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夏云峰的军队占领了东门外的敌阵,西平城便是合围成功。夏云峰一想:“不趁这个时候把西平城夺下,到了明天,自己的军队固然是锐气已失,敌军也就更容易布置防御。那时再要攻城就更为困难。”因之他就下了几道命令,把占领东门外的一团人留作预备队,暂时休息,其余的军队一律攻城,限在天色未亮以前要把城攻下。这道命令下了之后,接上又是第二次紧张。夏师长查看地图,前去二里路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排树林的高坡,带着随从立刻向那里走。伯坚明知道原来到城根只有七八里路,再向前走这危险性就更大了。不过师长本人既是亲自向前,全军的主脑在这里,当然是不十分要紧,只能把死亡丢在一边,跟了向前走。暗中摸索着的时候,已走到了自己炮兵的阵地,不能再向前了。这里是一排高的河岸,炮车就架在这河岸树丛里,向前放去,黑暗中火光一涌,一种强烈的响声竟把地皮都震动了。这边的炮放出去,那边城墙上的炮也回射过来,那炮弹若是落在附近,地皮更震动得厉害。在这种声浪震荡中,真个合了那句俗语心惊肉跳。夏云峰到了河岸下,紧紧地贴河岸站着,让卫兵射着手电灯,他不断地用铅笔写着字条,交给兵士送给两个旅长。这前面攻城的枪声,因为这里督战的命令非常急迫,也就一秒钟也不间断。夏云峰站在那里蹲也不蹲一下,有时爬上河岸去看看,有时又站下来看看。伯坚将身上的表拿出来就着手电筒一看,已经两点三刻了,离着攻下这城的限期不过是一小时。这个时节,到了四点钟天也就大亮了,既是有了攻城时刻,在这一小时以内就不能不努力把城攻下。因之这边攻城的枪声格外激烈,约莫又相持了半小时,便发生了一片喊杀声,很是凄惨。大概是这边的军队扒城冲锋了。然而这种喊杀声随起随落,不多一会儿就没有了。看看天色渐渐变着鱼白色慢慢地天亮,由面前的人物以至远处的村庄,次第看得清楚,城依然未曾攻下。夏云峰只得下命令停止攻击,把所有攻城的军队一齐调到离城较远的地方来休息,不过还取包围之势。因为这东门外的河岸是一道天然的高大战壕,所以这一方面的军队都渡过河来,各藏在河岸下。夏云峰未曾把城攻下,心里很有些懊丧,依然不肯放松,自己也在这里驻节,不向后走。这时雨已住了多时,东边虽还不曾出太阳,乌云已慢慢地开展放着白光。看这边河岸,微微地向前突出,岸上高大的杨柳下面长着丛密的水竹,两头一看,一条绿岗子简直是绿到天尽头。这河原是一条干沙河,现在都看到黄色的水卷着鱼斑浪头流去,大概这是昨日一场暴雨下的水,不过水只一二尺深,还不是怎样汹涌。随着两河岸,也不断地架着石桥和板桥,由对面的绿叶梢头可以看到这西平城里的高塔尖。以上的情形,都是伯坚随着师长偷上河岸观察得来的。由这河岸向东,原来的大路边有一丛树林,露出一带红墙,是一所龙王庙。夏师长带了随从同进庙去,里面有个老和尚迎接到佛堂里去,也有些茶水敬奉,比昨晚上躲雨的那个破庙就好得多了。
夏师长坐下之后,立刻下令召集团长以上的军官开军事会议。他见伯坚形容憔悴,念他是个书生新来投军的,不能太苦了,给了他三小时的假让他去休息。伯坚有生以来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师长开了大恩让他去休息,这倒不要辜负了。因之缓步走到庙后找着老和尚,要了几个蒲团,放到配殿的小石坛上,放下身来睡觉。因为不过是给了三小时的假,纵然睡也不可超过这三小时。睡是睡,可不能把胆太放大了,所以他闭上了眼睛睡,心里不肯坦然睡过去,似乎半醒着,其实也不是醒着,却是在作梦。一会儿在大雨里,一会儿在大炮边下,一会儿在茶香镇火堆里,那种种幻象,犹如演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在面前演过去。猛然觉得有一颗子弹射到脸上,全身抖颤着吓得跳起来,睁眼一看,身上有一根枯树枝儿,石坛后面有颗大松树,上面有只鸦鹊正在蹦跳。掏出身上的表看看,已经睡了一小时有半了。心想:纵然是睡,也睡不安稳的,不要因此误了事,不必睡了。站了起来,揉了一揉眼睛,却又有一样奇怪的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这庙墙外,左一股青烟右一股青烟只管向半空里飘荡,此外却也不听到有什么声息,这是什么玩意?倒不能不看看。于是悄悄地由庙门后走出去,只见那树林子里左一堆火右一堆火,好些兵围在地下坐着,这倒是不易猜想的一件事。小说上有什么纵火生烟、布下疑兵之计的那一套,莫非这是疑阵?慢慢地走到林子里,只见那些火都是树枝枯叶烧着的,兵土们还不住地在四周搜罗枝叶向上堆。火头上横架着一根树干,两端用树株撑起来,在树干正中一连串地挂了七八个小饭盒,这原是兵士们装了饭带在火线上去用的,现在就用这个在火上烤,大概是煮饭了。果然另见有兵士,将饭盒打开,把饭倒在盖上便吃。这种烧饭的法子,在树林子外沿着河岸下,一堆一堆地向前连贯着,一直到很远的地方,虽不看到火,依然还有烟冒出。
伯坚看这些兵士都是很从容的样子,预料目前也不会开火,顺步走出树林就顺着河沿下面走了去。大概走有一二里路,忽然河岸上有一个大缺口,并无树木挡住。由缺口向对过望去,这西平县的城墙竟是整个的露在外面,估量远近还不到五里地。伯坚吓得连忙向回一缩,这若是让守城的兵看到了,赏将一粒子弹,也许就没有命了。掏出身上的表一看只有半点钟的假了,小心一点,还是先回去吧。他如此想着,回转身来便待要走,不料不先不后就在这个时候,轰的一声这边向城墙上打过去一炮。这炮一响,接着陆陆续续地不断地有炮向城上打去,那城墙上先是寂然,随后也回击过来。伯坚回头一看,这边的军队已布了散兵线,向河岸上压迫过去,自己若是向本阵走,在人家枪口,问起口号来,怕说得不对。要向前走,又是敌人的目标,这真为难极了,见附近有一丛芦苇,不问好歹就向里一钻。不料这芦苇外边乃是虚的,就在这一钻身子向下一滚,觉得身上一凉眼前一黑,定神细看,原来是个岸上向河里放水的暗沟。沟有一丈多深,两面陡立却不容易爬上去。心想:“这倒是个极好的战壕,不如暂在这里躲避一下。”伯坚把身子缩在暗处朝上望,洞上面已经有军队走了过去,接着那枪声、炮声也就繁密起来了。伯坚为了安全起见,索兴顺着洞走,洞口上离着河水约还有二三尺远,伏着身子向外一看,望得对面清清楚楚。自己这面的步兵已经过河去有一里多路,前面的已是看不见,后面的全趴在地上蛇行,直向稻田里面钻。那城墙上一阵阵白烟和黑烟都向着稻田里射,还有稻田里的烟也向上冒着。就在这个时候,正对面一堵城墙上不住地有尘土突然向半空里冒起,下面很大,越上越尖,上得不能上了,突然又落下来。原来这正是炮弹射到了那地方,将尘土激起。这尘土不住地受着炮弹轰起,那里就去了好些垛子,同时那里的守兵受着炮火的威胁,也都散开,不曾在那里远击。