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第四回 荡产倾家劫余纳重赋 轰雷掣电夜半迫孤城

  却说伯坚和逃难的人,正要走出巷口,看见对面大堤上树影子里藏着军队,赶紧向后一缩,那里的机关枪就啪啪向着这里射来。所幸这里到大堤上在三千米远以外,而且又有高低的房屋掩护,枪子不容易打到身边。同伴的人虽是魂飞魄散,但是伏在地上这种经验,已有点新成绩,大家已是不约而同的了,都在地上卧倒。那大堤上的机关枪猛射了一阵并不曾有目的物,也就自然停止。伯坚伏在地上对大家道:“这个样子,巷口里是走不出去的。不但这巷口走不出去,大概由镇上走出去的路都让军队包围了。我们老百姓只要不挡住阵头,无论哪面的军队都不会开枪打我们的。你们几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躲的没有?这条巷子又是枪炮又是火,万万停不住的。”内中有个人答道:“若是要找个可靠些的所在,只有天主堂。我在教,神甫事先告诉过我,若是有什么急难可以躲到他那里去。军队虽厉害,他们是不敢欺侮洋人的。”伯坚一面说着话,一面蹲了在地上用手带爬着走,爬到那人身边,对他道:“有这个地方那就很好,走哪里过去?”那人道:“这里是一条横巷,若不出这边巷口,就要走大街上。大街上不断地过兵,怎么可以去?”伯坚道:“这就没有法子了,只有冒着险由大街上冲出去,或者可以得到。”那裁缝老板摇着头道:“大街上兵荒马乱,我不敢去。我情愿死在这巷里。”这同伴之中还有两个女人,也是哭着说去不得。伯坚这就为难了,大家不愿走,一个人也不敢单独地走。大家踌躇着在这里无法可想的时候,忽然哗啦一声身边的人家坍了一堵墙,那个教徒忽然叫道:“我有了法子了,只要打通人家一堵墙,就可以通到隔壁巷里,那里是有路通到天主堂的。”伯坚道:“有了这一条路子,何不早说,我们去吧。”于是大家爬进了人家一座大门,然后一直通到人家的内室,遇到了一堵大墙。大家找了铁器家伙,不管轻重一齐动手,不多时,便在墙上打了一个大洞。好在这人家经过了两次抢掠,东西没有了,人也跑了,所以墙上虽打了一个洞,也没有人过问。大家钻出墙洞来,是一条曲折的小巷,都蹲着身子挨了墙走,所幸离着火势渐远,枪声炮声也慢慢地稀少了,大家捏着一把汗,走到天主堂。进门一看,只见到处都是人,神堂上不用说,连屋外太阳地里,男男女女都胡乱地挤着,这些人里面,大概有十之七八不是教徒,也有十之五六是反对天主教的,但是到了这时,恨不得圣经上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望上帝在天上大显着慈灵,保护着这些难民。

  神甫出来了,平常在后面骂“洋鬼子挖人眼睛和心肝”的,这时两只眼睛都也望着神甫,只觉他是最可靠的人了。神甫是个意大利人,倒说得一口中国好北京话,不但如此,还能操茶香镇这地方的土腔。当时他也挤在人群里面,分别着慰问。他看到伯坚这一群人新进来,都是神色未定,便一个一个地慰问着。伯坚见他穿了长大的黑衣服,胸前簇拥着一部卷云头子似的苍白胡须,觉得也慈祥可亲,因之他上前来的时候就和他点了一个头。这神甫为了他很有礼,也对他笑道:“你受了惊了,到了我们这里来就不要紧,有上帝保护你。”说着,抬起一只右掌向上竖着。伯坚虽然是不信宗教的,但是看了神甫那种诚恳的样子,又点了点头。神甫的眼光注视着他脸上和身上,倒有些惊异的样子,便问道:“小兄弟你是做什么的?”这一句话,却把伯坚问倒,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口里哦了一阵才说是“做买卖”。神甫听他的口音不对,情形也不对,就握着伯坚的手道:“你来,我有话对你说。”伯坚猜着,也许神甫误会了自己是不稳分子,自问于心无愧,也就跟了他走。走到一间内室里,神甫回手将房门一关,神甫用手拍着伯坚的肩膀道:“小兄弟,你有话实说,我依然保护你。我看你不像是个做买卖的呀。”伯坚心想:“自己是个脱逃的军人,正用得着神甫帮忙,不妨对他说了实话。”因将自己是个大学生,被军人拉来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神甫就改操着英语道:“你既是一个大学生,英文程度总不坏。我所说的,你懂吗?”伯坚也操着英语道:“我懂的,而且普通一点的英语我也能说。”神甫依然操着华语笑道:“这算我没有看错人,你这人心事很好。昨夜既是跑了许多路,又不曾睡觉,你就可以暂在我屋子里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来想法子送你回家去。”伯坚道:“那我真感谢神甫不尽。”神甫一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另外有个人,你可以感谢他。”说着,那只右手又向上一举,闭了眼睛,只颤动着他那一部苍白的虬髯。他出了一会神,然后才笑着问道:“小兄弟,你知道吗?”伯坚道:“我明白,我应当感谢上帝。”神甫听了这话,心下大喜,拍着伯坚的肩膀道:“你大概也饿了,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说毕。他笑着去了。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有一个中国人和他送了一壶红茶,一碟子饼干来。伯坚果然也是饿了,也不问是不是送给他的,接到手马上就吃将起来。伯坚把一碟子饼干完全都吃下去了,一壶红茶也喝光了,自己觉得有点舒服,坐在一张藤椅上就靠着休息。不料头是刚枕着椅靠人就糊涂过去,觉得随着大兵抢掠,随难民逃难,东飘西荡,自身不知何在。慢慢地连这些幻影一齐都取消了,一场好睡。

  及至醒过来时,那个虬髯神甫已经站在面前,只见他笑道:“你这一觉睡得舒适吗?现在已经没有事了。”伯坚揉着眼睛站了起来,问道:“神甫说是没有事了,是停了战了吗。”神甫道:“不是停战,是联合军打败了。其实也没有打,他们不过是抢了东西逃走罢了。同盟军进了街之后,首先救灭了火,现在已经贴出布告来安民,总算没有事了。我很想和地方上的绅士,办个地方善后会,你先生暂时不能回家去,能不能帮我一点忙?”伯坚道:“我极愿意。不过我现在成了逃难的人了,衣食住三个字都要神甫帮我。”神甫笑道:“都不成问题,由我来办。今天我就可以带你出去走走。”神甫说着,马上去找了两套干净衣服来,除了短衣服而外,还有一件洋纱长衫,一副墨色眼镜,他说:“这样穿着起来,人家就认不出你是跟着乱兵抢掠过的了。”伯坚对于他这种美意心里着实地感谢,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道:“若传教的教士都像神甫这样待人,中国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仇教了。”那神甫听他如此说,摸着虬髯微笑,因道:“我对人都是这样,尽着力量去帮助。但是像你这种人,无论是不是教友,我们用良心去对待人类都是一样的,我更要交你做个朋友的。现在请你去洗个澡,换好了衣服,我带你一路到商会里去,可以先去见见他们。”于是引着伯坚到僻静的地方,叫教堂里的工人和他打好了水,预备好鞋袜,才走开去。伯坚洗了澡,一身统通换过,由短衣服又变成长衣服了。神甫告诉他说:“只说是省城来的朋友住在教堂里的,地方上也就没有人疑心了。上天看着我们为了救人,教你撒个谎上帝也是会饶恕我们的。”伯坚虽觉得他迷信过分,然而不是他迷信过分,也不能这样行道之笃。当时也不置可否,跟了神甫一路出门。

  这时藏在教堂里的难民已分别回家了,一切枪炮声固然是听不到,就是屋脊上的火焰也没有了。小巷子里,虽然多数人家还关了门,开着门的也有,偶然也碰到一两人走路,但是望去,都是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小巷,首先遇到一片烧过了的店面,地上的砖瓦压了烧残的东西,高低堆着,在瓦砾堆的漏缝里兀自向外冒着黑烟。不曾倒坍下来的墙壁,多半是三面直立起来,围着中间一片瓦砾,墙头上架着一根两根烧得漆黑焦糊的椽子和横梁,陪上那墙中间的窗户烧成一个窟窿,房间楼屋在墙上印上几条焦痕,真觉是满目凄凉。火场的对面,有些老年人坐在阶檐的石上望着糊烟拭眼泪,伯坚叹了一口气道:“老百姓有什么事对不住老总,糟踏得人家这种样子!昨天这时候,人家还不是一家团聚好好地做着生意吗!”神甫道:“你看到这几家店面就觉可怜,你不知比这更凄惨的,还有好几处呢。”二人说着话在一条大街上走,这样的人家,过了就有四五处。最是不堪的一家架着木牌坊的店面,牌坊是好的,门面也是好的,门上还有一副红漆黑字的对联,乃是“国安家庆,人寿年丰。”然而在门的旁边,石柜台上的铺板卸了两块,向里看去,通天彻地只是地上有一堆砖瓦和烧料。这还罢了,就是那瓦砾堆旁用大芭蕉叶盖着一个小堆,几个男女围着那芭蕉叶哭。伯坚见街上有探望的,便问道是什么缘故?那人叹口气道:“不要谈了,这家人家七十岁的祖父,四十岁的母亲,三岁的孩子都烧死了。三具尸首都只找出来一小段,哪个是老的,哪个是小的都分不出来。你说惨不惨呢!”伯坚心里难过了一阵,因为跟着神甫走路来不及细问,不住地走着叹气。

