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第八回 战后寻欢儿女供鱼肉 醉中划策家乡付劫灰

  却说伯坚站在窗外偷听霍仁敏说话,他一开口竟要宰人的全家,心中既怕又疑。当这样炸弹满天飞的时候,军民同舟共济,幸而留一线生机,大家正要互相帮助,去杀开一条出路,怎么他倒要杀人的全家?听那口音,好像不是派捐摊饷,且绕到前面,看是些什么人出去。于是移转脚步,悄悄地走到前面来。然而当他刚一走过那后面的天井,就听到霍仁敏叫着:“把曾县长请来。”伯坚连忙跑到前面等候,免他识破了。果然一个护兵走了来带着笑容说:“师长请。”伯坚跟着他到了霍仁敏屋子里,只见他面前桌子上堆了许多桃子和香瓜。他手上拿了大半截香瓜,一口咬了大半边,口里水浆乱溅,将手上的香瓜向伯坚招了两招,笑道:“天气烦闷得很,吃一点水果吧。”伯坚殊不料师长很郑重地叫了来,却是这样一件平淡的事。然而以师长之尊,许多随从都不理会,单单只请我一个人来吃水果,这是一种特别的恩惠,不可小视了。于是微鞠着一个躬,在桌上取了一个桃子在手。霍仁敏将香瓜向嘴里一塞,用牙齿咬着,然后腾出手来,在袋里掏出了一把转动的小刀亲手递给他,笑道:“削一削皮吃吧,这样才有益卫生。”伯坚又一弯腰接着,更觉师长这恩惠是不同等闲,便站着半侧了身子削桃子皮。霍仁敏依然拿着香瓜在啃,向他一招手道:“坐下吧。白天累够了,晚上我们大家要好好休息一番。”说毕又向对面的一张藤椅子指了一指,到了这时他心里有些明白了:师长如此谦恭下士,必有所谓。恭敬不如从命,就依着话坐了下来,且看他说些什么。于是将籐椅子向后挪了一挪,还是半侧了身子坐着,霍仁敏笑道:“你只管随随便便地吃吧,在我这屋子里就不必讲什么礼节。吃得定了定心,人也就凉快些,可以少出两阵汗。”伯坚越是谦逊,师长越是叫不客气,这也就只好随便一点了,要不然一味受他的招呼,也是难过。于是正坐过来,一连吃了好几个桃子和李子。霍仁敏一个香瓜吃完了,找了一条冷湿手巾胡乱擦抹了嘴,将巴掌搓了两搓,笑道:“你不知道我心里为什么这样的高兴吧?就是白天我们在这街上看到的那姑娘,不知道什么原故,我心里已经有了她。我决定了主意,派人把她接了来。她来了的时候,也许有些推诿,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就烦你从中做个大媒,劝说劝说。只要你肯出面,这事现着很正派,就不愁办不通了。”伯坚纳闷了半天,这才算明白,原来师长是要人代他找一位临时夫人。但是他有权有势,抢一个民女很不算什么,何必还要县知事出面?难道知事的面子还能大似师长吗?逆料推辞是不能够的,只有避免责任为是。伯坚笑道:“这倒要恭喜师长了。一个民女还有不愿做师长太太吗?把姑娘接了来,师长当面和她一说明就行了。知事这个小小的位分,有什么面子?不要倒说得误了事。”霍仁敏道:“叫你出来做媒这是有原因的。我们都是老粗,有什么就说什么,小姑娘是不爱这一套的。像你们喝过墨水的人,无论什么坏事都可以说出一个道理来,等她高兴了,然后我们才……哈哈,那就有趣了。若是勉强,就是她面子上依从了心里不依从,一点没有意思,这事你得和我办一办。”伯坚心想:“这倒好,我成了什么人!”因笑道:“师长抬举我这一个红媒,这是我要交好运的兆头,好差事!但是事成之后,师长有什么东西赏我们呢?”霍仁敏笑着低声道:“你年轻轻地做了县知事了,还嫌着官小吗?我老实告诉你,”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了一低道:“这个城池也不是什么大财源,整师的人在这里死守着,打完了也就完了。那又何苦?依我看来,人家整天的用飞机炸弹轰我们,我们死守着有什么好处?带了我这一师人,哪里混不到饭?我决计等他们松一松,就让给他们洋兵了。到了别地方,你要好好帮我一点忙,将来也许干一任比知县大的官。你若恐怕说父母官出来做媒有些不合适,你就得想想反正是干两三天的官儿,还怕什么人来说你不成!”伯坚听他所说,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他既是不讲理的人,又是上司,如何敢向他回驳?只得站起来拱拱手道:“等新夫人到了,师长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包管不辱台命。”霍仁敏笑道:“我会说,还要你替我说吗?就因为我不会说,才要你说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那姑娘跟我。我要他口肯心也肯,所以不愿硬来。你怎样说得她肯了,那都出在你。你就是说我带了兵杀上北京,要做大总统这都可以。”伯坚笑道:“那末,我先在师长面前告一会儿假,让我到屋子里去想想要说些什么话。”霍仁敏道:“可以,可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办公大家都是朋友,一点也不要客气。”说着,将桌上的水果抱了一大捧向伯坚送过来,笑道:“你只管带去吃!心里一凉,想的主意一定也可以周到些。”伯坚也不知道这位师长根据是哪一项学理,却为这样一种说法,便笑着一点头,将水果接了回房去。心中暗想:“他强掳民女不算,还要我做县知事的,出面把人家说个口服心服。我是什么县知事?谈不上身分,但是我自己的人格总是有的,我决不能昧了良心助桀为虐。然而不帮着他说话,他怪下罪来,要人的性命也易如反掌。这个难关要怎样渡过呢?”伯坚一个人躺在一张籐椅上只管想了出神,但是想来想去绝对没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正沉沉地向下想了去,忽然一阵杂沓的步履声和喧哗的说话声,由大门外进来,直向里面走去。仿佛听到有人说:“大家去见师长,大家去见师长,见了师长我们就不管了。”在这种说话声中,有女子哭着道:“你们这班强盗,我不要命了!”以后,那女子直向上房而去,声音就不听见了。伯坚心中一时更跳得厉害,心想:“怎么这样硬干!这简直是戏台上恶霸抢亲的那一幕了。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其他可以假手于人去办的事他又有什么顾忌?我就是不顾全自己的人格,我是西平县邻邑的人,将来和父老相见人家也不会便宜放过我。这样看来,还是少和他合作为妙。”如此想着,身子原是斜靠在籐椅上的,索兴将两只腿伸直来,舒舒服服地躺着,决计不理会这一件事了。就在这时,有一个随从兵走了进来,就向他行个礼道:“师长请县长就去,有要紧的事要商量。”伯坚明知所谓要紧的事,就是强掳民女的这一件事,心里真不愿去,但是一看随从站在自己面前,若是坐着不动,他去和师长一说自己违抗命令,也是一项大罪。因之慢慢站了起来,慢慢地答应了一声道:“我就来。”随从兵答应去了。伯坚站着踌躇了一会子。接着又一个兵来了,还是说“师长请”,伯坚也不说“我就来了”,答应了一个“好”字,跟着他身后一直来见师长。见霍仁敏坐在堂屋里正中椅子上,拿了一把小刀子正在那里削桃子皮。眼睛望着屋角上一个姑娘只管出了神,那样子是对着这姑娘没有办法了。这姑娘身子缩成一团,坐在屋角地砖上,两只手捧了头,掩住眼睛只管是哭。屋子里站着几位军官,都斜伸出一只腿仿佛站着有些倦意,自然是对这个姑娘也感到没有办法的了。霍仁敏见伯坚走了进来,用手向他招了两招,将嘴向屋角上一努,那意思就是告诉他可以办这件事了。伯坚看看不向前劝驾大概是推诿不了,只得走近前一步,先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这位小姐,你不用哭,有话好好地说。”那姑娘两手蒙住了脸,哭得呜呜咽咽的,头也不肯一抬,伯坚所说的话好像是没有听到。他只得又用和缓的声音道:“大姑娘,你不要作声,听我和你说几句。”那姑娘到这里来以后,所听到全是不堪入耳之言,而且也是气势汹汹,现在有个男子说话很是低声下气,这却是特殊的,不由得不仰起脸来向他看了一看。一见之下是个很年轻的人,气先向下沉了一沉,虽然不曾说什么,倒是依了伯坚的话,停止了哭声。伯坚料着言语可以说进去了,便站在她面前道:“你这位姑娘得仔细想想,我们师长是多大的身分,他既是很看得起你……”那姑娘以为伯坚所说的话一定比较中听一些的,所以静静地向下听去。现在他开口第一句便是说师长有身分,还是一鼻孔出气的。坐在地上随手摸了一块碎砖就向伯坚劈头击来,不偏不斜那碎砖正砸在他鼻头上,他“哎哟”了一声,身子向下一蹲两手捧住了脸,并不让别人看到。霍仁敏以为这一下完全是为自己说媒得来的,心里很过意不去,连忙站起身来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伯坚捧着脸只摇摇头,那意思可以说是并没有打痛,也可以说痛得不能作声了。霍仁敏一顿脚道:“这个姑娘太不讲情理了,人家一县的父母官,看得你铜钱一样大,当你的面来做媒,你倒动手就打人!”那姑娘哭着道:“我倒不讲理?你们强横霸道抢人家的姑娘,这算是讲情理吗?你配讲人不讲理吗?”霍仁敏不由冷笑一声道:“你真是初生的小犊儿不怕虎了,你没有听见说霍仁敏不是好惹的吗?仔细我要发我的威风了!”那姑娘索兴不哭了,揩着眼泪站了起来顿着脚道:“发你的威风又怎么样?至多不过是要我的命罢了!我现在就没有打算要命。”霍仁敏真不料这姑娘会有这样激烈的抵抗,立刻把一张黄脸变成了紫色,瞪了他的麻黄眼睛,鼻子里只管呼呼地出气。旁边有位王参谋,是个黑大胖子,而且脸上还长了许多疙瘩。不生气他的面孔也就惨淡怕人,现时他又生了气更觉凶焰逼人,脸上的紫疙瘩都一齐膨胀起来,犹如癞虾蟆的皮一般,一阵臭汗味引着他走了过来,站在那姑娘面前喝道:“你不要不知道好歹!我们要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就活;要你半死半活;你也就半死半活。你若是这样满嘴胡说,我们也就犯不上和你客气了。”他是穿了军衣的,说话时伸了两个光拳头互相磨擦着,表示他有武力干涉的决心。霍仁敏见那姑娘雪白的脸,一哭之下两腮红红的,两行泪痕兀自未干,样子很可怜。便向王参谋道:“我也不和她一般见识,她算是说错了,也不必怪她。只问问她为了不做师长的太太情愿去死,这是什么算盘?哈哈,你不要看我脸子长得黑一点,但是我的心眼不坏呀。”说着又拍了两拍手。那王参谋看霍仁敏时,霍仁敏却向他丢了一个眼色。他于是两手向胸前一抱,又向那姑娘面前走进一步,回头对站在后面的随从兵道:“拿军棍来!”那姑娘本来停住了哭向王参谋望着,王参谋做出了这么一个样子,不由得她心里不猛然吃了一惊,刚刚收住的眼泪水又像抛沙一般由脸腮上纷纷滚了下来,身子再向地下一坐,哭道:“你们打吧!你们打吧!”

