出这样的硬话来,倒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为这小子准是死定了。不料那军官听了他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伸了一个大拇指向他笑道:“你是个好汉,难道真不怕死吗?”伯坚道:“不怕死,是你们军人的本分。父母好容易养得我这样大,而且又是受了许多年教育的大学生,糊里糊涂地死去也太不值。不过若是像这样子受你们的侮辱,那就不如死了干净。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要怎样地处治听你的便!”那军官站在伯坚对面,两只脚尖比齐脚后跟连悬起了几下,耸着肩膀笑道:“你这样子的硬汉,我从军以来算是今天第一次遇见。好,我倒要和你谈谈。”说毕亲自给伯坚解了绳子,笑道:“请跟着我来。”伯坚一看这样子,竟是一番好意,难道强硬还强硬出好处来了?好在自己是生死置之度外了,便跟他去看怎么样。他将伯坚引到大殿后一间僧房里,请他坐下,先拿出一盒烟卷敬了他一支,自己也抽了一根,先吸了两口烟,喷出一股烟来,却向他微微笑道:“你不要说当兵的都是混蛋,但是也有好的。我叫向威,是这里一个团副,刚才看你受委屈还是那种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很赞成。你既是个大学生,当然文笔很通,我们团部里就缺少这样一个人,你若肯在我们一处混混,我和团长说,留在我们团部里随便给你一个名义,你看行不行?你若是够朋友的话,你就不能推诿。”伯坚道:“阁下若是救我的好意,何不把我放了?”向威道:“老实说,我就看你胆子不错,足可以在军队里混混,所以把你救了。我先介绍你去看看我们团长,看他怎么样子说。”伯坚见他尚无释放之意,这就不能不随着他们混,只得一点头道:“好,就见一见你们团长吧。好在我已经是你们拉来的伕子了。”向威听他这话便笑道:“拉伕这也不是我们军队兴的例子,大家都有。拉来的人,不但是像你这样的学生,教员也拉了,这也难怪这些拉伕的弟兄们,上头发下命令来了,或者叫他们拉一百伕子,或者叫他们拉五十名伕子,他们又不会变人,若是找不着穿短衣服的,那就没有法子,穿长衣服的也只好拉了。要是不拉伕,司务长以上,哪个也有几件行李,这应该让哪个去搬呢?”伯坚心想:“拉伕罢了,他们倒还有他们一番极充足的理由,小百姓却是该死的?”对于向威这篇话也不去驳回,也不再诉苦,只微微笑了一笑。向威道:“你既是同意,我们就一块见团长去。你先等一等,我去给你先容两句。”说着他先就走了。伯坚看一看配殿外有两个武装兵士在那里站着,不用提,这是逃走不了的,只好等着。
过了一会子,有一个传令兵由外面进来,对伯坚一拍脚后跟立正行了个军礼,正着脸色道:“我们团长请。”伯坚一想,这又高升了一级了,不但不绑,兵士们还行着礼下个请字了,于是起了身就跟着这传令兵而去。到了后殿上,只见一个大黑胖子下面虽然穿着灰色裤子,上身却只穿了一件短袖子汗衫,将半边胸脯和两只粗手臂完全露了出来。他歪躺在一张藤榻上,实行那军人夏不挥扇的军礼,满身冒着黑汗,只提起汗衫一部分在身上搓挪着,以便将汗擦了去。只见向威站在藤椅子一边,倒装出很恭敬的样子来。伯坚走过去,那黑胖子就一跃在藤椅子上站起来,因问向威道:“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吗?”向威道:“就是他,他是一个大学生。”便对伯坚道:“这是我们于团长。”伯坚以为他既介绍了不能不理,便和于团长恭恭敬敬一点头,自以为这很客气了,不料那于团长反嫌他没有鞠躬,只瞪了他一眼算是回礼。在于团长心里,不满意伯坚这一点头却还在其次,而最不满意的,乃是向威所说他是一个大学生。便笑道:“什么大学生,他们知道什么!认不了三个大字,就看着什么事也不在他眼里,真要他干事,就丢他妈眼了。要不信,我就交十个兵士让他带上一天,他要带得了,他拉屎我吃。我没念过书,现在就当了团长,我们总司令也没有进过洋学堂土学堂,他也干了那么大事,读书算什么屁本领。”伯坚心想:“是叫来做事呢?还是依然让我去当伕子呢?或者放我回去?怎么都不谈到,指着秃子骂和尚,将大学生糟蹋一阵,用意何在?”他心里想着,便静听于团长说些什么。此外站的一个团副和三个随从兵,更是连鼻吸也不曾透出一点。于团长骂得高兴了,就一笑道:“要说和女人到一处,是他妈这些狗种沾便宜。他们也就仗着漂亮,丢了书不念成天出去吊膀子,我就恨透了这种人。”那向威一听不好,慢慢地要惹出他肚子里一腔怒火出来了,便道:“团长看怎么样?他这个人能用不能用?”团长这才将骂锋收敛,对伯坚浑身望了一望,笑道:“我团部里短个书记,你干得了吗?”伯坚一想释放是万万不可能的,与其当伕子自然莫如当书记了。便道:“这种事,我想勉强总可以担任,我还不是于团长说的那种学生。”于团长对向威道:“这小子倒真不怯场,大概还干得了。”又对伯坚道:“你不懂军纪,我也不怪你。以后对我说话,可不要硬着喉咙说,须得恭敬一点。这不是我摆什么架子,从军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见了旅长、师长,也和你见了我一样,不敢乱说话的。你一个拉伕拉来的当上了团部书记,你真有造化。可是我要先说明,到了前线那是不许跑的,若是跑了,你知道逃兵怎样治罪吗?那可要你的七斤半。”说时望了伯坚等着他的回话。伯坚道:“我做了什么事,我自然负什么事的责任。”于团长笑道:“好!只要你这一句话那就够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开拔,你有什么衣服行李,你回家去就收拾收拾,晚上归团部来办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派两个兵押着你去,你若是要面子的话,你就可以告诉人说,这是你的侍从兵。大街上一路走,人家都要远远地躲着你,你多么威风!只要你不打算逃走,我自然吩咐他们对你恭敬一点。”回头向着两个侍从兵道:“张朝望、李春秋,你二人跟了曾书记去,只要他不逃走,你不能难为他,他就了职比你们大。但是你们也不能放了他跑掉,走了人,你们就得拿小八字交给我。去吧。”说毕将手一挥,向威于是领着这三人一齐出来到了殿外。
伯坚一看那些被拉来的人依然还在那里拴着,看他们向这里望着,大有不胜羡慕之意,尤其是九个年轻的学生,眼睛都望呆了。伯坚心里虽然很难过,可又不敢说什么,自己低着头避去人家的目光。向威却将他的衣襟轻轻一扯,低声道:“这些穿长衣的人你都认识吗?”伯坚看他脸上含着一层笑意,倒是一个说话的机会,便道:“这些人我虽不认识,但是同在一城的人,只是一问姓名彼此都知道的。”向威笑道:“这些人里头,哪个最有钱?”伯坚顿了一顿,答道:“我说了还不认识,怎么知道有钱没有?不过这些人也不会十分穷,设若放了他来叫他出钱,让你们另募伕子,我想他们总还出得起。”向威一伸手拍了一拍伯坚的肩膀笑道:“你真行,我不过露一点口音,你就猜到我心眼里去了。放一个人,让他出一名伕子的钱,我们何必放他?留着他就是了。我想放一人,至少也要换得能募十名伕子的钱才合算,若是出得起的,就不能算伕子钱,老实不客气要他助一笔军饷。这件事你好好地办一办,办好了大大地给你记上一笔功劳。”他说时左手连在伯坚肩上拍着,右手便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乱抖。