这边看到是机会,一声冲锋的军号响着,立刻有一大群兵士成了密集队,向城墙边冲了过去,当着这里兵士冲锋的正面,那里的城墙为大炮所轰击坍下来了一片,坍倒的地方砖土由上溜下,成了一个斜坡。远望那斜坡头上,架着两挺机关枪,卜卜卜只管朝着进攻的军队扫射。冲锋的兵士半蹲半站,端了枪对了那机关枪走。离着那城缺口不远,有一个小土堆,在土堆这边,兵士一个跟着一个,也有在半路上倒下的,也有在土堆上倒下的,始终就没有人再冲过那土堆。同时那城的缺口处,有许多兵士背着土袋石块在那里补城,冲锋的军队里忽然一阵震天的呐喊声:“杀呀杀呀!”那冲锋的军号吹出去那惨酷猛烈的声来。只见一大群黑点如云腾雨走一般向着那缺口拥了过去,在那土堆边,虽也看见那人影散乱倒下,但是这回去的人太多了,机关枪已来不及射击,已有一部分跑过了土堆。尘头和青烟乱冒,料着已是拿了榴弹向城墙上抛了去,机关枪声忽然止住,又是一大批人冲过了那土堆,由斜坡直上。伯坚在沟眼里看到替这些冲锋的兵士先干了一身汗,以为他们算逃过了一个死关了。不料那守城的军队依然是不弱,见这边军队冲上了斜坡,调了一大批兵来,用人向前,在那缺口里堵上。这里冲上去的军队,脚还不曾站定,守城军又一个迎头痛击,抵抗不住,纷纷地又向斜坡下退。所幸攻城的援军已跟踪拥到了坡下,连跳带跑,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逼着拥上了城墙。前面的人几次冲锋,已是筋疲力尽,被守城兵一抵,远远看到如滚圆球一样由城上滚了下来。滚了一阵,后面的兵到底是拥将上去了,这才不见那缺口上有什么冲突,所有后面的攻城军队,都纷纷地由那里上去了。伯坚看得清楚,西平城总算是占领了,慢慢地由沟眼里钻出,一看这河岸附近已经不见自己的军队,自然都是攻城去了。不知道夏云峰是不是也上了前面?若是单单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后面,就不算是临阵脱逃也是擅离职守,恐怕是要治罪的。一人顺着河岸赶紧向龙王庙一跑,所幸到了庙外看到树林子里依然站着卫兵,拴着马匹,不像是师长走开了的样子,绕着湾子由庙后进去。
所幸夏云峰刚才全副精神都注在占领西平这一件事上,身边短少一二个军佐自是值不得注意的一件事,所以没有工夫过问伯坚的休息时候满了没有。伯坚悄悄地走到前面正殿上,只见他一手插在裤兜内,一手拧了胡子尖不住地在廊下踱来踱去,脸上同时也就一阵阵地露着微笑,只见他的眉毛那样不住地掀动,也可以知道他是得意之极了。这时接二连三的兵士回来报捷,说是完全占领了西平,城里的敌军不到两团,都已缴械了。夏云峰得了许多报告之后,证实到城里去已经是十分平安无事的了,就下令干部全体进城。在一处的人都欢喜若狂,忙着捆起随身东西预备进城。伯坚虽不像他们有什么贪功的意思,然而进城之后可以痛痛快快地休息起来,也是一大乐,至少还有几天不愁有什么危险的了。在这大家满脸喜气的时候,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簇拥着师长进城。夏云峰挺了腰子坐在马背上,将腰边悬的那个望远镜不时地举了起来向城里望着。过了河岸,那田垄上和人行路上已陆续发现兵士的死尸,有的仰卧着,有的伏着,还有半截身子插进田泥里半截身子倒伏在田垄上的,也有抱了一支枪抓在树兜上一个血头嵌入树皮上的,看那样子都觉很凄惨。但是夏师长坐在马上只管举了望远镜注意城上的动静,这些死尸似乎是路上站着的活人一样,他一点也不动心。这进城的人越向前,遇到死尸越多。到了距城一千米远上下,正是一片平原,树木也不曾有一棵,这死尸随地摊着,几步路就是一个人,走到这里,可以说前后左右全是死人。死尸身边多半有一滩血迹,或者是紫色或者是黑色。伯坚骑在马上,仔细留意,好容易不踏着死尸,但是不住地踏着血迹,在别人虽然不算什么,伯坚却是初见这样残忍,心里总是难受。走过了这一片平原,便是枪子来不及射着的地点,地下摊着的死尸便少得多。偶然发现两个,却是半截的尸体,尸边有一丛荆棘,上面倒挂着一只人手,手上的衣袖没脱去,挂在刺上让风吹着,还有些摆动。由情形上揣测这当然是地雷或炸弹炸的,因为离死尸不远,地上炸有个大窟窿呢。这一条人行路正在这荆棘外绕着走,看了这断手在树上摆动,说不出来是怕也说不出来是不忍,眼睛真不能对那上面望着。过了这里,快到城墙边,自己占领西平的军队已是大开着城门,由城门口布着警卫的兵士过来,这才开始不见死尸了。夏师长前面的卫队,上着刺刀荷着枪,最前面军号吹着,军鼓打着,大家踏着那得得作响的脚步,那一股子劲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像刚才所见的那些死尸都不是自己弟兄们了。在这样军乐大作的当儿,大家进了城门。一到城边,先进城的孔、阮两旅长早迎着向前,然后和夏师长并马而行,一路说着话向预备的行辕而去。
这城里的大街,经昨晚这一宿的战事,都是家家紧着两扇大门,路上也不见一个百姓的影子。伯坚对于这事倒有了一些经验,大概军队所驻的地方就是见不着百姓的地方,这西平城里没有见着百姓,也就不足为怪了。孔旅长还没有打听得城里什么地方好让师长驻节,为种种便利起见,引导着夏师长一直向县公署来。这县里的知事是联合军的一个团部军需兼任的,联合军一打了败仗,他也就逃到一个民家去藏着,县公署里所有的东西都不曾带走一件。夏云峰来此,算是睡的床褥也早已预备,用不着张罗了。到了县公署里,由师长以至卫队,都各得其所地分占了现成的屋子,伯坚自己已住得舒服。第一二天,忙着和师长起报捷通电、出安民告示,以至于和各团体来往的信札,虽不整日的工作,但不知何时有事何时无事,并没有离开师部。到了第四日,在毒烈的太阳下面,几阵东南风吹来,只觉空气里面有一种恶劣的气味,既不是大粪臭,也不是烂泥臭,闻到这种气味便觉心中一阵作恶,要吐出来。待仔细观看屋里屋外,又并没有不洁净的东西,而且那气味随着也没有了。起初以为是什么心理作用,但是不过多久,第二阵的怪味又吹了过来其臭更甚。后来看到行辕中人交头接耳,说是要赶快组织掩埋队,不然过一两天埋也不好埋了,听说城墙上死人就不少。伯坚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死尸臭。本来这样六月炎天,死尸暴露四五天没有不腐烂的。县公署离着冲锋的城口路不算近,这里都闻到臭味,想必已是腐烂得很厉害了。心想:“这一种惨状,不必亲自去看,只是揣想着也就很可知了。”不料他如此想着,恰是事有凑巧,当天夏云峰就下令抽调一营人组织掩埋队,而且派伯坚和卫尚志当师长的代表,亲自去监督。伯坚接着这个命令,就将卫尚志找到一边去商量,这地方当然是有毒的,要带些什么东西防疫?卫尚志道:“战场上哪里能讲究许多卫生,你受不过气味带两根葱去塞了鼻子眼就行了。当掩埋队的,都要带着消毒口罩和花露水手巾,你想,军队行军的时候能预备许多吗?”说着他倒笑了。伯坚一想,在这种衣食住行都是随时凑合的时候还要谈卫生,自己真有些不识时务,便笑道:“我也看破了,炮子里面都钻过来了的人,还怕什么传染?好吧,我们去吧!”卫尚志这就叫卫兵备了两匹马,和伯坚一路骑了出城去。
