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伯坚忘了性命,向着那个押守的X兵碰了过去。这一着险棋,他是一时在气忿头上不曾加以考虑,其实带有刀枪的兵上,决不能败于一个文弱书生手上。他这样一拼,除了情愿流血是没有别的可说了。所幸那X兵正在得意之时,不曾顾虑这样一个书生倒能和他抵抗,所以很坦然地坐在那里。当伯坚整个身子向他胸前一撞时,他支持不住,马上向后倒下来。伯坚不要命了,两只手紧紧地叉住了他的喉咙,骑在他身上既起又落,只管压迫他。那X兵拚命地由土堆上向下面滚,伯坚没有他的气力大,只松一口劲,就让他滚到土堆下。他抢过倒在地面上的步枪,横过枪把子来对着伯坚身上拦腰捣了过来。伯坚打算偏着身子把枪柄让了过去,然而他的枪柄来得更快,在背上正中了一下,两眼漆黑不知高低,人就向土堆下栽了下去,以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待他醒了过来,身子已是睡在一张床上,床在一间小屋子里,虽没有什么陈设却打扫得干净。如何到这里来的?初醒过来,还有些不明白。重新闭着眼睛想了一想,把打仗的事想起来了,心里想着:我既没有被那XX打死,当然是有人救了,但不知救我的是谁?如何有这样大的力量可以到X兵手上来救人?伯坚想到这里好生不解。闭着眼睛又重新想了一番,然而这个问题依然可以玩味,寻不出是何道理。不过这次睁开眼来看时,屋子里却有个旧蓝布长衫的人站在床前面,看那样子,好像是个听差。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样来的?”那人道:“这是龟谷先生家里。”伯坚由枕上将头一昂,瞪了眼问他道:“什么,这是龟谷先生家里?是XX人吗?”那人答道:“对了。”伯坚道:“你自然是中国人了,你姓什么?怎么也在这里?”那人道:“我叫王国有,在这里当差。”伯坚道:“你觉得跟XX人当差也有面子吗?”王国有微笑道:“这可谈不上?我们不过是混饭吃。”伯坚轻轻地自语道:“不要叫王国有,叫王国奴吧。”于是又在枕上闭了眼想着,再问王国有道:“我是怎样到这里头来的?”王国有道:“是龟谷先生带三个人把你用架床抬来的,他说你是他学生”。伯坚道:“哦,不错,我们学校里有个军事学教授是XX人,叫龟谷一义,大概是他。”王国有道:“哪,他来了。”说着他向前开了房门,跟着进来个人。那人穿了件淡青纺绸长衫,外罩团花大袖纱马褂。他的身材非常矮小,穿了这样宽大衣服有些不贴身,脚底下的双梁头缎子鞋只把长衫的下摆踢着,他头上光油皮上也梳着稀疏的分发,配着嘴边的八字须,倒有些像中国官僚的样子。只是身材太矮小了,只看到一串衣服走路。伯坚想起这人正是龟谷教授,以前他常穿西服军服,倒显得矮小精悍,如今却不知如何改起中国老先生的装束来了。他依然是很客气,行着那X式的鞠躬,弯着几乎到七八十度,露出嘴里灿灿的一颗金牙,满脸堆上笑来。他道:“曾君,大概半年多不见了,不料这里相会。很好,很好。”伯坚和他有旧交,而且是他救了性命,这当然对他要客气。就撑着床坐了起来点头道:“原来是龟谷先生,我感谢得很。”龟谷走近前一步偏头向他脸上看了看,又操着那不规则的华语道:“大概系没有受到伤,大概系不要紧,你放心这里住,不要紧。”他说着话,就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伯坚道:“我是不要紧,只是和我一路来的还有一位女士,现在不知下落如何?”龟谷头一伸道:“呵哈,还有一位女士,她也来了?”XX和中国人说话,把他们那种助语词提前,往往成为很重的惊叹词,伯坚一时不曾想及,到吃了一惊。问道:“女士便怎么样?不能来吗?”龟谷笑道:“倒不是不能来,我刚才看到有位姑娘,送到司令部里面去了。那个人很年轻,是你……?”说着便向伯坚一笑,伯坚知道他问话的用意何在,便道:“她是我的亲戚,因为我们在西平的时候一路逃到安乐来,我不能不继续地照顾着她,所以我很挂念她”。龟谷想了一想道:“呵,她是你的亲戚?那不要紧,我可以负完全责任放她出来。”自坚心里想着:“我并没有要求你搭救她,你倒先说了。”因点着头道:“那就谢谢先生,但是,我呢?”龟谷既点着头又摆着,表示他匆忙不及的神气,笑道:“你要什么紧?有我在这里,难道还能让你吃亏吗?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上一两天,让我和你在县公署找个事情。以后我们是自己的人,无论什么事都很顺便,不会受什么约束了。”伯坚猛然听了这句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答道:“龟谷先生,不要误会了!不过因为我闯了祸,不知道有无危险?我要问一问究竟如何?我岂能在这种时候倒托先生和我谋事?”龟谷点着头笑道:“自然你不会在这时候让我谋事。不过你在本县总算是个人才,而且我又认得你,我不能不趁机会提携提携你。”伯坚道:“现在城里秩序还没有恢复,我只求贵国军队不干涉我的行动,让我回家去看一看,别的事都在其次。”龟谷坐在一边只是嘻嘻地笑,接着自己又用手摸了摸脸,那种踌躇不安的样子完全都暴露出来。伯坚看他那情形,似乎也不大正当,只管将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似乎他这面孔隐藏着一个问题在内。龟谷站起来伸了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对不住,暂时还请你在这里屈守一时,我自然有法子安排你。”说毕他两手抱在怀里,倒向伯坚鞠躬走了。
伯坚心里想着:“我和他虽曾一度做师生,但是在学校里的时候,彼此感情并不见佳。而且我不曾有一点的要求,何以他见了我极力地安慰。还要替我找机会,这倒有些不解。”等龟谷走了,先前那个听差王国有又在房门口站立。伯坚心里似明白这是在一个地方拘留着,走动不得的。但是这里除了王国有又没第三个人,也许可以走了出去,且到房门口试试看。不料他站起来一动脚,那听差就替他将房门关上,把脊梁将门抵着,面向了他道:“曾先生,你还打算出去吗?这可不是玩的。”说到这里低声道:“这天井外面就有人拿枪看守着,你难道不要性命吗?”说着拉了伯坚的一只手,将他拉到窗户边,向前面努着嘴道:“你看那影壁下不是藏着两个人吗?”伯坚在窗子眼里侧着张望,果然有两个XX在那里。倒退两步坐在床上道:“这是把我拘禁在这里了。”王国有低声道:“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面子呢!要是照你先生闯的那件祸事来说,也不用审问。”又更低了声音轻轻按住伯坚的手,做出那极沉重样子来道:“只要这里的头儿用粉笔在你背上画个十字,就把你关到一间黑屋子里去。一屋子总关二三十人,到了晚上,牵出去就在大门外空地里枪毙了。”伯坚听说胸中倒抽口凉气,问道:“难道每天都杀这些个人吗?”王国有道:“那看他们的高兴,晚上在黑暗里牵出哪个来,就该哪个倒霉。也许全杀了,也许……”他说话忘了神,声音不免大一点,只听到橐橐的皮鞋声,由远而近,回头看时,窗子外一支步枪头子插了刺刀横行过去。他脸上立刻变成苍白色,微弯着腰站在伯坚身边,丝毫也不移动,看他两只眼睛时,眼珠如木核做的死在那里了。伯坚见他惊骇到此种地步,莫明其所以然,也楞住了不能作声。看看窗子外那皮鞋声,依然来往不断,刺刀尖子时而在窗户上晃过来,时而又在窗户上晃过去;伯坚看着王国有时,他只管挤眉毛夹眼睛,意思是教他不要作声。伯坚看到他那仗马寒蝉的神气,不知道危险情形有若何重大,只好默不作声。彼此望了许久,那皮鞋声走开了。
约二十分钟之久,王国有眼睛望了窗子外,身子向伯坚靠近低声道:“那X鬼真凶,他要听到了我们说什么,拿着枪和刺刀就会向人腿上扎了来,也许几下工夫就可以把人扎死,扎死个人,像扎死一条狗一样。我们犯得上去冲犯他吗!”伯坚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做听差?”王国有想了想道:“除了这点子不好,钱给的是不少;而且给得很痛快,半天日子也不差。”伯坚听着点点头,又冷笑一声。王国有觉得这种笑也等于骂他差不多,微叹着气道:“这也是没有法子呵。”伯坚道:“你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什么是有法子没法子!难道他们还会要你的命,逼你做事吗?唉,不过这种话也不能对你这样的中国人去说。”王国有受了惊,又受了伯坚的挖苦,很是没有意思,出去反扣着房门,就走开了。伯坚心想:在这里服务的人都是这样怕他们,我是被拘的人,这情形当然是加倍的重大。有什么话问龟谷,龟谷大概是不肯答覆的。这个王国有不带半分人气,若是问他的话,他不但说得令人可气,也许他反将问的话到XX人那里去讨好。这只有忍耐着过下去再说。好在龟谷虽无好意,也不见得将人置之死地,受几天拘留也没有关系。伯坚如此想着,心中倒坦然许多。只是枯坐在这屋子里,无书可读,又无事可做,闷得厉害,于是背了两手,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在一个小时之后,那王国有始终是来了,后面跟了个穿短衣系着油腻围裙的人,手上提了个食匣进来。打开食匣,原来是一大瓷盂子饭,另外还有三菜一汤,都由王国有搬到桌上来,那厨子走开,王国有却替他盛饭,在旁边伺候。伯坚坐下来吃饭,看了桌上的菜不由得笑起来。王国有不明他为何而发笑,望着呆住了。伯坚道:“我并不是笑你,你看,待囚犯有这样好的伙食,没有饭吃的人不都愿意当囚犯吗?这伙食是谁叫预备的?”王国有道:“是林木少佐叫预备的。”伯坚道:“林木少佐?我并不认得他,为什么这样好意招待?你说吧,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王国有道:“曾先生是本县人,难道这地方没有来过?这就是地方财政局,现在龟谷先生和林木少佐住在这里,另外还驻有三十名XX。龟谷先生现在是保安委员会的教导员,很是有权。他和林木少佐说跟你是朋友,所以把你安插在这里。大概将来他们有差事交给你去办,所以对你另眼看待。”伯坚道:“我姓曾的……”说着昂头笑了。王国有猜不透他下面还要说些什么,只向他身上打量着。伯坚在菜盘子里夹了一块鸡在嘴里咀嚼着,向他笑道:“你以为过这种日子也是没有法子吗?”王国有对于他这话倒有些明白,跟着他的话笑了。
伯坚吃过了饭,厨子收过碗去,重泡了一壶好茶来,王国有还送了一筒烟卷和一叠XX人办的报纸进来,问着没有什么事,才走出去。伯坚这时已明白十之七八,龟谷是要自己和他做汉奸。现在是利诱,将来少不得还要势迫,我落得先享用他两天,到那时候再说。假使龟谷逼得我厉害,我先就和他拼。主意想定了,喝茶抽烟,很自在地翻着报看。这报完全是反华的论调,无中生有,说了中国人许多不堪的话。最荒谬的便是中国还不成一个国家,非让XX来统治指导不可。伯坚再也忍耐不住,哧的一声将报纸撕了。这小小的屋子里,除了桌椅和床铺而外,也不过是刚刚有两个人来往散步的地位,坐久了极是闷人可是站起来又不能有什么大移动,也觉得不安之极。伯坚撕报之后,突然站起来,见房门是反扣的,只能看到三尺路远,待要抬腿走着,也够不上。自己跨出三大步,叹着气又坐下来,低头想了许久。他们这种待遇,简直是有心和我开玩笑。我关在这屋子里受他们的闷气,到何日才是了局?他们愿意怎样办,我就让他们怎样去办!这倒也干脆。伯坚心中如此想着,情不自禁地就捏了拳头,在桌上卜通打了一下响,咬着牙望了窗子外只管发狠。果然他拍着这下桌子很有效验,皮鞋响着就有一名X兵走了过来,将门推着探头向里看了过来。伯坚这时忿火如焚,什么也不顾惜的,问了那X兵道:“你不用张望,你把枪口倒过来,早早把我了结就完了!我决计不躲闪!”那X兵瞪了眼睛向他呆望了一阵,结果倒是露着牙向他微笑,把门依旧向外反扣住,他又走了。伯坚见他不理,索性再拍了几下桌子道:“你不把我枪毙,我闹着就没有完!你以为中国人都是怕死的吗?哼!”伯坚在屋子里喊着,闹着,外面倒反而是寂然无声。伯坚哈哈大笑道:“你们对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吧!”