  到了商会门口,这却又有一件事,令伯坚加倍惊异起来的便是门庭无恙之外,却交叉着悬了两面国旗。心想:“这茶香镇的商会倒真能镇静的,镇上几乎是完全洗劫了,他们还能不忘悬国旗。”他正这样忖度,只见旗的旁边柱子上却贴了窄条子的大字标语,大书欢迎同盟军。伯坚这才明白了这国旗的意思。随着神甫到了商会里,这里面办事的人早就有三位笑着迎出来。神甫替伯坚介绍,说是省城里来的,可以帮同他办理善后。大家听说是神甫的朋友,自然也就表示欢迎,一齐到客厅里坐着。伯坚问明了正是本地商家三个有名的人物:一个是茶行董事温寄生,他是个横闪胖子,脸子却还白净,无须,前面垂着双下巴,后脑颈脖子上也打着一叠多肉皱,说起话来,却有些结舌。一个是商会长,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倒留着两撇菱角胡子,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手指上夹着一根雪茄,只在这两点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有政客臭味的人。他身上穿着白纱长衫,在扣上垂下一块小徽章,更可以证明他是能作官的人了。他叫胡揖唐,提起来,本镇上没有人不知道还有一位,却是个苍白胡子的老头子,穿一件八成旧的蓝纺绸长衫,袖子比手长好几寸。他并不把袖口卷着,只将袖子从根向上提,折了许多叠纹。在左手的手腕上挂一串佛珠,干干净净的,那穿佛珠的绳子还垂出一小仔黄穗来。他是本镇的丝商首领陈守章,有三十年的商董资格了。当时这位商会会长胡揖唐先叹了一口气道:“今天这一场闹,本镇的精华一空,没有十年八载是不能再恢复元气的,这便如何是好?”神甫道:“这是治本的一层话,现在还提不到。我们是先商量救这镇上一些灾民要紧。”陈守章道:“灾民那还是小而又小的事情,现在同盟军来了,要本镇上商家先预备一些给养。神甫,你看我们镇上遭了这种浩劫,还能够担任这种重大的款项吗?我想这件事托神甫和同盟军的夏云峰师长去说一说,免自然是免不了,可不可以少出一点?”伯坚听了这话,就不大以为然,心想:“我们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然会办理,为什么要去找外国人出来转圜?”便道:“我想这个夏师长若也是个我们一样的人,看看茶香镇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未必他还要在这干石头上榨油。托外国人去说,恐怕不大妥吧?”胡揖唐见伯坚那种不高兴的神情,就知道了他的命意所在,因道:“兄弟也知道请神甫去有点不妥,但是我听着思清县来人说,是师长在那里。曾请过一次酒,把全县的大绅士几乎都请到了。在酒席筵前,他就指定全县要多少饷,请各位绅士,照着各人的能力公认。公认以后,把这些绅士就留在师部里,哪个人应缴的钱交清楚了,就放那个人出去。曾先生,你想,我们这些人,都可以代表一行买卖的。我们去了,设若把我们扣留起来,我们的同行,是凑钱赎人好哩,是看着人关起来呢?但是敝镇这时要找钱,是不容易的了。”伯坚道:“胡会长这话,自然是以为有前事证明,不知道他在思清县对全县绅士要做一网打尽之计,所以用那种手段。现在到贵镇,不能用这条计,扣留一个两个人那就无多大用处。而况他真是问你要钱的话,他派兵来抓你,还愁你不去不成?你想脱危险,除非是躲开茶香镇,要不然是躲不了的。兄弟这话过于冒昧,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是谈空话的,若是派到兄弟去一趟,兄弟也肯奉陪。”那胡揖唐先听了他那番话,也是有些不高兴,及至伯坚挺身而出,这就无可说的了。胡揖唐将手上一截雪茄也不管是点着没有,两指夹着,放在嘴里卜叽卜叽连连乱吸了一阵,看那样子他一定是在想什么主意了。神甫笑道:“胡会长去见这夏师长一面也好,他若是有和地方上为难之处,也决不能抓住你一个人说话。这地方上善后的事,无论我们怎样着手去办,总也要先得军人的同意。我想候胡会长见过夏师长之后,我用个人的名义也要去一趟。”胡揖唐吸着烟喷出来一口,刚有一句什么话想说,他自己又忍回去了,还是吸着那半根雪茄。陈守章忍不住了,将手一摸长胡子道:“我这一把白胡子,死也可以死得,我就去一趟。他们已经来了大半天,我们挂两面国旗就敷衍得了他吗?”温寄生道:“不不不吧,我看连神甫大大大家一块去吧。”神甫道:“一块去也好。我虽是一个外国人,但是可以做本地许多教民的代表,陪着诸位去也不算不对。”伯坚心想:“自己不是本镇的人,也就不必多管闲事。”因之就不再拦阻,胡揖唐见有了一个外国保镖,这才放了心,便将雪茄在桌沿上敲了一敲灰道:“事不宜迟,我们就去。”他站起来,首先加了马褂,戴上帽子,其余陈温二位也是照样。五人一同出了商会,向同盟军的师部里来。

  这同盟军攻进茶香镇之时,知道联合军的团部驻在华国银行,因之他们也就一客不烦二主,径直就住在银行里。伯坚和他们到了这银行边,倒不免有一番感触。远远地就见银行门口站着五个卫兵,一个挂着手枪站在一边,其余四个都是背着手提机关枪的。他们身上穿的灰布制服虽然也是一样变成了黑色的,倒还整齐,皮带裹腿布,不缺少哪一样,这一点,比联合军就强些。在他们站的地方有一面蓝布红字旗斜插在门框上,大门两边平台阶上,分左右向摆着两架机关枪。只看那枪口一个圆洞向着人,也不知什么原故令人一看之下,心里就含着三分恐怖的滋味。那个胡商会长一路都和神甫并排走着,只管说话,这时一步一步地放慢了走。及至走到银行门口,他已走到最后了,那门口守卫的卫兵见最前面是个外国人,把天生的一种暴戾的气就低下去了四五分,向着神甫笑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见我们师长吗?”神甫道:“不错,我这五个人都是要见师长的。”那卫兵听说都是要见师长的,就由第二个人注视着起一直注视到第五个人,又问了一句道:“都要见我们师长吗?”神甫道:“是的,都要见你们的师长。”卫兵道:“你们跟我来。”于是他在前走,引着五人到了行里面。伯坚一看,他们联合军更进一步,柜房里已经铺下铺盖行李,许多大兵住下了。柜房边一间小客厅,在洋式的门上贴了一张红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字:“传道处”,这个“道”字大概是“达”之误,而且传字右角处多上一点,那字写得东倒西歪,仅仅有个模型而已。卫兵走到门口,叫了一声道:“有人要见师长。”他就是交代如此一句,就走开了。那屋内走出来一个兵,正待大喝一声,睁眼便见一位身体魁梧的外国人站在当面,于是顿了一顿,笑着和神甫一点头道:“是你先生要见师长?请你拿出名片来,我给你去回一声。”于是大家都拿出名片来,伯坚没有,神甫就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将他的名字添写在自己名片上,那兵见就是伯坚没有拿名片,这神甫名片上添写的,当然就是他的名字。真看不出来,他还有和洋人并排列名字的资格,又向伯坚浑身上下看了一眼,这才让他们站着,拿了名片进去回禀去了。