  只在这时,屋子外面一个人向里一跳,两手乱摇着道:“不要打,不要打,有话好说。”大家回头看时,进来的老人嘴上有一部黑胡子,脸上虽然瘦削一点却也双目炯炯有光。身上穿了一件蓝竹布长衫,已是撕出了好几条口子,然而还是将纽扣纽好,垂着两截长袖子,高高举着只管向人作揖。伯坚这时坐在一边,依然用两只手捧着头,半闭着眼睛,但是这些人的行动却是看得清楚,口里却不住地哼着。那个老人回转身来,又向伯坚一揖道:“这是县尊了。小女性暴,刚才粗鲁一点,实在该死。请看她年轻饶恕她这次,我自然会好好地劝她。”伯坚将眼睛微微开着,哼一声,又微微一点头。霍仁敏道:“你是这孩子的父亲了,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罗绍文,是县里的……”霍仁敏一瞪眼喝了一声道:“混蛋!你什么名字不能叫,怎么和我们老太爷一样的名字?你简直有心要占我的便宜!这老头子文诌诌的,一定也是不听劝的!来人,先把他妈的给我绑了!”他的脸色变紫,又是这样张开嗓子来叫唤,早吓得罗绍文面色变白,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站在一边发呆。伯坚连忙抢上前去,情不自禁地也和霍仁敏作了两个揖,笑道:“师长,请不要动怒。天下同名的人本来很多,也不见得他是有意占师长的便宜。若他果然是这个名字,师长不但不应当办他,这是一种佳话,将来真可以当鼓儿词说。请想,岳丈和父亲不是同样的长辈吗?他这名字现在似乎有点欠礼,若是成为亲戚,那就巧极了!”霍仁敏偏头想了一想,笑道:“可是巧极了吗?呔,老头子,你听见没有?凭这名字,也见得我和你女儿是命里注定了的婚姻。你都和我老子同名了,已算我半个老子,你女儿不嫁我嫁谁?如若不然,我让你白充半个老子去,我能答应你吗?哈哈,究竟是曾知事有肚才,一句话就把我提醒了。呀,慢来,慢来,曾知事不是打伤了吗?”伯坚这才醒悟过来,刚才是那样伤重,怎么无事了?连忙皱了眉用手按住额角道:“头上还是痛得厉害,若不是为了老先生这句话说得凑巧,我还懒得说话呢!”说着就向绍文一拱手道:“我的话你大概是听见了,我现在头痛得要命,也不能多说,我要去躺着了。”他说着话手按了头,眼睛可是向霍仁敏瞟着,看他意思怎么样。见他一双眼睛都射在那哭着的姑娘身上,并不注意到旁人,便悄悄地走出堂屋来,溜回自己屋子去了。

  罗绍文因伯坚在屋子里,觉得有个斯文人在座,说话总可找个对手。现在伯坚走了,满眼都是武人,他们一动怒就可以杀人。杀了女儿,女儿还可以保全自己的清白;若是杀了父亲,女儿无人保护,更是要受人家的欺侮。现在除了与他们妥协,简直没有别的法子了。好在这一座县城已经被日兵围困了,这师长连司令部都守不住,躲到米粮栈来,不定他是什么时候逃走。我只和他用言语来俄延时间,混一时是一时,混得他逃走了,也就无事了。如此想着,就向霍仁敏连连作了两个揖道:“师长,你老人家这样看得起我们,我除了说一句高攀的话,还有什么可说?只是我这小女自幼就惯坏了,受不得一点委屈,请师长暂息一息怒,让我带了回去好好地劝她一顿。”霍仁敏不等说完瞪了眼将手一挥道:“你这叫胡说!我就是大傻子一个,难道这一点事情都想不开?让你把她带回去了,你还肯来吗?”说着,昂头哈哈笑了起来。向王参谋道:“你看,他以为我们这点儿心眼都没有,笑话不笑话?”罗绍文见他笑着张了大嘴,眼角上许多鱼尾纹一齐打起皱来,颧骨上两块肉只管向上高耸,眼角鱼尾纹越是纵得厉害,一歪嘴向大家一笑。王参谋看了霍仁敏的眼色,便连哄带吓地把罗氏父女送到了另外一间屋子,少时他又匆匆跑回来,低低地对霍仁敏笑道:“这事妥了,她自己到你屋子里去了,把那个糟老头子轰了出来,就完了。”霍仁敏摇摇头笑道:“我就不打算这样霸王硬上弓。费了这么大力量,还是这样子办,先前我就自己动手了!”王参谋低声道:“要不那样办,今天晚上恐怕要让老头子劝一晚上。到了明天我们要忙着打仗,哪里还管得了这个小姑娘。”霍仁敏抬起手来只管在头上乱搔一阵,搔得头皮屑子乱飞,踌躇着答复不出来。王参谋道:“师长,据我说我们是扛枪杆儿的武人,还是讲武的好。要像那些白面书生讲什么风流爱情,那可是不行。”霍仁敏只管搔了头皮手放不下来。王参谋笑道:“师长不用想了,就是这样办。这一进房去,把老头子轰了出来,到了明天木已成舟,他们还能怎么样!”说着,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低声笑道:“时候也就不早了,师长赶快请吧。”霍仁敏站在屋子中间,向大家微笑了一笑,将脚一顿道:“好吧,我就是这样子办!”说着对身边两个随从兵道:“把那罗老头子请出来,我们有几句话和他商量商量。”两个随从兵身上都带有匣子炮的,转身就向屋子里一冲,只见他两个人一个挽着罗绍文的一只胳膊拖了出来。那个姑娘看见人家把她父亲拖了出来,她见事不妙,也就横了身子向外一冲。但是房门旁边也早有两个兵把守,见她要抢出来,同时四只手向前一拦把她拦了进去,抢着把门向外反带上了。那姑娘在屋子里头,轰通轰通两手捶得房门乱响,又哭又喊。罗绍文被两个兵拖到堂屋中间,一扯身子挣扎脱了,气吁吁地向霍仁敏望着道:“你要杀我吗?杀就杀吧,我就不要这条老命了!”王参谋向前一步,将他的袖子一扯道:“老先生,你是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师长待你父女不错,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固执?你想新姑爷和姑娘在一处说话,把你一个丈人夹在中间,那算怎么回事?”说到这里,就向着罗绍文一笑,而且连连将肩膀扛了几下。罗绍文见他那么鼻子勾嘴的雷公脸上,笑着裂出了许多斜纹,在阴狠的当中又显出一层轻薄的样子来,不由得瞪了两只眼望了他道:“你枉自做了一个军官,会说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来!你没有儿女也有姊妹,也有姑母,愿意这样去受人家的欺侮吗?我也不要这条老命了!”说着身子一横,将头偏着低下去向霍仁敏当胸直撞了过来。王参谋看到,伸手在后面一抓,将他的脊梁衣缝抓住。他势子去得猛,脚下虚了,上身被人抓住,人就向前一栽。几个随从兵抢了过来,拥着将罗绍文抓住,推推拥拥把他送到堂屋外面去。王参谋就向霍仁敏拱拱手道:“师长,你快请进去吧!进去把房门一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说毕,又向霍仁敏咧嘴露牙一笑,手可是向屋子里一指。霍仁敏到了这个关头,原来打算用的那层水磨工夫现在料着万万用不上,伸手拍了一下头,表示他再下这番决心,就一转身躯推着房门进去了。

  他进房之后,接着就把房门关上。堂屋里还有两个随从兵,料着这事不是三言二语可以解决的,一边一个紧紧守在门外靠门框站定,不肯离开。先听到屋子里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木壁响、桌子椅子响、桌上茶杯响,又是人手扑打响,屋子里闹得十分厉害,又听到那姑娘气吁吁地叫喊着道:“强盗!贼!我不要命了!我不要命了!打……打……打死你!”又听到霍仁敏哈哈笑着道:“小人儿,你不要性急,有话慢慢地说,反正我也不能薄待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呀,哎哟!你又掐我!”这种声音足足闹了有半个钟头,最后听到里面的木床轰通一下响,似是手扔了一件什么重大的东西到了上面去一般那姑娘已是不能喊叫,只有喘气和细微的哭声,到了最后,这细微的哭声也隐隐地不听到。似乎那女子的嘴巴已经有什么东西堆塞上了,声音发不出来。