正在这时,房门开着,龟谷深深鞠着躬,笑容满面地走进来。伯坚因对他有些师生感情,而且人家始终是和颜悦色的,也就不能再和他闹,只好站起来相迎。龟谷用手让道:“请坐,请坐。我太忙,不能来陪你谈话,抱歉得很。”说着,抬手按住了伯坚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他自己才坐下,偏着头见伯坚脸色红红的,便笑道:“坐在屋里一定是闷得很,让我来引你出去玩玩,好是不好?”伯坚摇着头道:“这都不用,我请龟谷先生给我一个总答复,你们对于我究竟要怎么样?还是放我呢,还是杀我呢?”说着用脚连连在地上几顿。龟谷看了他那样子,却一点也不生气,依然笑容满面向他道:“何至于说到一个‘杀’字呢!不过你到了这地方来,当然有些手续要办,不能随便让你走。既是你坐在屋子里闷得很,我来负点责任派两个人保护你,让我回家去一趟。但是有一层,请你还要回来住,以后你可以常来常往。”伯坚道:“保护我当然就是看押我了,不放就不放了,放了又为什么回来?”龟谷笑着将头一缩,把肩膀又一抬,现出他那含着深意的滑稽状态来,摇手道:“你不要误会,我说保护你,是真正的保护你。你要是不信,回头你到了大街上,看看是不是要保护?”伯坚道:“那都罢了,为什么还要我回来呢?”龟谷看他的脸色已不是先前那样生气,于是就笑着向他拱手道:“这一点你要原谅我。”说着将声音低了低,把头伸到伯坚面前来微笑道:“你要知道,我是个文人,不能完全作主。现在是军人的世界,我把你放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只能放你一半。”说着将手拍着胸脯道:“我保你的生命决无危险。你不过是惦记了家庭,所以急于要恢复自由,好回家去看看。现在我就依着你的希望护送你回家去看看,你可以家庭团聚,还可以把你的女朋友带回去。你为什么不干?”伯坚道:“我家都让火烧光了,还能团聚吗?”龟谷道:“当然是可以团聚,只要人在,房子烧光了不要紧,总可以拿钱去再盖的。你若相信我的话,你府上有什么损失,都归我来负担。你不要以为我是瞎说的,我真有这种力量。”说毕,自己拍了巴掌,张开大嘴连打几个哈哈。伯坚现在已经明白龟谷所处的是什么地位了,对他的话自然也很是相信。但是你有这样厚意来待我,究竟为了什么原因?人的器量向来是褊狭的,对于一个囚犯,超乎常人的待遇起来,岂能没有一点原故,果有原故,现时受了他们的招待,将来怎样去履行义务呢?如此想着,对于龟谷的话不敢贸然答应,很是有些踌躇。便道:“先生有这番意思,我是十分愿意的,但是让我回家去是不是限我一定的时间?”龟谷听了这话,用手搔着头微笑道:“当然……不过你也可以随便……但是能早回来就早回来,因为并不限你回去一次,今天去了,明天还可以去,后天还可以去。所以第一天你倒是不必多耽搁时候。”伯坚也是十二分地惦记家里,龟谷这样说了,心里又有些活动。心想:“只要能回去得见母亲一面,死也甘心。到后来履行义务的时候再说,乐得先回家去一趟。要不然,就把这机会失掉了,以后再要去恐怕是不容易。将来他真是逼迫我太狠了,我无非拚了这条性命不要,还能对我再用别的什么手段吗?”这样转了念头,便向龟谷点头道:“我领先生的盛意回去一趟,能不能够马上就走?”龟谷笑道:“可以,可以。”说着连连将头点着道:“你稍等等,我去和你安排。”说毕,他掉转身躯就走了。
约莫去了一个钟头,他在房门外就张了大嘴,两眼角笑着鱼尾纹出来,然后手上高高举着他那帽子,大开着步子走了进来,轻轻地向伯坚笑道:“都预备好了。你那位亲戚也同你一路出去,她要到哪里去都可以听她的便。”说着拉了伯坚一只手就向屋子外面走,又拍着他的肩膀道:“无论怎么样,我总让你称心满意。”说完了,他依然是张大了嘴,做出那种假笑的样子来。伯坚虽十二分讨厌他,究不便给他不好的颜色看,又不愿和他说些什么,只是向他微笑而已。走过了两进屋子,一间堂屋里有两个全武装的X兵在那里站着等候。龟谷操着XX话和两人说了一阵,他两人会意,向龟谷点着头,眼光却向伯坚看来。伯坚心里可就想着:“你不必望我,我是一个反X派的激烈分子,性命都交给你们了,假使你们要我死,我就干脆死!你对于我也就没有什么法子吧?”心里如此想着,也就向两个X兵瞪了一眼。龟谷向两个X兵丢了个眼色,便操了中国话向他们道:“保护着这位曾先生回去一次,不认得路跟着他走就是了。”说着走过来拉了伯坚的手道:“你就带着他们走罢。”那两个X兵已是把枪扛在肩上,有个要走的样子,伯坚心里倒跳了几跳:“莫非他们是骗我的?乃是押我出去枪毙?”犹豫了两秒,接着第二个感想又告诉了他:“现在我们的生命都握在他们手心里,他要枪毙谁,拖出去枪毙就得了,谁人又能抵抗?现在龟谷这样小小心心伺候,分明不是恶意,又何必多什么心?”如此想着,便不再考虑,提脚在前面走,两个X兵扛了枪紧紧地在后押着。伯坚耳里听到脚后的皮鞋响,但是并不回头,挺了胸脯子在前走着。还不曾走出大门,旁边侧进屋里又是两个X兵押了一个女子走出来。她穿的一件白衣服,打了许多皱纹,如碎玻璃纸一般,枯燥的头发蓬了满头,而且披到额头上来。她脸子虽然焦黄的,可是她那晶晶的眼珠一望而知是淑芬了。她不等伯坚说话,站住了脚望着他,两行眼泪由脸上直流下来。伯坚看到她头抬不起来,脸上又是那样凄惨的样子,心里头也是十分难受,情不自禁地抢上前两步,迎着到她面前去问道:“你怎么样了?”她的眼泪被这话一引,心里更是凄楚,索性鼻子耸了几耸,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伯坚看那样子,她准是受了什么委屈,呆着站定了,倒只管望了她那样子出神,百忙中可不知道用一句什么话去安慰她好。那X兵可不容他两人只管在这里出神,有个略会说中国话的,将脚在地下连连顿着道:“走!快快走!”伯坚倒是经惯了恐吓的,无所谓,可是看看淑芬身后两个X兵形态格外的凶狠,稍一犹豫他们就会动手的,只得低了头先在前面走。淑芬也带两个兵在后面跟着。
伯坚是由此走回家去,淑芬可没有目的,而且事先并没有人知会她,将她带出来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把伯坚当了目标,跟了他走。伯坚经过劫火中的城市,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虽然走到街上看到不少烧毁炸碎的房子,司空见惯,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感触。直等走到自己家那条小巷子里去,原来的巷口倒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进了巷口之后,两边房屋都倒坍得成了瓦砾场,空荡荡的,一点原来的情形都没有。只是地上铺的那层石板路,不到一丈宽,还有点遗痕。伯坚老远地就向原来的家门去打量,只见一片瓦砾场,斜撑着一间揭去瓦片的屋子,那好象是自己家。掉转头别处看看,有两处房屋比较好一些的,并不是房屋正面,也很不容易分出各家的界限来。于是有个X兵在身上掏出日记本子,用铅笔在上面写着一行字,交给伯坚,看时乃是:“到了你家里吗?”伯坚用手指着那片瓦砾场,又点点头,那意思就是说:“家是到了,都毁在你们手里了。”淑芬到了此时,心里才有些明白,于是大着胆子走近一步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地方……”伯坚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的家了。多谢他们的好意,让我回来看看。这倒让我更伤心,产业没有了,人也不见了。”口里如此说着,眼睛望了那片瓦砾场只管发楞,脸上惨然,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眶子里抢着流了出来。淑芬料着他心里难过已极,便道:“你尽在这里呆望也是不行,应当在附近打听伯母避难到哪里去了?我们很不容易出来的,既是出来了,就应该趁了机会去找一找。”伯坚皱着眉又长叹了一口气,淑芬用手一指道:“你看那里有个人。”伯坚顺着她的手看去,有丛小竹子,焦了半边,还有半边是青郁的,那正是自己书房后面一个小院子。那竹子边下,还有半堵三尺来高墙,果然有个穿蓝布衣服的人在那里躲躲闪闪的,想要走又不敢走的样子。伯坚仔细看时,那正是自己老家人李发,便招手叫了一声。李发早就看到伯坚来了,因为看到这里有四个X兵,就不敢上前来。现在伯坚叫他,料着是不妨事,就大了胆子走将过来。他不看伯坚,两个眼睛只望在四个日本兵脸上和手上,那两只脚摸摸索索地探着在石板上向前走。走到伯坚身边,又看看淑芬,然后才轻轻地向他叫了一声:“大先生。”他说这句话时,嗓子都哽了,两眼珠呆着也几乎是要哭。伯坚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家里人都好吗?”李发道:“都好,就是二老板……”说着望了X兵。伯坚道:“他们不懂中国话,只能说一两句。你只管大胆说话,他们不会疑心,你若是这样半吞半吐的话,倒反是让他们注意。”李发道:“二老板铺子抢了,他门口贴有抵制X货的标语,现时押起来了。”他如此说着,虽是听了伯坚的话把胆子壮起来,可是那眼光还偷偷地看了X兵几次。伯坚道:“现时我家人住在哪里?”李发道:“住在第一难民收容所里了。倒是不远,你能去看看老太太吗?”伯坚也不敢作主,就向X兵要了日记本子和铅笔,写了几行字道:“我母现在收容所,离此不远,可否容我前去探望?”X兵将日记本看了,彼此叽咕了几句,向伯坚点着头,而且脸色也并不难看。伯坚向淑芬道:“他们想利用我,对我们正二十四分的客气,我们就趁此机会走吧。”于是和X兵点点头,叫李发在前面引路。
