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第六回 治国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

  却说夏云峰劝伯坚去做县知事,却向他提出三个条件,他想到事情已有八九分成就的希望,姑且问一问他。看他是些什么条件?便答道:“师长的命令,当然是努力遵从去办,请师长吩咐吧。”夏云峰道:“这不是命令上打官话的事,要你办得到才行。我的意思,第一个条件是,无论我要你筹多少款,在限期以内一定要交出来;第二个条件是,筹款尽管是不出地方现拿,但是不许骚扰到穷百姓上去,免得人家骂我们的军队;第三个条件是,筹款虽有一定的数目,自然是越多越好,你纵然筹出了定额,这钱也不许吞下一文,都得缴呈。这三个条件你可有胆量答应下来?”伯坚心想:“所谓三个条件,一言以蔽之无非是要钱。不过这第一个条件却太厉害了,设若他在三天内要筹出一百万款子来,那除非是财神下凡帮助才有把握,不然这一个小县分不曾产生金子,岂能无限制地筹款?”如此一想,就不敢作声了。夏云峰站在那里微笑了一笑,然后向他道:“我想你或者有点胆怯,不敢承认,等我考量考量再说吧。”他说毕和卫尚志转身走了。

  伯坚也走回他私人的屋子来,这热天,第一项就是这顶军帽罩在头上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痛苦,伯坚首先将帽子一揭,便觉得沿着额头有一阵汗珠要涌流下来。伯坚解下了腰上的皮带,将衣服牵了一牵,军衣里面的衬衫早是贴着肉粘成了一块。不解皮带,不牵衣襟倒也罢了,无非是闷热一点,现在牵开衣襟透人凉气,那如同水洗的衬衫,肉触着便冰凉一阵,极是不好受。自己弯着腰两手扯着胸前的衣襟,只管抖汗,口里就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道:“军人生活实在是不能干。”一言未了身后有人答道:“可不是吗!为什么有机会还不抽身呢?”伯坚一回头,却是舒伟成走进来了。因笑答道:“幸是我不曾说什么犯法的话,要不然让你听了去,我倒要提防一二。”伟成笑道:“不要说笑话,我正来打听一件事。刚才师长和你提的县太爷一件事,怎么样了?”伯坚手扶了窗子眼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低声道:“留着性命还吃两年饭吧!我不做那个升官发财之梦了。”于是将夏云峰提的条件对伟成说了一遍。伟成笑道:“你究竟是个书呆子!他说无论要你筹多少款都得筹,这是一句空话,怕什么!像茶香镇那样出钱的地方,他也只是要二十万,西平县他又会要多少呢?”伯坚道:“不能那样说,茶香镇虽然是个出钱的地方,不过一镇而已,西平县是有土地人民的县区……”伟成皱了眉道:“不要谈,不要谈!你外行透了。你想,从来军事家只有注意名城巨镇的,没有注意县区的,那是为什么?第一为的是钱,第二才谈上政治。小小一个县区,我们师长经过大局面的,他难道会不知道筹不出大款?你想,若是怕筹款的话,我会让我兄弟来当征收局长吗?我想师长和西平要钱,也不过三五万而已,难道一县之大,百十万人,会筹不出几万款子?县太爷也就太外行了,一个老百姓抽他一角钱的税,也就可观啦。为什么怕干?”伯坚心里原是有些怕款难筹,现在让舒伟成三言两语一说,觉得事实俱在,并不是凿空之谈。仰头想了一想笑道:“虽然你说得那样简单明瞭,不过我是没有做过官的,一点经验没有。假如事实不能像理论那样容易,那怎么办?”伟成道:“我且不说那些,设若你不干的话,你看别个干不干?我想你的聪明才力不会比一般人差,人家能干你也就能干。中国哪一年不打仗?没有听到哪个怕筹军饷不去做县知事。俗言道得好。‘掏混了水,才有鱼摸’,你不明白这个意思吗?要不然为什么军队打胜仗军需官会发财?铁路局借债,材料科长家里盖大洋楼?中国就是这么回事,不做贪官,天理不容。”