  过了一会,这位夏云峰师长竟全副武装迎了出来,他首先就抢着和神甫握手,笑道:“我正想请各位来谈谈,居然先来了,好极,好极。”然后一一握着手,将大家向里请。一间屋子门口,有块“行长室”的牌子尚未取消,他就将大家向里请。到了里面,二个商绅都不知有所措地站到屋子一边,各人手里拿了草帽没个放下的地方。夏师长说了一声:“请坐。”先对着神甫点了点头,神甫和伯坚就在他对面椅子坐下,这胡、温、陈三个人就在靠壁的一排椅子上坐着,帽子盖了膝盖,只好让屁股坐着一点椅子沿,其实两条腿还半支着在地上,比不坐下来还难受。神甫本想等中国人先说话,见大家都不开口,只得先对夏师长道:“茶香镇不幸遭这样的浩劫,幸是贵军来了,要不然镇上的财产自然空了,人民的生命还说不定会牺牲多少。师长大概已经在街上巡查过了,全镇的精华已经损失了十之七八,要恢复起来很不容易呀!现在地方上的人正想办善后,将来有请师长帮忙的时候,还得请师长协助。”夏师长笑道:“难民自然要替他们想法子的。但是我想虽然地方上受了敌军一番蹂躏,损失的也不过几家商店的浮财,论到大资本家的腰包,不见得有什么伤害。”三位商董听了这话,彼此看了一眼,心想:“他这种话分明是不承认茶香镇遭难,还大有地皮可刮了。”胡揖唐大着胆子只得站了起来,向夏师长拱了一拱手道:“地方上实在糟蹋得很厉害,敝镇商民有亲友可投地自然都走了,还有些找不着帮助的,只好地方上先办急赈;分一点钱和米给难民。我们想就在商会里办,也不敢烦扰师长办什么,只要派两位弟兄去弹压地方就行了。”夏云峰笑道:“百姓没得吃,各位地方上的绅士就会出来办急赈,但是我的弟兄们现在也没得吃,诸位也要给他想想法子呀。我派两个人到贵会去找人,可没有找着。”胡揖唐道:“不瞒师长说,我们三人家眷都在隔河村庄上,昨晚都回家去了。其余在镇上的各家商董,大概家都遭了难,他们家事都不知道怎样好,哪会管商会里的事?所以上午会里没人。我们三人也是知道这边事平了,冒着大危险过河来的。”夏云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三位可侥幸之至了。那末,可以帮我一个人的了。”温寄生急了,站起来道:“师长,这这这样大事,怎怎怎让让……”他结舌了一阵,面红耳赤,始终没有说出来,手上带了帽子,抓了几下耳朵。还是胡揖唐道:“大军来了,地方上当然是尽力去尽地主之谊的。不过……”夏云峰道:“三位不必推诿,茶香镇是很殷实的商埠,谁都知道。联合军虽抢了两个钟头,抢得了什么去?若不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这镇上筹五十万。现在说不得了,我少要一大半,你们给我筹二十万吧。你们只当我们来迟了一步,让联合军多抢了一些去,就不至于舍不得了。”胡揖唐真不料夏师长还会开这样大的口,本来站着,心里一软坐将下去。但是温寄生、陈守章都有话想说,同站起来,胡揖唐又跟了站着。伯坚一看他们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委实可怜,便道:“师长,我是为了教会学校来镇上的一个人,在客观的地位一看,这镇上确是损失不小。贵军到了这里,地方上自然要办给养,不过究竟地方上还有多大的经济力量,现在不能知道。可不可以让他们地方上人先开一个会,然后照力量自己去酌定数目?若是没有多大损失,师长说的这个数目,当然可以筹得出来。他们现在先说定了数目,将来办不到,徒然失信。”神甫摸着胡子,连点了几点头。夏师长见伯坚慷慨而谈,疑心他在教会里很有地位,而且话也有理,便道:“这话也可行,不过敝军取攻势,不是取守势,休息一两天就要开走的。地方上既肯帮助我们,就望越快越好。”神甫就望着胡揖唐三人道:“三位看看这时间上要怎样的决定呢?”胡揖唐道:“好在我已发出通知去请各行商量,今天晚上开善后会,我们就一块儿讨论,得了结果,晚上就回信。”夏师长道:“也无须再回什么信,我所说的数目已是最低的限度了。你们今天开会也不过商议这数目怎样去分摊,难道还等今晚开了会再来还我的价钱不成?设若开会的时候大家要说抢光了、烧光了,那就不用拿钱出来了!”他说着这话,脸上慢慢地变了色,挺着胸脯子,两手扶了膝盖,将那目光对三个商董如闪电般地看了一遍。三个商董要答应吧,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任;不答应吧,又觉得夏师长凶焰逼人。还是神甫出来转圜道:“依我看来,夏师长不能不通融一点,总要等他们先有个商量。要不然他三人答应了,那些商家以为他三人负责,倒推个干净。”夏师长默然了一会,便道:“就让他们今天晚上先开一个会,好在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其余的话诸位不必谈,先把这件事解决了再说。”说着他也不管客人走不走,已经站了起来,做成一个要送客的样子。大家一看客气不得了,只好告辞。胡、温、陈三人如逃出牢狱一般,抢先便走,神甫在后和夏云峰握手的时候,他却对神甫笑着说:“兄弟为了自己弟兄们的原故,不得不和他们正颜厉色地交涉,明天兄弟一定亲自去奉看神甫。”伯坚在一边听到,心想:“究竟是个银样鑞枪头。其实一个传教的外国人,就是对他稍微失点礼貌,也不必去登门道歉。可见商会里人要神甫出头,正也不为无故呀。”如此想着,低了头一路走回天主堂。

  当天晚上,商会里开着善后会,伯坚也随着神甫到了。这时已经离着镇上的浩劫有十余小时,大家的心事安定一点,因之到会的各行商董却是不少。大家正待宣布开会,有人由外面进来,脸变成白纸一般,说是:“外面有好些大兵,看到人来,只许进,不许出,这是什么意思?”在会场上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是三魂去二,七魄留一,大家望了作声不得。有几个机灵些的,悄悄地就偷着向后门走出去。不料大兵不会蠢似商人,后门口也是整大群的把守了。这里人还没有到门边,门外的兵已经两手握了枪,向着门里,枪上都上了刺刀,雪片儿似的尖锋,要对人做那就刺之势,喝着道:“你们打算向哪里溜?”几个在前面走的人来不及转身,倒着身躯向后退,一踹踹着后面人的脚,后面人抽腿一跑,跌个仰面朝天,门口那些大兵一阵哄堂大笑。

  这样一来,会场里人都知道逃走是没有希望的了,交头结耳议论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武装挂指挥刀的军官,后面随着两个挂手枪的卫兵,昂着头,手提了指挥刀的柄,直挺着大腿,一步一步走进会场来。会场两边排着长椅,中间闪出一条人行路,当军官由这里经过的时候,椅子上靠着人行路的,都缩着脖子把身子偏了向里歪,生怕让那军官的衣襟角带着了。他昂然直入,一直走到演说台边,头一昂道:“我叫卫尚志,是夏师长的参谋夏师长因为这些弟兄们现在到贵会来请愿,请贵会帮点忙,这也是不得已的举动,但是总怕他们性急不会客气,所以派兄弟来和贵会接洽。会长在哪里?请出来和兄弟谈话。”胡揖唐在人丛坐着低了头不愿作声,卫尚志将他手上的指挥刀,提上提下连连在地板上墩了几下,咚咚直响,脸左右向,口里连问道:“会长在哪里?会长在哪里?若是会长不肯见面,就请大家公推两位代表出来,要不然门外的兄弟们,万一不客气起来,那时兄弟不负什么责任。”坐在胡揖唐左右的人再也隐忍不住,叫起来说:“胡会长在这里!”说着四只手扶着他的手膀向上一举,胡揖唐没法,只得站起来拱了拱手道:“兄弟在这里,有什么话请卫参谋发表。商会的董事,都在这里,大家好商量。”卫尚志道:“好商量坏商量,都是你们的事。兄弟奉了命令来这里,只知道问茶香镇要二十万军饷,其余我不管。”说毕,斜着一只脚来站着,表示他充分地逍遥自在,只等钱来。胡揖唐站在他原来的座位边,用手摸了一摸短胡子尖角,主意也就来了。胡揖唐当时走上演说台目光向大家一扫,再看到卫尚志身上,才对大家道:“刚才这位卫参谋说的话,我想大家已经是听到了,现在人家静等着我们的回信,非二十万不可。大家都得想想,这个钱若是不拿出来,说不定是哪人吃亏的。”他说时,脸色极力地板着,提高着嗓子喊了出来。他在那里急,在座的这些会员正处在反面,谁也都不哼一个蚊子大的声音,都望着胡揖唐那紧绷了的面孔。胡揖唐道:“诸位怎么样?若是再不作声,我就不负责任了。”卫尚志斜站在讲台的一边,原是默然无语的。这时将头一偏,向着胡揖唐道:“那不行!你不负责任,就请你去见我们师长。你是会长,我只知道找你,你看哪个能出钱你就和哪个要。若是他不出,我有弟兄们可以帮你的忙。你问问他们,是愿意我同盟军这样客客气气呢,还是愿意联合军那样鸡犬不留呢?”胡揖唐道:“事到于今,我还有什么不负责任?只是要人出钱的事,总得慢慢商量,恐怕不能立刻决定。”卫尚志道:“有什么不能立刻决定?你把几个商家头儿找出来,我和他谈一谈。我还告诉你一句话,兄弟奉命到这里来只有两小时的工夫,过了两小时,我就要走开,外面这些弟兄们若是对诸位不客气,那时不要怪我没有先说明。”卫尚志说毕,他也不再站在讲台上,看见第一排椅子上还有一个座位,就手提了指挥刀,走到那里去坐着,两腿夹了刀将双手一扶,偏了头坐着只管发着冷笑。这副神情,他不必说什么恐吓,恐吓的意味也自然在里面了。胡揖唐又对大家望了一望道:“诸位听到了没有?只差两个钟头了,两个钟头以外。谁来保诸位的险?我既是会长,推诿不了的,我现在先认款三千,哪个第二名认款?”卫尚志见已到了认款的程度,这件事就办得差不多了,站起来向胡揖唐摇着手道:“不是那样办。你可以找着纸笔摆在这里,哪个愿意认款的,都写上一笔,将来我们收钱省许多事。哪个短了钱没有交,我们按着名字就可以去找他。”胡揖唐也落得让他做后台,于是取了一副笔墨来,就烦他写一写。