伯坚见得这种神气,是十二分地热烈希望着,自己虽不屑于和他做说票的人,但是让那些被拉的出几个钱逃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道:“蒙你的情救了我,只要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但不知出钱赎身……”向威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怎么直说出‘赎身’两个字来?我们看他是念书人,将他放了,也应当感激我们助一点军饷。”伯坚道:“就是助军饷吧,一个人要他出多少钱呢?”向威想了一想,用手摸了小胡子笑道:“这也不能一律,多的要他们出五百,中等的三百,最少的也要他出二百元。一个人上了火线那是生死莫卜的,难道花两百块钱买一条命还没有人干吗?若是连两百块钱都不肯出,这人就该死。”伯坚一听心想:“这是什么话!人家并不是犯了法、害了病,拿钱来买命。这是你们把人家拉了来的,自当放人回去的。”因道:“我去问问他们看,若是都愿意出钱的话……”向威又道:“不对,不对,你只能先问他们的姓名住址,看看他们有多少家产,也好按着他们的家产要钱。若是先说明了要钱,他们会哭穷的。”伯坚笑道:“团副虽然人很爽直,但是做起事来也很有计划的。”向威不知道是俏皮他的话,又用手指抹起胡楂子来。伯坚料着这一班人的眼眶子,都是看了人家的钱便冒火的,所说至少二百块钱的限度当然不能够减少,便走到戏台下面,拣着两个外貌通达些的告诉了来意。果然都说若是能出去可以尽量地出钱。那几个中学生自然是愿意多出钱的人,就是穿短衣服里头的,听说有拿钱赎身的希望,也插了嘴说道:“请你和我讲个情吧,若是能放我们的话,几十块钱一个人我们也拼命去凑。”伯坚听他们这话,心想:“向威说的,至少是二百元,若是几十元,他未必看在眼里。不过越是这些愿出几十元赎命的人,越是拼了命出的钱已经尽力而为了,对于他们这一番意思,也不能不去转达一声。”因之走过来和向威说明就是那些穷短衣的,他们也愿意出几十块钱军饷一个,可不可以将他们放了?向威道:“有了钱到哪里去也可以找出伕子来,只要他们肯照着力量出钱,我也就乐得做个好人。这件事我可以负责任,不必先去告诉团长,就算答应了。但是每个人至少也要出三五十元,再少就不值一顾了。”这真出于伯坚意料以外,就是三五十块钱他也要了。便道:“那真感激你的大德,让我去问问他们……”向威抢着道:“不必问了,他们愿意,我同意,这事就完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个日记本子,走到拉的伕子面前。向威对着拉来的伕子说道:“经这位曾先生去一说,我也知道你们各有事干,只要助一点军饷,我就放你们了。你们各把姓名、住址和助军饷的数目说出来,我记好了,给你们家里通一个信,他们送了钱来,就放你们。决不为难。”说着,在本子缝里拔出铅笔,打开本子就问一个写一个。写的时候,将大马靴咯在地上奏作军乐,表示他那番得意的情形来。大家都是愿出去的,哪个肯说少出钱!向威将戏台下一部分伕子的赎身费记完了,啪的一声将日记本子关上,向空中一抛拿手接着,然后再向袋里一揣,笑道:“这件事办得痛快之至。”回转头轻轻对伯坚道:“那几个出钱多些的自然是体面人,我们不便到他家里去通知,请你回家以后一家一家去送个信。不能让你白送。”说着,向伯坚一笑。伯坚道:“那是笑话了,我也和他们一样是个被拉的伕子,决不敢有什么希望。”向威笑道:“其实不必客气,若是你不受什么,将来……再说吧。”他又笑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伯坚送出来了庙门,两个随从兵紧紧地跟着。
伯坚到街上一看时,比上午更是萧条,简直不看到有开了门的人家。到了家里,仲实正在大门外探望,见伯坚大模大样地走回,后面还跟着两个兵,倒奇怪起来。就迎了上前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意外之遇吗?”说着这话,一直向他身后两个兵看了去。伯坚笑道:“有意外,有意外,我从了军了,而且混得也不算坏,是团部里一个书记。”仲实正要盘问一个底细,伯坚向他丢一眼色道:“回家去说。”于是大家进了门,伯坚吩咐李发招待那两个兵,将仲实拉到书房里,把原由告诉了他。仲实捏着拳头咚的一声在书桌子上拍了一下,叫起来道:“我们既不抵抗他,而且老远地去欢迎,为什么还要受他们的侮辱。”伯坚按了他的手低着声音道:“你这样叫一阵子算些什么?有你出头我就算不受侮辱了吗?现在我有两件事托你:一件事要你多在家陪着母亲,这样兵荒马乱不必读书了。还有一件事……”他说到这里不觉微笑一笑,仲实笑道:“我明白,不是让我照应淑珍表姐吗?这很好办,有了你在军营里,你派几名兵士保护着她搬到我们家来住,自然比在二叔那里放心得多。不过你从军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你只好撒一个谎:是当代表调停军事去了。这个热天,不用什么东西,你行李也可以少带,这行李带了去了能不能够带回头,那是不可知的。”伯坚道:“我现在去见母亲,我马上还要走几个人家替团长说票呢。”只说到这里,曾老太太已经走了来在窗子外颤巍巍地问道:“伯坚,我们家怎么来了两个兵?”伯坚连忙走出来,定了一定神笑道:“这不是兵,是县里的卫队。这里的县知事请我当代表,派两名兵伺候着我。我本不想问这些闲事,你老人家是吃斋念佛的人,现在当和平代表劝大家不要打仗,正是你老人家赞成的,所以我就答应了。我今天下午就住到县衙里去,家里有仲实照应,你老人家放心。”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母亲的瘦脸和那苍白的头发。曾太太也望了伯坚的脸,见他眼睛里含着有惊慌之色,伸出老人的瘦手代理着伯坚耳上纷乱的头发,很柔和地道:“孩子,当代表虽是好事,但是仗都打成功了,怕调停不下来吧?若是可以辞掉,你就不去也罢。你兄弟脾气太毛杂,这几天家里不断地有兵来,有是来抽捐的,有是来借东西的,他一人在家怕他会惹祸。阿弥陀佛,你们多咳嗽一声,我心里就着慌,不要说是在这……”曾太太说到这里,眼望了天上,她似乎觉得天是公道的,天能相信她不是假话。伯坚看了母亲那种情形,心里不觉连跳两跳。这还是说去当代表,若是母亲知道是被拉当了伕子,由伕子逼着在团部升了书记,是要上前线的,岂不要把她急坏?便咳嗽了两声,回转头,抽出手绢当着揩鼻涕将眼泪擦了,便道:“不要紧的,我随时都会保重天下也决没有难为和事佬的,我去当和事佬,和不成,白跑一趟罢了。”说着笑了一笑道:“若是借这个机会能和政界接近,也许可以谋一点差事。你老人家总说我反对作官是不对的,现在我真个着手作官去了,你老人家倒又舍不得吗?”曾太太道:“不是舍不得,无奈这局面实在不太平。好,你去吧,你有这样好心,菩萨也会保佑你。”伯坚扶了他母亲一只手臂,笑道:“你老人家不要在廊檐下站着,太阳刚下去,地上还有热气,仔细中了暑。”说着把曾太太挽送到屋子里去。因道:“我已经叫仲实和我捡一点出门应用的东西,说不定明后天就要到邻县去。东西捡好了也不必送,我自会派人来拿去的。”曾太太道:“什么!还要出远门吗?”伯坚望着母亲的脸,顿了一顿笑道:“虽然出门,无非附近这两三县的地方,不能算是远。”回头一见仲实跟来了,便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笑道:“你说这种出门是有趣没有趣?”仲实乱点着头,连说有趣。伯坚道:“我听说是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若是不走的话,我还回来一趟。”曾太太道:“就是明天一早走,今天也可以在家里住。这种公事,你倒比别人忙。”伯坚笑道:“常言说,救兵如救火,那自然是忙事呀。母亲,我去了。”他说到这里,突然地又顿住抽身便走。一直走出了内院的屏风,才回头过去在板缝里张望,只见曾太太点了头,自言自语地道:“我这个大孩子心事不坏,菩萨保佑,兵灾是不怕的。”伯坚叹了一口无声的长气,转身出来到了外面,又叮嘱李发一番,叫他千万不要将从戎的事让老太太知道,于是同着张李两个随从兵出门而去。