这个难民收容所设在巷口外妙德观里,这里原是二三十个老道修练的所在,里面树木参天,房子很多,以前是清静极了。现在大门口贴了两张白字条,标出名义来;那门外两边红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大门上高叉着红十字和XX旗,旗下两个穿黄色制服的中国人,腰里不束皮带,衣服是摆荡着不贴身,胸襟上挂了块白布,中间画个红圈圈,大概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这庙门口有了这种点缀,便立刻觉得换了个环境,令人一见就要讨厌。尤且那两个穿黄制服的人,竟是老早地立正举起手来伯坚看到,恨不得抢上去打他两个耳光。只因李发在前面引路走得很快,在门口也来不及细看就走进去了。这第一道殿宇外,正有两棵高大槐树散着浓厚的绿荫,在绿荫地上到处铺上草席,三三五五的难民,不分男女都在草席上坐着。有些人面前也摆了两件箱柜或者衣包,有些人面前却只是竹箱竹篮子,里面乱堆放着零用东西。只看这情形,就可以知道这些人都是破了家的。伯坚还没有看到家里人,料得不会好的,心里不免就是一阵凄楚。转过了这样难民满地三个殿宇,李发抢上前两步,转向一个小院里去,大喊着道:“老太太,好了!我们大先生回来了!”伯坚向那小院子走来看时,是两间靠墙的房,没有窗子,也没有门,就是半堵土壁,四根小柱子顶住了半边房顶,倒好像是半截走廊子。地上潮湿的青苔把土墙都搽满了,人还不曾上前,那股霉气早是扑到鼻子里面来。一个瘦削着两腮的老太太,两个眼眶陷下去很深,正靠住了那半截土壁向外望着呢。那正是伯坚的母亲,两个月不见,瘦得成了蜡人了。伯坚还没有说话,曾太太早是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伯坚也顾不得身后还有其他的什么人,抢进了土壁来站到母亲面前,向他脸上偏了头看了两遍道:“妈,你怎么老了许多了?”曾太太点了点头,眼泪含在眼睛角里,只是不曾滚了出来,倒勉强笑道:“你回来了,那就很好!哟,这个大姑娘是谁?”淑珍倒是相熟的。原来他母子说话的时候,淑珍看到淑芬站在院子门下发呆,这就连忙赶了上前抓住她的手问道:“真料不到姐姐也出来了。”只说了这句话,曾太太就问起她来,淑珍便拉着她过来介绍了一番。这个时候伯坚去看淑珍,那圆圆的脸儿现时已变成尖尖的瓜子脸,两腮上那两颗胭脂晕也没有了,只是纸一般的白。她身体原是富有健康美的,现在腰细得只剩一把,只看那手腕背面的螺蛳骨,已是顶起来很高,这可以知道她瘦得什么程度了。所幸她两只眼睛还是一泓秋水,看人灼灼有神。便向她道:“表妹大概是受了苦,真憔悴得可怜了!”淑珍想对他微笑一笑,然而并不曾笑出来,倒反叹了一口气。在伯坚将“表妹”这两个字喊出口来的时候,淑芬在旁边听到,早是向他瞪了一眼。袁学海和他一妻一妾也都住在这破屋里现在看到侄女来了,自然很欢喜地一拥上前,将淑芬包围前来,谈别后的事情。
这破屋子里,也没有桌椅,只是在地上堆些稻草隔了潮湿,就在草上加一层草席。此外有几叠青砖,比地高些,勉强可以当椅凳坐。淑芬淑珍挽坐在青砖上,先谈起来。淑珍却不住地问她:“在西平受了惊没有?吃了苦没有?”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到两只耳朵前,还伸手将她的散发慢慢扶到耳后去。伯坚心想:“她二人有这样子亲爱,有什么总好商量。自己和淑芬那番经过,今天就是说了出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淑珍这个人性格非常的好,总可以谅解的。”伯坚心里如此想着时,偷眼去看淑珍,只见她那瘦怯怯的神气,头总是有些低着抬不起来的样子,似乎眉目之间含了一种隐忧。本来想去安慰她两句,一来举家都在逃难的时候,单独地对她一个人加以安慰,恐怕人家说话;二来有淑芬在当面,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就像受了一种拘束。对于淑珍若有什么表示,似乎就对她不住。因此伯坚只有靠了母亲坐着,谈些别后的事。据曾太太说,X兵没进城的时候关了几天城门,半空里十几架飞机丢炸弹,发了火。大家顾性命去了,没有人来救,所以城里烧得这样子。城破了以后,年轻的学生不敢出头,都偷偷地走了。你兄弟仲实性子是最暴烈的,袁大舅再三地劝他走,他也说在城里做难民不是青年当做的事,他什么东西没带,就这样走了。曾太太说着垂下泪来。伯坚看到家里人这种狼狈的样子,而且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寄居在这种破屋里,这与叫化子无异了。看到母亲垂泪,一阵心酸也流下泪来。淑珍老早就想和他说话,只是没有机会,这时就走近来低声和他道:“表哥,你平安回来了,这就是一件很快活的事了。姑妈心里难受,你该劝劝才对呀。”伯坚道:“一个人家闹到这步田地,要想心放宽些也是不能够。”淑珍想了想,忽然露着她的白牙一笑道:“你是嫌我父亲有些书呆子气的,他老人家倒有一件长处,遇着大事步调是不乱的。你和他淡谈,他一定可以贡献你一点意见。”那袁学海看到四个日兵跟押着人前来,逆料着情形重大,可是又不敢随便地问他。现在见那四个日兵靠了院子门远远站定,似乎没有什么绝对干涉的样子,就慢慢地踱了过来向他道:“我们到那边坐着谈谈去。淑珍,你去烧些水来喝。”淑珍答应着,在短墙脚下提了一把洋铁壶走开,转向大殿后面去。伯坚和袁学海谈着话,心里可就惦记着怎样和淑珍说两句话才好。于是故意抬着头四周望望道:“这样的大庙,成了叫化子窝了。我去看看,还有什么熟人没有?”一面说着,一面也开着缓步向大殿后走来。只见殿后墙边有一截短廊,就地靠墙支了三块砖当着地灶,旁边堆了许多木片干草,淑珍用手抓着向砖空里塞进去烧,壶就放在砖上。青烟在壶四周乱喷,淑珍弯了腰只是看了烟底下的火焰出神。伯坚很远就低低叫了一声:“表妹。”她回过头来猛然看到,身子向上冲起来似乎有吃惊的样子,可是立刻她就定了神向他微笑了。伯坚走近前来,也微笑道:“表妹,你瘦了许多了。”淑珍道:“瘦了总算侥幸的,总逃出命来了。你也不像先前那样健康似的。”伯坚道:“我真不料你憔悴到这种样子,这些时你害了病吗?”淑珍摇摇头道:“我没病,咳,也算是病了罢。”伯坚听她说话,又向她看时,见她那两片瘦削的腮上已经有些红晕。这种红晕很大很大,直红到耳朵边去,这是刚才烧水烤的,并用她那披到耳鬓边的散发配衬起来,真有些可怜的丰韵。淑珍见他老是望着,眼光向他瞟着微笑道:“你到那边去坐吧,水开了我就也会过去的。”伯坚道:“我和你有几句话说。不过我心里很乱,一刻儿怕说不清楚。我有了机会再写信告诉你,我希望你对我加以谅解。”淑珍道:“大家都闹到这样九死一生的地步了,还有谁对谁不能谅解的?”伯坚站着默然了一会,依然将话说不出来。
忽然身后有人“嘿”了一声,回头看时,却是押解自己的两个X兵。他们将手招着,口里只管乱嚷。伯坚在势不能不理他们,只好走到他面前去,仰着脸对他们做个问话的样子。他们将手向来路挥着,口里还只管乱颢。伯坚知道这是叫着走的意思,自己想着:“很不容易地出来一趟,偏是出来不多久就要回去,脑筋里所留的惨酷印象更深。这不但得不着一点安慰,反是惹着许多苦恼回去了。”望了那兵现出很懊丧的样子来。伯坚又怕脸上有什么气愤的样子,更招兵不快,所以又对了X兵勉强笑着点了点头X那兵看他如此,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手向他连连挥了两下,表示着还是要他走的样子。伯坚现在是个囚犯,如何敢和他们抵抗?既然他们连连挥了几次手,绝对是没有犹豫可能的了,便也向他点点头,表示可以走的意思。X兵因他并不留恋,也不再指挥他,只是紧紧在后跟着。伯坚走回破屋来,只是自己母亲和舅父舅母全红了眼圈流着泪。李发站在旁边,掉过身子去抬起手来只管揩着眼睛。伯坚向曾太太一鞠躬道:“妈,我身体不能自由,他们催着我走,我不能不走了。若是有机会,我回来再看望大家。假如我不回来,出了什么变故,那也是说不定的事。你老人家也不必伤心,只当我出外没有回来就是了。”说到这里,自己嗓子一哽,也就不免有两粒泪珠由眼眶子滚将出来。在这个时候,一阵呜咽的声音突然而起,回头看时,只见淑芬手上握了手绢,掩住两眼,弯着腰只是哭起来,口水和鼻涕,流下来多长。原来她在X兵看管之下,已经被压迫得欲哭无泪,现在到此地来和家里人相见了,就是几句话也不能畅快一谈,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抑按不住自己那番哭声。伯坚看了她那样子,忘了自己的痛苦,倒替她难受,看看她,又看看兵,只得在墙上剥了一块石灰片在墙砖上写了一行字道:“她是个女子,不会有什么政治关系的,可以不带她去吗?”写完了,对X兵向墙上指指,X兵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可以。伯坚气起来了,挺着胸向淑芬道:“走罢,至多不过是一死,你怕些什么!”淑芬到了此时,知道不走是不行的,对了伯父伯母一鞠躬道:“我……我走了。”淑珍由后面抢了上前来,握着淑芬的手道:“姐姐……”可是也只就说了这两个字,哽咽不能成声,可怜那瘦小的手,握着淑芬的手背抖颤个不了。伯坚若不是站在许多人当面,一定也要走上前握着淑珍的手叫两声“妹妹”,只是这种行动,自己决没有那种勇气去表现出来。所以两只眼睛望了淑珍发呆,看她那样瘦怯的身材加上悲不自胜的样子,益发是觉得可怜。淑珍她虽是握住淑芬的手在哭,又未尝不注视到伯坚身上来。见伯坚站在那里发呆,心里更是痛苦。那泪珠如垂绳一般地向下滚着。她正自伤心,就只管对人看着,脸上的泪珠是如何流着,并不管它。她姊妹俩既是哭得没有完结,其他的人也就收不住眼泪,一齐跟着哭起来只因为有四个X兵跟在一处,大家不敢放出声音来哭。所以各人手里,虽是拿着手绢,不去揉擦着眼睛,却去捂住了嘴。大家没有什么话说,也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互相呆望,各各垂着眼泪。那四个X兵原来是好意要他二人走,现时看到这种样子,却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并不说什么话,两个人夹着伯坚,两个人夹着淑芬,半拖半推就向外走。伯坚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淑珍一头短发散乱,两支瘦手高高地举起,口里喊道:“慢走,慢走!我们还有话说呢!”