  卫尚志向站在一边的两个兵一招,叫他过来,将自己身上挂的手枪取下,让他一个人捧着砚台,一个人拿着手枪,自己拿了纸笔在手,将笔头对胡揖唐点着道:“你认了三千,这三千是你私人出,还是你代表哪一行出?”胡揖唐道:“我是商会会长,不能代表哪一行。我来做个领导的人,这三千算我一人的。”卫尚志听了这话,立刻将右手的笔交到左手,笑嘻嘻地老远伸着手,一直走上前来和胡揖唐握了一握,然后一伸大拇指道:“你不愧是个会长,做事很有决断力。”于是将笔交给胡揖唐,让他亲笔写了,这才掉转身去。挨着坐位一个一个地写去。遇到一个人,先问他是哪一行?是不是商董?人家说了不算,还问身后跟着的胡揖唐对是不对?被问的人见他身后的卫兵,拿着一把去了皮套子的手枪,人虽对卫尚志说话,眼睛总得瞟着那管手枪。是私人自写捐款的,至少也要写五百元;代表一行写的,至少也要写三千。商会这个议事会场,也不过写了三分之二的人,已经将认款的数目超过二十万了。

  伯坚和神甫坐在最后的一排椅子上,卫尚志写到了他面前,他摇摇头笑道:“对不住,我不是这茶香镇上的人,而且也不是商家,我似乎用不着出钱吧?”卫尚志对他脸上望了许久,问道:“贵姓是曾吗?从前在省城自强中学读过书没有?”伯坚道:“我是在那中学毕业的,阁下何以知道我?”卫尚志伸着手和他握了几握笑道:“你不应该忘了我,我原叫卫贯忠,在学堂里是个有名的捣乱虫。你怎么会把我忘了?”他如此一说,伯坚算是明白了,因笑道:“你几时从军的呢?你自小就有尚武精神,果然现在如愿以偿了。”卫尚志也问他如何到这里来的?他还是照旧撒谎,说是为了教会学校一件事来的。卫尚志见他和神甫坐在一处,这句话很是可信,便道:“我们老同学难得在这里相会,今晚把公事办完了,明天我就到天主堂去看你。”接着握了一握手,他又挨着座位去要别人写钱去了。他这一番应酬不要紧,所有在会场的人,看见了他和这个参谋是同学,都不胜羡慕之至。心里都想着:“若是他早就和卫参谋相见了,大家可以托他讲个情,不至于大家都被迫写上这多捐了。”卫尚志这时将捐写完,就对大家道:“诸位捐是写了,钱是什么时候拿出来呢?我的意思,诸位分一半出去,留一半在会里,出去的人我都派两名弟兄保护,除了他们把自己的款子交到师部里而外,会里不走的人,所有应交的款子,也要他们在外面去筹。至于哪个愿意走哪个愿意留,可以由诸位彼此推定。”他这样说毕,依然又在那个老地方坐下了。伯坚心想:“军队就地筹饷这也是司空见惯,但是像他们这样筹款,立刻捐立刻要,却也没有听到说过。”胡揖唐首先就不能忍了,走到卫尚志面前拱了一拱手,两道眉毛都皱着拥起了个大疙瘩,勉强笑道:“今天夜深了……”卫尚志不等他说完,便道:“夜深了也不要紧,并不决定今天要钱,但是今晚诸位可不能回家。”他说了这话,依然挺了胸脯子坐着。大家一看这事推诿不了,商量一阵,就共推了二十位会董出去,其余的人在商会里过夜,等着家里交钱赎人。这里人一推定了,卫尚志就把外面率领包围军队的营长请了进来,告诉他预备六十名弟兄,每三个弟兄保护一位出门的会董,那营长笑着答应了。许多被推出去的会董陆陆续续地向外走,最后有个六十上下的老人,望了伯坚笑笑,低头走了。及至走过去几步,又回转头来向伯坚笑笑。伯坚看他很想招呼,似乎又现着冒昧的神情,便迎了上去道:“你这位老先生认识我吗?”他拱了拱手笑道:“我不认识阁下,不过今晚在这里会到之后我很仰慕,我想去拜访拜访。”伯坚一听他的话音就知道他的命意所在,因点点头道:“我很欢迎,明天上午会吧。”那老者拱了拱手,笑着连连点头走了。伯坚和神甫在这会场里是两个自由之神,可以随便行动,见会董们走了,也就跟着走出来。

  伯坚回到了天主堂里,因和神甫表示本是要帮他的忙办一些事的,现在商会根本不能谈地方上的善后,希望神甫给他一点工作,免得吃闲饭。神甫道:“我想同盟军和联合军既然都纠缠到这里来了,恐怕要正式打几仗。我的意思想组织个红十字会救护队,正用得着你帮忙呢。”伯坚听他说有这个机会,心里倒是一喜,既可以实行到前线去,又不冒着什么危险,是最合适的事了,于是又坦然地住下来。就是这天晚上,神甫请去谈话,走到神甫的会客室里,却见商会里那个打招呼的老人已经先行在座了。他一见伯坚进来,连忙站了起来和他作了两个揖,笑道:“连夜吵闹先生,真对不住。但是兄弟也实在是不得已,请先生原谅。”伯坚道:“这不要紧,我也是在这里客居吵闹着神甫呢。你有什么事找我,请你直说。”那老人道:“兄弟叫申春甫,是这茶香镇的旅店行商董,自己也开了一家平安旅店,在往常本镇丝茶买卖好,自然也有些生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有什么旅客!不但是兄弟,就是我这一行没有一家可以能混的。现在卫参谋要我和同行捐一千,又要我自己捐五百,同行有十几家,凑凑也许够了,我一个人要叫我捐五百块钱,哪有这种力量?我想曾先生和卫参谋既然是老朋友,大小总可讲个情,求求他把兄弟这笔捐款免了,不知道行不行?”说着苦笑出嘿嘿两声,望着伯坚道:“就是不能全免,总也望他减掉一半。”说毕露出苦脸子,只是抱了拳头举上举下地作揖。伯坚道:“申老板这样重托我,我说是可以说的,恐怕不能生效力。今晚你在商会里认了捐没有呢?”申春甫踌躇,将袖子揩着头上的汗强笑道:“当时我原不愿写,但是我看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推诿的,派了多少就写多少。我看见那个卫兵只管拿手枪对了我,我不敢不写。”伯坚道:“这就不好说话了。你想,你自己都愿意出钱写了亲笔字据,我们事外人去说情那岂不是笑话吗?我看申老板还是回家去预备钱,明天我去见卫参谋,探探他的口气怎样?你可千万不要作指望,我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力。”申春甫揣情度理,也知道这事是不好办的。伯坚既是说明了,也就不敢强求,自起身告辞,约了明天来听回信。

  他出得天主堂来,两个在门外监视着的兵士都不愿意,一个喝道:“呔!老头子,这样夜深你还累我们跑什么?赶快回家让我们睡觉吧,你再乱跑莫怪老子不讲理!”申春甫拱着手道:“老总,我也不愿意跑,但是你们贵上催饷催得厉害,地方上找钱又不易,我不跑怎么办?”一个兵道:“我管你怎样办!我们白天打仗,晚上还来伺候你这老狗,我们当兵吃了你的?你跟我滚回去!”他说着话时,已是把手上拿的枪在地上蹾了两蹾,蹾得笃笃响。申春甫拱了拱手道:“老总,老总,我回去,我回去。”大兵喝道:“要走就快走!我面前容不得你做大老板!”申春甫本来也是要回去,被两个兵催不过,把要回家的路走错了,越走越远。他一时走不到家,那两个兵催得更厉害,一路走着一路骂着。先还叫起老总来哀告,后来接着骂也不敢言语,只是低了头走。好容易走到了家,一拍门里面来开门的人就骂上了,他道:“老子早就要睡觉,等你不回来,等到现在。”原来监视申春甫的兵,两名跟了他走,一名在他家里守着。这个守家的兵,听了同营一路骂着来了,所以他就迎上前来开门。申春甫一进门就连作了两个揖道:“老总,真是对不住。明天早上请你喝两盅。”那个兵听到说请他喝酒,才压下去了一点怒气,便笑道:“他妈的,我们不贪你这两盅,只要你早一点拿钱出来,让我们早一点销差就行了。”申春甫连说:“是,是。”申春甫先忙着将三位老总安顿好了,然后才到铺房后去和他妻陈氏商量着钱。好在他家是开旅馆的,这三个兵士却也睡得舒服,不来惊扰了。陈氏先问申春甫托人的事怎么样了?他说是并无多大希望。陈氏才皱了眉道:“我刚才仔细算了一算,除了家里还有三四十块钱存款而外,拿着我们的房契可以去押个二三百块钱。无论怎样,五百块钱的数目总是凑不上。”申春甫道:“你还有百十块钱的首饰……”陈氏原是捧了一管水烟袋坐在一张椅子上呼噜呼噜地抽着,听了这句话将纸媒半悬空半搭在桌沿上,咚的一声将烟袋压住了纸媒,突然站起来挺着胸脯子问道:“我还有什么值钱的没有?还有个十三岁的儿子,也把他卖了吧!”申春甫现出一种难为情的样子,皱了眉道:“并不是我看中了你那一点首饰,实在因为人家催捐催得厉害。设若不拿出钱来,把我老命送了,恐怕大家都活不成,不但是这一点首饰保不住吧?”陈氏气得没有话说,又拿起水烟袋来吸着。申春甫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家里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倒是前面客房里三个大兵呼噜呼噜的鼾呼声,穿过许多屋子直送到耳里来。申春甫左手托了右手的拳头颤了几颤,一人自言自语地道:“幸而这同盟军多少讲点面子,若是像昨天那班强盗一样,我们家里睡了三个大兵不让人担心吗?说不得了,只有把乡下茶田的契纸拿去押一押,出到加一的利,总能借几百块钱。”陈氏道:“那倒好!街上的房契押了,乡下的地契也押了,这一次捐把产业都捐空了,以后还过日子不过日子?”申春甫道:“不拿出钱来怎么?家里这三个债主怎样打发他们走哩?”夫妻二人生了一顿子闷气。他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月英,由堆干柴的屋子里悄悄走了出来,问道:“还没有……”申春甫抢了上前,将她乱推着到屋子里去,连连低声道:“你胡闹!你胡闹!怎么走出来了?”月英一句话不能说,就轰走了。陈氏面前吹了满地的烟灰,却也愁起眉来道:“家里这几个瘟神实在也要把他们送走才好。”她说话的时候是刚放下烟袋,说完了话又抽起烟来了。夫妻二人商量了一晚,依然未得什么办法。