  王参谋这时正找着伯坚在外面一个天井屋檐下坐着乘凉说闲话,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响到门口,那声音才告止住。王参谋道:“这大概是报告军情的来了。并没有什么枪炮声,难道XX兵还有什么动作吗?”说着话时,一个军官带了几个随从兵,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这是霍仁敏手下的杨团长,现在带了他的部下驻守东门一带城墙。在这星斗满天、月色无光的黑夜,敌人正好袭城,怎样可以含糊离开?他就情不自禁地先“呀”了一声,接着迎上前去握了他的手道:“杨团长何以这时候跑了来?”他向王参谋看了一看道:“我得见师长请一请示。我们派出城去的侦探回来报告:敌兵都向城南角上移动,怕是要在那方面攻城。万旅长说:东南角的城墙矮怕是不好守。最好我们是先偷出城去,在他后面包抄,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王参谋道:“师长这时候正是有事,你稍等一等,让我进去和你说说看。”王参谋走到内层堂屋里,只见守卫的两个卫兵已不在房门边站着,靠在屋檐下的花格子门边喁喁谈话,而且谈得很有劲,虽是有人来了,他们也并不理会。王参谋觉得若是不作声走到身边去,这两个傻瓜也不会知道,远远地咳嗽了两声,那两个兵抱了枪一抖颤,还“哎呀”了一声,王参谋道:“师长已经睡觉了吗?”兵道:“可不晓得。我们原在堂屋里守卫,刚才师长喝着把我们轰出来了。”王参谋道:“哦,这样子说师长大概还是没有睡着,你们上前去报告一声,就说是我来了。”两个护兵听了这话,彼此对望了一望,谁也不肯说去。王参谋一想,师长正在高兴的时候,这两个小兵如何敢上前去说话?这杨团长所报告城外的情形,已是十分危险,又不能耽搁。只得大了胆子走到堂屋里去,不过他虽自己鼓着勇气,但是一到堂屋中间之后,他这勇气自然而然地就挫败下去,要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退回去,自己也有些不乐意,于是轻轻地向着房门咳嗽了两声。这两声咳嗽,等于泄了两下气,霍仁敏一点也不听到。王参谋站了一站,依然没有回音,回头看时那杨团长也跟了进来,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大大地放着脚步,轻轻悄悄走进堂屋来,张了大嘴望着王参谋,那意思就是问“怎么样了?”王参谋握了他的手摇了一摇头低声道:“这事简直不行,师长大概是睡着了。”杨团长道:“这事情太重大了,就算师长睡着了,我们宁可担一点不是也要报告一声。要不然,敌兵真进攻城来了,那责任更重大了!”王参谋一想,此话也对。于是向着屋子里轻轻叫了一声“师长”这两个字,由嘴唇皮中变成一阵轻风透了出去,哪里叫动得了隔壁屋子里的人?但是这两个字既然吐出去了,王参谋的胆子就大得多,把嗓子提了一提,又叫了一声“师长”。因为这次是大声叫出去的,师长听见了理会也好不理会也好,自己已是闯了祸了。挽回也是来不及,索兴大着嗓子再喊两声,得罪就得罪个够。他如此想着,于是又走近一步,靠了房门向着屋子里连连叫了两声“师长”。这两声“师长”算是让他把霍仁敏叫应了,他就问道:“你们这班人真是不开窍,在这个时候怎么只管一遍两遍的来找我麻烦!”王参谋隔着门道:“杨团长来了,有军事要报告。”霍仁敏道:“有什么要紧的事!难道一个人吃饭拉屎睡,都不让我一个人自在?”王参谋听了这话,算碰了一个特别加大的钉子,若是退回去不说,但城外的军事却实在紧要,若是再说;惹着师长生了气,说不定他会军法从事。在堂屋里踌躇了一会子,不知如何是好,杨团长皱了眉道:“我的天!你怎么不说XX兵快要进城了?”王参谋见他一个人急得直在屋子里打圈圈,只管抬起手来摸额头上的汗,另一只手拿了军帽,却当扇子摇着,他一想:这也不一定是杨团长一个人的事,假使城破了,做军官的人都不免一死。于是大着胆子又向房门大叫道:“师长,师长,杨团长,有重要的军事报告。”霍仁敏道:“有什么军事报告,叫他就说吧。”杨团长见师长并不开房门,只得隔着门将刚才对王参谋说的话。又重叙了一遍。霍仁敏道:“这也用不着报告,好好儿地守着城就得了。他们合起来不过一二百人,你们还堵不住他吗?”杨团长虽没见师长的面,总算得了一道命令,在这里久等候似乎也等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把这话回报旅长去了。然而杨团长还没有出门,刘团长又来了,他匆匆地走进来第一句就向王参谋道:“师长呢?城外情形紧张得很!”王参谋道:“师长睡觉了。”刘团长将头一摆道:“那不行!”王参谋道:“不行又怎么样?还能够把师长请起来吗!”刘团长是张酒糟脸,鼻子上许多大小红泡,他只一急红泡上挤出汗浆来,这面相非常难看。翻了大厚嘴唇皮,口里结着舌道:“那……那……怎办?”王参谋道:“你又不说何原因,只是着急,我们又知道怎么办呢?”这一句话未了时,拍拍有了两下枪响,接着枪声连响就不断了。

  这时,房门卜通一声开着,霍仁敏光了一双赤脚,敞着胸面前一排短褂子纽扣跳了出来。声音随着人出来,问道:“怎么样了?东南角上动了手了吗?”刘团长只得举手行了个军礼道:“早就危险了!”霍仁敏道:“你去。叫万旅长赶忙堵上,我这里自然会想法子。先别让他们冲进了城,后事再谈。”那刘团长究竟得了师长一句堵上的话,匆匆忙忙退出去了。霍仁敏听到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料着战事紧迫,就对王参谋皱了眉道:“怎么办,我们能死打吗?干了下去。有谁来接济我们?”王参谋道:“我们有一师人,到哪里不能活动?何必一定要这西平城?我想派一团人守着东南角,我们就趁晚上,由西门退出去。”霍仁敏笑道:“你这话说的是。你就这样和我下命令。屋子里还躺着一个,我得去瞧瞧。”他说毕,就向屋子里一跑。那罗家姑娘两只手两只脚都让布条子给缚住了,一把散头发,乱散了满枕,她一张脸伏着对了席子,把席子上哭湿了一大滩水渍。霍仁敏自己匆匆地将衣鞋穿好,到了床边一伸手拍了拍她的光脊梁,笑道:“小人儿,你不要生气了,我马上就要走,带你一块儿……”一句话未了,王参谋冲了进来,一见床上帐子未放,连忙又向后一退,站在门外道:“师长快走,XX已经冲上城了。”霍仁敏侧耳一听,果然枪声突然停住,似乎在肉搏,说不定马上就要冲到这里来。他究竟是个军人,什么东西也没拿,只把桌上拴了皮带的盒子炮赶快在身上一挂,开步就向外走。伯坚在前面屋子里早知道了他们这一台戏,只是干涉不了,又不忍亲眼去看。背了手反靠桌子站定,只管将牙齿咬得紧紧的,向着窗子外的满天星斗发呆。后来听到有了枪声,才出房来问明了消息,自己也料着霍仁敏必是一走了之。好在自己在干戈中奔走,一身之外无长物,倒也无所谓损失。只是这突然一走,又向哪里走呢?而且对于淑芬表妹,一见之后感情很好,这回霍仁敏退出城去,不是中国军队来接防了,失陷在城里的人,那是一番什么景象?若要走就非和她一路逃走不可。在他如此踌躇想着的时候,只见霍仁敏和王参谋匆匆地就向外跑,虽然彼此对面遇着,他也并不招呼。

  伯坚看他们身后并没有跟着那个罗家姑娘,心里一想:“难道还下了毒手把她杀了不成?”赶快跑到后进,却见那堂屋的卧房门洞开,自己也不曾加以考量,就向里面一冲。对面一看,床上赤条条地缚着一个女子,满面都是泪痕,连忙向后一退,退到房门口去。那姑娘知道霍仁敏走了,连连喊着救命,伯坚问道:“那位姑娘,你自己挣不开吗?”她道:“我手脚都捆上了,怎挣得开呢!求你救救命吧!”伯坚向堂屋外一看,已经跑得一个人影没有了,自己若不上前去救,决计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救。只得将一只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摸索进房来。摸到了床边,将手一伸恰好碰在人家的乳峰上,连忙又将手向回一缩。罗姑娘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低声道:“不要紧的,你只管和我解开来吧,事到于今,我也顾不得害羞了。听说东洋兵已经杀进了城,再迟就逃不了命,你快一点吧!”伯坚本来有些心慌,听了这话只得放大胆子睁开眼来,见那姑娘将身子侧着向里,两手反在背后交叉着,是将布撕成宽条子来缚上的。可拴成了死疙瘩,用手去解时,偏是心里着急,一时解不开来。罗姑娘不便催他,却重重地哼了一声。伯坚也顾不得了,只好低了头,用嘴在疙瘩头上乱咬,好容易把手上布条解开了,待再弯腰去解她脚上的布条,罗姑娘道:“多谢你,让我自己来解吧。”伯坚这才醒悟过来,人家已经有手了,于是退到房外去等那姑娘穿衣服。过了一会那姑娘一面扣着纽扣,一面向外走出来,见了伯坚,不由得红了脸一低头,又将腿向后一缩。伯坚道:“姑娘,你不是要逃命吗?赶快跟我走吧!稍迟一会,恐怕日本兵就要赶到了。”罗姑娘抱头向外一冲,低了头就向外走,伯坚在后面跟着喊道:“姑娘,你向哪里走?街上还乱得很呢!”二人跑出了大门,罗姑娘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伯坚也忘了避什么嫌疑,拉着就向福音堂里走,口里还不断地告诉她道:“大街上去不得,这里躲一躲吧!”罗姑娘先是被他拉着,莫明其妙地跟了跑,及至到了福音堂内,她看到福音堂里坐椅上,乱轰轰地坐了许多避难的人,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连忙将手向后一缩道:“你不晓得,我还要回家去找我父亲呢。”