仲实和李发都送到大门外,伯坚道:“你们回去,若是让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岂不糟了?”仲实对李发道:“你进去,我送大先生到巷口。”李发送也不好,不送也不好,急得直将两只手在胸前的衣襟上擦了几擦。仲实也不顾他,默然无语地随在伯坚身后,伯坚回头望了好几次,强笑道:“这又算什么?出入枪林弹雨里头的人多着呢。而且我是军佐,又不必上前线的,你何必替我担忧。”仲实两手插在他的西式裤袋里,原是望了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这时伯坚这样说着,他才抬头勉强笑道:“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危险,但是……”于是他又笑了,二人走到了巷口,伯坚转身来一伸手拦住了去路道:“大街上想没有恢复原状,前车之鉴。”说着,眼望两个兵。仲实踌躇着道:“那末,我不送了。”于是和伯坚对着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伯坚道:“仲实,你回去吧。我明天不走,一定回来。若是走了,家里事你就照着我的话做吧。你回去吧,不要在街上遇到了什么事。”说着握了仲实的手,仲实道:“我回去了,你保重。”伯坚一松手,掉转身就走了。当时带着两个随从兵,分向各被拉伕的家里一报信,大家听到说有命可救,都一口承认了照数缴款。但是当日为时已晚,都约了次日再办。
伯坚回得营去时,家中的行旅已经送来了,于是跟着两个兵一路去见于团长。于团长由大殿上走下台阶来,拍着伯坚的肩膀道:“有你这样给我办事,我就很赞成。你就这样向下干着去吧,将来我们占着了地盘,我准给你弄个县知事干干。老实说这一仗打下去,天下不就是咱们的吗?”他说着“咱们”两个字,语音格外加重,表示虽是个南省人,却很带有北方健儿的意味。伯坚心想:“你不要做梦,这样乌合之众,恐怕有一次炮火,就会扫一个干净。你倒夸下海口想坐天下。”当时便一笑。于团长笑道:“说到做官你也就笑了,你也知道我提拔你并不是什么恶意了?今天没事,你可以和向威住到一块儿去。他很认识几个字,你倒可以和他倒倒墨水。”伯坚初见这于团长,觉得他有一种杀气扑人,现在看他也是有说有笑很随便的,倒觉得不怎样坏。当时到了向威住的那个配殿里,向威也是一阵客气道:“明天上午不开拔了,我得请请你,在捐饷上面我很可以揩些油。”伯坚道:“请是不用请,明天不走我还要回家去一趟,若是不放心的话,还派两个人跟我去好了。”向威沉思了一会道:“明天不定什么时候开拔,团长恐怕不会要你走。我担点责任,派两个人跟你去吧,若是听了集队的号,你千万赶回来。”伯坚只要他肯放走,都答应了。不料到了次日,向威见师长去了,整天不见他回来,等他回到城隍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伯坚一见,连忙拉住他的手道:“我现在能走了吗?能走了吗?”向威正要去见团长,一面走着一面点点头。伯坚大喜,这时他已换了一套旧军衣,戴上帽子,向庙外便走。刚要出庙门时,昨天那两个随从兵张朝望、李春秋飞跑过来,说是向威叫他们来陪着去的。伯坚倒也不理会,且不回家,一直就向叔叔子约家来。
曾子约新得了一个消息,说是自己铺子要摊临时特别捐二十块钱,又急又气,拿了旱烟袋正背了手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回头见三个穿军衣的进来,丢了旱烟袋哇了一声就向里面跑,伯坚道:“二叔,是我,是我。”子约跑进了屋子,在窗户纸眼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果然是侄儿,这才干咳嗽了两声,然后走出来。子约在地上捡起了旱烟袋,且不问有烟无烟,衔在嘴里先吸了两口,板着脸色道:“这两天让拉伕闹得断绝了来往,你怎么突然投起军来了?”伯坚道:“我也是拉去的,因为于团长知道我认得字,让我当了他的书记。”子约笑道:“那就好极了,有了团长的朋友,店里这二十块钱的特别捐你和团长去疏通一下,免了吧。”伯坚道:“这不是团长的力量办得到的,我没法疏通。我知道军队今晚一定开拔,城里没有兵了,明天可以把袁舅舅一家人搬到我那边去,也好和叔叔轻一点累。”子约点了一点头道:“还算你知道我一点的,昨天那样子闹,我店里半年也恢复不了元气,我就怕……”说着,偷眼看跟来的两个兵站得还远就低声道:“我就怕他们自己动手。我已经得了信,西平县抢得个精光了。老天爷,他们早些开走了也罢。”伯坚听他又是一套穷经,却不愿听,便道:“我和舅父辞行去。”于是向内院里走。刚一转过屏风,只见淑珍背过了脸站着,拿一条手绢在擦眼睛。伯坚连喊了两句“淑珍”,她也不曾答应。赶着走到她前面,回转脸去问道:“你哭什么呢?”淑珍仍旧将手绢揉着眼睛,笑起来道:“我哭什么?刚才有一阵尘土,飞落到我眼睛里去了,我把它揉擦出来。”伯坚道:“我从了军了,你知道吗?这岂不是笑话?”淑珍道:“刚才我在窗户外面听到你和姑丈说了,那也好。”伯坚道:“我这次跟他们去,是要上前线的。他们的意思是要占据中原大干一番,是很危险的。”淑珍笑道:“你说小孩子话了,你跟着团长走,有团长就保了你的险。”伯坚本想说她这话说得幼稚,一见她那两只眼睛里水汪汪的有两泡眼泪,不能再让她伤心了,便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大概没有什么问题的。我若得着有寄信的机会,我自然随时寄信给你。我想你在我二叔这里住着毕竟不大适意,明天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淑珍道:“不是这两天乱,我也早搬过去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很急吗?”淑珍等说完这句这才觉得有些不妥,便顿住了。不过她嘴里虽不说出来,眼睛可就望了伯坚,似乎有满腔的心事急要说出来一样。伯坚道:“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今天出来,是再三求得的,恐怕没有多少时候耽搁。”淑珍靠着门窗抬起一只手来,却用牙去咬着袖角,眼光斜射着望在远的地上,袖子不住地抖着,摇了一摇头。伯坚道:“怎么样?你没有话说吗?”淑珍又摇了一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有点……害怕呀。”她说到这里就放下手扯了伯坚的袖子,伯坚和她虽爱情极浓,只是自己过于老实胆小,在形式上从来没有一点表示。淑珍是学生,又是半道出家的,更不能怎样表示,所以两个人都只好在心里。这时淑珍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袖角,他忽然感到机会不可失,马上就握住了淑珍的手,摇了几摇道:“我很高兴,有了今天这个机会,让我证实了你对我的感情不错。你如此待我,我为你……”一句话不曾说得完,只听见那两个随从兵,在前面叫着:“曾书记官呀,曾书记官呢?”伯坚听到这种惊吓的呼声,连忙跑了出来,问是什么事?李春秋道:“快回团部吧,街上已经在吹号了。”