  次日天色一亮,三个大兵就起来了,要这样,要那样,毫不客气。申春甫家里用的两个店伙,早已辞退了,只剩一个打杂带做厨子的老工人照应门面。那工人做事慢一点,昨天已经让大兵打了好几回,今天他缩在厨房里,再也不肯出来。申春甫只好自己出来,打洗脸水,泡茶,最后就忙了做饭给他们吃。三个大兵也不等饭做好,一齐拥到厨房里来,一个兵拿了切菜刀,啪的一声,向砧板上砍进去一寸多深,手捏了刀柄向申春甫瞪着眼道:“你说给我们酒喝的,怎样荤菜也不预备一样?我看这桌上摆的碗全是素菜!”申春甫陪着笑道:“街上买不到荤菜,家里两只鸡昨天已经做给老总吃了。”那兵在砧板上拔出刀来指着窗子外一只小猪道:“那个就不能让老子下酒吗?”申春甫道:“那只小乳猪不过八九斤重,刚刚上食料,怎样能宰?”那兵道:“怎么不能宰?弄出来比一只鸡总大些吧!呔,我们来!”他提了刀走出厨房,左手猛向地下一抓将小猪的身子抓住,那小乳猪猛然一惊四脚乱划地怪叫,那兵右手拿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向着猪的脖子一阵乱砍,砍了七八刀才砍下一条深口子,小猪呜呜呀呀发出那惨厉的声音。那兵骂道:“他妈的!邪气,我非把你的头砍下来不可!”接上又砍了上十刀,砍得血花四溅,才把一颗小猪头活活割了下来。那兵提了一只猪脚,向厨房里一丢,向申春甫道:“先割两个腿子做出来,我们下早饭。他妈的溅我这一裤脚的血点!”其余两个兵在一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申春甫当他杀猪的时候,吓得肌肉乱跳,哪敢作声?现在猪已杀了,只得把老工人从灶下拖出,先洗刷两只猪腿割了做起来。三个大兵在客房等着,得意之至。菜好了,申春甫烫了一大壶酒,供着他们吃喝。三个兵正在痛快,大门外却当当一阵锣声敲着过去,锣敲过了,就听见有人喊着道:“各家纳捐的商民听着,夏师长有命令:捐的款子今天点灯以前一律交齐,若有差误的,军法从事!”说完这一套,当当又响下一遍锣。申春甫听一句心里跳一下,今天这一下子哪里去找几百块钱?眼见得是要让人家军法从事的了。手里拿了酒壶给三个兵斟酒,酒壶由手上脱落下来打碎了桌上一只碗,把三个兵都吓了一大跳。一个兵道:“你斟酒的人会落了酒壶,你心到哪里去了。”申春甫道:“老总,并不是我故意这样。我听到说今天不缴款就要军法从事,我吓慌了。”那三个兵看看壶里也没有了酒就不再想喝,各人用菜碗盛着饭,连汤带菜一齐倾在碗里,唏哩呼噜自吃起来。申春甫心里如火烧一般,哪里吃得下东西去?眼望着这班人如狼似虎地吃过,便拱拱手道:“哪两位老总跟我出去哩?我要去找钱了。”三个兵都怕累不肯去,申春甫道:“只有大半天的工夫了,三位老总若是不陪我去,我就一个人要出去了。”一个兵道:“那不行,你跑掉了,我们掏腰和你垫出捐款来不成?”申春甫不能不走,又走不了,十分着急。还是昨晚那个守家的兵答应跟他出去一趟。申春甫得了这个应允,如遇着皇恩大赦一般,立刻搜罗了两张田房契揣在身上,当后同着这个兵一块儿走。但是这镇上大劫之后,又遇着大抽军饷的事,无钱的人抢光了,有钱的人也不敢说是有钱。申春甫拿着两张房契东撞西撞,在这个时候哪敢把现洋拿出去换两张字纸进来?因之他跑了一个下半天还是没有钱。回家之后,见了他妻,将契纸向桌上一抛,两手一拍,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昂了头道:“事到于今,也只好不了了之,大不了是丢这条老命!我今天把契纸带在身上,到夏师长那里去把实话说了,听凭他办。”陈氏半晌作声不得,软了声音问道:“一个钱没有借到吗?”申春甫头放在椅靠上摇了两摇。陈氏道:“我那些首饰留着也是没有用,你也拿去抵抵数吧。只要大家平安东西算什么?设若有个好歹……”她不曾说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申春甫想到今天一去,万一军法从事,真不料做一辈子好人倒会落这样一个结果。他数说了一阵,也哭起来了。

  只在这个时候,外面又是一阵锣响,催着各纳捐的人马上到师部军需处去缴款。申春甫听了这话,脸上先变了色。那三个监视的兵跌跌撞撞抢了进来,拉着就走,申春甫道:“你不用拉,我也愿意早去早了事,你也等我和家里人说几句分别的话。”一个兵笑起来道:“你不要献丑,这不过是要你几个钱又不要你的命,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样子来?我们在你家里等了两天两夜,也就够了。”他们说着话,军装已是齐备了,手上拿了枪在地上先蹾了一蹾。申春甫已经领教过枪把多次,总怕一不顺心又要挨上两下,只得忍着心跟了三个大兵一路走出门去。当他走出门的时候,已是听到家里妇人哇的一声哭了。跟着兵到了师部里军需处,许多人手捧着大包的洋钱向公事桌上放,拿不出钱来的倒也有几个,立刻解到军法处。申春甫问明了谁是军需处长,先放着苦脸子,走上前待说一说苦情。那处长是个肉胖子,脸腮上两块肥肉突然向下一落,自然地就凶狠起来,他抖颤着那肥嘴唇皮子道:“不行,那不行!你到军法处去说,我这里只收钱不讲理。我知道你是交不出钱来要和我讲情,我是个恶人,不会讲理的。”申春甫见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心一横想着:“既是拼了死来的,这也就不必惧怕。”退着到缴款的人后面去,看他们怎样办。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有两个挂了手枪的兵将他的袖子一牵,瞪着眼道:“你是没有钱缴款的吗?跟我到军法处去。”