  伯坚待再要说什么时,一回头却看到表妹袁淑芬,身穿了白衣服,袖子上缝着红的十字,正指挥着礼拜堂里的难民落座。当伯坚一回头的时候,她倒先红了脸,朝着伯坚微微一笑。在这个时候,伯坚心里十分慌乱,本也就不知道什么爱情,可是经淑芬向他一笑之后,身上立刻有一种奇异的感触,似乎又明白过来一点,于是也向她一笑,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去,低声道:“你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淑芬突然将身子一转道:“管她是什么人!”红了脸就一步一步挤到人群中去了。伯坚站在她身后望着,未免发了呆。自己待要跟着赶上前去,又怕再碰钉子;然而就此让她走去,并不过问,又觉得是心里很过不去似的。只得在许多人坐的椅子头上,一挨身坐了下去。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只听到卜卜几声步枪响,接着许多人的脚步声,忙乱杂沓着涌潮一般在大街上经过。这样一来,立刻在福音堂里的难民也纷乱起来,淑芬由人群里跑了向前,看到伯坚,一把就抓住道:“事情很急了,这不像平常,怎么办?”伯坚正是愁着刚才地举动得罪了她,她老不肯理会,不料她很亲热地扑上前来,一点芥蒂没有了。在惊恐之中,却又得了无上的安慰,也就趁机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着急,这并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这里是教会,比较地安全,若是在这里都要着急,出去就更不好办了。”她一手抓了伯坚的衣服,一手让伯坚握着,面对面地站在他当前,只管皱了眉,不住地微微顿着脚。伯坚道:“这里人多,有事也不好商量。这里你是很熟的,可以找一个地方我们去谈一谈吗?”淑芬想了想,摆脱了手道:“你随我来。”于是她在前面引路,穿过两幢屋子,将他引到一个露台上来。这里在月光昏暗之下,对于下面平房看不大清楚,自然由平房看这露台上,也是很模糊的了。淑芬很近地靠了伯坚站着,低声道:“现在由内战惹起了外患,这事是更透着麻烦了,你做过县知事,落到日本兵手里恐怕不会放过你,你非逃走不可。”伯坚道:“我还有什么留……”一个“恋”字不曾说出来,又伸手握住了她的巴掌道:“除非是你。”说到这里将她的手更捏得紧紧的。淑芬笑道:“真的吗?刚才那姑娘是你什么人?”伯坚笑道:“我刚才正想和你解释,又没有得着机会,她对于我什么人也不是。”因之把罗姑娘的事略微说了一说,淑芬笑道:“你倒是个多情人,遇到了……”顿了一顿道:“我不说了。”伯坚道:“还是谈正经吧,我看要逃走就是今天晚上,到了明天就晚了。以后我们怎样通信?你又打算到哪里去?”淑芬道:“我当然是跟你一块儿走。”她让伯坚捏住的那一只手于是捏着紧了一紧,在这一紧之间这就很像表示态度更加坚决似的。伯坚自是心中一动,因道:“那太好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走,你能跟着我一块儿走吗?”淑芬道:“只要你肯带我走,天边我也敢去。但不知道带着我嫌不嫌累赘?”伯坚道:“有什么累赘?你倒很能自己解决自已事情的。而况两人同走,有我见不到的地方你还可以指教指教我……”淑芬站在他面前沉静了许久,忽然将脚一顿道:“好,我决定了这样办。你在这里等我一等。”说毕她扭转身来匆匆地就下露台而去。

  伯坚看她那样子,知道她是决定了什么新办法。这个女子是有胆量的,且依着她的话站在这里静等着。听听街上那杂乱的喧哗声已经慢慢消沉下去,大概霍仁敏的部下已经逃走远了。进城的日兵路途是生疏的,当然还不能怎样穷追。这个时候,青黄不接,要逃走正是机会。自己在露台上踱着大步一会,又靠栏杆向望眺望一会,等了许久还不见淑芬上来,便很有些着急。这下面也是逃难的人很多,不要是出了什么乱子?于是也向露台下走去。刚到下面,黑暗中射出一道白光在身上一照,淑芬跑了上前一把抓住他道:“好了,大事我都安排定了,走吧!”原来她一手拿了一个手电筒,肩上背了一个小布包里,已经预备好了夜行的装束。她也不容伯坚分辩,拉了他就走。走到大门口,见了四个西洋人手里各提着玻璃罩灯,拥着一群男女在后面。淑芬放着嗓子喊道:“在这里逃难的还有愿出城去的没有?这里有牧师护送,可以没事,我们要走了,要去的就跟着走呀!”那几个外国人听淑芬大叫,都望着她笑。伯坚这才明白,是她一会子工夫鼓动了许多人要出城。因为有许多人要出城,所以她又能要求牧师保护着送出城去。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这种急智和这种胆量都可以令人佩服的了。便笑道:“表妹,我真惭愧不如你,这一下子我看出你的才干来了。”淑芬笑道:“在这样逃命的时候,我们逃命要紧,哪有工夫说这些客气话呢!”她如此说着,可拿起手上的手电筒向伯坚脸上一照,这样一下伯坚简直说不出是甜酸苦辣来,虽是在黑暗中却也对着她笑了。只是这个时候,大门外的一群人都等着逃命,已是簇拥着几个外国人和几盏玻璃灯,风卷而去,伯坚和淑芬也就只好紧紧在后面跟着。所幸一路走来并无阻挡,城门因为霍军退出去的关系,也是两面大开,大家成堆地走出去,也没有一些困难。

  出城之后,几个教会里的外国人说是已到了安全的地点,就不送了。而且这逃难的人民各人要奔各人的方向,当然也不会在一条路上走,教士们也送不胜送,于是他们安慰了大家几句就抽身回去了。一群人在星光之下,走出了城外的街口,大呼小叫地各找去路。这里只有伯坚和淑芬是茫无去路的,看到人家都有路走的自己却不知向哪走好,站在荒落的街口上彼此对立着。淑芬道:“表哥,我们往哪一条路走呢?”伯坚笑道:“你问我,我的意思和你一样,也不知道应该向哪里走。”淑芬将手电筒向大路上照耀了一番,笑道:“我们反正是无目的,不如顺着大路走,只要找着一个歇腿的地方大家坐到天亮,问明了到省里去的路……”伯坚道:“怎么着?你不到我县里去吗?你伯父母在那里,你妹妹也在那里,大家见面岂不是好?”淑芬默然了许久,才道:“到现在我才算看出你的心事来了。”伯坚突然听到了说这句话还摸不着头脑,问道:“我这个建议难道还有什么歹意吗?”淑芬道:“你还是装着不明白呢还是一时没有想到呢?你想想看,现在我和你一路到府上去,我们这友谊还能保持现状吗?”伯坚这算明白了她的一部分意思,可是自己现在一口说出来爱她,不爱她妹妹时,总觉有点心硬。何况和淑珍多年,相互虽不明说有白头之约,彼此心照,谁也不做第二人想的了。这位淑芬表妹才干是可爱,感情也烈,性情就未免铺张扬厉一点,若是和她明说了,依然维持着现在的友谊,到了家里她岂能不表示出来?淑珍问起来,何词以对呢?伯坚如此在心里打算盘,口里一时就答复不出来。淑芬见他默然不语,就淡笑了一声,这一声淡笑,就把伯坚的话逼出来了。因道:“你这话问得有点奇怪,我想了许久想不出你的命意所在。”淑芬道:“依我看,你不是想不出,恐怕是答不出吧?我以为你绝对是和我合作的,所以我不愿到你家去,免得和淑珍妹妹见了面你有话不好说,既是你的心还在她身上,我不过是个平常的朋友,大家见面没有什么关系。那末,我们就同到安乐去就是了。”伯坚听了她这话并不抵抗,然而她的心里一定是忿恨极了的。因低着声音道:“你对于我不大谅解。你想,我是让人家抓夫抓了出来的,家里那个老娘一定是很着急的。现在我好容易摆脱了罗网,怎不要回去看一看老人家?”淑芬道:“我怎么不谅解呢?我不是赞成你回安乐去吗?是呀,母亲总是要紧的,当然要去看看。”伯坚分明觉得她话中有刺,然而由表面听去她是说得很有理的。便笑道:“你总像有点生气似的。好吧,我不拿主意出来,你说应当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淑芬觉得自己柔能克刚的政策,已经战胜了这个新式书呆子,很是得意。不过突然转圜过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今天晚上我们就是决定了到那里去,也找不出去路,我们先走一程子再说。”伯坚在“女将军”气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答道:“对了,无论什么事我们总要从长计议,慢慢走吧。”淑芬心里也就想着,记得由省里到西平来是一条大路,现在顺着大路走,当然是到省里去的。于是将手电筒四周照了一照,觉得顺着方向一直前去的便是大道,那末就可顺着这大道走了。她是靠着伯坚走的,用手微挽着他一只手道:“我们走吧。”无论什么英雄好汉,只要经了女子的手一拨弄,立刻会把心都软化过来。伯坚觉得自己的手腕被她碰着了,顺手倒过来一挽,反挽着她的手臂,淑芬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觉得我们这样逃命是可喜的事呢是可悲的事呢?”伯坚道:“一个人逃命是可悲的事情,两个人逃命却是可喜的事情。”淑芬笑道:“那不见得。若说逃命果然是可喜的事情,我们就这样逃一辈子的命吧!”伯坚笑道:“我不算什么,可是让你老跟着逃命,那是何苦呢?”淑芬道:“这个你难道不懂?无非是为那个字……”她顿了顿又道:“我不必说,你当然也很明白。”伯坚紧紧地挽了她那只手臂,笑道:“我当然很明白。”她的步子比伯坚走得步子慢得多,以是她的身子常常靠在伯坚的怀里,伯坚不挽她的手臂了,却伸过手臂去挽了她的肩膀。淑芬就当是不知道一样,还是带笑带走。凡是单人走路,除了走不知其他,分明走得很快,还是觉着走得很慢;若是两个人以上走路,说着笑着忘了走路,其实走得很慢,不知不觉地就会到了目的地;至于一对情人走路,不但觉路走得快,而且有时还嫌路近,不够走的。这时淑芬心里已忘了在走路,伯坚为了她紧紧相依有说有笑,也不容他记着在走路。所以脚下不分高低,挨着挤着地走,旷野无人,由他们说些什么情话也不要紧。