当他二人到城外的时候,那一营掩埋队也是刚刚动手。二人不能不把战场前后死人最多的地方都走一周,因之眼看着那死尸堆远远地绕着弯走,好在两人都有两根细葱,塞了鼻子眼,臭气都给这葱味冲散了。卫尚志又用水壶装了一壶高粱酒,一路在马背上递着,喝了含在口里,也不至于作恶心。远看那掩埋队三五个一群在死尸边挖着土,将土坑挖好了他们也并不把死尸抬了进去,只用手上的锹、锄连钩带拖,将死尸滚进坑去。尸首多的地方,七八个人埋一个坑,尸首少的地方也两三个人埋一个坑。伯坚在马上看到,不免摇了两摇头叹一口气道:“谁不是父母怀胎十月慢慢抚养大的?好容易长大成人,可以混饭吃了,就跑到这里来填土坑。”卫尚志笑道:“你这话是在这里说,若是在师部里说着让师长听去了,你想你是什么罪呢?”伯坚道:“纵然他不爱听这话……哎呀,天哪!”他说着立刻伸了两手把脸掩着。卫尚志看时,草堆里露出两个死尸,流了满地的黑血,肚子破开肠肚流了出来,都成了紫色几只老鸦站在死尸肚皮上啄着人肠子吃,看见人来并不怕,依然向人肚子里啄去,直待马到得几丈远才轰的一声飞上天空去。卫尚志道:“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你怕什么?”伯坚将马带着向一边走,回转头来道:“虽然是战场上常见的事,但是我们活人看到,总不能不说是一件残酷的事。”卫尚志道:“人总是要死的,死了以后,骨头皮肉都是要烂的,被禽兽吃了又要什么紧?蒙古人死了用天葬,把死尸抛在山头上让禽兽去吃。若是不吃掉,他们还说是不吉利呢!那么,好男儿马革裹尸,扬名千古,不也是很值得吗?”伯坚道:“刚才让老鸦啄肠子的两个死尸姓什么?”卫尚志道:“我不认识他,我知道他姓什名谁?”伯坚道:“却又来!连你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谁,现在西平的百姓,自然也找不出一个知道他姓什名谁的了。以现在论,大家就不知道他是姓百家姓上哪姓,这扬名千古的第一步从何做起?而且这一仗恐怕也死了上千人,若是都扬名千古,做史书的人倒有点费事了。”卫尚志笑道:“我和你说着玩罢了。其实一个人死了,连自己的身子都变成泥化成灰,要这些空名做什么?”伯坚道:“这还是我对了,人出世一场,很不容易,跑到战场上来让子弹打死,那究竟为的什么?”卫尚志叹了一口气道:“你提到这一件事,倒引起我一肚子心事来。我在中学毕业以后,本想到教育界去混混的,但是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干别的我又不行,无可奈何,就混到军界里来。当起初投军的时候,也想到这是危险一点的事,但是看到许多人当军界混出了头。家财千万的,固不必谈,至低限度,这一生的生活问题总算解决了。至于生死问题,只好用那句迷信话来自解‘死生有命’了。当军官的人是这样想,当兵的人也未尝不是这样想。因为当兵的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有职业的出身,第一固然是为了走别条路没有这样容易,第二也就是想在冲锋肉搏上找出一套富贵来。所以死了也算活该,哪个叫他想来发横财呢!”伯坚道:“话虽如此,有了兵就要打仗;打过仗的地方,失业的人更多,他们又来当兵,又来打仗,这样一层一层推下岂不会弄得全国皆兵,无时不战?”卫尚志噘着小胡子微笑道:“我想中国总有那样一天吧,闹得兵找不到饭吃,找不到衣穿,这才不干了。”伯坚兜住马缰,笑道:“我们只顾说话顺了路走,走上岔道了。”卫尚志用马鞍子指着青草里一条小路道:“我们打这里过去。”说着。将马头一勒,先插上小道,伯坚拍了马也紧紧在后面跟着。他们还不曾走到十几步路,卫尚志的那匹马蹄子踏进青草里,只向后一弹,骨碌碌一个人头向伯坚的马蹄前一滚,正如拍网球一般,让马蹄把人头碰了回去。马碰着人头没有什么感觉,伯坚坐在马上倒浑身麻醉一下,犹如触了电一般。一看那人头正仰着朝天,面色紫黑,鼻子眼睛只有些痕迹在那里,一律都看不清楚,更是怕人,连忙用腿将马一夹,一拉缰绳抢上前去几步。马蹄在路下一响,惊动了草棵里的几只野狗向外一冲,有一只尖嘴黄毛长腿的瘦狗,口里衔着一条人手臂,在地上拖着一大半,横了马前跑将过去。伯坚看那草丛里时,原来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死尸,因为草丛上有两棵大树,绿荫把地面盖得密密的,所以这几位无名英雄没有经过烈日蒸晒,还不十分烂腐,就引起了这一群饿狗来光顾。大概这几条狗还不是始作俑者,所以草内躺的几位多是四肢不全,军衣军帽撕成许多的小布片,撒了满地。伯坚道:“尚志,我们积一点德吧,叫几个人来先把这里的埋上,省得狗拖了别处去,显着残忍。”卫尚志道:“你还是让他们一顺埋过来吧,摊在这战场上的死尸,哪一具看到又不是残忍的呢?”二人说着话马已走到那冲锋的斜坡下,便是死人最多的所在,掩埋队也就在这里工作。就是这斜坡的下面,挖了一个周围上丈的大坑,近处的死尸只用锹、锄几拨就滚下坑了。远处的死尸若也是这样办,就会抖得粉碎,因之掩埋队的兵士,只将锄子钩住死人身上的衣服,就地缓缓地平拖,一直拖到坑边去,然后再用锄子向下一推,就自然下去了。这样的工作倒是快当,不多大一会工夫,就堆了大半坑死人,然后一班后死者的弟兄们,锹锄锸子一阵乱下,将土坑四周的砂土向中间乱拥。
一个拿锄子的兵,一锄子向浮土里掘下去向上一钩,却带出一个人头来,恰好是由左耳朵门下挖进去,右耳朵门下挖出来,人头整个的让一把尖锄穿上了。他笑着点点头道:“朋友,对不住,我不知道土里躲着有人,你的尸身呢?”他一面说话,一面倒摇着锄子将人头要摇下来,在这个时候,他两只眼睛向着人头注意起来,一注意之后,太阳晒成黄黑色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苍白,拿着锄柄的手慢慢抖颤着,忽然将锄子向地下一抛,两手蒙了脸“哎哟”一声哭了起来。许多同伴的兵士围着他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了疯吗?”那人两手抱着头,只管哭着跳着,口里喊道:“惨哪惨哪!”卫尚志看到这种样子,未便不过问,就和伯坚一路跳下马来走向前去,连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故意搅乱大家的工作吗?”大家见官长来了就向两边一分,远远地站定,不敢再作声了。那人虽不乱蹦乱跳,但是他依然捧着头哭。