  这军法处跟着师长转移,也设在银行楼上,究竟占了一个“法”字,场面森严得多。在一座大楼厅内,正中摆下一张大餐桌,处长穿了军服端端正正地坐着,由桌子边一直排到楼窗边,有十几个挂了手枪的兵站着,靠了桌子腿直搁着两根大军棍。在楼窗下一个屋角上,堆了许多脚镣手铐。不用多看,只凭这两点,已觉毛骨悚然。当申春甫向里走的时候,正有一个未曾缴款的人钉了手镣脚铐,由两个挂盒子炮的人押着走了出来,接着便有兵向申春甫喝道:“你是欠款的吗?过去说话!”说着拉了他一只手,就向楼面中间一扯。申春甫本已心慌意乱了,不留意人家这样一拉,向前一窜便趴伏在楼板上,两只膝盖被这硬地板一碰,简直砸麻木过去了,两手撑着楼板勉强站立起来,腰还不曾伸直,又有一人大喝道:“你装糊涂!朝着哪里说话呢!”申春甫这才明白过来,脸是误朝着楼窗将背对了军法处长了,赶快掉转身。那处长将警木在桌上啪啪敲了几下,喝道:“你姓什么?差多少款没有缴?”申春甫朝上先鞠了一个躬,又作了一个揖,才慢慢地把情形说明了。那军法处长是一张雷公脸,白中透青,养了两撇尖角胡子,两只吊角眼青光闪闪,一张口露出左右嘴角两粒金牙,他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个硬汉,一毛也不拔!我要把你毙了,我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申春甫听了他的话看了他的颜色,早是一股寒风入骨,气向下一落。那军法处长见他不作声,威风稍微减少一点,就平着声音道:“你不作声,这事就算过去了吗?”申春甫道:“处长,我并不是狡赖,实在这个日子有产业也变动不出钱来。我拿了自己房田两张契纸到处借钱,都没有借到。无奈这限期太急了,若是限期宽一点,我下乡去也许可以把田典五六百块钱来缴捐的。处长若以为我是说假话,我契纸带在身上,请处长收下,我等得了款子再来取回去。”说着把一包契纸由身上掏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呈到桌子上让处长去看。那处长望了契纸,用手拧着胡子尖角只管出神,过了一会便问道:“你说你的田可以押五六百块钱,那么你的房屋、茶田一齐合计起来,能值多少钱呢?”申春甫道:“若在太平时候,单是我的茶田就可以值两千多块钱,连房屋一齐算总在三千以上。现在就不能这样说,只要能押出五百块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军法处长将田契纸翻了一翻又用手拧了一拧胡子尖角,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那就有办法。契纸算是我收了,暂不难为你,你可以回去了。两天之内,我可以通知你哪个是受主,以后你有钱,就到那人手上去还债赎契。”申春甫听了这句话,算干了一身汗,才转身告谢,退出了这临时的阎罗宝殿。只一出这楼门,就遇到了伯坚便拱拱手说:“曾先生,你也赶来了?”伯坚道:“我为了阁下的事,一早就找了卫参谋,偏是他有事,直到现在才找着了。他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军需处了。”申春甫作揖道:“多谢曾先生和我帮忙,不过现在用不着了。”说了这话,他的双眉毛已经皱成了一条直线,也不再说什么,叹了一口长气,低了头竟自走了。

  伯坚看他那情形,虽不见怪,却也不怎样欢喜。这是自己没有帮忙的缘故,心里很过不去,大概这老头子已经将五百块钱捐款都交出来了。自己无精打彩地下楼就去告诉卫尚志,了结这一重公案。倒是卫尚志知道得更清楚,笑道:“你的人情算是落空了,他自己已经把田、房契交到军法处作了押品。”伯坚道:“你们要这东西作什么用?”卫尚志笑道:“我们自然还是靠了这个到本镇上去借钱。”伯坚摇了一摇头道:“你们自负是仁义之师,都还如此,足见打仗总不是一件好事。”卫尚志笑道:“你不要说打仗不是好事,你还非加入我们的团体不可。你不是想回家吗?我告诉了一个消息,一两天之内我们就要去攻西平,攻下西平之后抄上了安乐的后路,敌人不攻自退,你可以太太平平回家了。”伯坚本坐着的,突然站起来道:“你这话是真的?设若联合军不退呢?”卫尚志微笑道:“那有什么疑问,我们自然是和他打上一仗。”伯坚道:“那糟了!别的罢了,我的老母六十多岁了,若在炮火围城中过起日子来,岂不把她吓坏了!”卫尚志道:“但是在军事方而观测,设若我们的军队占了西平,联合军决不能守安乐。你不放心,你何妨跟着我们军队一路去看看?我们师长还差两名秘书,我一引荐准保成功。你跟着师长,在前线最后的地方,那是很安全的。”伯坚笑道:“我现在只有一条性命,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你到星球里也可以。不过,不能不让我想看老母。”卫尚志笑道:“这年头还有谈孝道的,很难得。但不知道府上除了令堂而外,还有别人可挂念的没有?”伯坚道:“有个叔叔。老实说我不十分惦记;有个兄弟,也足以自立。”卫尚志道:“还有爱妻呢?”伯坚道:“我还没有结婚。”卫尚志笑道:“没有结婚,至少还有个爱人。若不是有个爱人,你不会如此挂念家里的。”伯坚微微地一笑,看到桌上放有卷烟,取了一根在手。四周乱寻了一阵火柴。好容易在窗子缝里找着一根,在桌面上擦着点了烟,也只抽得一口,又将烟头在桌上涂熄了。卫尚志斜坐着,用右手一个食指擦摩着上嘴唇的短胡子,噗嗤一声笑道:“这次到西平去,我二十四分赞成,我也有个爱人在那里呢。”伯坚道:“你的爱人怎么会在西平?”卫尚志道:“我在省城念书的时候就认得她,她是师范学校的高材生呢!后来我投了军,她也毕业回家了。我们在前几个月还通着信,到了西平我引着你见一见,你一定也会赞成的。”伯坚看了他只管嘻嘻地笑将起来。卫尚志依然用个指头擦着胡楂子,笑道:“谈到了爱人两个字你就笑了。”伯坚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笑这个,我想你前晚在商会里和人家勒捐的时候,就是那样强硬,真个一笑比黄河清。现在你谈到女人,就是乐不可支的样子,岂不是和平常人一样。”卫尚志笑道:“谈到女人不笑的,那恐怕是个大傻瓜。我真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团体,无论谈什么,甚至于谈女人,都可以找一个同调了。现在师长正问着,我和你先进去介绍介绍。”说着,他留了伯坚在屋子里,先走开了。过了一会,他笑着走了来,一伸手拍着伯坚的肩膀道:“我知道一说就成,师长就请你进去谈谈。”伯坚作梦不会想到当了师长的秘书。多少人富贵起来,都是走军队求出身的,自己有了这个机会,不求富贵则已,若要求富贵,当然比平常的人乱钻乱碰好得多。听说师长请,自是一喜,而况这位夏师长已经见过一回,究竟认识几个字,和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夫总好一点,当时很高兴地由卫尚志引去见了夏云峰。夏云峰也说了几句冠冕话,什么为国家出力、为人民奋斗,都是很受听的字眼。自这日起,伯坚就留在这师部里供职。因为得了神甫的保护,不能不辞而别,就特意去谢谢他。神甫听说他做了师长的秘书,学着中国人连连作揖,恭喜了一阵。伯坚想起前两天和他所说厌恶战事的话,倒有些难为情,自己也无甚可说,约了后会而别。

  又过了一天,夏师长在本镇搜罗的二十万款子已得有十八九万,这里也不必留恋了,当日就下了命令准备开拔。他们沿途拉的民伕已经不少,在茶香镇大劫之后又搜括了这些银钱,也就不再拉伕了,少了一道拉伕的手续,开拔起来比较是爽快。次日天色未明伯坚让军号声催醒,屋子里也并没有灯,只是隔了窗户,看见屋角上一丛黑树影子,露出灰色的天幕。伯坚就住在夏云峰的隔壁屋子里,同屋子有个秘书舒伟成,他先起床了,笑道:“曾秘书,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你有什么东西,应当收拾收拾。”伯坚笑道:“我一床军毯和一身制服还是卫参谋代办的,有什么可收拾的!”舒伟成笑道:“老兄是个新从军的,我所知道的不能不告诉你。我们这回去攻西平,有一百二十里路旱道,而且要穿过安乐县境的一角,是很危险的。夏师长刚才已接得总司令的命令,限今天下午九点钟以前赶到西平城外,立刻施行包围。这一开拔,路上连大小解的工夫都没有,最好是动身以前把自身上的事都办完了。”伯坚道:“紧急行军也不过日走八十里,现在走一百二十里还要打仗,弟兄们消受得了吗?”舒伟成笑道:“你这是军事教科书上的话,哪里能算事!这次我们打到茶香镇来,不就是突然跑过百多里,出于联盟军意料之外的吗?设若按着军事教科书向前打,恐怕我们还没有到这里,他们已迎上前去打我们了。”伯坚道:“若是走一百二十里,那会要了我半条命。”舒伟成道:“这个你倒不必发愁,我们都有马可骑。只是骑一百多里路的马也不容易,下得地来,恐怕你会走不动路。”正说到这里,又听到吹第二遍号,已经是吃早饭的军号了。伯坚和舒伟成马上一同下楼,就和师长左右的人同在一处吃饭。他们所用的碗筷甚至于厨子都是银行里原来的,饭菜自然是好。这时天色还没有十分大亮,鱼肚色的天幕发出模糊的光亮由纸窗里穿进来,桌上的碗碟也不过刚看清楚。举起筷子,同桌的人已是如雨点一般向碗里落将下去;自己也不过扒了三四口饭,同桌的人已是抢着盛饭,吃完了一碗时,满桌子人都放下碗筷了。伯坚先跟着联盟军走两天,逐次吃着咸菜黑馒首行军的时候,一面走还可以一面吃,倒也无所谓。现在到了同盟军,吃起饭来每餐是跟不上,不曾吃过一餐饱饭,只得饭后另找补一些的充饥。今天这一餐饭尤其是快,伯坚虽也是赶着吃,但是满桌的人前后只有一分钟之差,将筷子一放,齐齐地比着放在面前,大家突然向上一站。伯坚连筷子也不曾比齐,就站起来了。后来听舒伟成说,师长若在面前,吃饭只许十分钟的工夫,到了前线就更紧。筷子不比起站起来,就要打五十军棍,伯坚听了这话倒捏了一把汗。