伯坚笑道:“这就是你的中国人做官哲学?充其量而为之,中国岂不要亡国?”伟成笑道:“以前我也这样想,但是我仔细一想,也许不要紧。前清不要去管他,民国一二十年来,你想想天字第一号的贪官有多少?可是到现在中国还没有亡的象征。我想中国是一只大象,身上长个些小疙瘩那是不要紧的。叫化子们常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中国也是贪官太多了,所以不亡。大家都认为做官要钱是天理人情中的事,倒不在乎。若是法治国家,有了个贪官,舆论既是攻击,政府又要惩办,倒反把事情弄糟,那时,国家对世界认为是耻辱,政府对百姓要负责任。你看中国把贪官司空见惯了,又有什么耻辱和责任呢?伯坚,干吧!”这一顿演说,不由得伯坚不哈哈大笑起来。伟成笑道:“事实归事实,笑话归笑话,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在捐款上吞几个钱,倒没有什么。你若良心上说不过去,在本县办点公益事就行了。好在也不会要你掏腰包,有了公正的名目,自然可以筹钱。”伯坚听他谈笑一阵子,又正经讨论一阵子,无论如何说来说去,这官还是可做。便坐在一张藤椅上,左腿架着右腿颠簸了一阵,眼睛望了伟成,只管微笑。伟成正想说出你还有什么疑问吗?却有一个随从兵叫了进来报告道:“师长请。”这三个字,是比什么事都有力量的,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到师长办公室来。

  夏云峰正坐在办公室椅上,观看一张地图,看到他们来了,突然站起来向着伯坚道:“你觉得这县城里很安全吗?”伯坚怎敢说不安全?答应了一个“是”。夏云峰道:“你觉得安全就好。”于是取了一根雪茄在手,伟成擦了一根火柴替他点着,他吸了一口烟。微笑道:“我今天晚上趁着霍仁敏不留意,要一鼓而下安乐。这西平县是我军进退必由之路,很是重要。我除了留一营人在这里防守而外,已经电呈大帅,飞调一旅人来策应,安乐到手,我们就要整个的和联合军见个高低了。”伯坚听到说今晚上就要去暗袭安乐,想到城里头有兄弟和老母在那里,万一暗袭不成,城里城外开起仗来,不知道自己家里怎么样?如此一想,站着倒呆住了。夏云峰以为他是怕新军到了不能应付,便用手撅着胡子笑起来道:“怕什么!就怕那一旅人不开来,开来了就归我节制。我到了安乐,多少总要把霍仁敏的叫化子军队俘虏一些来,然后和自己的军队一齐编成四旅,我至少要升个总指挥。”他一面说着,一面拧胡子尖,那一分得意就无法形容了。伯坚在师长这样喜怒莫测之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很柔和的声音半弯着腰道:“师长还有什么吩咐的吗?”夏云峰站立起来,取下嘴里的雪茄,放在桌沿上敲了敲灰,那一只手依然拧着胡子,微笑道:“我想,官应该怎样做,你在书本子上早已领教过了。我是一个扛枪杆的,那还用得我说?我所要说的就是便于军事的地方,你要二十四分努力,我们成功了,你不见得做个知县就算了事,这一点你要明白。”伯坚站直了腰连答应几声“是是”。夏云峰用手一挥道:“你出去,我已经吩咐舒秘书和你办委任状了。”伯坚不知不觉地向他鞠了一个躬退了出来。一出门就见舒伟成手捧一封公事进去。不多一会,他捧了公事到屋里来找伯坚,一路作揖作了进来,笑道:“县太爷,恭喜贺喜!”说着把公事递了过来。伯坚接着公事,也和他作揖,可是皱了眉轻轻搭了一下嘴皮,表示那惋惜的样子,因道:“我本来有许多下情要和师长商量,不料我一见着了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你看这事怎好?”伟成伸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有困难,吹灯还要费一口气呢!可是虽有困难,只要努力也自然可以排除。我舍弟的事就重托了,你不必再说了。”又握住伯坚一只手,紧紧地摇撼了几下道:“师长面前,我自然尽力和你维持,你放心。”伯坚接着公事,这时倒反没有了主意,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是好。伟成问了他这些话,他只知道笑着答应“是”。伟成回头望了一望门外,见没有人便道:“现在你是当地主人了,回头师长动身你得送出城去。我的事忙,彼此心照,就不多说了。”说毕已匆匆而去。