伯坚看他这样子决不是无故搅乱工作,便走向前将手扯住他道:“你不要再哭,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那人才指着那人头道:“这是我哥哥,这这这是我哥哥呀!”说着又哭了起来。伯坚也是富于手足之情的,听了这句话,又看他那种情形,也觉心里受了一种新感触,人向后退了一步,望着那人头沉吟着道:“他是你的哥哥?你现在才知道他阵亡了吗?”那人道:“是的,我们兄弟分别了两年多,我只听说他当了兵,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们军队里并没有他,这一定他在西平守城,肉搏的时候,冲到这里,让人砍了。要不然我也不认识他,因为他两个耳朵都缺了一个小角,这是最容易认的,他不是我的哥哥是谁呢!”说毕,抱了头东西乱跳。伯坚道:“既是你的哥哥,你就在土里把尸身挖出来连着头一块埋上吧。这还总算他死得有灵,到底和你见了一面,让你知道他死了。要不然你一辈子也不知道你哥哥在哪里。”那人跳着道:“这样子看见哥哥,我不如不看见他了!打仗,打仗!全打死人家的儿子,坐汽车、住洋楼,可没有别人的分!”说着,两手向天上一撑道:“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走过来一个排长,伸着手迎面打去,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刮子,喝道:“畜生!你发了疯了吗?你这样说话简直可以枪毙!”那排长一面打着那兵,一面可就不住地偷眼看两位官长的颜色。卫尚志虽也觉得那人语言失态,但是他受了很大的刺激,也是其情可悯,便对排长道:“这人大概有点疯病,也不必睬他。把他的哥哥另外挖个小坑,单独埋上就是了。”那排长说了两声“是”,就叫了几位弟兄过来,在浮土里把尸身掏出,在大坑边另外挖了一个小坑,把尸身和人头一齐埋上。那人挨了打已是不敢哭出声,也杂在弟兄们中掩埋,但是他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只是横着那黄黝的粗手臂向眼睛上一揩又一揩,有时揩不及,那眼泪滴入坑内让土来和尸身一齐掩埋上了。
伯坚呆呆站着,不但忘记了这里有臭气,连这里左右前后都是死尸也不知道了。卫尚志拍了他一下肩膀道:“怎么样?你有什么感触吗?”伯坚点一头道:“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看到这种样子有个不受着感触的吗?我们都有兄弟……”卫尚志听他的嗓音已经哽着,把他拉到一边来,背转身就对他微笑道:“傻子,你以为这是礼拜堂、感化院吗?军营里都像你这样见不得死尸,那就偃旗息鼓各自收兵,用不着打仗了。”说毕拉着伯坚上马,就离开了这个大坑,顺着城墙远远地绕了战场,走去了大半圈子。伯坚觉得有些头晕,常是举起手来摸着额头。卫尚志在身后看到便问道:“伯坚兄你有些头发昏吗?”伯坚道:“你怎么样知道?我怕我有点中了疫了。”卫尚志道:“我也是坐在马上极不自然,心里很难过,我们不如回去吧。”伯坚道:“公事怎样交代?”卫尚志道:“掩埋死尸,这并不是正当公事,马马虎虎就行了。譬如我们打败了还能回来做这项工作吗?”伯坚道:“虽然打败了的军队不敢回来掩埋他们的同志,但是打胜了的人占据了城池,得了好处了,能把那换城池的弟兄抛在地上去臭去烂吗?就是不谈那些百姓,土地都是胜利品了,胜利品上让死尸去腐烂发生瘟疫起来,也是对不住自己的事。”卫尚志笑道:“不要谈公理了,谈公理最好是回去做老百姓。谈句私话,我们要不回去,也要做换城池的代价了。我们这样子回去,我想师长也不会说我们什么话的。”伯坚在大毒烈的太阳底下,实在也支持不住了,便笑道:“好在我是你的随员,你敢回去,我落得回去休息。”卫尚志笑道:“你也不用推诿,我负责就是了。”说着他便勒转马头向进城的路上走,伯坚跟着后面,也没有注意是不是原来的路。及至到了城门才觉得不对。出城的是东门,这是南门了。
进城以后,二人的路途都不熟,只管拣着一条热闹的街道走,越走越不对,伯坚在马上道:“我们下马问一问路吧,你这样只管向前地走去有点冒充内行吧。”卫尚志听了这话,只回头笑了一笑更是向前走。街道渐渐地冷落,迎面却看到了一堵城墙,伯坚笑道:“大路不一定是由东走西,也不一定由南到北,没有方向走是不行的,我下马来问一问吧。”卫尚志还不曾答话。正有几个女学生装束的人也由这里经过,其中有一个便插嘴道:“这两位老总是到县衙门去的吧?你们错了,在前面第一道横街就该向左转了,现在已经走过来了好几条街,要到县衙门你还得转回去呢。”伯坚看那个说话的女子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短短的黑裙子,窄小而短袖的白褂子,露着溜圆坚实的大腿和手臂。她头上戴了一顶荷叶盖白帽子,露出一绺螺旋形的黑发在耳朵边,虽然不及仔细看她的面孔,然而白中带红的两圆腮,看去是很丰秀的。这种女子最富于现代美,而且她那样落落大方,是个可钦仰的人儿。伯坚正这样想,但是她已很快地走上了前面去,只见她的后影而已。卫尚志笑道:“这女学生很不错,她不怕丘八。”伯坚笑道:“这大概因为我们是丘九出身,和她还有些渊源,所以她不怕。”卫尚志道:“怎么谈上了渊源两个字?那也未免把渊源两个字看得太空泛了。”说着话,二人带转马头走,依了那女学生的指示,果然很容易地到了县衙门里。
一到大门口下马,就有一种新鲜的东西射入眼帘,到里面看时就在大堂外面阶沿上一列摆了十个支脚木头架子,两个木头架子上插着两把红绸伞,其余八个架子插着红黄蓝白的八面旗子,伞上旗下,都有些救国、救民的恭维字样。那大堂屋檐下横悬着一幅红绸幔子,上面大书特书四个黑绒栽的字,乃是:“中原名将”。上款是恭颂夏师长印云峰德政,下款西平合邑万民敬献。伯坚笑道:“这西平县的百姓倒有个玩意儿,还把前清恭颂大老爷的那一套拿了出来。”卫尚志笑道:“这一下子,他们……”低着声道:“正是投其所好了。我们师长好的是个虚名,只要你说他是个将才,在物质上减色一点,倒也罢了。”正说着,只见一队长衫马褂的人由大堂后走了出来,夏云峰穿了中将服在后面紧紧地跟着送出,这个样子看来,就是送万民旗、万民伞的老百姓代表了。只见夏师长满脸春风地送到大堂阶沿下,然后才回转身来。他一眼看到卫曾二人,就和他们一点头,二人走了过去,夏云峰先笑道:“怎么样?城外那气味不太好受吧?”二人怎敢照直答应,只低着声音答应了一声“是”。夏云峰道:“卫参谋还罢了,曾秘书大概还是初见这情形,这苦算吃得不小了。我接到了大帅的电报,很是嘉奖。一两天之内,我们或者还有别的地方去。曾秘书,我给你一天假,好好地休息,以后又要忙了。”伯坚答应着,走回自己的屋子去,先叫随从兵送了茶水来,擦了一个澡,端了一杯茶坐着喝。