这也不知道她是叫哪个慢走,不过她那种惶急悲惨的样子,是对要走的人有性命相连的关系,是看得出来的,伯坚也不管她这种表示是对谁而发,死命地立住了脚,向后方看过来,对淑珍举了手摇撼着道:“你不要性急,我们总要想法子回来的。”淑珍的短发散乱着又被风一吹,已是吹了满脸,再加上那满脸的泪痕,直把那瘦削的面孔哭得凄惨可怜。所有在院子里的难民,看到这种样子,很是伤心,真有几个人跟着哭了起来的。旁人既哭,自已有关系的人当然是哭得更厉害,所以院里院外,立刻变成一片哭声。这种哭声,在旁人听了当然是心里很难受的,可是那四个X兵听了不但不替人悲惨,而且凶狠狠地对着伯坚,操着华语连连说着几声“走”。X兵说出这个“走”字的时候,他们脚上的皮鞋跟着在地上跳了一阵,那样子简直有非走不可的意思。但是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情感兴奋起来,就是武力压迫也干涉不了的。伯坚索性掉转身来,做个要向里走的样子;淑芬也将身子一转,望了许多人张嘴大哭,夹着伯坚的两个X本兵,拖了他的手就向前走,因为势子来得太猛,伯坚站立不住,身子向下一倒。那日兵以为伯坚想赖在地上不走,不问他受得了受不了,两个人各拖着他一只手犹如拉车,一把把他就地倒拖着出去。伯坚的脊梁在地上擦着,发出瑟瑟的响声来。那两个拖淑芬的X兵更不说话,扯转她的手臂就向大门外扯了去。曾太太看到X兵对儿子这样残忍,不要命地由里面跌跌倒倒抢了出来,高高举着两只手道:“你们不要这样没有良心!他是一个人,不是铁打的东西!你们怎么就是这样在地拖了走呢!”说着话脚步不稳,人向壁上一碰,更向后一仰倒坐下来。袁学海在后面看到,抢上前伸着两手将曾太太挽着道:“老姐姐,你怎么了?”这些人看到老太太摔下来,大家少不得一阵乱,在这纷乱之间,伯坚已是被X兵就地拖出了大门外。有几座神殿门限是很高的,X兵也不管被拖的人身体怎么样,只是极力地向门限外面拖了去。伯坚头上碰了几个大包,而且他心里是又急又气,一刻儿工夫人都几乎昏迷过去了。四个X兵把这男女二人架出了大门,这才把他们挽住,学了中国话大声说一个“走”字。伯坚想要和X兵抵抗几句时,只见淑芬眼泪纵横满脸,真是雨打梨花那样的憔悴,十二分的不忍。兵为难自己倒没有什么关系,若为难淑芬,她是个惊弓之小鸟,如何受得了那种虐待?只好忍住了气,很从容地向X兵道:“你们不必逞凶,我们跟着你走就是了。淑芬,我们走罢。事到于今,我们还有什么话说?且跟了他们走一步算一步。我呢,自有办法!你也犯不上牺牲。”他口里说着,脚步已经开始向前走。淑芬将手挽了自己一只袖头去揉眼睛,呜呜咽咽地也只好紧跟着他走。
他们经过大街,街上的人不但不敢停住脚来看。而且各各低了头,远远地就避到一边走了过去。伯坚心想:“中国人这样的肯屈服,国家如何不亡!”不由着昂了头长叹一口气。他这样一叹气,过路的人被他刺激着,少不得有一两个稍微停脚看看的。这X兵果然是不客气,倒拉着枪向人家大腿上就乱扫,行路的人怪叫着不分高低提脚便跑。近处的人一跑,远处行路的人以为是X兵要开枪,也是不要命似地各向两头跑。顷刻之间眼睛所看到的一截街上,全是人跑。有几个跑得失了脚的,滑在地上,他们比那种田径赛还有劲,将身一蹦,跳了起来,立刻跟着就跑。这烧毁了的街市,本来还有零零落落的三五家店铺开了门做生意,因为街上人乱跑,吓得唏哩哗啦一片铺门板响,抢着上起店门来。伯坚叹了一口气,把全市的秩序却闹得如此混乱,不但不可怜这些市民,觉得他们这样的怯懦,更是让外人瞧不起。人家料定了我们是没有勇气的国民,更可以放手胡来了。这样看来,这种举动,实在卑鄙可耻,怎样教人不生气!不过自己也是个被捕的囚犯,要强项当由自己先强项起,专责别人无用。自己何不打倒这四个X兵把淑芬救着走呢?如此想起来,脊梁上一阵发热,直热到脸上来,因为如此,心里便一阵一阵地跟着惭愧,低了头走,不敢四处望人。
X兵将他们押到原来的地方财政局,恰是在大门外遇到了龟谷。他将头一伸深深地鞠着躬,笑道:“回家去都看到了,老太太他们都好?”伯坚看到了龟谷,心中便有气,心想:“你吩咐X兵护送我,把我却就地倒拖出来,这是什么待遇?”心里存了那个疑问,眼睛就注视着龟谷发呆。龟谷好像不知道他在生气,嘿嘿地笑着,又向淑芬一鞠躬。掉过脸来和X兵说了一阵X语,看他的脸色却也很和缓,似乎是打个什么招呼。说毕,于是有两个X兵退去,两个X兵一人碰着伯坚的手臂一下,一人碰着淑芬的手臂一下,指示他们向里走。到了一个院落里,就送进一间正房来。房里陈设的床帐桌椅都很精致,临窗一张写字台上,还有两盆鲜花和全幅文具,似乎比以前更优待了。X兵将人送进房来,他们一脚也不踏入就在门口站住,替他们将门向外反带上了。淑芬早是不哭了,现在站在屋子中间四方探望,也是呆了,低声向伯坚问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伯坚进屋子来始终是板着脸的,这时两肩一抬,两手向外扬着,淡淡地一笑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说着,见有一把靠背藤椅子,先向下躺着,两脚伸得直直的,表示很是舒眼的神气。将手向对过软椅指着,对淑芬道:“你坐下罢,镇静点。大不了是一死,要死也死在一处!”说毕微微笑着哼起《正气歌》来,他哼到得意之处,左腿架到右腿上,只管不住地摇撼着。淑芬先叹了一口气,然后也只好手扶了那椅子坐下,两手互抱着,低了头不作声。伯坚将《正气歌》由头至尾哼完,看到淑芬粉颈低垂并不说话,便坐起来向她道:“你不要害怕,他们就是不讲理,也不会加害女人的。这回把你关在我一处,完全是为了我的原故。老实说,他们把我关起来,我是看破了,无非是要我做汉奸。他们的手段呢,也是四个字可以包括,无非是势迫利诱,哼……”淑芬向他摇摇手,𥅴𥅴眼睛,还将嘴向门外一努。伯坚笑道:“我已经说了,至多也不过是一死,还怕什么呢!这样子说还不算,将来我还要大声叫嚷起来呢。”淑芬不敢说他什么,又不愿意他做出这个样子来,只是皱了眉毛。伯坚笑道:“你放心,好在我是有把握的!”淑芬道:“你怎么还笑得起来!你不想想我一家人,你一家人,现在落得了哪一种地步吗?”这句话算是把伯坚的心事勾引起来,立刻沉郁着脸色昂头望了窗子外的天色不语。
淑芬默然了许久,带一点笑容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说。回去的时候,我妹妹去烧开水,你也跟着去了,你对她说了什么?”伯坚听了这话,心中立刻有个感想,觉得女子这种醋心,无论到了什么环境之下是不会撇开的。伯坚皱了眉道:“请想,在那种时候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吗?”淑芬坐在椅子上,突然将身子一扭,板了脸哼了一声。伯坚道:“真的,我不撒谎。你想我和她在佛殿后见面,不过是两三分钟的时间。两三分钟的时间,请问能说几句话呢?”淑芬道:“你越是这样说,越见得你对我不忠实。我并不像别个女子,吃那不相干的飞醋。你以前本和她很好,现在又在患难之中,就是一个平常朋友,也该慰问两句,何况……唉,我也不说了。”淑芬说到这里,两手伏在椅子背上,头枕了手臂,真不说了。伯坚正在忿激的时候,原没有心谈儿女爱情,只是看到她这种情形,完全置之不理,未免显着狠心。待起身去敷衍她,对于此事向来是不大在行。因之站起身来有上前的样子,转身又坐了下去。淑芬静默了许久,继续着落下几点眼泪,肩膀也颠簸着不停。伯坚只得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用手触着她的衣服低声问道:“淑芬你这是怎么了?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什么环境?还能让我们自己互相闹脾气吗?”淑芬依然低着头道:“因为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你对我不忠实,我才生气呢!”伯坚道:“淑芬,你说我对于淑珍的事,没有和你说实话吗?那真是冤枉!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们见面只有两分钟的时间,我怎能对她说什么呢?”口里如此说着,他的手就伸到她的头发上来,慢慢向后抚摸着,他自己也是半弯着腰,犹如大人哄骗小孩子一般。她虽不曾抬起头来看着,然而伯坚倒是笑嘻嘻地望了她。她似乎也知道伯坚在这里是很柔和地对付她,也很沉默着许久许久,才道:“我也知道那一会子工夫,你不能和她说什么话。可是你到那大佛殿后去找她的时候,你能说是一点用意都没有的吗?要是那样,你又何必去?”伯坚道:“唉,你们是姊妹,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看她瘦到那种样子,好像满身都是病,你望着她也觉得怪可怜的。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不过慰问慰问她罢了。”说着话时,索性将身子蹲得低一点,一只手扶了她的肩膀,一只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口里更是用极低又极柔和的声音对她道:“这回算我错了,请你饶恕我。我的事情已经做错了,我悔也悔不得来。”到了这时,她才抬起头来,向伯坚板着脸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算冤枉了你吗?”淑芬微瞪着眼睛,又鼓了腮帮子。伯坚明知她这种怒气是一种娇怒,用不得和她解释。可是女子的娇怒,她正是为了要得到男子的安慰而发。假使男子在这时不去安慰她,她试验男子待她感情如何,就得了一个标准:以为男子心肠太硬,由假怒要变成真怒,由真怒还要变成真恨,结果由爱人变成仇人,也是意想中事呀。伯坚对于这层,多少有些领悟。因之放出笑嘻嘻的样子向她连作几个揖,一半是当真,一半又是开玩笑。然后俯着身子向她道:“淑芬,就算是我错了,在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宽恕不过的?我们就是被拘留,也关在一个屋子里,这总算是患难……”在底下这个双叠名词,倒真是不好说。