  舒伟成不说出这话倒还罢了,他有了此一番吩咐伯坚却有些儿为难,心想:“这师长大人应该怎样的欢送呢?”这样想着,他又是那个毛病,只管在屋子里来去徘徊。这欢送师长要说什么话,要行什么礼节,完全不知道,若是失仪了,县知事做的第一件事便错了,师长如何能信任?他心里如此踌躇着,一时又找不着一个人来当顾问,很是焦急。这时门外发现了脚步声,接着又轻轻咳嗽了一下,似乎有个人在门外窥探。因问了一声:“哪个?”便有人答道:“县长,是县里的衙役们请示来了。”伯坚陡然听到人家叫出县长来,心里倒砰然一跳。那个说话的人,身上穿了长衣,手上拿着帽子,已是走了进来。他远远地便向着伯坚一个很深度的鞠躬,然后直起腰来又叫了一声“县长”。伯坚到了此时心里已经明白,这便是如戏台上所谓三班六房迎接太爷上任了。因道:“你在衙门里当什么职务?”那人听问,又是一鞠躬,将一张履历片子双手呈了上来。原来他是本衙一个传达,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传达一鞠躬道:“特来请示县长,定了哪个吉时就职?传达好去通知衙门这些同事。”伯坚是第一次做官,什么也不懂得,自作聪明又怕错了,因之脸色沉了一沉,做出那郑重的样子,传达看见,蚊子般的声音道了句:“是”,向后退了一步。伯坚对于这个话已经明了了,这些人都是来见县长要维持饭碗的。便点头道:“好吧,你叫他们进来见见我吧。”传达答应“是”,退了出去,只在这时,七长八短的进来一屋子人。先进来的,让后进来地挤着上前,先进来的就两边一分,将后进来地让出来,似乎这县长患了一种极猛的传染病,近身不得。大家站定了,早是向伯坚齐齐地一鞠躬,伯坚究竟没有这样受过人家大礼参拜,不能安然受之,也向着人家深深地一点头。其中算警佐位分高些,他才直着腰杆子低声说道:“卑职们听说县长就职,特意前来侍候。”伯坚听着大不高兴,怎么连前清老官僚这一套话都用出来了?但是人家说谦逊的话,总不能转去责备人家的不是。便道:“兄弟本来不想做官,无奈师长再三地要我担任,我只好勉为其难。我们不必用那些恶官僚的习气,办完了事,我们都是好朋友,一律平等。你们做的不对,我自然要指导你们;就是兄弟有什么做的不对,你们也可以随便对我说。办公事总要和衷共济。”伯坚这一番话,还是看了从前校长就职的演说和现在师、旅长的训话,神而明之变个样儿,自己以为总很算得体,不料这些人一听,就猜透了这县长是个雏儿,从来没听说县长和科长科员谈平等的。这个人容易对付,要在他手下好好捣两个大窟窿,足搂一阵,管你谈平等不平等!各人心里如此想着,外表可是直了脖子只管哼着“是”,而且脸上露有笑容,表示感激县长不高傲的意思。伯坚看了心里也是很欢喜,又道:“你们今晚来了也很好,我正有一件事要和大家商量。夏师长马上就要动身了,我们要筹备欢送。时间短促,怎么去欢送呢?”大家听了,都很为奇怪:这位县太爷还能做什么事?连欢送长官的办法都想不出!还是警佐先答道:“若是时间从容呢,衙里备酒饯行,城门口搭起欢送彩牌楼,联合全县士绅,县长带领卑职们一齐随在马后送出城去。现在是来不及了,只有一个法子可用:先定下师长出城的路线,立刻通告百姓们,当师长经过的地方家家要摆香案,放长爆竹。挑城里贵重些的食物,买几样送到师长那里去,然后县长和卑职们随在师长马后,一块儿送到城门外去,这也就完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更重大的仪式了。”伯坚想了一想道:“就是这样办一办就行了吗?”警佐道:“匆促之间,也只能办到这样了。”伯坚对于这事本来一点也不知道,警佐如此说了,自己也再不能添出什么花样了,便道:“好吧,你们快一点去办来就是了。”大家略顿了一顿,似乎是等着县长二次的吩咐,见他并没有什么吩咐,然后大家鞠着一个躬退了出去。