那秘书舒伟成却笑着进来,点点头道:“你倒舒服,今天可把我累死了。师长一高兴今天打出去了许多电报,另外还有一个呈大帅的密电,说的是以后作战和筹款的计划。那一通电报,文绉绉的做得像前后出师表一样。”伯坚道:“我们师长不是中原名将吗?一个名将出来的文章,自然与平常不同。”伟成道:“这个我都不谈了,累就累一天吧。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而且这件事是完全与你有利的。”伯坚笑道:“这就不必商量了,算我同意了。你想,完全与我有利的事,我有个不愿干的吗?”伟成笑道:“虽然完全与你有利,我也想从中分润一点,所以有个商量二字。要不然,我何必来和你说呢?我问你,你想不想做县太爷?”伯坚道:“做县太爷?”说着放了茶碗,站起来望着舒伟成,对这个问题很觉不解似的。伟成笑道:“突然之间,要找一个平民来做县太爷,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若是论到在军营里面,随便来找个人来做县知事,那就平常而又平常。你是师长的秘书,要你当西平县知事,那有什么不可以呢?”伯坚道:“你不要说笑话了,我和师长渊源很浅,就算他特别栽培,也不能因随军几天马上就放我当个县知事。”舒伟成笑道:“这自然有个道理在内。因为我们师长总是向名誉上做工夫,他不愿把外省人来做本地知事,只有在本地方找个亲信人出来担任。若以西平县而论,你是邻县的人,师长属下既没有西平人,自然是你的资格最好。现在所欠缺的就是你和师长的关系还不深,所以师长还迟疑着,不知道你是否胜任。”伯坚笑道:“一个大学不曾毕业的青年,什么叫法律政治……”伟成连连摇手道:“不不不,不在乎此。我说的是否可以胜任,是不是能筹军饷,是不是能宣传师长的德政,只要这两样办妥,其余的事情师长是在所不问的。”伯坚道:“那我还是不干吧!教我颂扬师长的德政自问还可以对付。要叫我像在茶香镇上那样勒捐,我不但不能,而且也不忍。”伟成道:“据老于做知县的人说,除非那一县是不毛之地,榨不出油来,若是仅仅受些小兵灾的地方,军队索饷索得越厉害,县太爷越是发财。譬如军队要五万款子,你就找着全县的绅士要六万,反正一切罪恶你都可以推到军人身上去,自己并不负什么责任的。你既变了脸和绅士筹款,少要一万八千他不会感激你,多要一万八千和不多要是一样挨骂,又何必不多要呢?人没有不怕死的,那些绅士不给钱,你就说武人要动手,他自然会把钱交出来的,更无所谓能不能。”伯坚笑道:“你虽说得很有道理,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伟成将手点着他“唉”了一声道:“书呆子,书呆子!这个年代谈什么良心?况是你不干,并不见得有西天如来佛下降,依然是让别人干。我们知道良心两个字,多少还做点好事,若换别人恐怕良心两个字都不知道呢!你干罢,我帮你的忙。你只把这县里征收总局交给我的兄弟去办,我就很感激了。”伯坚被他这一番话鼓动了,答复不出所以然来,拿了那茶杯又坐着喝起来。伟成笑道:“你不要太傻,这样离乱的年头,今日不知明日。有事干,为什么不干?”伯坚慢慢地将那杯茶喝完,笑道:“我究竟没有这种勇气。但是夏师长果然提到了我,‘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起来,那个征收总局我一定可以给你。”伟成走上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果然是这样,我就可以到师长面前去鼓动,现在县知事还没有放出来。县的公事都办不动。他实在是急于要放人的。你不答应,事就错过了。”说毕又拍了伯坚两个肩膀,笑道:“不必多言,免得师长知道了。”他不等伯坚再说什么就走了。伯坚心想:“突然就可以做个县知事,这真是梦想不到的妙事。不过一者怕是舒伟成寻开心,二来也怕自己干不下来,所以关于这一层自己也不必那样高兴。军人要起饷来,真有拿了县知事去枪毙的。”想到这里,面前噹啷一声,倒好像有人真是放了一枪,突然一惊倒出了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手上拿的那个茶杯落在地下打了一个粉碎。心想:“这个兆应不大好,不要胡来吧。”这一声茶杯,打断了他的妄想之后,他就不再想到做县长上去。
次日他还有大半天假,不愿白过了,西平县虽然邻邑却还不曾来过,闲着无事,且仔细在城里城外看看。于是拉了一匹马骑着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无意地走到一条整整齐齐的大巷口,看到一堵高墙上钉了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升官巷”三个字。看了这三字,忽然灵机一动,记得袁大舅家是住着这样一个巷名,这样就是他家了。他一家人搬到安乐去的时候,丢了一所房子,找了两个老年的人看守,现在不知道糟蹋到了什么地步?自己既然到了西平来了,也应该看看,若有破坏之处也可以和他们整理整理。如此想着,就下了马手里牵着缰绳挨家的看去。看到第三家门楼子,只见大门外新用红纸标写了一张字条,乃是“卧雪堂袁”。心想就是这里了。大舅一家都走了,何以还贴了这红纸条?难道看守的人还有这样多事?且不管他,将手拍了一拍门先试试看。里面有人答应一声,出来开门的果然是个老人。他看见一个骑马穿制服的人脸上先变了色,瞪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伯坚道:“你不要害怕,我是夏师长的秘书,有人托我来看看,这里是姓袁吗?”老人连忙道:“是是是的。贵姓是?他家没有人,这里借给红十字会的人住了。他家有位小姐住在这里。”伯坚听了倒吃了一惊道:“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老人道:“回来有好多天了。”伯坚道:“你赶快去说,我叫曾伯坚,由茶香镇来的,请她出来见我。好极了,好极了,不料在这里会到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马拴在电线杆上,笑着就向里走。那老人也知道袁家和曾姓是亲戚,连忙里面去报信。伯坚走到里面,见第一进堂屋里放有两面红十字会的旗,也简单地陈设了桌椅,倒不像是空房。正犹豫着,隔了花屏门见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在窗外一闪,便先叫起来道:“淑珍!想不到哇,我们会在这里会着了。”一面说一面迎了上去,那女子由花屏门向外转了出来,顶头相遇。伯坚看着向后一退,并不是淑珍,不过是面熟,也不知道在哪里会过。那女子见他有很惊讶的神气,便笑道:“曾家表兄,你没有听到淑珍妹说过还有一个大一岁的叔伯姊妹吗?”