“夫妻”吧,现在似乎还不到那种程度;“朋友”吧,这句话说出来,更会招她的怒。因之把那患难两个字,连说了几多遍,就这样含含糊糊地止住了。淑芬瞪了他一眼道:“事到于今,亏你还笑得出来!”伯坚心里可就想着:“我何尝要笑?但是我不笑,你的怒容又不肯改,教我也没有法子呀。”脸上可就朝着她笑道:“笑原是笑不出来,可是就一死劲儿地哭着,也不见得人家会把我放了出去。”伯坚说话时,携了她的手,只管在她面前站着。男女之间一相爱时,肉体上无论哪一处相触着,都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乐趣。淑芬对于伯坚的行为虽是有些不满意,可是经彼此一握手之后,好像默默之间已经解释了许多的误会。伯坚不笑,她倒望着他微微一笑。看她嘴角一动之时,她似乎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出来一样,伯坚也正是想她开口,见她有说话的样子,很是欢喜正向她望着,等她说出来,那房门却扑扑地连响了几下。伯坚赶忙放了手,待要去开门,然而那门是向外反扣的,正用不着他去开已经自开了,只见龟谷在门口就深深地一鞠躬。当他鞠躬的时候,头垂下来就着手,手就把帽子拿到手上,连接着行那脱帽礼,然后才走进屋子里来。伯坚到了此时,实在有些厌恶龟谷了。不过这是他的势力圈,还仰仗着人家救济呢,如何敢得罪他?连忙站起来相迎道:“先生,遇事多蒙你关照,我很感激。但是我到现在究竟不明白,你们对我什么用意,可不可以告诉我呢?”龟谷伸手抓了抓他的短楂头发,现出为难的样子来。然后点点头笑道:“我也不便和你说,我介绍我的书记吴信干先生慢慢地和你谈吧。”龟谷说着,他伸长了细脖子向窗子外喊着,于是有个人答应一声,推门而入。那人穿了白哔叽裤子,蓝色法兰绒褂子,露出里面一点皱纹没有的芽黄色绸衬衫,雪白的瓜子脸上养了一撮又黑又密的小胡子,看那人简直是个极漂亮的时髦汉子。他进来之后,先向龟谷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问道:“是,是,有什么事吩咐吗?”龟谷望了伯坚道:“就是我先说的话,你和曾先生谈谈吧。这位曾先生的……”伯坚见他的眼睛看到淑芬身上,连忙抢着答道:“这是我亲戚。”那吴信干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藏在一副大框眼镜里向二人射着,微微一笑,好像已经看破了他们这里面的行径似的。伯坚只当不知道,低了头不作声。龟谷发出虾蟆叫的笑声,向伯坚点着头道:“再会了。”说毕,拿了帽子弯腰出门而去。
吴信干顺手掩着门,点点头在伯坚对面椅子上坐下。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先敬了伯坚一根,然后自己放在嘴里一根,又把一只很精致的打火匣子掏出来,先打着火和伯坚点了烟,然后自己架了大腿坐着点了烟抽将起来。伯坚心里也是二十四分不耐烦,借着抽烟的工夫也正好解解烦闷,所以也就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伯坚心里便想着:“做汉奸的人我以为必定是五官不正的,然而看这位吴先生却是何等漂亮!一个人这样的讲求外表,心里肮脏到什么程度自己倒不去管!这可有点奇怪。我总要仔细研究研究,看看他脸上到底有什么异相没有?”吴干信见伯坚对他如此注意,他却只当不知道,依然很镇静地坐在那里抽烟伯坚看他的态度很是自然,便望了他道:“据龟谷先生说,有话托你告诉我。不知道什么事?为什么他自己不说,倒又要托老兄转告哩?”吴信干微笑道:“这个,老兄有什么不明白?做买卖的有扛客,典押房屋的有中人,不都是这一样的意思吗?未人正题之先,兄弟倒有一言奉告。”他说着话,将烟卷由口里取了出来,伸到身边痰盂子里弹了弹灰,身子扭了两扭,腿又抖了抖,然后微笑着道:“我听说先生曾做了几天县太爷,那末那县太爷的威风如何,大概你是知道的。现在又有个现成的县太爷,请你老兄出来担任。照说,一定是驾轻就熟,乐于接受的,不过年轻的人,经验少,利害不分明,好感情用事,不能去仔细考量。”伯坚听他这个话帽子,隐隐约约,却不大容易明白,望了他淡淡一笑。吴信于将纸烟用两个指头夹在嘴唇皮里,正着颜色极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向他呆了眼神道:“我并不是说笑话,只要你肯干,本县的县知事就可以请你担任。”伯坚胸脯挺着,突然问道:“什么?”吴信干看他眼睛睁得圆圆的,脸色很是不好看,分明有了怒容。他却毫不在乎,又取出一根烟来抽了,微笑道:“安乐县还是安乐县,没有地陷下一块去,安乐的百姓还是安乐的百姓,没有谁多长一个鼻子,少生一只耳朵。不过从前是军阀私人的地盘,现在是抱着世界大同主义,不问谁来统治,只要人民享着幸福,就和他合作。在从前做县知事,不过替军阀做走狗来刮地皮,于今可是求文明政治的友邦,来指导我们走上轨道。我们抱着人类平等的思想,在友邦指导之下,将同胞引上自由幸福之路……”伯坚听了他一番话,也不好批评什么,只是鼻子里哼的一声冷笑出来。吴信干察颜观色知道他是不高兴,也将嗓子提了一提,高声道:“无论什么事,为人总要顺潮流。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心高气傲,不去受人家的指导,那就永远做军阀的奴隶,没有翻身的日子。以前中国受外人指导,办得有成绩的事那就很多。单以邮政一件事而论,现在不还是让外人来指导吗?你若是听我的话,出来担任一席县知事,把本县……”伯坚摇摇手道:“不用你老哥细说,我全明白了。中国人是亡国奴的资格,要受外国人的统治才有办法。你老哥对于这件事既然是彻底了解,又是龟谷先生的左右手,正好上台试试手段。为什么还一定要我这脑筋顽固,不了解受人统治利益的人去做官呢?这也未免用非其人了!”伯坚不批评他的话不对,偏是这样反驳两句,倒弄得他面红耳赤,僵着颈脖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静静地吸了两口烟,算他想出了一个答案,便道:“这是龟谷先生的意思,我哪里知道!”伯坚淡淡地一笑道:“我倒有些明白。大概是城里这班老绅士不是胆小不敢出来,要不然就是早逃跑了。为着收拾人心起见,总要找个有资格的人出来,才容易摆布老百姓。我是个大学生,又做过县知事,而且是龟谷的学生,在哪一方面都够做汉奸的资格……”吴信干听他说话,越听就脖子越红,先还僵着脖子吸了烟向下听着,到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将烟头子向痰盂子里一扔,身子向上站起,瞪了眼道:“干不干在乎你,你为什么指桑骂槐将我挖苦一顿?”伯坚也站起来,挺着胸道:“你只要自认你做的事情对,你就向下干去,还怕什么骂?”吴信干两只手向下,由长衣下面抄到裤腰带边来,那衣摆在周身卷着,倒成了个细腰大包袱,歪了头向伯坚瞪着眼道:“你不必如此!难道真少了你这样一个暴徒,就不能办事吗?你等着吧!”说毕掉身出去,将门向外带上。那门带着轰通一下响,在这响声中充分显出了他那股怨忿之气。
他二人说话时,淑芬坐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能说。她先听到吴信干那些话也觉可气,后来伯坚向他那番痛驳很是对劲,恨不得和伯坚帮个忙,走过去打他两个耳光。现在他走了,淑芬红着脸咬着牙道:“这该死的东西,他也顶个人头,算是中国人养出来的。”说时将脚连连在地上顿了几顿。伯坚道:“本来他就恨着在中国出世,你说他不是中国人养的,有什么关系呢?他叫我等着瞧,我就等着吧!”说毕架了腿摇曳着斜坐椅上,倒是很安闲的样子。淑芬也是个女英雄,不怕事的。这一次人被拘,虽吃了不少的苦,因为是一个人,不奈别人何。现在和伯坚同拘留在一处,胆子就大了许多,也板着脸道:“不要理他们!是你说过了的,他们无非是势迫利诱,反正我们也是一死吧!”伯坚笑道:“还有一层,承他们看得起把我们关在一处,我们谈谈话倒也不寂寞。这比我们那天在饭店里的风味怎样?”伯坚问这话时望了淑芬。淑芬噗嗤一笑,瞅了他一眼。伯坚心里也就想着:“一个人被拘留着,还能和情侣在一处,这也是人生少有的事了。”心里想着,看看屋里的陈设:有桌椅,有床帐,甚至脸盆、手巾、漱口盂子,都预备得齐全,很可以小住为佳的。他心中如此想着,可是事实上不能恰合他的算盘。自吴信干去后,这房门是紧紧朝外反扣着,在房门外两个武装兵士靠门而立,一步也不离开。茶水固然不曾送来,天色黑了连灯火也不曾送来。伯坚想着:也许是他们大意了。这也不必理会,依然静坐着。淑芬就有点不耐烦了,因道:“怎么办?和他们交涉,要点水来润润嗓子吧!”伯坚道:“我们和谁去交涉呢?门口这两个兵又不懂话。”淑芬道:“他们不懂话可认识中国字,写个字条子给他看就是了。”伯坚道“屋子里漆漆黑的,教我怎样写?”淑芬道:“那边能和门口的兵去办交涉吧?假使他不许我们说话,我们就可以要盏灯火和他来笔谈。”伯坚道:“怎样着?你非喝茶不可吗?”淑芬哼了一声。伯坚自己受点委屈是无所谓的,若是让淑芬也跟着受委屈就很过意不去。只得摸索着走到房门边,将门连捶上几下。门口那两个兵士先还是不理,后来伯坚在里面敲得太厉害了,才有个兵将门向里推着,现出一线灯光来。这光乃是廊檐下悬的檐灯所发出,昏黄中看到那兵士摆了凶狠的面孔,睁了大眼望着人,同时他就向人大喝了一声。伯坚走出去,将右手做个杯子式对了嘴里倒着,像是喝茶,然后再向那兵伸着手。他对于这个要求,并没有答复,猛然伸出两手将伯坚向屋子里一推,将两扇房门依然向外反扣起来了。伯坚黑暗中摸到淑芬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没有法子,你暂忍忍吧。等着那个姓吴的来了,我再和他去说。”淑芬也没作声,也没起身,坐在那里没有动。伯坚知道是自己的事做得不大妙,解劝也是无用,也坐下了。黑暗中坐十分钟比坐一小时还要痛苦,没有法子,只得再到房门边去将门又捶上一遍。那兵土这回不开门了,听他去捶着。伯坚昂了头向外面叫着道:“你们要打就打,要罚就罚,把我们关在黑屋子里并不理会,这是什么意思!”