  伯坚到了此时,把以前怕做县长的心事完全都打退了,心想:“只一点儿事,这些手下属吏就来请示,县长也不过坐着吩咐吩咐而已。这样看起来,做县官实在是一件容易事了。”如此一想,心里是加倍地宽敞,大可以放着胆子做下去。就是筹款的难题,也不妨叫这些人想办法的,如此一来更是把以往为难的情形置之度外。自己虽是不跟着夏师长开拔,看到夏氏左右忙碌着整理行装,也就不便独在屋子里住着,这屋子走走,那屋子走走,算是帮人家一点忙。约莫混了一个多钟头,一个传令兵就走进来对他说:“有本县署的职员要回话。”伯坚想到欢送的事,正还摸不着高低,巴不得他们来伺候,于是自迎出来。刚一出房门,便见天井屋檐下黑压压站着一大排人,伯坚一出来就有一个人抢了上前,和他深深一鞠躬,在星光下隐约看得出来正是那个警佐。他由丹田里发出声音,用低嗓子道:“禀县长的话,东西都预备好了,请县长去看一看。”伯坚道:“东西办来了,拿进来就是了。”警佐道:“是。但是请县长先看一看才好。”伯坚一听他这口音,心想这是什么话?一会子工夫竟会说出两样的话来。也不知他们究竟弄了些什么玩意,且跟了去看看,于是让警佐引路跟了他去。这两边屋檐下的人,就像铁屑遇到吸铁石一般,随在后面悄悄跟了出来。伯坚跟着警佐走到会议室里,只见灯光明亮,满地摆着是东西,一连六架抬箱,箱盖开着了,乃是:一抬箱丸,药、膏、散;一抬箱手巾胰子;一抬箱茶叶;两抬箱烟卷,还带着火柴;一抬箱线袜。另外大小几篓子摆在四周,有干点心、水果、火腿各类东西。伯坚看了心下一喜,这正是行军的人缺少而又需要的,不料他们没有上过前线却很知道前线的事。因点点头笑道:“这些东西办得都不错,我倒不料这西平县很有些出品,这里哪几样是土产呢?”警佐道:“本县没有什么土产,这都是看到行军可以用得着的东西,大家分头去收来的。”伯坚道:“什么?收来的?不曾花钱买吗?”警佐道:“是卑职们到县商会里去了一趟,说是县长要欢送夏师长,筹办不及东西,因之他们就自己出头把东西马上在各处店铺里收齐了,送到这里来的。”伯坚一想,这县知事威风真不小,要办事,有人替着办;要送礼,有人代送,原来并不是像自己揣想的那样难。便笑道:“东西是不错,只是没有专送师长的什么贵重物品。”警佐低声道:“请县长借一步说话。”伯坚点点头,便走出屋子来。警佐跟了来轻轻地道:“不知道夏师长玩不玩福寿膏的?”伯坚道:“他不抽烟,你问这个做什么?”警佐道:“这县城里别的没有,若要烟土要收买是不大难的。从前联合军到这里也曾要过,所以问问。”伯坚道:“师长虽不抽烟,烟土倒是肯收。在茶香镇收了几大担,都派人送到大帅那里去了。”警佐笑道:“若是肯收烟土,找十个八个西瓜大土来专送给师长,不也很好看吗?”伯坚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恐怕不能随便收来吧。”警佐道:“有法子收的,这件事让卑职效力就是了。”说毕,他和另外两三个人在一边交头接耳一阵,然后警佐对伯坚说:“一个钟头之内准回来,请县长等一等,暂莫将东西送进去。”伯坚已是很信任这些属吏了,他说了一个钟头内准回来,果然就在会议室里候着。好在这里还有许多人,就和这些人谈谈县中的政情也是很有益。每个人问些话,不觉得就消磨了不少时间。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那警佐果然督牵着几个人抬了两个小黄竹箱子进来。箱子放下,只见上面有两张红纸条,上写:“师长晒纳”。“西平县知事曾伯坚敬献。”那警佐掀开箱盖,一个箱子里各放着六个西瓜大土,他站在一边偷看伯坚,见伯坚有点笑容,立刻他自己眼角上的鱼尾纹也折叠起来,然后望了伯坚道:“县长,这数目不少吗?”伯坚不料他们如此会办事,在这样顷刻之间应用的物品也好,珍贵的物品也好,都搬来了。因笑道:“你们以后办事都像这样,那就很好了。现在我进去见师长,看他是怎样吩咐。你们可以先把这两个箱子抬了进去。”差役们听了这话,就有两个人抢上前来先抬箱子等候,他们固然是要得县长的欢心,然而也藉此可以去见一见师长,总也算是和大人物接近了。