伯坚道:“哦,是了,你是淑芬女士。不是在省城里读书吗?这样兵荒马乱,何以回西平来了呢?”淑芬微笑道:“那要什么紧!西平城里的人多得很呢,别人可以在这里,我也就可以来得。哎呀,看表兄这样子是从戎了?旗开得胜的就到了西平,正是少年得意之秋了,请里面坐吧。”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伯坚一想:彼此总是亲戚,虽然是初次见面,却也不必怎样客气,她既引着就老实地跟了她向里面走。走进了一重院落,只见两旁玻璃窗上都贴着花绸手绢,一根撑窗户的木棍子上面搭了有花边的短汗衫,一个窗户台上又晾着高跟皮鞋,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这里四围都是女子了。淑芬回转头见他不走,笑问道:“表兄为什么不走呢?不要紧的,这里住的是我们红十字会的同事。”只这一句话,那几个玻璃窗里同时地露出好几张粉脸出来。伯坚觉得若不上前,倒更是难为情了,因之低了头跟着她走。糊里糊涂地走进一间房,屋子里只一桌一椅,一个行军床,陈设十分简单,不过墙上倒用铜钉子钉了三张电影明星的相片,两男一女,都是武装。淑芬笑道:“这成了那句话:大兵之后,必有荒年了。我们这里都是女性,大家不愿到外面去找东西,就是把家里那些木器大家分着用一用,所以分不着什么。这虽是我家里,恕我不能尽地主之谊了。”她嘴里说了这一大套,已是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放到桌外边,她自己在椅子上坐着。伯坚只好挤着坐到行军床上来,隐隐之中似乎有一阵微微的粉香袭到鼻子里来。伯坚不觉心中颤动了一下,再看淑芬的身体,筋肉强健,轮廓圆润,那漆黑微蓬的短发配着那白脸黑眼珠,实在有一种天然的妩媚。她笑道:“表兄,你看什么?我有些像淑珍妹吗?”伯坚道:“究竟是叔伯姊妹,不能十分相像。不过我们好像以前会过一次。”淑芬笑道:“表兄是贵人多忘事了,昨天你和贵同事走错了路,不是我告诉你怎样走回去的吗?”伯坚拍掌一笑道:“对了,我只是向远处想没有向近处想,所以没想起来。袁女士是跟随红十字会来的吗?”淑芬笑道:“不敢当,表兄怎么这样子称呼呢?老实一点,就叫我一句淑芬,客气一点也不过叫我一声表妹罢了,何以把女士两个字都抬了出来?”说时她只管笑,露出她那雪白的牙齿,笑得也极其好看。伯坚笑道:“叫名字那太老实一点了。”淑芬道:“好,表兄,你就叫表妹吧。”伯坚对她这样特别的亲热自然是愉快,但是说明了倒更不好意思直接叫出表妹来,只得含混你我二字随便叫着。
伯坚原不敢直接就问她的行踪,不过初次见面也无别话可谈,说来说去就说到这个问题上来。淑芬是无父亲的,只有一个母亲在乡下。这次在省城里听说西平闹得很厉害,伤兵很是不少,于是红十字会组织了一个战地救护队并后方临时医院,开到西平来了。淑芬因为要回家来看母亲,就加入了救护队当一个女看护,和同伴十几个人一同工作。好在她们有了红十字旗作保护,西平又是渐渐恢复了秩序的,所以她们倒也平安,并无什么意外的事。夏云峰的军队进了城,大家都说是有纪律的军队,更放了心出来游玩,所以伯坚在街上就遇到了淑芬把这一段原由说完了,伯坚少不得把自己的行踪也告诉了她。最后笑着说:“敝上现在正要让我当四平县的县太爷,我可是在这里踌躇着呢。”淑芬笑着站起来道:“表兄,这话真吗!”伯坚道:“自然是真的,我初次相会岂能就乱说假话。”淑芬坐了下去,偏着头向他眼珠一转,微笑道:“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应该一见如故。惟其是一见如故,所以表兄不会说假话的。若是做了西平的县长,我们多荣耀呀!我在本县学生会里是一个干事,在女看护队里又是队长,这里的绅士和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做‘英雌’,英雌就英雌,要什么紧!以后表兄做了县长,我倒真要借表兄的力量做些社会事业呢!表兄,你不要踌躇,就答应了师长吧。”伯坚笑起来道:“表妹倒是赞成人家作官?”突然之间,说出了“表妹”两个字,自己倒有点难为情,偷眼看淑芬时她却毫不在乎。只见淑芬笑道:“不是我赞成人作官,我是赞成表兄和国家做事,和桑梓尽力。平常的人总把作官当作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是荣宗耀祖的事情,一种以为作官的不过是逢迎上司,剥削小民,官就是小人的代名词。其实官也是一种职业,一样的做事,逢迎不逢迎,剥削不剥削,乃是人的问题,不是官制的问题。若是大家都不作官,国家许多事情让哪个来办呢?”伯坚笑道:“你真会说,不愧是英雌了。”淑芬笑道:“我现在不过是这样一个外号罢了。若要问我是否真能做个英雌,这就全靠表兄帮我的忙。”伯坚见她左一句表兄,右一句表兄,叫得那样子亲热,自己倒不好意思和她客气。便笑道:“当然,我们又不是外人。只要能帮忙,我就尽力而为,决不推诿。但不知要帮些什么忙哩?”淑芬眼珠一转,笑道:“这也看事说话,哪能预定。我原来打算回乡去看看母亲,再回省城去的,现在表兄来作县太爷,我就不到省城去了。不但不回省城去,就是乡下我也不去。派一个人去把我母亲接来就是了。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见面,省得表兄寂寞。若是县太爷不便出衙门来乱看人,好在我是一品大百姓,可以天天去看表兄。”说毕,她那只滴溜溜的眼珠就射到伯坚的脸上。伯坚觉得这个表妹天真活泼,比淑珍有趣得多了。禁不住向她一笑。她笑道:“表兄忙不忙呢?若是不忙,可以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儿吧。”伯坚道:“我本来有一天的假,打算城里城外都去看看的。”淑芬笑道:“你是从外面打仗打进来的,城外有什么看的。西平城里也就是这几条街,大概你都到过的。我们坐在这里谈谈多好。俗言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哟,我这话可是露了底了。我们今天初见面,怎么算起故知来。”伯坚笑道:“这知字也不一定当作故交讲。一来我们是亲戚,二来我们彼此也是早已闻名的。勉强说声故知倒也说得过去。”淑芬将两只溜圆的光手臂互相扭着。一纵肩膀,笑道:“这样说,就不勉强了。”复又将两只鞋尖比齐,抬起来,打着地板,身子一仰一合的,好像很快乐。又笑道:“表兄,你一定是饿,我来做一点西餐你吃罢。”伯坚道:“不必费事了,坐着谈谈多好呢。”淑芬道:“外面屋子空着呢,我搬了炉子锅来,就在外面做。又可以谈话,又可做菜,你看多好。”她说毕,只见她东屋跑到西屋,就开始忙了起来。