嚷了一阵,听到外面有一阵脚步杂沓之声,门开了,灯光中拥进十几个兵士来,吴信干直了颈脖子跟着那些人一块儿走了进来。有两个提铜框玻璃罩油灯的兵士,将灯提得高高的和伯坚的头一般齐,意思就是要照着伯坚的面色来。一个人在许多人包围中,而且让人用灯来照着,虽不必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可是那种样子,也就很予人以难堪。伯坚知道兵士不懂话,对他们分说也是无益,就向吴信干道:“足下也是中国人,就算不是中国人,我们也是同色同文同言语的人类,何必这样子拿我开玩笑!”吴信干红了脸道:“我先劝过你一顿,好话你不爱听,现在我们奉了命令来的,只有照命令办事。对不住也就只好对不住了!”说时,进来的一群兵,就有人掏出绳索,不容分说按了伯坚,先把他两只手背着捆上,然后把两只脚也绑在一处,将人放倒在床上。伯坚只管极力挣扎和乱嚷,他们一概不理。接着他们又把淑芬拉过来,照样地绑了,将她也放在床上,和伯坚面对面地侧身躺着。当伯坚被绑的时候,淑芬在灯光下看着以为有什么危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咽着哭。继而把自己也绑起来哭也不会,只知道乱叫,身上流出来的汗,比眼泪流得更要汹涌,一身衣裤完全都湿透了。那些人将这双男女放在床上,便放了一盏手提灯在椅上,让灯光遥遥照着。然后又放了一壶茶,两匣饼干在灯光下,这才走了。那吴信干是走的最后一个人,他走到床面前向伯坚道:“你闹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委屈你一点。假使你愿意讲和,你只叫着我的名字,自有人来放你。”说毕,他拧着那短胡子尖角笑嘻嘻地走了。他去后,那房门也就随之掩上。伯坚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泪人儿,又看见桌上一壶香茗,两匣装璜美丽的饼干筒子,自己这时不但肚子有些饿,而且还口渴得厉害。看到桌上吃的、喝的,更是心里难受。自己凝望了许久,就对淑芬道:“你看这姓吴的够多么阴毒,他不但把我们捆绑起来,而且知道我们饿了渴了,摆了吃的喝的在桌上,来馋引我们,让我们格外难受。我觉得这比侮辱我们又要进一步了,这种压迫我有些受不了,我先寻个出路吧。”说着这话,他将身子扭了两扭。淑芬见他脸上通红,眼光发赤,似乎没有好意,连忙问道:“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伯坚道:“这种国家,这种岁月,做人本没有什么味,加上现在受外人的侮辱,我觉得可怜又可惨,倒不如一死干净。我要滚下床去,在墙上碰死了。”淑芬身子乱扭着道:“你千万不能那样,你碰死了丢下我来怎么办呢?我们现在虽然受着侮辱,还没有走上绝路呀!你就不能忍耐着等了机会奋斗吗?”说着,脸上流下泪来。一个人寻死,本来就是一个念头一转。这个念头,如没有什么打击,继续着扩充起来,自然是死。可是有什么阻碍把这个念头中断了,那末以后再要死,就不容易。因为人类生活在宇宙间,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无非都为着求活。换言之,无论何种人,没有顷刻忘了求活的念头。所以寻死的意思,在人的思想里,是几千万分和一二分之比。死念战胜活念,乃是偶然的事情。把这个偶然放任过去了,自然那求活的念头依然跟着发生。伯坚一时忿怒想着要死,现在看到淑芬哭起来,想起她关在这里已经可怜,若是在她当面碰死,她必定害怕。而且落到外人手上去,无论将她怎样处置,她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便叹了一口气道:“我未尝不知道丢下你,你是更可怜。可是我们若不死,那就惟有继续着去受人家的侮辱。”淑芬道:“现在总还没有到不能忍受的那一段地步,我们与其求死,总不如留着一条命和人家来奋斗的好。万一真没有法子奋斗了,要死我们就一同去死也不迟。若是你先死了,我眼睁睁地不救,也对不起你母亲呀。”说着又流下泪来。伯坚看到,将身子一滚,滚着靠近了她,将脸在她怀里连连擦了几下,表示是抚慰她的意思,便道:“好罢,我依了你的话,留着身体慢慢来奋斗。可是你也要忍耐一点,别暗地里一个人着急。”淑芬道:“我的性子比你更缓,只要你不着急,我还有什么忍耐不住的?”二人的手脚虽然都是被绑着的,可是面对着面。很亲近的说话,也就各得着一种安慰。彼此静静地躺着,不觉慢慢沉入睡乡。
到了半夜里,淑芬却哼了起来,伯坚被她哼醒了,连忙问着为什么?淑芬皱了眉道:“我渴得实在忍不住了,喉咙要冒出青烟了。桌上有茶,你想法子弄点我喝喝吧。”说着又哼了起来。伯坚道:“你忍耐点,等到天亮再说吧。”淑芬道:“我早就渴着的,熬过了几个钟头了。现在我实在熬不住了,你积点德救我一救吧。”她说到这句,声音十分细致的几乎都要听不出来了。伯坚看那样子料着她是忍不住的了,便道:“你等着吧,我和你想法子。”于是手脚同挣扎了一阵,打算把捆绑手脚的绳索挣脱开来。不料这绳索互相纠缠着,竟是越挣扎越紧,怎么也摆脱不下来。自己算是白用了一番气力,看看淑芬脸上泛着憔悴的红色,可以知道她是渴得更厉害了。伯坚道:“这绳捆得非常的结实,我简直没有法子可以挣脱。怎么办呢?”淑芬不说话了,只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索性不理会这件事了。伯坚看她不理会,以为她忍耐住了,也就不作声。可是不多大一会儿,她又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起来。伯坚道:“你既然是嗓子发干,你就不必哼了。你想呀,越哼不会嗓子越干吗?”淑芬听说,睁开眼睛下死劲地看了他一眼,依然又闭上了。在她这种表示之下,她虽然不说什么,也可以知道她是忿恨极了。自己不能替他想法,自己实在是爱莫能助,她怨恨只好让她去怨恨,在自己只有默尔受之。又过几小时,她更忍不住了,垂着泪道:“哥哥,你救救我吧,嗐,我要死了,我渴得要死了。”伯坚迷糊着,正梦了在用大杯子渴汽水,痛快极了。被淑芬叫醒,看看窗子外已经天色大亮。桌子上的油灯油干自灭了,那一壶茶和两筒饼干,依然放在那里。自昨日下午起,不吃不喝,而且又受了种种虐待,自己又何尝不饥不渴?只是知道这是吴信干的一种手段,若和他要吃要喝,就要在他面前无条件地屈服,所以始终是隐忍着。谁知道越是想到渴的这一件事上去,越觉喉咙干燥得厉害。刚才这一场喝汽水的梦,更是要了人的命。梦里喝得很痛快,醒过来之后,这口渴更加上了一倍。自己虽不是五脏生烟,然而这喉咙里也觉硬帮帮的,十分难受。由此向下推,淑芬如何抵制不住,也可想而知了,便道:“天亮了就好了,我料着不多一会儿他就会来的。等他们来了,我和他们讲讲理,喝点水的事,总可以办到。”淑芬微微地摇摆着头道:“我真忍受不住了。”有气无力地说了这样一句,她又闭上了眼。伯坚再看她的脸色,那一层红晕退下去了,现在却是满脸焦黄的,那个眼睛框子陷下去很深,颧骨高撑起来,觉得这个人是更憔悴了。叫了她几声,她也不答应,只是睡她的觉。二人这样熬着,约摸有半小时之久,她哑着喉咙叫起来道:“快救救我吧,我要死了,我情愿他们枪毙我,也不愿这样活受罪!不能救我,就杀了我吧。”她那种哑嗓子说话,听不出什么字,只有一种沙沙之音罢了。伯坚看了老大不忍,低声道:“你不必急,快了,快了,他们快来了。”可是他虽如此安慰着她,无如吴信干这般人始终也不见来。看看淑芬又昏睡了,伯坚想到吴信干临去曾说一句话,如叫了他的名字,他认为有商量的余地,就可以前来。无论自己的意思如何,先叫一叫他的名字再说,他果然来了,那时再和他办交涉也是不迟。于是提开嗓子向着门外边连连叫了几声:“吴信干先生!”这“先生”两个字,自已本来是不愿意叫出口的,无如和他虽不是朋友,却也不是上司与僚属,怎么好提名道姓的不加一些字称呼?所以那吴信干三个字叫出口来以后,不知不觉地就加上了这“先生”两字。真个这种信号却是非常的灵。他只叫了两三声,便停止了。
不多大一会子的工夫,房门口轰隆一声响,两扇门开了,两个兵士引着吴信干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问道:“曾先生你叫了我吗?”伯坚虽是不愿和他说话,心里连骂他几声汉奸,可是教他否认叫了吴信干来,已是没有那种勇气,只得哼着一声,向他点了点头。吴信干立刻将手向两个兵土一挥,让他二人走出去,然后将门虚掩着,走到床前面来,低声道:“曾先生你现在愿意和我们合作了吗?”伯坚道:“你们用这种手腕对待我们,未免太毒一点,你看这位袁女士苦到这种样子,她又有什么罪过呢?你可不可以先给点水她喝喝?至于我们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吴信于笑道:“曾先生,你还是不十分了解。你要知道,这种待遇在我们这里是当然的待遇。你若肯和我们合作,我们自然另眼相看。并不是我们对于这位女士要居心和她为难,不过像待别人一样待她。只要曾先生算是我们自己人,为了曾先生的原故,我们可以特别优待。”他在这里说话,淑芬躺在床上衰弱得只剩一口气,于是她一双眼睛就不住地在两个人身上睃来睃去,口里虽不曾说出什么来,那正是向他二人有求援的表示。伯坚本待否认合作这句话,看吴信干这个人是很狡猾的,没有一点让步的表示,他决不能给吃喝东西的,便道:“我口里已经十得起火,嗓子都要裂开了,你不先给点水我喝,我怎能够说话。”他说这话时,故意说得有气无力的,而且将头连摆上了几摆。吴信干看了他那样子,走近前来向他脸上望了道:“曾先生,你相信我的话了吗?”伯坚没有法子,只好向他点点头。他倒成了演义小说上的元帅,上前行了个“亲解其缚”的礼。伯坚急于要恢复原状,赶快将手回到前面来。不料那两只手在背后缚得久了,猛然回缩过来却是疼酸异常。没有法子,将两只手依然回到背后去,比较上还受用点。两只脚因为是顺着绑住的,所以松解开来之后,只是绳子绑着的地方有些麻痛,倒是可以移动。于是两脚伸下床来,在床沿上坐着,望了吴信干道:“你不必急于解绳子,先给点水袁女士喝,再迟一会儿她怕要没有命了。”他口里如此道着,自己也就走下床来,打算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壶。吴信干笑着将身子一拦,用手按住茶壶,摇着脑袋像钟摆一般道:“对不住,现在还没有到喝茶的时候。”伯坚本是要取茶给淑芬喝,被他这一拦,真比古人所谓“嗟来食”还要难堪多少倍。一阵忿火烧起,恨不得踢吴信干两脚。然而看到淑芬一点声息不发,只是微微睁着眼睛望了吴信干,分明是十分地想一滴水下喉,只好忍住了气,很从容地向吴信干道:“我暂不要喝,为了她是一个弱者起见,请你发点恻隐之心,先让她喝点。至于我的话总好说。”吴信干一手依然按了茶壶,一手抬起来拧着胡子尖角,站在地上的脚微悬起右腿来,摇曳个不定,偏了头,做个沉思的样子。许久许久,微笑道:“好吧,我们谈点私人的交情,先送杯茶给她喝。”于是用杯子斟了大半杯凉茶,送到淑芬嘴边。淑芬的身子虽不能动,已是挺了脖子伸了嘴,来就着杯子向口里一吸。