  伯坚在前引导,将两箱子烟土抬到夏云峰的屋子外面,然后自己先进去。夏云峰看到他,便向他招招手道:“我也正是要叫你来说几句话。”说到这里脸上便沉了一沉,又道:“我们自己人做县长,和外人不同。我固然不能够强派你要办多少支应,但是自家人一定是望自己军队打胜仗的,你也不能不努力。”他越说越颜色严厉,伯坚心里不住地算账,不知道要受师长一些什么教训。那夏云峰站在屋当中,眼睛向门外射来,无意之间却看到门外有两个黄竹箱子歇在那里,他依然沉着脸色问道:“那外面是些什么?”伯坚原以为从前他曾收过烟土,所以丝毫也不考量就一直抬了进来。现在见师长颜色那样严肃,心想,“这可糟了,不要是送礼送错了礼。”心里如此想着,面色自然也就青黄不定,口里就轻轻唧咕着道:“是……是……是本县出的一点土仪。”夏云峰道:“你们年轻的人初出来混事,别的不知道,首先就学会了这些不光明的手脚。嗐,是什么东西呢?抬进来看看。”外面抬箱子的两个差役听到,就先搬了一个箱子进来。夏云峰见那重颠颠的样子,那严肃的颜色不免有些犹豫,及至搬到面前,却有一阵阵的烟土气味,严厉的颜色就和易如平常一样。伯坚偷眼看到师长神色,料着没有重大情形,便一弯腰将箱子盖揭了开来,立刻将个黑大光圆的东西呈现在眼前,这分明是烟土了。身子略略震动了一下,似乎是吃了一惊似的,然而他自己立刻也感觉到了,便极力镇静着,抬起手来捻着胡子尖角,笑道:“是什么东西,抬过来我看看。”两个衙役心里一喜,四手高抬就把那箱子抬到夏云峰面前放着,夏云峰向伯坚微笑道:“这种东西哪里来的?”伯坚看他那情形分明是一点也不讨厌,便答道:“是伯坚吩咐县署里人办的。曾告诉了他们,说是师长就要起程的,叫他们快些送来,总算他们没有误事。”夏云峰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可是看着箱子里的烟土有一打之多。就算一百块钱一个,也是一千二百块钱了,便点点头道:“就是这样一会子工夫,居然能办得来,衙门里这些办事的人总算不错。”伯坚见师长居然有欢喜的样子,这就不必恐惧什么了,因道:“前面会议厅里,还办得有些东西,只是不好抬进来,可以请师长去看看。”夏云峰道:“哦,前面还有东西?我倒要看看。”他说着,竟不用伯坚引导先走出来了。到了会议厅里,他看到摆了满屋子的抬箱,将装的东西一看,虽远不如烟土那样值钱,然而在行军里面真是样样用得着,因笑道:“这就很好,大家都用得着。你怎么会知道采办这些东西的呢?”伯坚看了一看衙役们,一见师长来了早是吓得像猫窠边的老鼠一样远远地站着,手脚是僵了,头颈是软了,眼光是木了,若是拿到玻璃窗里做人体模型大可以乱真。于是大着胆子道:“伯坚跟着行军,觉得大家所最缺少的无非是这些用品,所以就照着想得到地忙着办了一点。”夏云峰先道了一个“好”字,接着又点头道了一个“好”字,因道:“办大事办小事,都是这个法子。无非是先其所急,足其所乏,你今天头一天做县知事,办的第一件差事就有这样好的成绩,以后衙门里整理就绪了,那自然更办得好。你再办二桩事,都是这样恰到好处,我就可以放开手让你做去了。孔夫子也曾说过,举一隅要以三隅反,今古都不过是这一个理,真会做县知事的也就不难再办国家大事的。你好好地干吧,将来我一定提拔你。”伯坚一想,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办国家大事竟会和送上司的大烟土是一个道理!而且这种话还会是个名将说的,这要是一位庸将呢?心里如此想着,偷眼看夏师长时,他又举起手来在拧胡子尖角也沉思着什么呢,他笑问道:“曾知事,你对于本县署用人一方面都计划妥当了吗?”伯坚道:“刚刚接着师长的命令,这一层还不曾想到。”夏云峰道:“我看你办事很有点才具。这征收局长,你不必另派人,自兼了吧。”伯坚道:“这个位置倒是先预备好了人,舒秘书有一位令弟,才干很不错。”夏云峰听说,便点了点头笑着去了。