伯坚道:“也不能一吹号就走,我还有两个亲戚,要去看看。”李春秋向白粉墙上一指道:“你看墙上的太阳都成了红色了,快没有了,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打算打着灯笼回去吗?先生,我们可负不起这个大责任啦。”伯坚还不曾说话,淑珍也跟了出来了,问道:“怎么样?你马上就要走吗?”伯坚偏着头一听,果然有一阵军号声顺着风送了过来,自己并没有从过军,不知道这号吹着是什样节奏,然而那号声缓一声急一声,决不是平常的号。抬头看看屋顶上的太阳,果然已经西坠,在淡黄的阳光里,有零乱不成行列的乌鸦叫着过去,似乎是让这悲哀的号声催着由外面回巢了。伯坚眼里望看着斜阳,耳朵听着军号,心里想着“人之自由,可还不如一只鸟。”正是这样地发了呆,淑珍叫几声他都不曾听见。淑珍急了叫起来道:“伯坚,伯坚,怎么样了?你没有听见吗?”伯坚一回头,看见淑珍追了出来,才道:“淑珍,对不住,我有点神经乱了。你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见。”他原是一句谦逊自掩的话,不料更引起了淑珍的注意,马上抓住了伯坚的手道:“你不必慌张,先定一定神。”两个随从兵站在一边直跺脚道:“快走吧,快走吧!再要不走我们要误事了。”伯坚知道军令是不能违犯的,看看淑珍竟不管有人在一边拉住了自己的手,决然而去,又有点不忍,又呆呆地站住。张朝望、李春秋看看伯坚并无走开之意,拖了他一只空着的手就向前拉,伯坚借着他这个势子跟着到了大门口。淑珍握住他手的那一只手也不曾放下,也跟着走来到了过堂子里。军号声在近处也吹起来了,只见三三两两的兵士不断地由门外跑了过去,这正是向附近驻扎的一个所在去归队。张朝望道:“请你看看,人家都归队了,我们还等什么!”伯坚便将淑珍的手摇撼着两下,笑道:“我现在从军了,你应该鼓励我,以壮我的行色,为什么……”淑珍听他所说,不等他将最后一句说完,立刻摔开了手,将胸一挺,眉毛一扬,提高嗓子道:“好,我祝你马到成功!”只这一句,曾子约已经把曾、袁两家的人一齐引到门口来送别。
张、李二人趁着伯坚和淑珍离开了,一丢眼色,一个人拖了他一只手转身就走。子约喊道:“伯坚,你不回去看看你母亲吗?”伯坚身子向前回转头来道:“仲实他自会安排,我瞒着我妈的呢!”在这一回头,只见淑珍一只手扶着门,身子斜靠着,一只手抽了胁下撼着的手绢,正待向脸上擦去。她一见伯坚回转头来,索兴把手绢举高一点在空中摇了两摇。张、李二人一不提防,伯坚猛的一缩手摔脱二人,复跑了回来对淑珍道:“请你记着我的话……”张,李二人也追了过来又待拖他,伯坚连忙将两手坚抓住了门一跺脚道:“我又不逃走,和家里人多说两句话要什么紧!”张朝望却对子约道:“老先生,你们进去吧!你们送着,他不肯走。若是点名的时候不到,那可不是玩的!”淑珍将手绢一挥,对伯坚道:“我先走了。”说着,她忙掉转身向屋子里跑了进去,伯坚只得放了手,向着大家一鞠躬,向张李二人道:“走!你以为我还怕死吗?”说着,在他二人前面走了。伯坚走得极快,头也不肯回了转来。
走到城隍庙时,见满庙人声嗡嗡,捡东西的,打包裹的,捆扎车辆的,大殿下那一个大院落全是些人在乱动。伯坚走到配殿里,向威看见先“嘿”了一个字道:“你再迟一个钟头不来呢,要在东门外去找我们了,我们奉了命令,在东门外集合呢。”伯坚随便答应了一声,也去收拾他的东西。他心里可就想着:我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跟了这种土匪式的军队一处跑。不过看着军队里这些人那种忙乱,却也是有趣。好在自己是事外之人,看看他们的行动,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向威见他在出神,一手拧了小胡子笑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想什么家,你快收拾起行李来吧。”向威本也有一个随从兵,就叫他给伯坚把东西收拾好。伯坚因为前途不可测,而且又是夏天,并没有多带东西,只有一个小网篮和小提箱,一理就好。向威道:“你为什么只带这一点东西?横竖有伕子挑,你还怕伕子挑不动吗?”伯坚道:“家里只给我预备这些我也就算了。”心里想着:“原来你们不怕伕子受累的!设若我也是个伕子,大概不止挑这些了。”这时,殿外面吹着哨子,大概已经站队了,接着有一个兵手上拿了一根竹鞭子,带了两名伕子进来,一个年纪三十上下,倒是一个出力气的汉子;一个有五十岁上下,虽没有胡子,只看他那尖削的两腮簇着鱼尾纹,又在鱼尾纹之中丛集着斑白色的胡楂子,那老相也就十足了。那伕子伸出两手,抱了拳头和伯坚连拱几下,只看他手臂上爆出来的筋纹如青绳结着络子套在手上一般,这就可以看出他的精力是十分不济了。伯坚猛然省悟,自己的东西少,可以让这老头子担着。便指着提箱网篮道:“这两件东西,我交给你了。”那老头子一看东西是这样的少,用手提了一提也不过二三十斤重,心下大喜,又对伯坚拱着拳头道:“曾先生,难得你也在这里。我就伺候着你,请你多照顾我一点。”伯坚道:“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姓曾?”老头子道:“我怎么不认识你先生!我是城里捡破布字纸的阮小老,我家里还有老伴,带着三岁的小孩子,我这趟……”那随从兵拿起鞭子,刷的一声在网篮上抽了一声响,骂道:“你搬你的东西,多说些什么!”这一下子,不但吓得阮小老身子向上一纵,就是伯坚出于不料,心里也连跳了两下。那个年壮的伕子已经拿了东西出去,用绳索扁担挑着,阮小老不敢多说,也给伯坚将行李拿出去了。向威站在配殿当中,四周看了一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遗失下来没有,他的随从兵比他的目光还要快,便将观音像面前的一个净水瓶子拿了过来,将水瓶子里的水向地下一洒,翻着瓶底看了一看笑道:“嘿,真不错,这是康熙瓷。”向威接过来看了,又用一个食指擦磨着瓶上的青花,笑道:“不见得是真的,管它是不是,你塞在篮子里吧。”随从兵将瓶子接过,见佛案上一个小铜鼎,顺手倒出香灰来也拿着走。向威道:“放下吧,那个重颠颠的东西要它做什么!”随从兵笑道:“我听见人说,这庙里有两个香炉是明朝的,看这香炉颜色很古,说不定就是这个,带去也好。”向威笑着点了一点头,于是大家跟着行李走了出来。
他们这是到城外去集合,辎重就跟着军队一块儿走,不分着两班。伯坚走到大殿里,见队伍已经出去了,于团长骑着一匹马,在队伍后面,伯坚、向威和其他几个军佐都紧随着马走。这时太阳已经没有了光,西边天一片红霞,直烧到天顶心里来,那惨淡的红光由上而下,映着那到处关门的街巷,越是凄凉。走出了城时,天越发黑了,远望见一片空阔的洲地,大队兵士分着好几路向那里去集合。伯坚心想:“有什么急事?白天不慌不忙,倒是天色都昏黑了,偏要赶着出发,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军事秘密?既是军事秘密,自然是不许探问的,且自由他。”大家到了空场上,已经得着十分钟休息时间。他们这一团人,集合在一丛柳树林子边,比较上是一块偏僻的地方。伯坚得着时间,抬头一看,只见一钩月亮带着四五点亮星,在东方昏黄的天上,渐渐发现着光辉,把这夜色就格外形容着深沉了。顺着脚步踏到柳树子边,却见两个人站在那里说话,一个人道:“今天我们连夜走,大概是怕飞机吧?”又一个答道:“我想也是这样。不过这回我们经过了两三县,都没有遇到飞机,怎么会突然地来了?再说,我们是好好地退走,要开到哪里,在城里下道命令开到哪里就是了,何必还要先到城外来集合?”伯坚听着,心想:“连他们老人都不知命意所在,我一个新来的人到哪里捉摸去?那也只好跟着他们胡闯了。”当时在这空场上,约停了半小时,天已完全昏黑,满天的星斗和一钩月亮照着夜色沉沉的。四周一看,全是黑影子围绕着,高的影子是树林,低的影子是稻田,分不出郊野情形如何,只有远远的地方,在高影子里露出一两点小火星,约莫是村庄。暑气自然退去了,郊外的晚风由稻田上吹过来,带着一丝稻花香,却也令人气神一爽。伯坚心里本来二十四分抑郁,但是到了这种环境之下,心里尽管发牢骚也是无用,倒不如想开一点,混一时是一时。因为这样想着,所以伯坚就畅怀来赏玩夜景。当正在这时,自己这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得了命令整队进行,进行的目的地乃是茶香镇。