一个人到了落难的时候,就是一杯茶有这样的难得,伯坚看到淑芬的样子,心里就难过一阵。淑芬就着茶杯子沿把那杯茶喝了,原以为可以润润嗓子,不料茶水下喉咙之后,不够沾润的,但是觉着烦渴,喝的水不能过瘾,向吴信干哼着道:“我还能喝一点吗?”吴信干看看她虽面容憔悴,然而她骨格之间自有一种风韵,看了之后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既然给你喝了,又何分多少!等我来先给你解开绳子。”淑芬摇摇头道:“我实在渴,还是你先给我喝吧。”吴信干口里答应着:“行。”已是忙着倒了一杯茶,递到床上来。伯坚见他表示殷勤,心里十二分不高兴。然而淑芬紧等着要水喝,也不能从中拦着,只好坐在旁边呆呆看着。淑芬一口气喝了四杯凉茶,嗓子眼里才有点润湿,低声道:“吴先生,请你和我解开这绳子吧。”她叫了一声“吴先生”,说话的声音又是那样柔和,伯坚在旁边耳闻目睹,心里实在难受。那吴信干得了女人的称呼,自然骨软胸酥,俯着身子就在床前来替她解开绳索。偏是绑她的绳索格外来得紧,解了很久很久的时候,方才把绳子解下来了。伯坚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抢了上前扶着她坐起来,吴信干微微笑道:“你们现在已经恢复一半自由了,我们对于你的条件已经履行了,你们对于我们的条件究竟怎么样呢?”伯坚听到他口里说出“我们”两个字,觉得这位汉奸先生已经忘记他是中国人了,这时还和他谈什么爱国不爱国,那简直等于白说,便道:“我们并没有和吴君提出条件,我们是亡国之民,也不配和人谈什么条件。事到于今,你要怎么样子办,就是怎么样子去办,你看好不好?”吴信干听到他提出什么亡国之民的那种话,很是不爱听,乃至他说到怎么办怎么好,觉得自已所办的事总算完全办到了,又高兴起来,便笑道:“只要你们肯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是一家人,什么都可以想法子去办。”伯坚道:“我们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就是这桌上的一茶壶、两筒子饼干,赏给我们吃吧。”吴信干昂头想了一想,微笑道:“这又算什么!我有一件东西,请你签个字,你的话就照办。”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稿子来,两手交到伯坚手里。
伯坚看时,乃是一张地方自治会的宣言,上面有九个本县二三等绅士在文后写了名字盖了章。不必看文字内容,只看前面的题目和后面的名字,这就够让人发愁的,于是拿在手上发楞。吴信干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便笑道:“这宣言是没有什么国际关系的,你可以仔细看看。”一句话提醒了他,他这才去看文字的内容。那宣言里面大意说:“连年中国内争不息,军阀苛征暴敛,压迫人民。本县久在虐政之下,人民求死不得。现幸得邻国义军协助,脱离军阀,得有更生之路,今特实行地方自治,与不良政府永断关系……”伯坚眼里看着心里便想:“果然如此,算是向中国造反,向敌人投降了。这个字如何可以签得?”吴信干在一边见他拿了稿纸,只管去看,便笑道:“你不必去推敲字句了,签字的人也不止你一个人,字里面若有什么毛病,那些人不是傻子,岂肯签字?现在你果签了字,政府就交到你们手上。不过请一两位外国人来做顾问,那有什么关系?”淑芬在一边看到伯坚为难的样子,也不知这文字里面有什么利害关系,于是一伸手将稿子拿了过去,也很仔细地看了两遍,因道:“这不过是几句军阀的话,倒没有什么关系。”吴信干笑道:“还是袁女土明白。难道军阀不该骂?政治还不该改良吗?而且这种宣言也并不发表,不过是本县绅士们,大家一种团结的表示。有了这篇宣言,大家就彼此可以相信是真要干,没有推诿的了。”伯坚插嘴道:“真的不发表?”吴信干听他这句话,已知他命意所在,便道:“这种宣言本来无发表之必要,不过签字的人一张共守的合同而已。你想想看,从来签合同的人,有把合同公布着让大家去看的吗,”淑芬望看桌上的饼干和茶,有一种馋涎欲滴的神气,回转脸来向伯坚道:“若是仅仅为了在这上面签个字,我看没有什么问题。”吴信干料着伯坚的心已经有些移动了,便正色道:“我以为曾先生叫我来一定是跟我们合作的,所以担了一副千斤担子把你两人松了绑。若是这回事情你又要反复,以后你说话我就不能相信。他们再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你,那没我的事,我就不管了。”淑芬道:“吴先生,你把这稿子放下,让我们再考虑二三十分钟行不行?”吴信干想了想,点着头说了“可以”两个字,他可自己动手把茶和饼干,一齐搬出房去,然后向伯坚道:“再限定三十分钟,你考量得了结果,再叫我吧。”说着带拢房门就走了。
那张要他签字的文稿,依然还放在桌上,他拿起了重新念了几遍,向淑芬摇摇头道:“这个字还是签不得。脱离政府那还不要紧,这上面大书特书地说什么邻国义军,这很可以表示认贼作父。将来让人知道了,一定要说我这人无人格。”淑芬道:“那也不过就是‘邻国义军’四个字。有点触目,其实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叫了‘邻国义军’不见得他会增长什么价值,不叫他‘邻国义军’他未必肯把军队撤了回去。我们就和着人家叫一声,自己找个法子脱身,有何不可?慢说将来没有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我们说是人家强迫的,也不见得有什么责任。只要我们这一颗心为着中国,表面上做个圈套骗骗人,为什么也怕干呢?你不知道现在就是滑头世界吗?”这一篇话虽是没有什么名言至理,可是事实摆在这里,那是很对的,决不能因为写上两个字,可以逃生都不干。因之对她的话虽没有完全答应,可也没有怎样的拒绝,只是默然地在那里坐着。淑芬在一张躺椅上斜靠着,头几乎要垂到肩膀上来,有气无力地慢慢地道:“士各有志,我也不能相强。不过那样受人家虐待,又渴又饿的死,我有些受不了。今天晚上,我……我找个法子自……尽吧。”她说到这里,两行眼泪由脸上挂了下来。伯坚本来就心里软了,再看到淑芬如此凄楚可怜的神气,更是强硬不起了,便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你不必难受,我为了你起见,一定想法子来奋斗。但是我果然不死,总还要在社会上做人,多少要顾全自己的人格。只要不至于在社会上混不出去,我总可以受些委屈。”淑芬对于他说的这些话绝对不理会,只把两行眼泪牵线似地向下流着。伯坚在身上摸索一阵,并没有手绢,就捏住自己的袖头在她两只眼睛上揉擦了一顿。淑芬将脸偏到一边去,并不作声。伯坚站在她面前许久,没有了主意。呆了一会,又走到桌子边,将那张文稿拿起来看了看,点点头道:“若是粗心点的人,麻麻糊糊也就过去了。其实这种宣言果然空洞,我就签上一个字,不见得有什么便宜给人。”在他这犹豫的期间,不觉又过了二三小时,不但是渴,而且肚中饿得难忍了,自己也就坐在桌子边,用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头,在那里呆想。只在这时,房门连连敲了几下,然后吴信干带着两个便衣人推门进来。他们除了把茶壶饼干依然提了进来之外,另外还有两个九寸碟子,分盛着桃酥蛋糕。一股香味,自然而然会传到鼻子里来。他将饼干筒子打开,又斟了两杯茶放在桌上,然后才把那张等签字的文稿拿在手上看。淑芬见茶杯放在身边,以为是给她喝的,端起杯子正待要喝,那两个和他同进来的人各抢上前,分别按住了伯坚和淑芬。吴信干微点着头道:“曾先生,这不怪我直到现在为止,你还不曾在这稿子上签字,他们要翻脸也是理之当然吧。”伯坚本不曾想喝茶,只是眼见他斟茶之后,茶杯又放在面前,热腾腾的那股子香味,真是向肺腑里直钻,因向吴信干道:“我们不是那样强暴的人,你若是不许我吃喝,当然我就不吃不喝。可是把这两位随从捉住我们,就无论什么谈判我也不好接受。”吴信干向那两人望着,丢了一个眼色,又把头摆了一摆,于是这两个人不再按住,松手就走了。
吴信干在伯坚对面桌子上坐下的,他拖着椅子,靠近了他一点,低着声音道:“你这人为什么这样的想不开?你就是有什么困难,觉得不能办,现在落得吃点喝点,救了性命再说。以后你恢复自由回家去了,你愿意怎样办就怎样办,无论哪方面,也不能派人老在你后面监督着。现时你关在这里头,高谈气节那不是白费气力吗?”伯坚道:“依你说,我是不必考虑,就老老实实地签字了?”吴信干说到这里,就不必和他说什么了,只是望了他二人微微地笑着,同时将眼睛瞟着那两杯茶和点心,以防他二人伸手去拿。淑芬到了此时,更是难受,索性将胳膊在桌上横着,伏在胳臂上睡。伯坚眼看桌上吃喝全有,只差自己一句话,不能到嘴,而且肚子里如火烧一般,直冲到嗓子眼里来。两只手几次打算伸上前,把茶杯拿到手上来,可是看到吴信干在注意地监督着,料是不能到手,自己又很严厉地将自己禁住着。吴信干偷眼看他手上欲举又止的样子,心里有数了,却把一杯凉茶向地上一泼,然后提起茶壶水,慢慢地向杯子里斟着,斟满了一杯,端着坐到一边去,放出那逍遥自在的样子,很斯文的喝了起来。伯坚看他喝茶的神气,分明知道他是故意做出这种样子来,勾引起别人的馋性来的。本待不去理会,无如嗓子眼里几乎干得要裂开缝来,若不喝点水下去,连肌腑都要发烧了,只得微低着头,闭上了他的眼睛。吴信干一人很自在地将那杯茶用嘴唇皮呷完,然后放到桌上,高高地提起茶壶来,又向杯子里斟着一杯。伯坚虽是低了头闭上眼睛,那耳朵可是管事的,那茶斟到杯子里去,隆隆作响,使人连续着想到这茶是什么滋味。这在平常,不过咽下一口涎沫,然而现在满口的津液都干了,只是嗓子眼里抽了一阵风不觉睁开眼来向吴信干再看,他却端了满满的一大杯茶,仰着脖子,咕嘟一声喝下去了。伯坚看到了,恨不得抢了桌上那把茶壶,两手捧了就喝,可是在事实上是办不到的。再看淑芬时,伏在手臂上,已是昏睡过去了,因向吴信干道:“好吧,我依了你。”吴信干道:“你答应了签字吗?”伯坚望着他哼了一声,又点点头,可是他并不说话。吴信干于是将桌上现成的笔和墨盒铺好,用笔蘸着墨,弯了腰笑嘻嘻地送到伯坚面前,点头道:“请你写上吧。”伯坚望了那笔,待不接也是不行,因为吴信干已将笔塞到他手上来了。他只好拿了那笔在手,待要起身到桌子边去蘸墨,吴信干就伸手将他微拦着道:“墨早已蘸饱了,只写三个字的姓名,不必费那样大事。”伯坚捏了笔在手上,依然还是踌躇着。吴信干把他的手扶了起来,两手取过桌上的那张宣言,托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你还考量什么?”伯坚一横心,提起笔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许多人的名字后面签上了字,然后身子倒着,靠了桌子背。吴信干两手捧了宣言,还偏着头将签字看了一看,似乎在审查那签字的笔迹有没有故作毛病之处。看了两遍之后,他脸上放出笑容来,将宣言折叠着,在身上收下,笑向伯坚道:“行了,行了。这桌上的东西你随便请用吧。”于是连连伸手向桌上指着,伯坚知道是可以随便吃喝,不过突然得了这种自由,倒是反有些拘束手脚,不便贸然就吃喝起来。手试了几试,还未曾举起。吴信干笑道:“你那笔可以放下了。”原来伯坚在签字之后,只管出神,手上捏着笔都已忘记了。这时吴信干将他的笔接过去,点着头道:“你随便用茶点,我暂时告别。”他又替这里反带上门竟自走了。