一会子工夫,搬了两个火酒炉子放在外面屋子里桌上,将桌子下面一个网篮提出来,找出了些洋铁罐子和纸包,后又在别个屋子里借了些东西来。伯坚看她很忙,笑道:“我来帮一点忙吧?”淑芬将一件女看护的白衣服穿上了,笑道:“不用,不用,我一手做出来,你吃了定管有味。”说着向他转着眼珠一笑,伯坚因她如此说着,便站着不动手。她拿了一罐子咖啡末,先倒在一个珐瑯壶煮上,然后另在一个炉子上放着平底锅来煎鸡蛋,煎蛋的时候打开纸包取出一块火腿,切了同煎,煎好了,将两个盘子盛着放在桌上。又取出一块冷面包用刀来切,但是这面包过了一点时候,实在切不动,于是改着用刀来锯,锯得她两片丰秀的玉腮上泛出两片红云来。伯坚见她一手倒按着面包,一手拖着刀来去,十分吃力,笑道:“我是个军人,这事让我来吧。”按着她的手,一同拿着刀柄将面包锯下了五块。伯坚道:“够了,那一大盘子火腿鸡蛋,也就再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淑芬看着石头似的面包,也不愿再锯,就用了一个托茶杯的大铜盘子摆下放到桌上。那咖啡也开了,壶嘴子里热气腾腾的倒有些咖啡气味。于是将两个茶杯倒上两杯,没有小茶匙就用两个舀汤的汤匙放在杯子里。她在网篮里又翻了一阵,翻出一个烟卷筒子,拿了过来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是一筒子的白糖。她笑道:“这西平县可买不到古力糖块……”伯坚连忙点头道:“这就好,放到咖啡里去也容易化。”淑芬于是拿着汤匙反过头来用长柄拨着白糖到两个咖啡杯子里去,然后拿了两双骨头筷子放在桌子上,面对面和伯坚对吃起自做的西餐来。淑芬将筷子夹着一块大面包先咬了一口,笑道:“吃西餐用筷子大概表兄还是第一次。”伯坚笑道:“我们用研究人类进化史的眼光看起来,这用手抓东西吃的人自然是比用器具吃东西的人要差上一步。非洲土人、美洲土人,他们吃东西还有用手抓的,欧美人吃东西半用手半用刀叉,中国人完全用筷子,不用……”她拿筷子夹了一块大面包,未免有些尾大不掉,于是将左手拿着面包,右手拿的筷子挑了一些碎糖在面包上搽抹着。伯坚道:“其实吃西餐里的面包,却非用手不可。”于是自己也学着淑芬的样拿起面包来吃。淑芬用筷子夹着鸡蛋,笑道:“西餐里的鸡蛋,大概是牛油煎的,我却没有牛油……”伯坚夹着尝了一块子,笑道:“猪油的也就不坏,中国人煎鸡蛋总是用猪油的。”淑芬道:“不,我这是花生油。”伯坚笑了,自己不好怎样连续说下去,端着茶杯用大汤匙舀着一匙咖啡喝,笑道:“自己做的咖啡系用末子熬出来,是比较地香。我想表妹是常做西餐吃的,很内行。”淑芬笑道:“笑话!煮咖啡是不成问题的,谁都能够做。谈到菜里面我就只会做火腿鸡蛋。”伯坚笑道:“这譬如戏子的拿手戏,本也不在乎多。”他自觉这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便向着淑芬微笑。淑芬笑道:“表兄做了知县大老爷的话当然少不了请客,那个时候可以把我找去做西餐。我不敢夸大话,到那个时候一定努力做出三四十样极好的菜来。”伯坚道:“我没有那样阔,吃西餐请客吃三四十样。”淑芬道:“那是当然。但是你也决不能就请一次客,这三四十样菜可以分作五六七八回请客。”伯坚笑道:“好的,但不知预备的是些什么?能先告诉我吗?”淑芬笑道:“可以的,都是火腿鸡蛋。”她说毕,格格地笑着将手臂伏在桌上,额头枕着手臂把脸藏起来。伯坚看到这位表妹真是忘忧之草、解语之花,实在令人欢喜,便笑道:“表妹果然做得出三四十样火腿鸡蛋,那也是一桩趣闻呀。”淑芬抬起头来眼珠向伯坚一转道:“表兄这顿西餐没有吃到什么,但是笑料不少,也许可笑饱的。”伯坚道:“这也不坏呀!假使有人问我:‘你愿意笑呢愿意吃饱呢?’那末老实不客气,我愿意笑,我不愿意饱。”淑芬道:“不能吧?如果这话是真的,面包不成为问题,大家每日笑上两阵就完了。”伯坚道:“这不能这样笼统地说,要看对手方如何。若是一个……”伯坚不能明说了,只好向淑芬一笑。淑芬见伯坚快乐,也是得意之至,含着笑把这份西餐吃完了。然而这份西餐所吃的也就是那盘火腿鸡蛋,至于面包,牙齿实在不能胜任,咖啡是喝,不是吃。
西餐吃完了,淑芬一阵风似的把盘子筷子收去了,于是就拿了一脸盆在手,向伯坚问道:“表兄,你是要洗凉水呢还是要热水?”伯坚道:“我们当军人的,不必过什么讲究,随便怎样都成。”淑芬笑道:“虽然如此,你到我这里来了是客,我不能让你随便。我若让你随便,我就太不会做主人了。”她说着话就舀了一盆水来放在桌上,当着伯坚的面拿了一瓶花露水拔开塞子向盆里倒了大半瓶,然后把床铺后墙边衣钩上的一条雪白毛巾取了下来,平平整整地铺在水面上,再取了一个胰子盒放在脸盆边。伯坚笑道:“表妹,你太客气,在这戎马仓惶的地方想不到会受你这样的周到的招待。”淑芬听了这话,由心里乐出来,只看她那很长的睫毛簇拥到一处在眼睛上,是表现她欢喜过分了。她笑道:“表兄到了这里,总算是到了我家里了,我闹了半天,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吃喝呢?”伯坚笑道:“说到亲戚来往,第一是要气味相投;第二是礼貌。至于物质方面,像我们这样的人总算受了一点新教育的,‘吃喝’二字似乎更不应该谈到了。”他口里如此说着,却不曾站起身来。淑芬就也不再客气,两只白手向盆里一插,捞起手巾来就拧干了一把,打开来香喷喷地送到伯坚面前来。伯坚站起身来两手接着,笑着一欠身子道:“要表妹这样费神,如何敢当!”淑芬笑道:“表兄既是军人,军人要讲究爽快,以后免除这一套无谓的应酬话好不好?我虽是个女子,我很赞成军人的气概的。”伯坚见她将两支袖子高高卷起,露出那一双雪白肥嫩的手臂,胸面前微微挺起两个小包,她那强壮的身体的轮廓,在紧窄的衣服里很丰满地现露出来,两手捧着手巾擦脸不知道止住,对他简直是看呆了。淑芬笑道:“表兄什么事出了神,只管看着我?”伯坚脸一红,笑道:“我看表妹一表人材,实在是个新女性,不愧人家称你‘英雌’这两个字。”淑芬笑道:“表兄是当面给我高帽子戴吧?看一个英雌不会看得这样出神,一定是给我看相,看我这相可长得有什么毛病?”伯坚只放下手来略停了一停,淑芬便接了他手上的毛巾拿到脸盆里去搓洗。先用香胰子抹过了一道,洗着拧干了一把,再洒上香水然后又送到伯坚手上来。伯坚笑道:“不敢当,我自己来吧。”淑芬却不问他敢当不敢当,哽把这手巾送到伯坚手上去,笑道:“又是一个不敢当了。”伯坚笑道:“无论照着朋友说或者是照着亲戚说,我都感觉到是不敢当的,我不这样说应当怎样说?难道我还自认受之而不愧吗。”他口里虽如此说着,但是他手上拿着手巾,竟不能不向脸上擦去,因笑道:“不敢当尽管是不敢当,消受也还是一样的消受。”说毕将手巾交还淑芬。淑芬伸着手向手巾下面来接,两个人彼此都不曾提防,重重地碰了一下。淑芬碰着伯坚倒无所谓,伯坚碰着了淑芬,只觉她的手软而且滑,皮肤之佳可想而知。恰好淑芬望了他微微一笑,在伯坚看去好像很有意思似的,更让他心里荡漾起来,说不出来是有一种什么愉快。淑芬倒丝毫不以为意,她将袖子向上卷了一卷,然后拿了手巾就在洗脸盆子里搓洗着,自己竟低下了头洗将起来。伯坚在一边看到心想:“不知这位表妹是胸无成竹随便地洗了脸呢,也不知表妹表示特别好感,以为有共水洗脸的资格呢?”因之坐在行军床上,斜了眼晴看着,禁不住要笑出来。