原来这茶香镇是湖东省一个大商埠。本省出产大宗,是茶叶和丝,这茶香镇就是本省南部,由陆地转水道的一道转运口子,因之丝行、茶行以及因茶丝而开的银号都很有资本。不过这里一片平原,却不是军事家所需要的地方。而且这里的河道通邻省曲江,由曲江过去便是海,这也不是逐鹿中原的人所宜过问的。这次联合军到了西平,茶香镇的商会也怕要出事,会派代表迎了上去,许送给霍仁敏师长十万块钱,请他们的兵不要来。当时霍仁敏见他们一口气就出十万元,这人情不算小,便也答应下来,及至到了安乐县一打听,原来这茶香镇每年要做上千万块钱的买卖,当地商人的富有可想而知。他们这些富商太占便宜,出十万元便想把这事了结?也曾找人去再行要索,那边商会说是现在因军事关系,就是十万元也是勉强筹备。既是霍师长军饷困难,再凑两万以答雅意,在霍仁敏到安乐县的第二天,款子就解来了。霍仁敏因茶香镇不肯出钱,也不便再逼,表面也就没有再提,大家都以为事情过去了。这时伯坚听到,自己这一团军队要向那镇上开拔,心里便惊讶起来,难道为了钱得的不够,特意派人去筹饷不成?心里如此想着,在行路的途中就私问向威:“若是省城进行,现在到茶香镇去,不是更绕了路吗?”向威说:“是军事计划,你哪里会知道?也不必多问。”伯坚纳闷在心里,就跟着军队走。心想:“看你们又怎样。”
走了二十里路,夜色更深了,天上一钩月亮已经不见,大小的星却更是繁密。环顾身外所看见的地方更是狭小,一路只有大众的步履声和队伍后面的车辆声,此外一点声息没有。路上经过几个小乡镇并不停留,偶然休息都在荒野,而且于团长下了命令,夜间行军兵士们一律不许交谈,猜那情形似乎也怕惊动了老百姓。所幸并不是急行军,伯坚又是喜欢运动的人,走了半夜,倒不觉累。约莫是两点钟的时候,忽然走上一道很高的大道,由大道一边树林子里望去,只见天和星斗倒在地下千百丈深,而且光闪闪的,原来是一道河,这是在河堤上了。到了这里,于团长下了马,下令露营,于是兵士们分班架着枪在堤上,大家在草地里坐着休息,于团长又派两连兵士望前面放出步哨去。伯坚是紧随着团长的,生平是第一次行军,看他们这种情形似乎是作战,又不十分紧张,也许不是作战。口里既不敢问出来,心里却是卜突卜突乱跳不住,伯坚勉强挣扎着站立在一边,只是看他们如何安排。就在这时,兵士们进餐,每个人分着三个干馒头,伙夫就用洋铅桶在河里舀起凉水来,分着放在各班兵士面前。用带了的洋瓷杯子各人就舀了凉水和馒头。伯坚也得了三个干馒头,走了这一晚肚子实在也有些饿,明知道不是吃法,也不能不试上一试。勉强咬了一口到嘴里,先觉得是干渣渣的,及至在嘴里咀嚼了一番,倒咀嚼一些味来。只管吃着,不知不觉之间就吃下去一个,在吃下去一个之后,肚子里并不觉得饱,于是又咀嚼了一个,见大家都开怀畅饮凉水,跟着一试也就喝了一大半杯。平常不曾知道凉水有什么味,在吃了两个馒头之后,喝上一口凉水,便觉得凉阴阴的、甜津津的,喝下去以后嘴里如吃橄榄一般,余味犹在。这才知道“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不是一句理想的话。在这餐吃喝过去以后,东边的天已经有些放着鱼肚色的亮光。因为东边天有亮了,天上的小星渐渐地暗下去以至于不看见,地上的树木也有点影子可以分辨出来。伯坚原是站在一边,怕到于团长近身去,这时却听到他大声说话,道:“虽然那些警察不相干,也不能让他碍手,这事交给刘营长了,就照我话办。”伯坚听着心想:“难道和警察开仗不成?”当时只听到一声军号,兵士站起队来,三营人成四行走。约走了二三里路,天色渐明,远远望见大堤之下一丛屋脊涌出二三角小楼,已是到了茶香镇了。前面两营人便先下了堤,由小道抄向镇的前后两方,最后这一营却顿了一顿。望见两支兵都到了镇边,啪啪一阵,向河街这边的先对天上放了一排枪,那后面的一支兵也应了一排枪。这两排枪放过,面前的这位营长喊着口令:“上刺刀冲锋!走!”这一营兵开了跑步,顺着大堤如涌水一般也直冲入茶香镇的道口里而去。于团长带着一连卫兵和几个亲近些的人,就都在大堤上等着,看看情形如何。到此,伯坚总算明白了:原来于团长奉了使命来偷袭茶香镇。
这茶香镇上除了百十名警察而外,并没有什么武装的人,这次慢说是暗袭,就是明攻也绝对没有人来抵抗。于团长现在分三路将镇市包围,难道还要和老百姓为难不成?只在这时向威却轻轻牵了他一下衣襟,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对他道:“我们弟兄们太苦了,这茶香镇的商家都是些为富不仁的,还让他发财靠天不成!今天这情形,弟兄们恐怕要打启发,你若是有机会尽管放手去做。不要跟了团长,团长是不好出面子的。”伯坚知道“打启发”三个字是帮会里一种打家劫舍的代名词,连向威都有了这种话,那简直是要明抢茶香镇了,听了这话呆了一呆。向威又道:“这几个卫兵他们少不得也有两股出去,你就跟了他们去也好。”说毕,他先走开了。伯坚心想:“我并不是没有饭吃来投军,为什么要做强盗?然而就是不做强盗,”合了俗语一句话:“搭上强盗船了”。心里跳个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两个兵回来报告,已经平安占领茶香镇。于团长立刻下令前进,也顺着大堤走。这一连卫兵真个有誓死如归的勇气,喜洋洋地走去。还不曾进入市口,早见两股浓烟在屋脊丛中冲天而起,晓风吹来,带着一股很浓厚的焦糊气味。于团长坐在马上回转头来对向威道:“我不是告诉了他们找两个破庙破房子,先放把火助助威也就行了吗?这样干,是烧着了粮食行了。这是哪个傻种干的?真是打破自己的饭锅!我非枪毙他妈的不可!”说着话已经进了市口,只在这里便有一群兵武装把守着,兵士的脸都向着市里,显是禁止人民向外跑。于团长带了一连人如入无人之境地冲进街上,迎面一幢小洋楼,外面墙上嵌着华国银行的扁额,双扉紧闭。于团长道:“我们还向哪里走?有这大的房子,不会就在这里住下吗?把门给我撞开来吧!”他手下的卫兵听说是到银行里面去住,这比吃了任何兴奋剂还要高兴,大家一拥而上就来推门。银行里面的门较之平常店户的门总要坚固些的,大家用手推不动,这也不用什么人再出主意,看见旁边小巷里放了一截大木料,大家抬了那根木料,向着银行大门只三下两下就把门撞将开来。大家扑了进去,各人的眼光如闪电一样,就看钱在哪里。于团长也由马上跳下来,跑到里面大叫道:“这里面的钱是充军饷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动,哪个要动一个铜板,一定让他吃一颗子弹!”于团长如此一说,大家自然停止了动手,可是刚才脸上那一番得意之色,改作了失望之色,面面相觑。于团长也明白了他们一番意思,便道:“你们不要发呆,等一会我放你们半天假就是了。”说毕带了两个亲信卫兵走向里面而去。伯坚跟了他们进来以后,见大家乱哄哄地乱窜,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在一个过道里找了一条凳坐着。