伯坚见屋子里没有第三人,再也隐忍不住,一伸手端起茶杯来,就向嘴里倒将下去。左手将杯子送到口边去时,那只右手已经摸着茶壶待要再斟。淑芬分明是睡着了的,到了此时也自然地醒了,抬头看见伯坚喝茶,她也抢着喝了面前那杯茶,再伸出杯子来,向伯坚接着要茶喝。伯坚因为两人都要,来不及向杯子里倒,嘴对了茶壶嘴,“哎”的一声吸了一大口茶,这一大口茶差不多就喝了大半壶。淑芬虽瞪了眼看看他,很不愿意,然而也原谅他实在是渴了,便用茶杯子碰了碰茶壶,笑道:“你不能一个人喝呀。”伯坚便向杯子里斟上一杯,淑芬的杯子刚靠住嘴唇时,伯坚又把茶壶嘴子对了嘴叽咕几口,不到了分钟,二人已把这壶茶喝完。自己也说不上是何缘故,自然会有了精神。碟子里那黄澄澄的蛋糕,拿在手上其软如棉,两人嘴里也许连甜味都没有觉察出来,已是把一碟子蛋糕完全吃下去了。接着淑芬又伸着手到饼干筒子里去,抓起一把饼干来,伯坚也就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道:“别忙,别忙。我们已经是饿得半死半活的人,这样乱吃,吃得过分了,也许更要出别的毛病,还是从容点来吧。”淑芬皱了皱眉毛,便缩了手回来,叹口气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像这样抢着吃东西过呢。”伯坚也没说什么,跟着叹了一口气。可是二人望了好吃的,默然对坐着不动,自己想来,也觉不近人情。所以不到二十分钟的工夫,他倒比淑芬先动起手来,伸到饼干筒子里去,抓了一大把饼干出来,先箝了一片放到嘴里,指着向淑芬道:“你可以慢慢地吃一点。”淑芬不等他劝时,已经将手按到饼干上来,等着伯坚说“慢慢”吃时,她已经在嘴里咀嚼着了。吃既开了端,二人也就万万按捺不住。你来我去,只管箝着吃,直待将这盒饼干吃过了大半筒子,二人才觉得肚子里各已饱满,停止了不吃。那懂事的兵士倒也雪中送炭,却在这个时候又提了一大壶热茶进来。他扶着饼干筒子,看看里面还有不少,也不说什么,脸上带着微笑竟自走了。淑芬站起来斟了两杯茶,忙着递一杯到伯坚面前,自己然后才斟一杯喝着。但是他两人昨晚怒火如焚地闹了一宿,不曾睡觉,这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别的无可思想,便只有补足未睡够的觉。两眼渐渐撑持不开,人就有些头脑昏沉起来。伯竖站起身两手伸了个懒腰,向淑芬道:“我先睡些时候,那吴信干有什么事来纠缠你,你再叫醒我吧”。说毕,向床上一倒,将身翻转了两下,人就睡着了。
他倒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睁开眼睛看时,淑芬蜷伏着身体,缩在他脚头睡了。再看窗户外,一片金黄色的阳光涂在白粉的照墙上,分明是太阳已经偏西了。因坐在床上揉擦了一会儿眼睛,然后走到门边,由门缝里向外张望着,他就是这样在门里悄悄地举动着,门外已经得了消息。先有人送进一盆水来,盆上盖了轻松雪白的毛巾,香气扑扑的。后面跟着一个佣人,两手捧了许多玻璃瓶子料器缸子放到桌上来,伯坚看时正是香粉雪花膏之类。一个男子洗脸,何需要这些东西?自然是为淑芬预备的。可是同时那个人又送了一盒保险刀进来,预备作修面之用。从此以后,有两个伺候的人就不断地来送这样送那样。随着淑芬醒了过来,洗脸的时候看到有些化妆品,许久的日子没用过,少不得抹一层雪花膏又扑些香粉。一个女子经过几次蹂躏,虽是绝色美人也不会好看,反之一个经过磨折的女子突然修饰起来,也就分外的觉得美丽,这时淑芬洗了脸,梳过了头发,脸上再用香粉一抹,自然露出几分艳丽来。伯坚坐在她对面,向她脸上端详了许久,微笑道:“现时你身上不感到什么痛苦了吗?”淑芬道:“还有什么痛苦?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坐着这里等死吧。”伯坚道:“还等什么死!我们都在人家宣言上签字了。唉,若是我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我自己解决了。只是为了你……”说着这话,望了淑芬的脸色。淑芬微低了头向他望了一眼,无甚可说,又把头低了。伯坚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事到于今,还有什么话说?假如他们把我放了,我们只有远走高飞,免得本县人知道我签了字,来唾骂我。”淑芬道:“我不是说过了,那宣言很空洞的吗?”伯坚背了两手,在屋子中间来往踱着小步子。淑芬道:“这是我连累了你。”说着向伯坚微微一笑,然后又站起身来挽了伯坚的一只手,拉他在长椅上一同坐下。她右手由伯坚脖子后伸过去,扶了他的右肩,左手握了他的手,却把自己的头向右偏着靠在伯坚的左肩上。伯坚凝神了许久,将脸擦着她的头发,从容着道:“这也不怪你,只恨我意志不坚定。事情已经做错了,悔也无益……”二人都不说话了。二人紧紧地搂抱着就这样呆坐。只听到房门外有人连连敲了几声响,二人松开,门推开着,却是那吴信干笑嘻嘻地进来了。他先笑道:“你们都吃饱了吗?”伯坚首先点点头,淑芬抿着嘴微笑着。吴信干端过一把椅子,靠近来伯坚坐下,低声微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地方,在中国政府是永远拿不回去的了。”伯坚心想:“这何以就是好消息?难道我们希望这土地永远不挂中国旗吗?”不过已经知道吴信干这种人非口舌所能劝解的,便用鼻子哼着答应他。吴信干伸着手轻轻拍了伯坚架起的大腿,依然低声微笑道:“这样一来,在我们这自治区域的人,都可以放心做事,不必心挂两头了。关于县知事这个缺,龟谷先生的意思还是请曾先生出来担任。至于行政一切困难问题,你不必去管,我们自然可以想法子来替你解决。”伯坚道:“安乐县里,新派也好,旧派也好,还不少和你们合作的,何必一定要我出来做这个县知事?”说话时眉毛深深地锁着,头并不移动,转着眼珠看看淑芬,又看看吴信干,将胸脯微挺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吴信干看了他这种情形,就不向这件事上谈去,便道:“我已吩咐厨房给二位预备下晚饭了。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叫他们办去。”伯坚道:“现在还不饿。我们也不敢太受优待了,只希望行动上自由一点。”吴信干笑道:“那绝对不成问题,也许明天就可以请二位出去。”伯坚听到明天有放出去的希望,觉得到光明之路不远,索性敷衍敷衍他,免得又生什么波折,因之向他道:“将来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不时往来,有兄弟效劳的地方,兄弟无不尽力。”吴信干于是和他同时站起来,左手挽了他的手臂,右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以后我们合作的日子很长,要互相帮助才好,说什么效劳不效劳呢!你休息休息,我晚上再来奉陪吧。”他很高兴地晃着膀子走了。随着听差们进灯火来,也不必伯坚吩咐,和他拭抹了桌子,端好两把椅子,就到门外去接两个食盒进屋。揭开盖来,鸡鸭鱼肉有八碗菜之多,陆续端到桌上,一个大瓷鼓子盛着像雪一般的米饭。盛了两碗放好,然后向伯坚一点头道:“请吃饭。”他很解事,也不再留在这里伺候,转身走了。
伯坚未曾将桌上的莱看清楚,早有一阵香味钻到鼻子眼里去,问淑芬道:“你吃一点饭吗?”他如此问着,好像并不等着要吃似的。淑芬站起身来,看了桌上的菜饭道:“你吃我也就吃一点。”伯坚道:“管他呢!既来之则安之,端了来我们就吃些吧。”他说这话已经挪开桌边的椅子挨身坐下。淑芬见他如此,自己也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手扶了椅靠,似乎不大想吃的样子,望了桌上的菜道:“你看他们真是前倨而后恭,办了这样丰盛的菜让我们吃晚饭。”伯坚道:“管他们捣什么鬼呢!我们乐得吃些。”于是扶起筷子,夹了一块辣子鸡放到嘴里咀嚼了几下,笑着向淑芬点头道:“口味倒是不坏。”淑芬道:“是吗?让我尝尝。”于是也坐下来,扶起筷子夹了一块辣子鸡吃。当他夹辣子鸡的时候,左手不知不觉地扶了饭碗就吃起来。当两人未吃饭之先,本都表示着是很随便的,可吃可不吃,可是一扶起筷子之后,不多大的时候就把一碗饭吃完。饭倒是伯坚先吃完,正空了饭碗用筷子夹菜吃,淑芬吃着饭向他低声道:“菜很好,饭也很好,你不再添一点?”伯坚站起来,手扶了碗还持着犹豫的态度,自问着道:“再添半碗就添半碗吧。”他自己如此说着,可是他将饭盛了来的时候,却是一大平碗。淑芬因他业已盛饭,也就绝不考虑,起身添饭。自然这餐饭二人是吃得格外加饱的了。听差随到将碗收去,又重新泡了一壶香茶来。吃了油腻之后,这香茶喝到嘴里是非常的清香可口,这比昨天晚上当然相隔天渊。一个人,只管享受着好吃好喝的,并不受点刺激,就无所谓愤恨。这时伯坚那腔怨气,经吴信干这种优厚的待遇,已经慢慢消沉下去。加之淑芬坐在身边,现出一种极温柔的样子来,默默无语。自己纵不能没法去安慰她,也不能增加她的不快,所以怕她无聊,倒引着她去谈话。这样过了一天一晚,外面吃喝的又不断送来,伯坚简直无法去发脾气,“死”的那一个字,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日下午的太阳又偏照着东方的墙顶,时候很不早了,伯坚伏在窗子上,看墙脚下青苔上的蜗牛慢慢向墙上爬去,只管出神。淑芬也走到他身后来,用手扶着他的脊梁道:“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你就不必想了,我们听天由命得了。”伯坚回转身来执着她的手,向她脸上注视了许久,才向她缓缓地道:“我不想什么,只是吃了坐着,坐饿了又吃,未免太无聊。怪不得判无期徒刑的人等于死刑了。”淑芬道:“可也是奇怪,那个姓吴的现在怎么又不露面?”伯坚道:“大概他把我们忘了。他们现在正是忙着抢政权的时候,有利可图的便要去抓。我们这样两个渺乎其小的人,让我们多受十天八天的委屈,那原不算一回事。”淑芬心里想着,大概也就是如此,并不打算怎样去应付吴信干了。可是吴信干是替别人办事的,他怎么会把关住的两个人忘了?在伯坚房门外,除了那个守卫的兵士而外,远远地在墙转角的所在,又加设了一张小桌,两个方凳子,安置两个听差在那里坐着。伯坚随便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知道了就向吴信干去报告。伯坚现在很安闲,并不想死,也不发急,吴信干都知道。这里越安静无事,他越不用理会,只是把吃喝用的东西陆续向这里送来。伯坚这除感到无聊而外,也没有别的痛苦了。天色渐渐地黑暗下来,屋子里有些看不见了。他又伏到窗户台上,向外望着。无意之间,却有一种很凄惨的呼号声,远远地送来。于是排除一切的思虑只管用心听着。在很静默的态度中,把那种声音听得有些清楚,仿佛就是人的挨打声音。每次声音一顿,得复高张起来,分明是打一下叫一下的了。淑芬见他那样凝神地听,也跑过来听着,她听得清楚了,轻轻地对着伯坚耳朵道:“我们算是侥幸,要不然我们也是一样的要受这种苦处呀。”伯坚听了,心里不住地有些震荡,一伸手握住了淑芬的手。紧紧捏着,二人默然相对站了许久。忽然有一阵皮鞋橐橐之声由远而近,及至到了身边,看时,果然是二三十个荷枪挂刀的兵士,排着队伍挨窗而过。他们中间却有一个穿便衣的中国人,钉了手镣低头走着。当这群兵要走近的时候,伯坚已经不敢靠住窗户,连忙向屋子中间一缩,哪还敢作声,只有心跳的分儿。现在都过去了,握住淑芬的那一只手依然不曾放松。淑芬的胆子当然比他更小,将身子靠住了伯坚,也是作声不得。伯坚道:“刚才过去的人,你看见了吗?”淑芬靠着他点了点头。伯坚道:“看那样子好像是送人去枪毙。”淑芬扯着他衣服道:“你不要说,说得我怪害怕的。”于是二人手拉着手,并不作声,同在一张长的软椅上坐下。大概半小时之久,都没有一点声息,两个人都算是吓着了,有了这久喘息的工夫,两个人算是定了定神。偏是那皮鞋声音杂沓着又起,而且那声音响到房门边为止,便来推门。这并不是一两个穿皮鞋的人,忽然来这些人其意何居呢?于是二人又慌了,要知此群人是否不利于伯坚的,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