  上半夜和白天在炮火恐慌之下的情形,似乎已隔了几百年,他二人都让爱情麻醉了,二人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路,费了多少时间,那面前黑漆漆的路现在却有点混白色,道路以外的田地树木也有影子露了出来。这是不知不觉地走了来,天快亮了。伯坚道:“我们糊里糊涂地走,似乎路已不少,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淑芬道:“我早就累了,可是不便约你休息。你想,我们孤男寡女,半夜里同在荒野里休息着,那成什么话!”伯坚道:“这话又不是那样说了。乱离年间第一是顾全自己的人格,第二就是顾全自己的性命,然而这两点很有连带的关系……”淑芬也不等他说完,就一手捂住了伯坚的嘴,笑道:“这又不是在演讲台上,要你演讲一篇大道理,怎么抬出这样大的题目来。”伯坚将她的手拿下依然握着,可就笑道:“并不是我抬出大题目来,因为你有点避嫌疑的意思,我就要把我们现在环境、应取的态度,来解释一番。”淑芬道:“我是和你说着笑话呢!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还谈什么嫌疑?就是要避嫌疑也不可能。譬如你现在掐住了我的手,照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讲来,你是应当不应当呢?”伯坚听说,连忙笑着放了手。淑芬见他如此,却又抢着握住了他的手,笑道:“若是这样,你倒真有心了,那又何必呢?”伯坚听她说过来说过去,也不知道应当对她持何种态度才好,只是笑嘻嘻地陪着他走路。约莫又走一里多路,只见前面烟树溟蒙之中,已隐隐地发现了人家的屋脊。看看脚底下的大路,正是直通那里的。伯坚道:“走了半夜,总算摸到了个村子。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没有起来,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片刻,等到太阳出来时我们就到村子上去问路,你看好不好?”说话时身边正有一个牛车棚子,淑芬向棚子里一指道:“那地上有一堆稻草,倒正好睡觉,我就在那里躺一会子。”说着,弯了腰捏着拳头去捶自己的膝盖。伯坚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是受累了,你休息一会子也好。你只管躺下,我可以坐在外面和你守卫。”淑芬笑道:“守卫是不敢当,不过我们两个人,在这样一点遮拦没有的地方,总只能睡下一个。哟,我还是说错了,就是有遮拦又怎看着!”伯坚倒并不留意她这些话,所以没有答言。她将话说完了,人向牛棚子里一钻,用手拨了一拨稻草,身子向下一蹲,这种舒服,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将身后的稻草堆得高高的,人就向后一倒,倒在稻草上,她闭着眼笑道:“有人出来了,你就叫我一声,我是不会睡着的。”伯坚随口答应着,就牛棚外靠了一根木柱子坐下,两只手就拔了两根草,用手来撅着消遣。将两根草撅完,耳里早听到鼾呼之声大作。回头看时,淑芬半弯曲着身体,已是在稻草堆里睡着了。只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睛合成一条缝簇拥着一线长睫毛在外,竟是睡得很熟。伯坚心里可就想着:“有这样一个内助当然也可以满意,只是她有她的长处,淑珍也有淑珍的长处,把淑珍丢了,专门凑合着她。只是一点原由没有,这话如何可以开口?”伯坚心里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看到她憨态可掬,于是自己将半截身子伸进牛棚子里去,将手轻轻地在她那又圆又白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偏是事有凑巧,正在他这情不自禁的时候,耳边又听得梯踏梯踏之声,由远而近。回头看来,一个庄稼人肩上背了一把铁锄,顺着田边小路,已经走到身边。伯坚连忙站起来和那人一点头,看他有五十多岁年纪,嘴上已稍稍有些胡子,便叫了一声大叔。那人将他浑身看了看,又看看牛棚子里睡着个女子,眼睛不住打转,好像是很纳闷的样子。伯坚也看出来了,就对他拱拱手说:“我们是由城里逃出城来的,城里已经由东洋兵占领了。请问大叔这条路是向哪里去的?”庄稼人道:“那睡着的是你什么人?”伯坚真不料他不答而反问,当然不便答是亲戚,就是说是兄妹,恐怕也会露出什么马脚来。心里尽管犹豫着,口里一下就说不出来,只笑了一笑。庄稼人道:“哦,你们是少年夫妻,家里老人家都没有逃出来吗?听你不是本县人说话。”伯坚道:“我是安乐人,在这里做生意。”庄稼人道:“那就是了,这一条路正是到安乐去的。”伯坚道:“这里到城里有多少路了?”庄稼人道:“只有十五里路,你们怎样走一夜的呢?”伯坚本要问他的话,不料他絮絮叨叨倒越问越多,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他说。先是这一个庄稼人说,后来在村子里出来的人,在面前经过也驻足而听。有了三四个人,老远地有人看到,都跑着来看一个究竟,伯坚面前圈了一圈子人。他因为淑芬一夜走倦了,好容易躺下了,本来要让她多睡一会子。现在围了这一大群人,她一人躺着,很有些不雅观。只得走向前将她摇撼了一阵子,大声喊叫着。淑芬先是将手拨了两拨,因为他叫唤得不曾停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一看,见有许多人不由得“哟”了一声。那些庄稼人看到,有的就低声着说:“真是一对年少夫妻,你看这位大嫂多年轻。”说话的人看看淑芬,又看看伯坚。淑芬的脸色红将起来,站起身低头牵了牵衣服,伯坚在身上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就交给她指着一丛杨柳树荫道:“那下面有一道清水河,你可以到那里洗一把冷水脸先醒一醒。”淑芬接着手绢,不作声地走去了。她走下田岸去洗了一会,站起来远远地招着手道:“你把包袱带过来,我们就由这里走,我不回去了。”伯坚果然提了包袱跟将上去,因而问道:“你不在大路上走,为什么要绕上小道来?”淑芬瞅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那些乡下人不知分寸,胡说八道,我有些不爱听。我睡着了的时候,你和他们说了些什么?”伯坚望着她笑了一笑。淑芬噘了嘴,将身子一扭道:“我不来!将来一路走着你尽占我的便宜,我多么冤!”伯坚看她脸上并无怒色,分明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便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乡下人胡猜。我因为我们晚上同道走路,不便怎样否认,只好含糊答应。你想这男女社交,在省城里多少还有问题,县城里更不必提,乡下人他会相信男女朋友可以同路走的吗?”淑芬微笑着,鼻子哼了一声道:“你看,这又变成了男女朋友了。”伯坚道:“我觉得‘朋友’两个字比亲戚还亲密些,不知道你作何感想?”淑芬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现在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你问明了这条路是到省里去的吗?”伯坚指着她道:“嗐,你走错了!这是到安乐去的大路,而且离城还只有十几里路,并没有怎样走远哩。”淑芬听了这话,许久作声不得,只是望了他。伯坚明知道她十二分不高兴,然而这是她自找出来的一条大路,当然不能怪别人。便道:“这里离城太近,还不能算是十分安全地点。我们只有再走几里,到了一个镇市上先吃点东西,好好地休息,问明了路程,然后打起精神再走。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这虽是到安乐去的,我们再弯上几里也就到了上省去的大路了。”淑芬听他的口音,倒并不想回安乐去,心里自是宽慰一点。因点点头道:“路已走错,那也只好这样走着再说。”于是伯坚提了包裹在前引路,走上大道。

  在村庄上经过,乡下人对他二人很是注意,伯坚很不好意思,不是将脸偏过去,便是低了头走。淑芬却坦然无事地紧紧跟随了伯坚走,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个镇市上来,这里除了小油盐杂货店而外,也有两家小茶饭店。伯坚同着淑芬走进一家小饭店,只见各副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男女,都是蓬头散发,面色憔悴不堪。身边大一个箱子小个一包裹,有的还带了两三岁的小孩子,只是啼哭。这用不着怎样猜想,当然是逃难的人了。二人找到屋犄角边,才找着了一个座位。一个店伙送了茶水过来,伯坚问道:“这些人好像是逃难的,是由哪里来的?”店伙道:“你老先生是由西平来的吗?”伯坚说:“是。”店伙道:“那末,你还有什么不明白?我们这里团防得了信,西平昨夜丢了。霍仁敏的军队,往省里逃跑,唐家镇连夜受了糟蹋,这都是那镇上来的人。”伯坚道:“那里是到省里去的大路吗?到这里有多远?”那店伙听说。向伯坚望望,又向淑芬望望,问道:“难道你二位还打算由这里上省去?你不看看人家是怎样逃到这里来的!”伯坚道:“除了唐家镇,就没有别条路上省去吗?”店伙道:“有是有,除非由安乐那边绕了过去。”伯坚再要问时,别副座位上有客人叫唤,他就走开了。伯坚向着淑芬道:“你看这事应该怎样办?”说时,给淑芬面前杯子里斟了一杯茶,在自己面前也斟了一杯。搭讪着喝茶,口里沉吟着道:“哦,还要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才能上省去。”口里说着,眼睛可就望了淑芬只管出神,脸上还带了一些微笑。淑芬明明听到店伙如此说着,又不是伯坚借题撒谎,脸色虽然是十分不好看,但是对于伯坚,决不能说出他什么错处来。因之也不作声,也不笑,很无聊的样子端起茶杯,在嘴上呷了一口。这一下,不过是杯子和嘴唇皮微微碰着,并不曾喝了多少茶到肚子里去,伯坚知道她在想心事。当她还未将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说是到省里去,道路不能走,那是欺人之谈!若说不去,更非她所愿闻,当然是谈不得的了。因之默默地向她望着笑道:“依我说,我们不如走一节算一节,先不要太固定了。”淑芬又默然了一会,手上端了茶喝着,可就向了他问道:“你说走一节算一节,这是怎样的走法?又是怎样的算法?”伯坚听了,心中就在计划:“假是说由安乐道上绕过去,怕她有些不愿听。”因此勉强微笑道:“不知道你可能冒那个险?我们还是由唐家镇走了过去。”淑芬倒不料他会这样说出来,因道:“你若是有这个胆量走,我就陪着你走。”伯坚见她说话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两条柳眉一扬,小腮帮子上两个小酒窝凹下去多深,那一种聪明样子甚是动人怜爱。自己心里恨不得要想许多话去安慰,才觉是对,怎样还忍心去违抗她?因之把刚才口与心违的一句话倒不免认实来做,就点点头道:“这无所谓有胆量无胆量。”说着就低了声音道:“你想,这条路上逃走的军队正是我们自己人,我就算多带一个你,把话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淑芬将牙齿咬了下嘴唇,向伯坚只管微笑,伯坚以为她讥笑自己说假话,因道:“你还不相信我能到省里去吗?”淑芬还是微笑摇着头,因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说话好笑,怎么说是‘带一个我’?我成了一样物件了。而且你还打算和人家‘说明’呢,请问,你又说明些什么?”伯坚因她说话的姿势大有芳情荡漾不能自支的样子,便道:“你是明知故问吧?据你说,我又该向人说明些什么呢?当然……”淑芬脸上红着,接着又向别个座位上努一努嘴,那意思就是说:“注意旁座的人,别让人家听去。”伯坚看她这情形,分明她已承认了自己不肯说明的一切,就笑着向她瞟了一眼,淑芬道:“我看这地方倒很太平的样子,你一夜未睡又走了这些路,也应当休息一下。看看这小饭店里有空房间没有?若是有地方,你可以先休息半天,到了下午再做打算。”店伙正过来张罗,立刻就答道:“有空房,有空房,就是这后面院子里北上房,又干净又凉爽,好不好?”说着将手向后面一指道:“二位既是要歇店,何不搬到房间里去坐?”伯坚也觉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就依了店伙的话,让他引道搬到那房间里去。那里开着两扇活页窗,屋子里却也凉爽。窗户外有一个大倭瓜架子,旁边还有一棵垂杨柳,屋子里绿阴阴的。院子外是矮墙,墙顶上露着一排远山头,在树丛子里闪烁着。伯坚在当窗桌子边一把椅子上坐了,窗户外的凉风迎面吹来,叫了两声“好风”,接连又打了两个呵欠。淑芬将茶杯斟了一满茶杯,放到他面前笑道:“你来喝一杯,我和你去收拾床铺。”伯坚接过茶杯,回头看时,见屋子里,只上面有一副床铺板,板上面盖了一条席子。淑芬将包袱打开,展得长长的,铺在席子上,又拿了自己一件长衫卷了一个包裹,给伯坚做枕头,用手将包裹拍了两下道:“委屈点,就是这样子睡下吧。这饭店里的床铺什么人也睡过,只好麻糊一点,不能细想的。”伯坚笑着说:“有劳了。”心里可就想着:“只有一个包袱皮,你垫给我睡了你自己睡什么?再说这屋子里也只有一个床铺,你又到哪里去睡?”心里如此想着,眼睛自不免久望着床铺。淑芬站在一边,斜侧了身子向他笑道:“你大概是替我为难,我自有办法,你就不必管了。”伯坚道:“一路之上,应该我照应你,这倒让你照应我。”淑芬笑道:“这都无所谓,你只管休息你的吧。”伯坚站着还未曾动,淑芬就拉了他一只手向铺面前拖去。伯坚含着笑,只得倒下身子睡了。他不睡下,还不怎样想睡,自头枕着包裹之后觉得周身舒适,立刻沉睡去了。