这过道前面是行里的柜台,后面便是职员的办公室,可是除了自己这些兵而外并不见行里一个人,大概都藏躲起来了。大兵们谁也不肯放下枪,交头接耳只在柜房里和天井里徘徊。一会子工夫于团长传令下来,叫了八个兵进去说话,这八个兵出来,就在大门外站着四个,过道后面站着四个,才算是有了守卫的。大家稍微镇静了一点,但是那些没有守卫的兵,依然背枪站着不肯休息。这时于团长自己却出来了,叫了这里的连长过去说了几句话,虽然听不到他说什么,然而看见他最后却露牙一笑。连长行了个军礼,背转身来就对大家道:“我们查街去,走!”他既然什么口令没有叫,这些兵也不用长官再叫什么口令,大家一拥而出。在他们这一拥而出之后,便噼噼啪啪不断地有枪声发出。伯坚呆坐在那过堂里还是不知所措,这时于团长两个随从兵张朝望、李春秋走上前一拉伯坚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找个安身之法吗?”伯坚听到“安身”两个字,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找一个地方休息,便道:“这样乱哄哄的,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好。”李春秋对他一招手答道:“你跟了我走总不错。”张朝望站在他身后,也就伸手一托把他拉了起来。张、李二人虽是初来,偏是这里的门径打听得很熟,在屋子里两转三转忽然由一个后门转了出来。张、李二人各背着一支步枪,见伯坚并没有拿着武器,李春秋复又跑进后门去,很快取出一把大砍刀来就交给伯坚笑道:“给你壮壮威风,你先背着。”伯坚问道:“你们带我哪里去?不在银行里住着,还有比这好的地方吗?”张朝望笑道:“你不用问,自然有你的好处。”二人不容分说,拖了伯坚便跑。
后门是个巷口,出了巷口便是大街,还不曾走过十家店面,就见七八个兵如狼似虎,对着一个大店面子将门一阵乱撞。店家的门,都是木板拼成的,有了这些人不要命的撞着,哪有不坏之理!早是卜通一声,一排倒了好几块板,这些人不分好歹,一齐挤进去。张朝望笑道:“团部边下,他们还动手,我们还走什么?进去吧,伙计们!见财有分啦。”说着,两个人哈哈一笑,也跳了进去。伯坚一人站在街上,待要转身回去,一人又怕路上遇到游兵,不知怎么答复,待要不回去,站在这里又不是个办法。正是发呆,只见远远的有些三五成群的兵,正分向各店铺子去砸门,一片敲打之声。面前有一只狗在店门下狗洞里钻出来,对着街头只汪汪叫了两声,接上刷的一声,也不知道哪里飞来一颗子弹,狗马上就倒下了。伯坚忽然觉得危险,赶紧就跑进那家破门的店里去。伯坚一进门,才看出是一家布店,只见那架柜里的布匹,抖乱着满柜台,桌子上、地板上,都展布遍了。柜台外三个玻璃柜子,都装着洋货化妆品的,五面玻璃,没有一面不捣成几道裂痕的,里面东西有的抛在地板上,有的乱堆在柜子里,分明都是匆忙中,经过一道挑拨。地上零乱的东西里面,还杂有许多大小玻璃片,脚踩着还支格作响。柜房内的大钱柜,已是开了盖子,而且那盖子抛在地下,包洋钱铜板的纸片到处都是,因为纸片里面还夹着剩余铜板和洋钱。柜房后一扇通内室的门,已将门帘撤掉,只挂着半截,门上有个供关公、财神的神龛,斜在一边,财神偶像倒栽在烛台上。伯坚一看这情形,料定这个人家是遭了小劫。看见地下铺着半截门帘,盖了许多旧布,心想:“这些东西倒没有人要。”于是用脚把旧布堆踢了一踢,不料一踢踢出怪事来。布堆里有人哼了一声,掀起门帘一看,并不是布,原来是个老年人,缩成一团,躺在地下。伯坚踢了人家一脚,心里真过意不去,便将这老人扶起来,靠了墙坐在地下。他已是须发苍白的一个人,满脸的皱纹上挂了两道血迹,虽然还是轻伤,然而受惊过甚,已经晕过去了。当伯坚扶起他的时候,他头靠了墙,目光却望着伯坚,似乎知觉还未全失。伯坚老大不忍,见桌上有一只碗,便拿着向屋后来,要倒杯热水给老人家喝。他进了这后屋,首先看到的便是地上放了四五张被单、衣服、绸缎以及细软零件的东西,完全放在被单上,张李二人和几个兵,忙着在那里捆扎。那几个不认识的兵看见伯坚一人空手进来,都睁眼望了他,张朝望笑道:“这是我们团部的新书记,不相干,随便分他一些就是了。”那几个兵听说是团部的书记,这才不惊奇,便道:“喂,你们有的是大路子,找到一个茶客就可以绑他三万两万,到这里来分得多少油水?”伯坚道:“我不是分你们油水的,前面那个老头子要水喝,我给他找碗水。”一个兵走过来,一手将碗夺了过去,噹啷一声向天井里一抛,笑道:“你没事不会在家里躺着!”又一个兵将嘴向屋里一努,笑道:“我们光顾一家了,现在不行。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老刘,你去不去?”老刘就是先说话的那个兵,他道:“我跑进来,就注意这件事,只有一个老婆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都不行。老王,你这话真吗?”他手里已绑好了一个大包袱,右腿跪在包袱上,两手拚命地紧捆着包袱的麻绳,他说着这话,将麻绳拴了一个死疙瘩,偏着头看了老王等他的回话。老王道:“你怎么这样呆?你想,有了五六岁的自然有个三十来岁的,要不是,五六岁的由哪里来?她们躲在房后头一个柴堆里,我早看见了。”老刘跳了起来道:“我要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块料?”说着,便要向屋子里去。
伯坚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就知道是找女人,见老刘要走,横身向前两手伸着一拦道:“何必呢……”老刘不等他说到第二句,拿起靠着壁上的枪瞪了眼睛,一面喝道:“你怎么样!打算你一个人独得?”张朝望一跳上前将伯坚拉到一边来,笑道:“你爱要什么你就拿什么,只是人家拿了的东西你就不要去管。”伯坚道:“我并不抢东西。”张朝望笑道:“女人也是一样,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去割二道韭菜。哈哈。”那老刘更不说话,手上拿了枪就向屋里去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听到那屋后有个女子声音,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只听见老刘喝道:“你妈的,哭什么!我们总算前世里有缘,你躲些什么。”那女子的声音哭得更凄惨了,只管哇哇地叫。那老刘先唠叨了一阵,接着噹的一声他放了一枪。伯坚在外面听到,倒不由得不替那女子吓了一身汗,望了张朝望,意思是问他这枪打死人没有?张朝望笑道:“你不要替她们担忧,这些女人都是贱骨头,你不先吓她,她不能舒舒服服伺候你的。”一言未了,只见老李也跳进屋子里面去,顷刻工夫,呜咽求饶声、吆喝声、笑骂声,很热闹。只听到老刘喝道:“你以为老子的枪子儿真舍不得钻你吗?你再躲一躲我就是这一刺刀!”“哎呀,老总,你就饶……了我……怀着九个月的……”“哈哈,若要有路,得找大肚,最好不过。”“老刘,上,她没有地方躲了。”“你再动一动,我就是这一刀,把你九个月的孩子挖了出来。”“哈哈,行了,老刘,她躺下了。”这一种残酷的谑浪声,却间着一种哽咽不断啜泣声,伯坚听了,要避开不得,要劝阻也不得,只觉心如火烧。外面这几个兵,只当没有听到,继续地将细软东西一齐捆扎着。他们还要赶第二家,捆扎得很快,一阵风似的将包裹捆扎完了,都跳起来道:“老刘,怎么还没有出来,你打算在这里住下吗?”老刘拖着枪,将那含着凶焰的眼睛,笑得合成了一条缝,老李拍着手道:“她还躺在那里,你们哪个去?”李春秋道:“一晚跑了半条命,又去干这出力的事,犯不上。现在还有几家没有开门的,再去赶第二家吧,你们只顾爱女人,就不要发财了吗?”大家说了一声“不错”,向外一拥。伯坚眼见这家布店财产被人抢去,人格被人蹂躏,眼睁睁地看到这群仇人欢笑而去,有几个不曾被蹂躏的,都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正这样想着,老刘忽然站住脚,也有同感。他道:“这样一家大店布,不能只是柜房里那个老狗,还有人哪里去了?我猜他们一定躲在屋顶上,等我来吓他们一下子。”啪!啪!老刘向屋顶上放了两枪,他端着枪斜了身子,头微偏着,并不看标尺去瞄准,那样极自在的神气,似乎这子弹打了出去,极无关系。可是就在这啪啪两声,哗啦一阵瓦响,接着屋后又卜通一声。老刘笑道:“哈哈,活该你倒霉。”老李一把拖住他向外跑,口里道:“你不看看街上,好油水都让人家闹完了。”于是乱窜出去。