  当时大家吃完了饭,接着便听到了召集的号令。这军号也是一种神秘的东西,不懂的人不觉什么,军人一听这种号自己会催促自己把动作赶快做完。伯坚听了这号,自也有点心慌,好在有个舒伟成同路,随时随地可以请他作指导。大家忙乱了一阵,师部附近的卫队业已出发。这个时候,伯坚已不能再和夏云峰讲平等了,早早地随着舒伟成同了干部人员在楼梯下一所过道间两旁分班站立。位置高一点的,比较自由,还可以伸出一只右脚斜站着,其余的人都直着脖子,挺着胸脯,两手下垂,连咳嗽一声都得极力忍耐着,万一忍耐不住才回转头去偷着咳一下。位置高的人也是不大说话,偶然有事也同在病人房里一般轻轻地说着。一会儿工夫,夏师长下楼了,大家一齐立正,伯坚一人未便独异,也是立正。但是他心里想着:“出世以来,除了被人拉伕去受了压迫而外,自动地低首下决心要以当秘书开始了。作官,对了老百姓是一种得意,对了上司可就是一种侮辱。”因之每次见了夏云峰,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惭,这一次又是更甚的了。夏师长在巷里走出了大门,做人巷的人也就立刻活动随着出来,走路的走路,骑马的骑马,向前进发。伯坚也骑了一匹马随在师长之后,在马上听到远远的军鼓军号声,一条大直街上,一条蠕蠕而动的人影与面前的队伍联成一气那步伐声哗喳、哗喳地响着,反映着街两边的老百姓,鸦雀无声地呆着站在那里看。有些胆小的,好像军队经过,他们带有杀气触人,不知不觉各退上几步。伯坚坐在马上,虽不至于顾盼自雄,可是感到一种威严的趣味,怪不得带过了兵的人,无论如何也抛不开兵权了。他坐在马上随着大军向前进发,每走十里休息五分钟,走二十里休息十分钟。在这个十分钟,大小解、水壶上水、整理背囊,都抢着去做。伯坚是骑在马上的,这还不感到什么痛苦。却是走到六十里打过中尖之后,忽然天上乌云四合,望着西南角,在乌云团结的下面露出一线青天,在那里放出向西微偏的日光来,日光反映着,只见天上一片青黑色的烟雾,向下直垂,又仿佛是万道黑线织成微细的丝幕在那里挂着一般。这是行旷野的人所常看到的景致,乃是远处的雨脚,不是那地方下着大雨,不会有这种现象的。心里便想着:“这若是下起雨来怎样办?要走,没有雨伞,要住下,平常的小村庄里,也绝不能立刻招待六七千来宾。”如此一想,心里就不住地踌躇着,不知道夏师长对于此事是怎样办?随在他的马后,偷看他的神气,似乎毫不介意,不时地见他抬起一只手来去拧胡子,这更表示着他是欢喜之极了。看看军队,犹如一条极大的长蛇,在莽莽平芜的旷野之中蜿蜒着前进,并不知道前面在下大雨。大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天色也越走越黑,那黑云缝里露出的日光已失所在,大家仿佛走人黑云罩下了。不多一会,迎面呼噜噜一片响声,由远而近迎将上来,所有眼面前的田禾、树木,一齐纷纷摇倒,人行道上的尘土冒着黑雾飞上半天,天空里来不及飞回巢的燕子都倒飞了去,原来是一阵很大的西南风刮将来了。伯坚坐在马上,让迎面的大风一刮,已是支持不了,加之那风刮起的灰尘向人身上脸上乱扑,眼睛都睁不开来,如何能向前走?但是一行队伍,大家都依然走着,不动声色,自己一个人又能有什么表示?只得闭一会眼,睁一会眼,极力地镇定着。坐在马上这样挣死命地走着,人都有些昏迷了,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路,只觉哗啦啦一阵响声由远而近,睁眼看时,乃是如垂穗子还密的雨突然地逼到了面前,最前线的队伍已经走进雨林里了。心里想着:“原来是冒着雨走的,这苦可吃大了。”也只刚刚转了这个念头,雨林子已迎上前来将人马完全罩住。看看夏师长,坐在马上动也不曾一动,也只好像天晴的一般走,由雨去打。不到五分钟的工夫,由头至脚连一根纱干的也没有,外面的军服湿透了,里面的衫衣将身体裹得铁紧,帽子上水积多了,只管向脸上流,先还用手到脸上去摸摸,后来摸不胜摸,也就随它去了。在大雨里面足足走有两小时,雨是大一阵小一阵地向下落,身上湿着已不管它了,只是那一阵冷气,只管由脊梁胸脯两方面向着身子里夹攻,不必说什么痛苦,便觉吸呼不痛快,喘起气来。好容易过了这两小时,雨已住了,身上虽不见得好受,心里仿佛安静一点。然而下面又发生起问题来,所经过的道路全成了泥沟,人一脚踹下去泥总盖过脚背,有些地方还留着大一片小一洼的水,走到里面水过膝盖。伯坚在马上看着走路的人如此,骑在马上的人虽不吃这个苦,当那马蹄子拔着泥浆啷喳作响的时候更是耽心,一个不稳,自然连人和马一齐滚到泥浆里去。

  这时夏云峰好像想到一件什么心事,在马上告诉了马前的传令兵几句话,那传令兵在马上加了一鞭踏着泥浆乱飞,跑到前面去对两个旅长传话。不多大的工夫两个旅长骑着马到夏师长面前来了,他们三人三匹马,川字形儿走着,一路商量着什么事情似的。约有十分钟的工夫,这两个旅长飞马上前,立刻便见这些军士们走得更起劲,原来走十里路的一段休息现在也免了,只是拖泥带水向前挨着走。伯坚在学校里向来是个喜欢运动的人,出门也爱骑牲口,所以初骑在马上还不觉怎样的累人,这时可不然了,脚不敢松镫,手不敢松缰,瞻前顾后,总怕摔下来。摔下马来,跌一身泥浆那都是小事,让大家看到那岂不是一件笑话?因之心里受累比身上受累,又加进一层。在大雨之后,只走十几里路,人已周身无力,骑的马也不住点着头拔它的腿,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约莫走了五六里路,经过一个市镇,这才得着一点休息的时间。原来他们早派了一队骑兵抢先跑到了这镇上,通知这里的商民:军队经过,并不驻扎,限两小时以内预备下一百桶开水,三万个馒头,此外随便预备些咸菜白糖。这里的商民听说军队经过不驻扎,这一点小小的破费哪敢怠慢?只一条大街上就抢着办了,免得分头知会来不及。大批队伍到了时已是三小时以后,因之商民为讨好起见,将街上所有的猪肉、鸡蛋、豆腐干都做好了,用大木盆盛着等候。

  军队到了这镇上,虽然休息并不散队,架了枪,就在沿街人家屋檐下或坐或站,商民也就沿着屋檐放下吃喝东西,军士们自有领袖督率着取食。伯坚跟了师长总算特别有好处,下得马来同走进一家饭店店堂里来。这两只大腿,真合了舒伟成的话,又疲又痛,似乎这两条腿分开着竟有些合不拢来了。先前见同事们站着,自己也只好站着,后来夏云峰点了头吩咐大家可以随便休息,这才远远地找了一副座位坐下。究竟这师长的地位与旁人不同,那些商民知道这里休息,另外预备了几碗鱼肉送了过来,还有几个人穿了长袍马褂到饭店里来请见。夏云峰见着他们也敷衍了几句,但是跟着师长的人,为了观瞻所系,大家不能不站起来排班,伯坚在许多人里头当然是一样。他不坐倒也罢了,他坐着休息了这一会,两条腿简直站立不起来,勉强地用手撑了桌子靠住站定,所幸那几个人民代表真有点怕师长,说了几句就走了。伯坚重坐下来,已经有随从兵将馒头开水一齐搬来桌上,大家吃起来。伯坚受了教训,拿着馒头连嚼带咽,一秒钟不敢停留。也不知是何缘故,一连吃了五个馒头还像不曾进了食物一般,比平常的日子已经是过分了。只吃了一个八成饱,夏师长已经站起身来,大家虽不同一张桌子,远远见他站起也都站起来了。伯坚这时候心里什么名利都不想,倘若给他换上一套干衣,再给他一个高枕头、一床被褥让他去睡觉,就是明天要处分他的死刑,他都愿意。考量一下何去何从,万不得已,就是让他在这饭店店堂里再坐个一二小时,任什么不做,也觉比做了大官快活,然而已是不能了。外面归队的号吹将起来,大家纷纷地走出店去,伯坚顿了一顿,咬着牙拔了腿走出门来。一看这大街上,黑泥淘洗得更深更烂,兵士们都如醉人一般在泥里走了过去,各人的马也都由马夫上了饱食,牵来在店门口等候着了。夏师长首先上马踏进泥浆来,大家也就跟着出了这个镇市。