  待他醒过来时,却见床面前横摆了一张藤椅子,微侧着身体在椅子上睡得极是香甜。自己坐起来向窗子外看看,那太阳光已是变了红色落在倭瓜架底下,这分明是大半下午了。只因贪睡把整天的工夫都已耽误,今天想走当然是不能够。看淑芬两腮上的红晕之外,微微有些汗珠子,睡得更酣,自己怎好把她叫醒?于是走出房去,叫店伙送了茶水来,自己先洗把脸,然后对窗户喝茶、乘凉。看看太阳沉过了屋顶,淑芬在籐椅上将身子转动着,因为不大舒适如意,便醒过来了。两手揉着眼坐起了向伯坚微笑道:“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淑芬说着,抬起头来理她的鬓发,露出她手臂之下压在籐椅子上印出槟榔眼的花纹,伯坚笑说:“这籐椅子上睡,不大舒服吧?”淑芬两手抬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虽是不舒服,也睡了大半天了。现在什么时候?”伯坚在衣袋里摸出闷壳子表来看看,笑着摇头道:“我们都睡得可以的,已经是六点钟了。”淑芬见桌上放着一脸盆水不曾倒去,就伸了手到脸盆里去搓洗。明明这水是伯坚洗过一道的,她并不嫌脏,就坦然无事地洗着。伯坚道:“你何必替饭店里省这一盆水?不会叫伙计再倒一盆水来?”淑芬笑道:“是别人洗的嫌脏,你洗的我嫌什么脏!”这话并不怎样的温柔,可是伯坚听了这话心中好像喝酒喝醉了,让人周身的肌肉都微微震动着。待要说句什么,却说不出来,只管向淑芬微笑着。淑芬洗过了手脸,将水送到外面去泼了,看到伯坚面前还有大半杯凉茶,向他笑道:“我不客气。”接过茶杯来将茶喝干了。这还不算,又将杯子放下,提着茶壶斟了一茶杯,放到伯坚面前笑道:“喝了你半杯,还你一大杯,你看我这人公道不公道?”伯坚笑道:“公道得很,只是我不公道是了。”淑芬道:“你为什么不公道?我倒不明白。”伯坚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无论到哪里去说,我们总是平等的。为什么我睡在床上让你躺在椅子上呢?”淑芬斜着眼珠望了他,依然没有减了她的微笑,点点头道:“这也很容易平等的,今天晚上你请到藤椅上来,让我睡在床上,我们这就很平等的了。”她这样一句话,分明是说今天晚上彼此还可以同室而居。在她很坦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然而在伯坚心里想着:“和一个女子同睡一室,生平还不曾有过一次,却不知今天晚上是一种什么意味?”他如此想着,心里不由得卜通跳上一阵。偷眼看淑芬时,她丝毫也不在乎,很自在的当了窗户口坐着在那里纳晚凉。伯坚一时不曾说什么,她也不说什么,彼此很寂然地坐着,听到倭瓜棚上的倭瓜叶子在晚风里摇得瑟瑟作响。

  彼此静坐了许久,还是淑芬先开口向伯坚道:“晚上吃什么东西?要先告诉饭店里吧。”伯坚道:“我跟着军队跑过两个月,苦吃够了,什么东西也可以吃一饱。但不知道你要吃些什么?”淑芬道:“我更好说话,你吃什么我就跟着你吃什么!”伯坚原坐着的,不由得拍手笑着站了起来,淑芬笑问道:“你笑些什么?”伯坚道:“我觉得我们谦逊得都有些不在道理上。我不说吃什么,你也不说吃什么,那就可以不必吃什么了,但是事实上却又不成。这倒让我想起初见面的那次,你做那种特别大菜我吃,很是有趣。那个日子,你倒并不问我吃不吃,硬作主的就请我吃了。”淑芬笑道:“当我们初见面的时候,你心里一定说‘这位姑娘,怎么这样不怕人!’”伯坚笑着说:“没有这事!”淑芬又望了他,许久不作声,然后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心眼里的话。不过我那时高兴极了,我自己虽觉得太率直了,也忍耐不住,非那样欢迎不可。”伯坚道:“为什么那样欢迎我呢?”淑芬笑道:“你又不明白吗?这无非为了我在西平很寂寞的,有你到了,多一个亲戚。”伯坚很随便地点了个头道:“原来如此。”说毕又微笑了一笑。淑芬笑道:“你不相信我这话吗,你就该明白。既明白,根本上就不该问我。”伯坚微笑道:“明白什么呢?”淑芬皱了皱眉毛道:“我最恨这类装聋作哑之人!”伯坚笑着只管耸动肩膀望了她道:“你先不要怪我装聋作哑!你自己说话,就是半吞半吐,让人家听了不大明白。假使你明明白白地问我,我自然会明明白白地答复你。”淑芬偏了头向窗子外望着道:“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伯坚笑道:“那末我也就没有什么可答的了。”淑芬并不望着他,却是伏在窗户台上笑起来了。因店伙来问话:“问晚上要吃些什么。”淑芬问道:“这镇上有肉卖吗?”店伙道:“有的,今天正赶着镇头上小湖里打鱼,还有新鲜鱼呢”淑芬道:“好极了,和我们买两条鱼来做,一块算钱给你。菜得了,和我们预备一壶酒。”店伙道:“还要什么吗?”淑芬道:“一齐和我们配上六个菜碗就行了。”店伙答应着走开,伯坚笑问道:“我们都是难民哩,为什么今天晚上要这样大吃大喝?”淑芬笑道:“本来你应该请请我,但是你既不请我,我就只好请你了。我想靠着一点酒兴和你做个长夜之谈。”说时,望了伯坚只管微笑。伯坚笑道:“就让我请你,也未尝不可以呀!可是你不要劝我多喝,我是酒后无德的人。”淑芬笑道:“那也很容易办呀,你若是醉了,我就用冷水泼你,自然会醒了。”伯坚听说,只管向她微笑。

  这个时候,他虽没有喝酒,然而这个“酒”字,已经由他的耳朵灌到他的五脏里去,心里便有些荡漾不定起来。因为她是背向着里对窗子外看着的,伯坚这一双眼睛就不由得在她身上只管打量。淑芬偶然回过头来,看到伯坚对她身后望着,就笑道:“你看些什么?”伯坚笑道:“你向外望着,我也向外望着,你看什么我就是看什么。”淑芬道:“真的吗?我说你有点不该。现在外寇压境,桑梓沦陷,论家也好,论国也好,我们青年多少都应该替国家做一番事业才对。若把十二分精神都注重到一个女性身上去,责任上有些说不过去吧?”伯坚这几天困守西平城内,正是饱受着刺激,自己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振作一番。及至逃出城来,一是顾全自己的性命,二又为这位表妹的柔丝捆束住了,心里那番国家之念却是没有机会可以说了出来。现时淑芬处在被爱和引诱的地位,倒反用这话来责他,真有些难为情,不觉红了脸道:“我们有什么法子呢?没有兵权,没有政权,也没有财权,拿什么去抵抗外侮?充其量不过是这条命和人拚拚罢了。我并不怕死,只因为要保护着你离开那危险地方,所以逃出城来。假使你能一个人找到安全地点,我明日也不等,吃过夜饭我立刻就回西平去。我相信凭我的力量,至少也可以干死他们一两个。”说着话,他就站立起来,而且把脚顿了两顿。淑芬站近他的身边,握了他的手笑道:“哥哥,你为什么发急?我和你闹着玩的罢了。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当学生的人哪有不爱国的道理?不过英雄无用武之地,也是没有办法我想这个消息传到了省城里去,省城里的学生一定有些组织,我们赶快到省里去加入他们团体去,不愁找不到工作。哥哥,你说是不是?”她说的这篇话,伯坚无所谓,只有那几声哥哥叫得他如痴如醉,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紧紧地将淑芬的手握住着,笑道:“我依你的话,赶到省城里去。丝毫不容犹豫,我们明天起个绝早就走。”淑芬身子向他一靠,头靠进他的怀里,放出柔媚的声音道:“哥哥,我们要死也死在一处。”