伯坚若不跟着他们,这当地的百姓,都会当了仇人来看待,不走怎么办?因此并不说是非,只是在后走。这时到了大街上,变了一个情形了: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兵,都肩上扛着枪,枪上挂了一个大包袱,似乎他们这种搬赃物都有个训练,所用的包袱,十之八九是被单,用枪挑着,也是一个形式。不过有些带着两个包袱的,枪不能挂,就把枪挑在肩上,一头一个,俨然挑担的小贩一般。所有的店门,没有一家不被人砸破了的,自然都让这救国救民的联合军光顾了。老刘骂道:“他妈的!为了一个女人,耽搁了老子几笔财喜,女人真不是好东西!”这里一阵八个人在路上走着,眼睛就不住地四处去找油水。但是那些大铺子,不但门是开了,而且里面正有弟兄们在里面工作未走,如何能进去?走了二三十家店面,才遇到有一家开门无兵的,大家不问好歹,就向里一拥,真个如入无人之境。走进来之后,老李首先打了一个哈哈,骂道:“晦气,晦气,他妈的是生药铺。”李春秋道:“伙计,你不要傻!人参、鹿茸,这都不值钱吗?”这药店里倒不像那布店里,店里一个老板四个伙友,一齐满面春风地老远地躬身作揖。那老板也是个斑白胡子的老者,虽是穿短衣,袖子极长,两袖高举比齐了鼻尖,口里乱叫老总,旁边一个伶俐些的小伙计,作揖笑道:“老总辛苦了,小号的东西,凡是合用的请随便拿。”老刘骂道:“你妈的!东西是你们收起来,叫我随便拿,我到哪里拿去!有人参、鹿茸没有?有就给我拿出来。”说时,大家一齐拥进了药店柜房,有两个人已经动手。药房里的木架、抽屉是比任何店铺为多,这些八大爷都不认得字,更不认得药,你打开一个抽屉,我关上一个抽屉,轰隆轰隆响成一片。李春秋笑道:“这倒有个意思,我也来罢。”于是他也走上前扯开一个抽屉,看了一看便关上,关上之后又开那一个,一路抽关着却也顺手。老刘倒拿着枪,咚的一下响,将枪托在柜桌上捣了一个窟窿,因道:“你们不要闹,不趁功夫捞几文没有时候了。”
大家正开着抽屉寻开心,听到卜通一声都停止了。老李笑道:“我们自己走错了门,有什么的说。”老刘瞪着眼问老板道:“你说,有人参……”老板躬身答道:“小店是小本买卖,办不起多少贵重药品。就是有一点,也让刚才几位老总拿去了。”老李跳起来道:“要拿就自己动手,斯斯文文地说些什么!”于是大家直撞进后面去。伯坚见这店里老板倒是个知大体的,见身后没有人,便上前一步对他低声道:“你们这里有女眷没有。”老板道:“小店地方不大,不带家眷。若是有我就叫她们出来奉陪。”伯坚不觉笑起来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你不要看我身上穿了灰布衣,我并不是大兵,是他们捉来的伕子,你若有家眷,赶快躲起来。”一言未了,这些人从里面又拥出来,虽然也拿了些细软零碎,脸上却不大得意。老刘骂道:“他妈的!这里真光了,隔壁去看看。”老李道:“嘿,慢来,你看那天花板上怎么会裂开一条大缝?”说着便跳上桌子,举着枪头上的刺刀要向天花板上戳了去。他手只刚刚一抬,伙友中忽有人哎哟了一声,老李且不去戳天花板,反过枪口来对着那伙友喝道:“你说,那上面藏着什么?快取下来!要不,我就打死你这杂种!”他这一喝不打紧,其余的兵都举了枪对店里人喝道:“快说,快说!”那伙友脸都吓白了,浑身如筛糠般地抖着,只管望了店老板道:“老板……我……说不说。”店老板也呆了,微微抬起手指着道:“那……那……里是两个人。”老李道:“不用说,是两个女人了。你快快叫她下来,我看看是怎样的人。”伙计们一看他们满脸带着杀气,哪里敢道半个不字,便向天花板喊道:“你们快下来吧,这要开枪了。”天花板上的人哇的一声怪叫,连板子带灰尘一齐裂开滚将下来,卜通一声,地下躺着两个女子。
这些兵都不要拿枪打人了,一齐抢着上前将那两个女子围着,见一个有三十以外,是个妇人模样;一个不过十六七岁,还梳着一条辫子。大家看了,不问好歹,将枪放过,都伸了手想上前抱着。张朝望抬起右手伸过了他的头,喊道:“慢来,这个不是抢的事情,我有一个公平的办法,大家来抓阄,哪个抓了头阄,那个得这小姑娘。”大家哈哈一笑,就抢着问道:“二阄呢?”张朝望手指着那妇人道:“就是这个老板奶奶”。老刘摇着头笑道:“那不好,依我说,我们有福同享,得了第一的,第一去;第二的,第二去。有不愿的,再要那位。”说着,斜了眼睛向妇人一努嘴。那个姑娘和妇人由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面无人色,靠了柜台都只管垂泣。那些伙计们,上前来救,既不敢,看了又不好意思,都溜走了。只有那个老板呆站在那里,左手扭衣角,右手擦胡子,直望了那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挤到柜台的角落里,都垂着手低着头,好像吓晕过去的小羊一般,只待屠夫拿刀来杀。张朝望早在药架上的纸媒筒里抽了两根纸媒,连连几下撅成几断,背过身去,忽然掉转来,左手捏了纸媒露出一截头在手外,手一扬道:“来啊,这个头彩不错啊。”老刘一伸拳头笑道:“我先抽,你们看看,我还能大破天门阵。哈哈,他妈的,走桃运,准是我中头彩。”他说着就伸手在张朝望手中抢了一橛纸媒去。张望朝将手向怀里一缩道:“不能那样抽,抽断了不好办。我有言在先,最短的是头彩,最长的是末彩,哪个抽?上!”说着,把手伸出来。这些兵笑嘻嘻地一个人抽了一橛纸媒去,到了最后只剩两截在他手里,他笑道:“见财有分,见色也有分,曾书记,你也抽一根,年轻轻儿地不要做菩萨。”伯坚正色道:“这个我不行,我看她们那样子很可怜的。”张朝望道:“来不来在乎你,你不抓阄不行,难道让我一个得两根不成?我是愿意,但是他们能答应吗?你总要抽一根,不抽不行。”说时那手伸到面前来,伯坚一想,抓到手再说。于是也抽了一根。大家拿来一比,老刘的阄最长,伯坚的阄最短。老刘啪的一声响脚后跟比齐行个立正式,一抬手比着右眉尖向伯坚行了个军礼,笑道:“曾书记,恭喜恭喜,你上去旗开得胜吧。”那妇人看到这时,稍微清楚一点,就跪在地上向大家磕了一个头,哀告着道:“诸位老总你饶了我们吧,有你们的好处。”那姑娘也跟着跪了下来,不过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伯坚对她一挥手道:“你只管起来,我们不害你。”老刘抓住伯坚的手道:“怎样?你不来吗?”伯坚摇摇头道:“我不忍心。”老刘跳起来笑道:“抓头阄不干,倒过来是我抓末阄的事了。”说毕,如饿鹰抓小鸡一般,走上前两手把那小姑娘抱在怀里,就向柜房里跑。那姑娘手脚乱动,大叫救命。但是大家听了哪个管她?张朝望对那妇人道:“你也起来,我要二阄,要了你吧。”那妇人听着向地下打着滚,两脚乱划,口里乱叫,老李在一边喝道:“呔!