淑芬洗完了脸,在身上掏出粉镜子,微微地侧着身子取出粉扑来扑了一阵,然后拿了一把小梳子,从从容容地将头发拢着。拢到半中间,侧转身将眼对伯坚斜看了一眼,见他在微笑着,便笑道:“表兄,你笑什么?笑我擦粉吗?”说着她依然回转头去拢头发,一支手却把小镜子举着偏过来一点,却在镜于里去看伯坚的情形。伯坚似乎也知道这种情形,就向淑芬背后笑道:“据说表妹是个英雌,就不会注意到化装上去。其实爱美是人的天性,男女一样,并无分别。譬如男子有了胡子一定要刮掉,面上有毫毛也一定要剃掉,这不是和女子擦粉一样吗?我根本就不反对人类化装,男女分别处不必谈了。”淑芬正拟了一篇腹稿,要说明自己所以修饰的原因,不料伯坚更是干脆,连“修饰”两个字都不提,只说是“化装”,而且扩大范围说人类都如此。便回转身来,向伯坚对面坐着,点头道:“这话对极了。而且我们黄种人都带有一种病色,擦些粉、擦些胭脂把病色涂去了,也可以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伯坚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表妹只用粉不用胭脂呢?”这一句话倒把淑芬问倒了,她笑了一笑,没有答复。伯坚道:“表妹因为在红十字会里服务的关系,大家都没有用胭脂,所以也不能独立。”淑芬笑着说声:“对了。”谈话谈到这里,自然有趣,然而在实际上说也感到无聊。亲戚见面,何以只管谈到这些问题?伯坚站起身来微微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要告辞了。”淑芬道:“难得来的,何不多坐一会?”伯坚牵了一牵自己穿的制服笑道:“实不相瞒,我今天只有半天假,原打算在西平游历游历的。因为遇到了表妹,谈话谈得忘了一切,现在应该回营去销假了。”淑芬正色道:“军纪不是玩的,既是表兄假期快满,那我就不敢以私废公,表兄就请便吧。”伯坚笑着,道了谢向外面走,淑芬也就一步一步紧紧地在后面跟随着,送了出来。伯坚笑道:“以后可以常来,何必送。”淑芬道:“不送,难道我坐在屋里望了表兄出去不成?”说着话已到了大门口。伯坚自去解下马缰绳,将绳子拿在手上。正待上马,只一回头,却看到淑芬还在门框边站着,因笑道:“现在到了大门外了,可以不送了。”淑芬笑道:“我要在大门口望望,表兄只管上马去,我目送你一程。”说着,那眼珠一转微笑着。伯坚听到她说出‘目送’两个字,已是心里一动,加上她这种挑引的姿态,想起“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妙词,也不觉飘然神往,把上马这件事都忘记了。二人彼此忙忙地对立了一会,还是淑芬先醒悟过来,笑道:“表兄不骑马吗?”伯坚哦了一声,才点头道:“我们再见了。”于是跨上了马骑着回县衙门来。
在衙门口下马的时候,抬头一看,只见八字式的照墙,大大地敞开。两扇高大的大门,下面罩着一个长方形的廊子,左右两边树着栏杆,各围着一角墙,张贴告示。那告示上署着前任县知事的姓名,却有碗口大一个字。心里便想着:“不要看是一个县知事的位分并不多高,然而看起这排场来也就足够人羡慕的。设若我答应做西平县知事,这就是我家的大门,在这一县之内也就是个行政首领。虽然不必自豪,接了母亲在这里过几天,母亲也要欢喜一阵吧?而况那位活泼泼的表妹,又极是盼望我做县太爷的,我若一上任,天天让她在这门里进出,她应该是多高兴呢!”他如此想着很自在地下了马进了大门,将马交给了卫兵,背了手低了头,缓缓地踱到里面去。忽听到有人笑道:“文人究竟是文人,就是让他穿上一套军衣,他那种文绉绉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是改不了的。”伯坚一抬头,正是夏云峰和卫尚志站在阶檐下向外面闲眺,脸上还带有一部分笑容呢。伯坚看见,马上站住了。夏云峰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然后问道:“你把本县的风土人情问得怎样了?”伯坚心想:“若说自己曾游历了,他一盘问起来自己将什么去对答?”是说实话的好。便答道:“无意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亲戚被拉去款待一阵,并不曾游览。”夏云峰微笑道:“哦,你没有考察考察?你在表面上看看,这西平县好不好呢?”伯坚已得了舒伟成事先的通知,料得这句话是有意思含在其中的,便道:“在本省总算是个上中等的县分了,若是好好地治理起来,未尝不可以赶上一等县。”夏云峰听说,用手拧着他的胡子尖角目视卫尚志而笑。卫尚志虽然知道师长肚子里另有春秋,这话闷在心里却是不敢说出来,也只是微笑。夏云峰问伯坚道:“你说这西平治理一番就可以赶上一等县分,我问你,你要怎么个样子去治理呢?”伯坚听他如此问,心里更是明白,便笑道:“伯坚没有做过亲民之官,不敢在师长当面乱说。不过我想第一着办法,就是理财。只要财政上有办法,事情就好办。本县的钱粮,原是预征三年,但是有缴足了的,有缴二年的,有只缴一年的,先当划一起来。这欠款未缴的,并不是交不出钱来,多半是土豪劣绅和那不学好的百姓,观望风色拖延下来了。至于小百姓,越穷的越是纳粮不多,决不敢拖欠,也犯不上拖欠。所以催缴人粮,这和穷百姓没有多大关系,不催倒好了这班土豪劣绅。欠粮划清了以后,其次便是把那些苛捐杂税整理一下。收钱不多的,大可以取消几样,只是挑那可以找富户出钱的税,斟酌情形努力进行。这就收了税,老百姓们也不会怎样反对。”夏云峰听到这里不等他再向下说,便向卫尚志道:“他果然去得,我的眼力还算不差。”他那拧着胡子的手刚刚放下来复又抬将上去,那头微微点了两点,似乎表示许可的意思。伯坚听得夏云峰说明白,究竟也不知道是否允许,站在他面前自己也不愿走开,怕是把这位现成的县官给弄丢了。于是他向后退了两步,望了夏云峰静等着他的回话。夏云峰把两只胡子尖角都拧得够了,才笑道:“曾秘书,我放你做一任西平县知事,你有这种胆量干一下吗?”伯坚原是静等他这一句话的,等他说了出来心里倒跳上了一跳。望了他,只轻轻答应了一个“唯”字,却没有说什么。夏云峰笑道:“你若能干,我就放你做一下试试。不过我还有几个条件,你得遵守。”伯坚又道了一个“唯”字,要知道夏云峰提出什么条件,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