  这时,一切开拔的手续都办理清楚,伯坚所送的礼物也都一齐让卫队一礼全收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夏云峰出城,伯坚恭送到城门口方才回衙。到了次日正式就职,这些杂事都不用他操什么心,有县署人员和他办好了。他现在记挂在心的,却是表妹袁淑芬。昨天在淑芬家里受了他那十分招待,很觉她温柔之外别有一种活泼天真的风趣。她是很望我做西平县知事的,今天果然做了县知事,她这份欢喜可想而知,这非急去和她谈谈不可。然而他心里如此想着,一早起来忙着就职,就职以后就要派定县署的人员。这一步还没有做清,驻在县城里的曹营长前来道喜,这是不得不见的,全县城的治安以后全仗着他啦。他道过喜之后,不说第三句话,开口便是:“弟兄们没有吃的,请县长筹一个月饷。”伯坚明知道他们随着开转的军队今天发了半个月饷了,怎么弟兄们就没有吃的呢?不过心里如此想着,嘴里可说不出来,便笑着一口答应设法。好容易把这位营长对付走了,接着城里的绅士又分四批推了代表来见,说是:“前任知事添的许多苛捐杂税实在民不堪命,请新县尊大发慈悲,一齐免了。”伯坚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什么苛捐杂税,如何能一口答应免除?况且自己上任之后,少不得就要预备筹钱,捐税是越多越好,也不应该把现成的收入推翻了。因答:“初上任一切都没有头绪,将来自然整理整理。”绅士们问:“整理是不是酌量免除。”伯坚也就含糊着答应。绅士们去了,又是县里各机关的首领,分七八批来请示善后办法,都说:“联合军人城以后,把款项物件带走,案卷一齐失掉了。”伯坚还是个书生,对于社会情形就不大清楚,而且一旦做起亲民之官还要他收拾善后,哪里知道什么叫善后?只得说是:“斟酌情形,大家自去办理。”把这一件事措置以后,这一日的时间就过去了三分之二。接着又有各乡保卫团的团长请见,报告地方情形。伯坚想不见,一想自己年轻人做官,要有一股勇气,岂能现出腐败官僚的样子来?虽然是十二分疲倦,依然接见了。一见之后,一个团长报告一遍也就消磨三十分钟,而且不得不听,再把这件事办完,天已黑了。这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的工夫,便是见客,其余一点休息的时候没有。心想:“这倒有些奇怪,作县知事的我也看到过许多,那些大老爷都是很清闲自在的,何以到了自己手里就忙得不能分身呢?”自己纳闷又不便问人。到了晚上,只得推说身上不舒服,在睡椅上躺下了。

  上房有个前任用的老听差,倒还有点聪明样子,伯坚等他到屋子里来伺候茶水的时候,便有意无意地问道:“前任知事是哪里人?为人如何?”然后慢慢地问:他天天见多少客?怎样划分办公时间?听差已经打听得这位老爷是初次做官,什么也不知道,趁此机会向老爷献上一点计划,只要老爷试行得有成绩了,不愁在老爷面前抓不着大权。于是在伯坚面前立着将身子挺了一挺,微微咳嗽了一声,表示出那郑重的态度来,然后才从从容容地道:“禀县长的话,这西平县离省城很远,遇事用不着太认真的。太认真了事不好办。”伯坚觉得这话有点匪夷所思,“是吗”这两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听差道:“是的。譬如那几批绅士代表是来请免捐税的,没有什么好处,高兴就一齐见面,三言两语打发他走,不高兴就约他们改日再会。好在县长是师部里出来的,这些绅士都胆小不过,让他碰了钉子回去没有关系。