你好好站起来,不要惹我们火起。”那妇人突然坐起来披了满脸的头发,哭着张口骂道:“你家就没有女人吗?你这些挨枪子的,不怕报应吗?”老李走上前对那妇人就是一脚尖,那妇人向后一倒,他顺手拿了枪倒转过来,带着刺刀向她胸口插了下去,插了下去不算,两手还拿着枪按了一按,口里骂道:“婊子养的泼姑,你敢骂老子。”伯坚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惨状,哎呀了一声背转了身去。李春秋喊道:“大家不要闹,闻闻看哪里来的这种焦糊味,不要是走了火吧?”只这一声大家抢着跑了出来,在大街上看,只见那大街西头三四处黑烟冲天而起,恰是天气有了变动,突然刮起正面的西风,将那起的火焰向东边直卷将来。先时远远看去,这火焰还在屋脊上,接着西风一起火焰在大街上就拉长了滚滚而来。那些在屋子里藏着的老百姓,为火势所逼,哭着喊着在街上乱窜。这火既不是在一处发生,百姓们也有由东跑到西的,也有由西跑到东的,两方对跑的人彼此见着,以为对方有了事,不少的人又转身跑回去。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些用枪挑着包袱的大兵也有些着慌,不知如何是好。恰好一阵集合的军号声在东头响起,他们就都向东跑去,伯坚心里一想:“现在正是士卒不受命令的时候,偶然少一两个人回去,他们也来不及追问,我不趁着这个时候逃走,还等何时?”如此一想,故意将脚步走慢些,自然不到多时就落后了。那些大兵手上得了东西,也急于要回去卸赃,伯坚赶上不赶上与他们并不相干,所以他们也就绝不来理会。
伯坚见他们走远了,然后自己向小巷里一踅,走了几家,看到有一家小裁缝案子,心中大喜。那店门虽是关的,窗子却也关着,伯坚爬上窗子就向里面跳了进去。这店里的伙计们早已跑光了,只有一个年老的老板在这里守着店,一见窗子里跳进一个大兵来,连忙向地下一跪,抱了两只拳头高拱过头道:“老总,老总,饶命,饶命。”伯坚站定了,先放出笑容来,然后用很和悦的声音对他道:“老人家,你不要害怕,你不要看我穿了一身军装,我和你一样是个老百姓,并不是兵。我是让他们拉去当书记逃跑出来的。”老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口里仍旧叫着老总道:“你老人家到小店里来要什么?请你挑有的罢。”伯坚在身上摸出两块钱,还有一双铁壳表,因托在手掌上对那老人道:“我身上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想凭我这点东西和你换一套衣服穿,不拘长、短、破旧都行,让我把这军衣脱下,我就可以逃走了。”老人看了看伯坚的脸色,觉得他的话不见是作伪,因道:“别的东西没有,破衣服倒找得出两件来。但是老总你真要吗?”伯坚道:“你不要叫我老总,我不是告诉了你不是大兵吗?衣服既然是有,就请你拿出来,不过我就只有两块钱和这一只表送你。”老人道:“破衣服也不值两块钱,老……不是老总,你先生要穿就拿去吧。”伯坚道:“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你既是……哎呀!哪里来的这一声大炮响?”说话时,那老人已经不见了,轰通一声,震动了空气。伯坚知道这茶香镇的百姓是不会向联合军取对抗行动的,这一大炮是对谁而发?正站了定呆想着,这炮声又来了,这一炮响得更厉害,这窗子上的玻璃震得格格作响,头上的芦席棚底下沙沙地落下一片灰尘来。听这炮声,并不是由镇上打出去,恰是由外面打到镇上来,莫不是敌方的同盟军打到这里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还穿了一身联合军制服,岂不是危险,连忙喊道:“老板,老板你快拿衣服来啊!”叫了几声,并不见人,只听到脚底下有哼声,一看脚下,原来老板躲在裁缝板下一个破布篓子里,上半截钻进去了,屁股和两双脚都在外面。因笑着把他拖了出来,他手攀了架案板的凳子腿死也不放,喘着气道:“这……这……这不是玩的,打……起仗来了。”伯坚道:“你想,一层案板抗得住炮弹吗?你要躲,也该在墙脚下,躲在屋中间,炮弹从屋顶上砸下来……”老人不等说完,大叫了一声“哎呀”就由地上滚到墙脚下去。伯坚顿脚道:“你快一点给我去拿衣服,你家里藏了一个大兵,敌人来了,你也有些不便吧。”老人倒在地上呻吟着道:“我不能动了,屋里那篾箱子刚让他们抢了,破衣服倒在地上,你自己去捡吧。”伯坚听说,便要过去,接连又是两炮从屋顶上过去。身不由己地也就向地上一伏,接着军号声枪声也在这街上响起来了。伸头向后面窗子外看看,西风仍兀自吹着,那烧房子的黑烟好几个烟头在半空里乱卷,因为黑烟弥漫不见晴空白日,在黑烟中反映出飘飘荡荡的红火星来。看那最近一个黑烟头,到这里也不过隔两三幢房子,在这大风助虐又没人救的时候,虽不马上就烧到此地,这里如何可以躲避?只得壮着自己的胆子在地上匍伏爬行。到了屋后,果然另有一个住房,所有东西都翻乱了,地上倒了一只篾箱子,没有盖,衣服全拖在外面。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就在地上把军衣脱了,找了一套男子破衣赶忙穿上,将刀和军衣一齐捲成个小卷,见屋外有个阴沟眼,爬了出去,就向里面一塞。进屋来,定了一定神,靠了一堵后墙坐了听着。只听到街的前方,噼哩啪啦、通、噼哩啪啦咚,天空上更是呜呜……刷刷,枪声、炮声、近处子弹穿过声、风卷火势声、还有倒房屋声,闹成一片。耳朵里听着不打紧,一颗心咚咚乱跳乱蹦跳得凶了,索兴连呼吸也紧促起来,手掌心里汗如水地流着,但是只觉得发冷,并不觉得发热。
这样紧张的时候,忽然一阵怪叫突入耳内,再一听却是人的哭声,这哭声发在摆案子的屋子里,莫不是老裁缝受了伤了?于是爬到前面来只见他伏在地上,两手抓着土,头枕在地上,泪流满面口水流了一大滩,竟是哽咽着接不上气来了。伯坚道:“老板,这不是哭的事啊,我看你屋后这一丛火,慢慢地快要烧过来,你在家里躲着,就是躲得了枪炮,也会让火活活地烧死呀!你怕死,我未尝不怕死,你是当地人,路径比我熟,你看要走哪里逃跑?你和我一路走,你引着我,我壮壮你的胆。”说着,爬上前摇动那老人的身体,教他不要哭。老人道:“先生,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说着话只见一股黑烟,随着风势由后面天井里向屋这里一扑,立刻满屋子烟沉沉的,伯坚拖了他一只手道:“你走不走?你若是不走,我一个人要先走了。”于是走到门边就来开门,老人在地上连连招着手道:“先生,先生,救命,救命!”伯坚道:“你这个人,叫你走不走,我要走你又叫救命!你快来吧,你看屋子里这一股热气蒸人,火烧到隔壁了。”老人回头看时,果然一阵阵的浓烟直在墙外冲了上来,万分耽误不得了。自己爬了起来,腰还不曾伸直,向前一栽又扑了下去。伯坚看了不忍,只好走将过来,两手将他挽着走,先开了半扇门,探头向巷子里看了看。隔壁人家也是被火逼着,老少四口人一齐窜了出来,伯坚道:“你看人家也逃命了,你还不走!”于是勉强拖着他抢到了巷内。但是一出了屋听到那枪声接连地响着,头上没有了遮盖,又是心里害怕起来。大家正犹豫间,轰的一声,身后的高屋中了一颗炮弹,坍下一大片瓦来,这两家逃难的人低了头就向后巷拼命地跑。伯坚一时不知所以,也跟着他们跑。跑出了巷口,是一条冷静的街,远远望着河堤,高出人家屋脊。那河堤上树荫内正有一群人影闪动,伯坚哎呀一声,一句话不曾说出,早是啪啪啪一阵机关枪响声,由大堤上直扫了来。这一下,正成了人家的目标了。要知有无危险,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