  军队有点变动:有一旅人抄着小路分出去,没有分出去的,有一部分继续地赶着走,一部分走一程,休息一程,也分成了两队。听说是离西平城只五十里,这是要充分地警戒,预备随时发生战事了。伯坚心想:“这时正成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已是人困马乏,哪里还有一点力气。别人不知道,就以自己而论,跳下马来,有敌人追杀,那只好受死。”心里如此想着,只觉倦得厉害,糊里糊涂地只管跟着大众的军伍向前走。这天色忽然又变了,满天的乌云一齐拥到东北角,西南角上现出一大块蔚蓝色的天,在中间泛着一些青色和白色的云彩。太阳向下沉到一层如堆棉絮的云层上去,阳光射到大地上,更作金黄色,而同时映着东北角的天气也就格外沉郁了。这种的景致,看去固然是很好,但是在伯坚心里却有这样一个感想:“明天还看得到看不到这太阳呢?这太阳的颜色多么渗淡可怕呀。”在这样凄凉惶恐的情景里,不多一会天色便黑了,越走越黑,最后仅仅只可以看到身前一点树丛土堆的黑影,以外便毫无所见。在刚黑的时候,官佐以至兵士们,大家都在帽子上加了一个白布罩,队伍里面也挑出许多小白旗。伯坚原先不知是何用意,现在于黑洞洞的空中隐约可以看到白点,知道自己队伍在前面,或左、或右,这才明白了,原是自己人的标帜。不过这晚上走这生疏的道路,愈现着困难了,白点儿摇摇动动走得极慢,黑暗中也不知道走有多少路,也不知经过有多少时候。在一片犬吠声中,走到了一个大村庄上,夏云峰下令露营。大家如得着了皇恩大赦一般,下马的下马,架枪的架枪,都在黑暗中摸索地方去休息。所有队伍依然不准亮火,只有夏云峰身边护兵带了几个手电灯,四周一照,大树林下有一所破小庙,夏云峰带着随从一路进破庙去。进了庙才点上两个灯笼,一照,庙里只正中一个破神龛,此外并无所有。他坐在石香炉上,大家却在石阶上坐着。这时他手下的孔旅长进来报告,这里到西平城下,只有七里了,先开的一团也在前村露营,早将这里平安占据。夏云峰在身上掏出一卷地图,放在土堆的佛案上,护兵伸着灯笼过来,他看了一阵便问孔旅长道:“一路得的报告,城里敌人有没有动作?”孔旅长道:“据侦探刚刚报告,东门外驻有敌人一团,他们有相当的戒备,我们地理不熟,就是这一点可注意,得先把他扑灭。”正说着护兵引了一个满身泥浆的兵士进来,他立正一举手道:“报告,我第二旅先头部队已平安占据西门外十里平头村!”夏云峰听说,又在身上掏出了地图在灯笼下照了一照,笑对孔旅长道:“现在是时候了,派第七团去冲散东门外那一团敌人,第八团攻城。现在天上阴云满布,一会还有雨来,趁着风暴攻了上去,准可以成功。敌人作梦不料到我们会抄到西平来,若是有风暴,他们也决不会像在前线那样警戒的,我们正可以得手。”孔旅长举着手退出去了。果然合了夏云峰的话,立刻希沙希沙落下一阵大雨,这庙前后本有一片树林,雨点打在上面,加之大风将枝叶卷着一吹,那声音犹如江海里面波涛汹涌。天上的电光一下闪过来,一下闪过去,雷声哗啦哗啦直在前后震动。当那一片紫色电光向眼前一闪的时候,可以看到屋檐下的檐溜如牵绳子一般成排地向下落,这雨自然是大极了。同时这电光照着破庙墙上左右许多窟窿,上面一个半歪的神龛坐着一个断手脚的蓝脸神像,神龛下的蛛丝网抖颤不已。在这种风雨雷电之下,真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夏云峰坐在石香炉上吸着烟,只是静静地出神,好像听什么。也不过半小时之久,突然一阵机关枪声和排枪声,夹在雨声里出现,夏云峰跳了起来,就向庙外走。所有随从他的人见他向外走,自然也跟了出去。夏云峰回头喝了一声:“熄灯!”已是跑入了雨林子里站在一个土堆上去瞭望,这里灯笼一灭,大家全跑出庙来。朝前面远望正是平原,火光就地成团地开着火,向黑暗的空中飞了去,有的射出极长的流星,射到半天,忽然散成许多火光,向下再落。在这洞黑的夜色里,若不知道这是战场,那就极是好看。这些火光一个一个继续着向上冒,只有当是天空里许多星爆炸了还可相拟得像一点。若向地上看,便是许多火团连成了一道光带,这光带在大雨里头罩着一层濛濛的水雾,真是奇观。那种靠地的火光,正是枪口里打出去的子弹。那战事的紧迫自是可想而知。同时这种枪炮声也就夹着雷声、雨声乱轰,比茶香镇所听的战声却又不同,这就只有奇诡,可不见得上次那样的恐怖。只是人站立在雨里头,被冷水淋得无处不到,又洗了个冷水澡,重复难过起来。这时虽然还是夏天,大雨只管淋着,没有一个擦干的机会,冷气就不住地向身体里面打了进去。也不知是何原故,两只腿仿佛有些抖颤,接着这抖颤由下向上直逼到嘴唇上来,连自己的牙齿也一齐抖颤着。正自这样苦恼,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觉得面前一种异常的震动,一个很大的响声打得地上的泥点溅人一身,伯坚站在这雨中间,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好在这种时间是非常地短促,一下就过去了。待伯坚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见在场的人除了自己都是由泥浆里站将起来,这才醒悟了刚才是身边落了一个炮弹,他们都卧倒的,自己不知道,几乎成了肉酱了。这一知道,虽然已是事后,也让自己身上出了一阵痛快的热汗。夏云峰站在雨中,先骂了一声“妈的!”接着道:“这样的混蛋也出来打仗!敌人快冲到身边了还朝着这样远的地方开炮。哈哈,行了,你们来看,这一支火光冲上来,岂不是我们二旅已冲到了西门放火了?我们上!”说着话,卫队长在黑雨里奉着命令督率了有百名卫队前进,大家都不骑马了,紧随在卫队之后,拖泥带水地向前走。

  伯坚虽然在雨里走了一天,可是都骑在马上并不知道泥地里是什么情形。现在到泥地里一走,快了怕滑,缓了又拔不动脚,实在难受。天上的雷声仍然跟着电光一声一响,直在人头上来去,那前面的火光,这时也更为光耀,一片都是卜卜刷刷的枪声,差不多到短兵相接着的时候,用不着各种大小炮了。夏云峰一声不响,依然一步一步在黑暗里向前走着,他手下的卫兵已是派出去好几批通知孔旅长,师长已经亲自前来督战。大家也不过走了二里路,大路边有几户人家,有两处大门大开,门里亮着灯火,却是一点人声没有,大概屋主人逃难走了。门既是开的,夏云峰站在门外,让几个兵士先进去搜索了一遍,里面果然无人,大家就向屋里一拥。伯坚看这人家,一切都如平常,只是没有主人,堂屋里一个小摇篮,里面有一个小孩睡得正甜。这逃难的真是去得慌迫,连小孩都不曾带去。夏云峰见正中桌上有盏煤油灯,展开地图便伏在桌上看,他将一个食指在地图上乱画了一阵。随从都在堂屋子里站着,他突然向上一站,在衣袋里掏出一叠纸条和铅笔,用铅笔连书带草地写了几行字,写完了对一个卫队排长一望道:“带四个弟兄,把这道命令传给孔旅长。”排长行个军礼,接着命令去了。伯坚看那神气也知道这命令的重要,这战事一定是更为激烈的。这道命令传出去以后,夏云峰似乎也感到一种不安宁,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恰好摇篮里那个小婴孩让天上一个大雷炸醒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夏云峰不耐听,便走出屋来。他一走大家自然也跟着走,伯坚虽想到那个小孩可怜,也不敢过去看看。走出屋来,远些地方又是轰然枪炮声同起,和这近处的枪声互相呼应,在那黑雨中,只见一片火光由下向上,大半边天都是红的,仿佛是城上的守军也和攻城的军队开上了火了。伯坚这时已不知道害怕,倒想看一看前面阵线究竟是怎么个样子?突然间前方一阵呐喊的人声:“杀呀杀呀!”近处那紧密激烈的枪声也随着杀声不松,在这种凶恶凄惨的声音里,四面八方都是那急促的号声,催着军队冲锋。这种喊声、号声也不过闹到半小时,突然一齐停止,这显然是表示着这一战已是告了结束了,至于是胜是败却还不得而知。夏云峰本人已紧张起来,爬上人家的一堵矮墙向前面望着呆立不动。不过未久的时候,早有一个骑兵飞跑过来一跳下马,听说师长站在墙上,就大声报告:“已占领东门外敌人阵地,敌人全部溃退,我军正在追击!”夏云峰听了这个报告,由墙上向地下一跳,笑起来道:“好了,西平拿到手了,明天我们在西平城里吃早饭吧。”正这样说着,第二报告又到,都是获胜的消息,夏云峰如释重负一般,带着笑容又回了那敞开大门的民家。接连着下了好几道命令,这命令下去不久,那围攻西平的枪炮又如潮涌放起,要知同盟军能攻下西平也无,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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