那些机关里人来请示的,县长也不用和他们细谈,叫他们自己想出几个法子来,然后县长随便指定一个法子去办,那就行了,好在他们自己想出的法子由自己去办,总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不然,县长自己不能出主意叫他们去办的话,左一研究右一研究,不顺他们的意,他们总是要在这里麻烦县长的,费的时间就多了。所以前任县长他很是清闲,不相干的事,不是交给人去办就是搁下再说。县长若是觉得累了,有些事情尽可以等一等,只管休息。”伯坚听他所说,似乎有理,又实在无理,只向着他略微点了点头。听差见县长并不讨厌他献策,索兴将哪里可以弄钱,哪个人可以联络,都告诉他,慢慢地还谈到娱乐方面去。伯坚听他说前任县长有招妓女进县署来的事,便摇头道:“这太胡闹了。纵然不怕手下人笑话,而且也怕百姓知道会攻击的。”听差端了一杯茶,一弯腰送到他面前茶几上,然后退了一步,眉毛动了一动带着微笑道:“话虽如此,这也看各人的来路怎样。县长是文官,遇事自然要谨慎些;若是武官出身,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县之主,这一县之内的事情就可以随便作主,和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不必讲什么客气。”伯坚听了他这话觉得很是幼稚可怜,然而必定也是事实,若不是事实,他不会这样说的。因微笑道:“果然如此,他也就太胡闹了。不知道他把妓女叫了来又是怎样的玩法?”听差笑道:“横竖是把他们叫了来不让走。”伯坚犹豫着道:“照说呢,公署里有女子出入在现时也算不了什么,只是本县里的人怕不大开通。”听差看看老爷的情形,又听听他的话音,料得这里面多少会有一点原因在内,便带着笑容低声道:“这很不要紧的,本县人现在也十分的开通了。”伯坚且不理会听差,自己伏到书桌上,拿出信纸、信封,在很沉思的状态中拿了一支笔,只管在砚台蘸着,几个指头不住地将笔抡着,忽然有所省悟,马上提了笔就在信纸上写起来。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遍,又望了一望听差,听差便问道:“老爷有封要紧的信送去吗?”伯坚将脸色正了一正点头道:“也不十分要紧,你可以照着这信封上写的地方送了去。”说着,将信封了口,交给那听差。他一看信面上写有女士两个字,也不必细看地名了,口里随便答应了一个“是”字,赶忙就将信封向身上一揣。伯坚道:“这信……”昂着头想了一想道:“今晚赶着送去,恐怕是来不及的了。”听差道:“可以送去的,路又不远,在那里等着回信再回来。也是不晚。”伯坚对于他这话没有置可否,只将眼睛对他表示出可以的神气来。听差看到这种样子,也不必再征求老爷的同意,悄悄就走出去了。伯坚也就装着麻糊,只当不知道。

  一个钟头以后,那听差回来了,走到屋子里向伯坚微做鞠躬的神气道:“信已送到了,也等着了回信。”他说毕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送到桌上,然后向后退了两步,表示着并不敢注意这信内容的意思。伯坚将信一看,脸上不觉露出一番笑容,连忙将信再套起来,似乎这一天的忙禄都已忘却,在西平县不走是很感着意味的了。右手拿了信,在左手手心里连连拍了几下,脸上深深地露出两道笑纹来。他昂着头,脚在地下点了抖文,将信中的语气玩味了一阵,又重新在信封子里把信抽出来看了一遍。回头见听差站在一旁,笑道:“你办事很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听差心想:“好哇,我伺候你有两天了,而且还办了一件心腹事,你居然不知道我姓甚名谁,这种人也未免太糊涂了。”因答叫陆才。伯坚笑道:“才字虽不能当,你倒是有点小聪明。”陆才听到县长如此夸奖,心中不胜欢喜,便道:“老爷有什么差着去做,总不敢误事的。”伯坚道:“你送信去以后,见着……”声音低了一低又顿住了。陆才道:“见着袁小姐的,她很高兴呢。”伯坚将眉毛皱了一皱道:“明天……”说时,做出沉吟的样子来。陆才道:“明天八点钟以前我就到大门口去等着,袁小姐来了,我就接她进来。”伯坚点了点头。陆才道:“从前本县女界代表也常常进来的,像袁小姐这样的人到衙门里来谈公事,不论是哪一个也不能说什么话。”伯坚也不便和听差的久谈这些话,鼻子里哼着,表示一点厌倦的意思。陆才不敢多说什么,自走开了。这晚伯坚听了陆才的话,把一切的公事都搁下。