  这个时候,倭瓜棚子外的太阳,早落下去了,屋子里阴黯黯的,所有的陈设都看得有些模糊,自然两个人在屋子里如何动作,屋子外是看不出来的。饭店里的主人当然是爱惜灯油的,在客人未叫亮灯烛以前,自然是不会送灯烛来的。他俩于黑暗中,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经过了多少时候,看到别一间客房里已经有灯亮了,伯坚先笑道:“屋子里漆漆黑的,我们要一盏灯亮来吧。”淑芬笑道:“我总不说,看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也知道要灯亮了!”于是叫着店伙送了灯亮来。那店伙在房门外先等了一等,然后走进来问道:“先生你们的晚饭已经预备好了,就吃呢还是等一会子?”伯坚望了淑芬笑道:“你饿了吗?我们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淑芬道:“我早就饿了的,只管谈话把这件事都忘记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就对店伙道:“快些拿来吧。酒预备好了没有?”店伙答应着说是一齐送来,伯坚望了淑芬笑道:“难道我们还真要喝酒?”淑芬笑道:“这有什么真与假?”伯坚笑道:“天气热,本来就容易出汗,再加上酒兴恐怕一宿都会睡不着。”淑芬道:“既是怕热,为什么……你看挤着有多么热?”伯坚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傻笑。

  不一会子工夫,店伙用托盘捧着酒菜来了,陆续放在桌上,他手里拿了杯筷站在一边,望了桌面子只是踌躇。他那意思就是说,这两个人的位子怎么安排?还是对面对地坐呢?还是二人上下手地坐呢?淑芬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便道:“你随便放下就是了,呆些什么?”店伙心想,这是不必分什么男女之嫌的,老实就给他们摆得靠近点,也让他们好亲近着说话。淑芬毫不为难地在一边坐,提了那把小酒壶就在正面摆的那个酒杯子里满满斟上了一杯酒,眼睛斜向伯坚瞟着,说了一个字:“喝。”伯坚坐下来,笑道:“其实我醉得很厉害了,你还要我喝?”淑芬道:“你有点胡说了,酒还是刚刚斟下怎么就会醉了?”伯坚因店伙已经出去了,便向她微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淑芬笑道:“你不要瞎恭维,我醉不了你,我也不希望做个麻醉男子的女人。”伯坚笑道:“我不是说你麻醉我,我看到你我自然会醉。由昨天晚上在路上同行的时候起,我就醉了,到现在为止,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沉醉。大概我有点醉得糊涂了,所以说起话来也是有些颠三倒四,我若是有什么冒犯了你,你可要原谅我一点。”淑芬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说话还避免什么嫌疑不成?”说着眼睛又是向他一瞟,伯坚任凭是怎么样子忠厚,到了这个时候也决不能维持他那十分规矩的面目,就向淑芬笑道:“真话,不要只管劝我喝酒,就是你也可以少喝。”淑芬笑道:“对了,我们是要作长夜之谈的。”伯坚道:“昨晚上走到了大天亮,今天又要作长夜之谈,精神上照管得及吗?”淑芬道:“有什么照顾不及?我在红十字会里工作加紧的时候,常是三四晚也不能睡一晚好觉呢!你若是精神支持不住,你喝醉了可以先睡。”伯坚听说,左手端了酒杯子,右手拿了筷子,只管是一面吃着一面喝着,嘻嘻微笑。淑芬因他不说什么,她也不说什么。淑芬端起杯子呷酒,不住地抿了嘴微笑,有时口里还要哼哼唧唧地唱两句歌。歌词在可闻不可闻之间,仿佛总是爱情歌子。伯坚搭讪着用筷子撕了一条鱼背上的肉,夹着放到她面前饭碗上笑道:“这块鱼敬给你,一同吃饭吧。”淑芬笑道:“你早是不能喝的了,我也不勉强,你先请用饭。我把这壶里的酒喝完了吧。”伯坚望了她许久,然后放下筷子用手按了一按她的手背,笑道:“可是不要喝醉了。”淑芬也放下了筷子,将他的手握着笑问道:“你呢?”伯坚笑着伸了个懒腰道:“我自然是早就醉过去了的了。”二人都格格地笑了起来。大家不喝酒了,饭也是草草地吃过半碗,就叫店伙收了过去。夏日天长,在这样满天星斗夜幕大张的时候,掏出挂表来看已是九点钟了。伯坚用过了茶水,就躺在籐椅上,并不向淑芬谦让。窗子是开的,晚风阵阵吹了过来,引逗着他的瞌睡渐渐而起,于是就闭了眼。因为耳朵边常有蚊子叫,不时地抬起手来挥蚊子。淑芬于是和店伙要了两根蚊烟点着,又要了一把芭蕉扇,移了椅子坐在籐椅边,不住地用了扇子挥蚊虫。但是窗户是开的,屋子里有灯,蚊子总是陆续地来袭。淑芬也没有法子,只好先灭了灯,然后又关闭了窗户。这样一来,窗子里与窗子外就成了两个世界,这两个劳碌终夜的人,当然是要休息的了。在这种日长夜短的夏天,自是很容易天亮,可是因为奔波了两日的缘故,很安静地睡着。

  直到红日满窗,伯坚方才首先起来开了房门,淑芬在床上身子向外半侧着脸还睡得兴致很浓呢。伯坚并不去惊动她,自和店伙要了茶水,然后开了窗户,在籐椅上躺着。店伙进来问道:“客人是不是要用了早饭再走?”伯坚说是吃饭,并吩咐他做些什么菜。这种说话声算是把淑芬惊醒了,她半睁开着眼,后又闭上。等着店伙出房门去了,然后打个呵欠又伸个懒腰,坐起来向伯坚笑道:“你这人做事太冒失,怎么我还没有坐起来,就让人跑了进来?怪难为情的。”说时,两只手抚摸着头发含着微笑,伸脚去踏鞋。伯坚看到,弯了腰就捡着鞋和他比得齐齐的,淑芬脚一缩道:“这就不敢当了。”伯坚站起来向她脸上看看道:“这也无所谓,我们是相敬如宾呢。”淑芬笑道:“你说话有点不检查,在昨天要说了这句话我能依你吗?”伯坚笑道:“若是昨天,我也就不说这句话了。”淑芬也不和他计较,自去洗脸喝茶。休息不多大一会儿,店伙将菜饭送了进来,他顺便问道:“你二位不是要到省城去的吗?现在上省的大路已经打着仗,今天过来的难民比昨天更多,你二位还是由安乐那边绕吧。”伯坚道:“我们军队里有熟人,不要紧。”店伙道:“有熟人又怎么样?难道你还有那个能耐冲过战场去吗?”这句粗话倒抵得伯坚无可回答,便微笑道:“那再说吧。”店伙也不说什么,自走开了。淑芬吃着饭,很是默然,看她那样子却是沉吟着在想心事。伯坚看了她这情形,索兴等她想个结果,也不作声。最后还是淑芬先开口了,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还是打算冲过战场去吗?”伯坚笑道:“当然是只有这个办法。不过你又不愿……”说着这话,可就望了她的脸。淑芬道:“我原来虽是说不到安乐去,但是上省大路走不了,我也不能不变通一点。我就只要你始终是诚意对待我,马上住到你家里去也未尝不可以”伯坚笑道:“那就好极了。”淑芬笑道,“那就好极了吗?不见得吧?”伯坚道:“为什么呢?”淑芬只管用筷子扒着饭,良久才答道:“吃完了饭以后,我再和你说吧。”伯坚因她不表示,自是不敢追问。

  吃完了饭之后,淑芬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又慢慢地喝着,眼睛对了那杯茶出神,不住地将茶杯子口去碰撞她那雪白的门牙。她一直把那杯茶喝完了,才微微地笑道:“我若是和你回家了,你对我怎么样呢?”伯坚道:“所有的话昨天我已经和你说了,你还有什么相信不过的?”淑芬道:“我并非不相信你,因为你和那一位以前感情太好了。你这人是面子软耳朵又软,设若她在你面前撒起娇来,你怎样地对她说呢?”伯坚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说的,我们回家之后,她一看到我们这种样子就明白了。”淑芬想了许久,点点头道:“就不是个傻子,当然会明白的。就是想不明白,我也可以有法使她明白。好,现在我依你的主张,回安乐去。”伯坚笑道:“怎么是依我的主张呢?老实告诉你,我这一颗心被你荡漾着,到于今沉醉未醒,只要你说什么我就照办什么。”淑芬抿嘴微笑道:“我也是这样子想。不过你醉一时不足为奇,哪个男子都是这样,要你这样醉上一辈子才好呢。”伯坚笑道:“一定可以的,只看将来你讨厌不讨厌我就是了。”淑芬又能说什么呢,只好是一笑。这时二人的主张算是确定了,休息了一会,付了店钱,索兴在镇上雇了一辆独轮小车,一同坐着上道。伯坚是虎口余生,回家去探母;淑芬也算计划成功,一心到曾家来做儿媳妇。两人一路行来,觉得地方上的情形不大安定。路上行人,有迎面走来的人,脸上都现着一种不安定的神气。据说安乐城外也开了仗,城里让大炮轰得不像样子了。伯坚听了这个消息,心里自是充分地不安起来。然而这些消息都是行人口中得出来的,是否靠得住,却不得而知。自己笼了两只袖子坐在车上,态度依然是很镇静。倒是淑芬听说安乐城里遭劫,曾家有些不免。人家家里有了祸事,她心里当然是难受的,就向他微笑道:“你不要着急,离乱年间最是容易发生谣言的。安乐一向都太平,若说是受西平的军事影响,我们是由西平来,我们在路上很平安,不见得乱事抄过我们,已经到贵县去了。无论有什么心事,我看到了贵县再说。我现在……当然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着。又是一笑道:“要我怎样为力之处,我自然是尽力而为的了。”伯坚虽然有一肚皮烦闷,看到这位表妹如此柔媚,也就强开笑颜和她说说笑笑。

  这天只走五十多里路,便已日落西山,离安乐镇还有四十里地呢!于是在这三路口镇上,找了一个客店投宿。客店正有从城里来的人,伯坚忙着向他们一探听消息,据说:“城门已经闭了三天,XX飞机每天在城上轰炸四五次,守城的军队站不住脚,连夜开城跑了。当夜许多浪人进城,十几处放火,城里人家三停烧掉二停。今天一早不少人从城里跑出来,都是家里遭了难的。这以后的事,就不大清楚了。”伯坚一路之上所得的消息虽然都是不大好,但是想到不过守城的军队换了一班人,不能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现在所听到的城里的房屋三停烧了二停,自己家的房屋未必靠得住。因之那勉强装着笑颜的面目就有些不能维持,在客房里坐着用手撑了桌子托了头,也不用茶水,也不要吃喝,呆了眼光就是向地皮上望着。淑芬自己设身处地一想,也知道他很是不堪。一路之上,曾用好言语安慰他不少,他也勉强地受着安慰,把愁容收敛起来。然而人家心中真正难受,当然也不是几句空话可以把人家安顿好的。于是自己要了茶水,把自己带的干净手巾拧了一把递给他擦脸,然后又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伯坚总觉受她的侍候有些过分,所以不愿擦脸也擦一把,不愿喝茶也喝一杯。淑芬等他喝完了茶,又拧了一把手巾送到他手上,轻轻地问道:“你要吃一点什么东西呢?”伯坚不作声,摇了摇头。然而第二个感想立刻告诉他,对于这位未来夫人的态度不应当如此,所以又答应着道:“你要吃什么你就只管向饭店里要吧。”淑芬依然低声道:“这样的长天日子你总得吃一点,我们明天进城去,家里平安自然是千好万好;万一家里有了什么事,这还全靠你打起一番精神来干。你怎能不吃东西呢?”伯坚道:“好吧,你吃什么东西,我陪着你吃。”淑芬明知他是无心吃东西的,说出这句话来完全是敷衍自己的,自己本也不必强他吃什么,只不过和他暂时解闷,不让他发愁而已。于是叫了伙计当面问话:“这里有些什么吃的?”店伙说:“饭也有,面食也有。”淑芬站定了一想,便向伯坚微笑道:“这样子吧,让我自己来和你煮一碗面条子吃,你看好不好?”伯坚道:“饭店里厨房脏得很,你何必去费那个事。”淑芬道:“就是因为厨房里脏,我才要亲自去做,若是厨房里干净,我不会坐在这里等着吃吗?”说毕她已跟着店伙出去了。伯坚心里可就想着:“我以前认为淑芬是个向外发展的女子,贤妻良母是不屑于做的。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对于我实在体贴周到了。有这样的女子在一处,无论什么寡情的男子也不免被她陶醉的。虽然家里遭了兵劫,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步,有一个知己的女子在身旁不断地安慰着,也就愉快不少。”他心如此想着,将满腹的愁思自然地解除不少。

  一会子店伙端了两大碗面来,淑芬手捏了两双筷子在后跟随。面放在桌子上,她且不放下筷子,在包袱里找出一张白纸将筷子擦了又擦,先放一双在面碗上架着,先向伯坚道:“现在你可以放心吃了。”伯坚见店伙已经走了,才向淑芬笑道:“老实说,我实在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不过是你亲自动手做的,我吃不下也要勉强吃上一点。”淑芬望了他只是抿着嘴笑。伯坚道:“你对我太好了,假使你一辈子对我都是这样,我为你牺牲到什么程度我都愿意。”淑芬笑道:“那么你就准备为我牺牲吧,我相信我一辈子对你都是这样的。”伯坚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也就破涕为笑起来。勉强地吃过了大半碗面,淑芬道:“你吃不下去就不必勉强了,勉强吃下去心里又是难受。”说着她放了自己那碗面,却把他吃残了的这大半碗面端将过去,大口地吃起来。伯坚对于她的一举一动都留意着的,这一留意起来,便觉她处处都含有一种亲近的意思在内,心里自是十分地愉快。吃过晚饭以后,淑芬又陪着他在露天里乘凉,谈些过去与未来的事情。伯坚有淑芬陪着不断地说话,那一层心事就不会移到别的事情上去,这一晚依然是糊里糊涂的过去了。

  到了次日,二人继续上道。这乡村的情形就和昨日所经过的不同,离着安乐城越近,行人越稀少走到城外五里铺的所在,大路两旁七八个乡店竟没有一家开着店门的。店门外只是几只丧家之犬睡着或慢慢逡巡着,并不见有个人影那个推车子的车夫他把车子歇了,向伯坚道:“先生,这个样子城里一定是不太平,你打发我的车钱让我回去吧,我是不敢进城的。”伯坚先还是壮着自己的胆子,只管向前走,走到这里也有些惊慌。如今车夫都不敢前进,益发让着心里不安,只是一个苦力的人,也不能和他为难。于是开发了车钱,自提他包袱和淑芬步行进城。走了二三里路,才遇到一个挑空箩担的,他不要人家看他他老早地向二人注视着,还没有到身边,他就很惊异地道:“难道二位是到城里去的?”伯坚道:“城里现时怎么样了?”那人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摇着头道:“我劝你二位不要进城去吧,城里真是危险极了!”伯坚道:“烧了几条街?还有没烧的吗?”那人道:“没有了,没有了,全城算都烧光了!我走了好几条街都是像过年一样家家关了大门。”伯坚道:“既是烧光了,何以又家家关着大门像过年一样哩?”那人脸一红道:“你自己进城去吧!”挑着担子就走了。伯坚虽知道城里闹得很厉害,然而据来人口头上这种传说,更令人莫明其究竟。好在城里有人出来,未必就不能让人进去。且往城里走,到了不能走的时候再作道理。他如此想着,放开了胆子继续地向前走。

  大路上当然是没有一个人,直到了城门口,远远就见城门半掩着,并不见有什么军队把守。这倒出于意料之外,城空了难道战场都不能作吗?于是抢先一步在淑芬前面走着。刚刚走到护城壕桥头上,对面土堆里忽然两个兵士端了上着刺刀的步枪,大喝一声迎上前来。伯坚正停了脚要告诉来意,前后左右忽然十几个兵士钻了出来,将他二人团团围住。淑芬早是吓得面如白纸,一句话说不出来;伯坚也垂着两手,连呼吸都停止住。因为在十几个枪口之下,只要有一个枪口关闭不住,身上就有几个透明的窟窿,只有变成泥塑木雕的一样,静待他们处分。看那些人的样子,矮矮的,胖胖的,脸上黄中透黑,绝对不是中国兵士。他心里这时已十分明白,人家的军事是有步调的,占领西平之日,同时也在安乐动手,自己的家乡这算落于XX之手了。那些兵里头,有两个放下了枪,伸着两手在伯坚肋下向大腿缝里一抄,接着在淑芬身上也是照样而行;另一个兵在伯坚脚下拿过包袱去打开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其中有几张纸片,是带在路上应用的,兵士捡到手里,却是看了又看。伯坚是将包袱拿在手上的,却不知几时落到地上去了。至于这包袱里有些什么,自己更是不能想到,心里只是揣度着:“糟了,糟了,不免一死的了。”那兵士检查已毕,似乎还相信不过,叽哩呱啦向同伙说一遍。于是那些人放下了枪,各自走去。只是三个人在身边站着,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在前地将手向伯坚连挥几下,似乎告诉他只管向城里走。伯坚当然是不能抵抗,只好向前走。回头看淑芬时,她也是低了头紧紧跟在身后走。伯坚心里想着:“别家之后,千辛万苦地死中求活,目的就是想逃回家来还可以母子团聚。不料由虎口中逃出性命来,依然是跑到家乡来送死。早知道如此,不如在火线上凭一时血气之勇,糊里糊涂地打死了,还减少一番痛苦。”心里如此想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心里也就一阵一阵地难过,眼睛里面热气上冲,眼泪水禁不住直流下来。进了城以后走上大街,果然两面的店铺不是炸倒便是火烧。有的是光剩了一堆砖瓦,有的秃立着几堵墙,墙下乱架着一些烧焦的木料,有的倒了半边房屋,还有半边房屋在歪斜的形势里支持着。猛然看时,几乎看不出来是哪处街道了。这三个兵士押着他二人所走的道路,正经过伯坚家里的小巷口,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到了这里之后心里只管是砰砰乱跳。老远地走来,那目光早就注视到巷口里面的房屋。不过巷口不到一丈宽阔,他步行既不能停留,经过巷口之时不过是一刹那。所以虽然向里面看去,那匆促的时间只看到自家大门口地方坍下来一大堵墙,由缺口的地方可以看到里面空洞无物。及至要仔细看时,那个XX兵因为他有些徘徊不前的样子,拿了枪把子就向他后腿敲了一下。敲过了,便用手在后面推着口里大喝一声。伯坚到了此时有什么法子可以抵抗?心里只是把“忍辱负重”那四个字牢牢记住,想到只要一日身体得着自由了,再来报这个仇也不算晚。所以当着自己的爱人受了这样公然的侮辱,依然是低头而行,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了县学门口,那孔子庙前已是高悬着两面红膏药旗,大门两边站着背枪的两列兵士,望了人都是凶狠狠的,仿佛眼睛里要出火。大门两边架着两挺机关枪,枪口正对了去路。伯坚虽在是军营里混了两个月,把这事看惯了,但是现在的情形是在异国人枪口与旗帜之下,在危险之外又加着一层侮辱,说不出来心里是如何的难过。那些守门的兵,看到押着一对男女来,都发出一种微笑。同是人的微笑,在这种不会说中国话的兵士脸上发现出来,便觉可恨又可怕。伯坚和他们一同走进了那大门时,那兵牵着他向旁边走,将淑芬却径直押到里面去。她走了许远,回过头来向伯坚望着;伯坚也是望了她微点着头。本是不敢说什么,在这时候也就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押解伯坚的两名洋兵,他们也似乎知道伯坚心里难受,彼此对望着却大笑起来。伯坚心中如火一般的烧着,却无可奈何他,索性不理会。由这里过去是泮水桥边一所空地,空地上有个大土堆,那两个兵将他带上土堆,先把绳子反捆了他两手,然后把下余绳子的一端系在土堆边一棵枯树上。伯坚若是走下土堆去,绳子短了就会把他吊起来的。于是走了一名兵士,只余一名兵士,放下枪来坐在土堆上,很从容地取出烟卷来抽着,临风喷出烟来随风荡漾,烟直扑到伯坚脸上。他故示着态度闲逸,正是居心侮辱被捕的人,伯坚只好避过脸去,向外面看着。这里高出文庙红墙一丈多,可以看到半城人家。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地方,完全是残破的房屋,近处有两所齐全的人家,屋头上都撑出膏药旗。远地方还有几处冒着青烟,好像是野火烧不尽的民房。伯坚心中大怪,他们引我上土堆来,正是要我看看全城的惨状,表示他们得意之举。心里又悲又恨,万万忍耐不住了,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将捆手的绳子挣断,对了那个坐着抽烟的洋兵直扑过去,打算和他拚个死活。然而人家手上是有刀有枪的,这却是十分险。要知伯坚性命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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