  到了次日早上,一天亮就起来,先指挥着几个听差把卧室重新布置了一番,吩咐预备茶水点心。趁着自己洗脸时候,把胡楂子也刮了一刮,脱了军衣,找一件白的花绸长衫穿着。一到七点钟就叫陆才,另有个听差说:“他已到大门口等着客来了。”伯坚还不放心,又叫这个听差到大门口去看上一看,他是不是在那里等着。另一个听差回来报告,他果然在门口等着。伯坚才放了心,于是背了手在屋子外廊檐下便步走着,要现出镇静的样子以表示并不焦急。伯坚散步了一会,走进屋子来,看看挂的钟已有七点五十五分了,只还有五分钟的工夫,于是走进屋子去,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再走来,这五分钟却不怎么耐久,已经混了过去。心里想着她虽约定了八点钟来,然而也许她的表不准慢了一点,或者她在八点钟才动身。天下约会人,没有约会得一分一秒都不差的,那末等上一等,也不算人家失信了。于是二次里又在廊檐下踱着缓步,心里可就想着:“我自负很拘谨,对于浪漫人物是极力反对的,何以到了现在我就这样迷而不悟?本来呢,淑芬长得很好,身体尤有健康美。见人虽落落大方,在大方之中又带了一点妩媚,不是那样纯粹泼野的样子。谈起话来,她也很有层次,常识是丰富极了的,在青年里面是不容易找着的一个人才。像她这样人,又是在省城里当学生的,不料竟是没有对手方,而会注意到我。当然,她并不是为了我要做知事,因为我一见她面她就很欢迎的了。人生有这样一个女友也不枉了,而况我们还不止做朋友呢。”想到这里,不觉自己脸上泛出一道笑容,情不自禁地跟着这笑容的时间摇了一摇身子。上房中两个听差,因老爷起坐不宁,也只好跟着起坐不宁,只管把眼睛望着老爷,心想:“老爷说是有女客会来,却不知道是怎样一位女客,会把老爷磨折得这种样子?”及至老爷一笑,倒心里一惊,老爷莫不是疯了?正在这时,远远一阵皮鞋橐橐之声,接着有一种娇柔的音道:“就是这里吗?”伯坚猛然抬头,淑芬远远地停了步一鞠躬道:“表兄,恭喜呀!”伯坚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是好,笑着答应了一个“不”字。这“不”字答复恭喜,是有点不对的,连忙改口道:“不必客气,我们也用不着客气呀。”淑芬道:“原因为彼此不客气,所以我昨天都没有来道喜,今天才补贺,不算晚吗?”伯坚笑着点头道:“不晚,不晚,我接受人家道贺,这还是第一批呢。”一面说着,一面将客向里引。到了屋子里,只见正中一间小客室里桌面上铺好了白布桌毯,摆了干果碟子,另外还有两只花瓶里面各插着一束鲜花。伯坚见她到来,早是抢了上前将客位上一把椅子向外一拖,然后笑道:“请坐,请坐。”旁边三个听差,想巴结差使都赶不上前,还是淑芬笑着将身子一缩道:“这样客气招待,怎么走来还叫我不客气呢?”伯坚笑道:“这不算是客气,比较那天受你的招待,我省事多了,因为那天你都是亲自动手的。”淑芬笑道:“你是这里的父母官了,我们都是你的老百姓。你能够这样地招待,已经是十二分的屈尊了,我还能怎么样让你恭敬呢?”伯坚且不说什么,拿了她面前的茶杯过来,给她斟上一杯茶,双手递到她面前去。她笑着用双手伸过来接住,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两旁站的听差,彼此对望着虽然还有一点笑意,然而眼光一转到伯坚脸上时,笑容便止住了。这时,淑芬问起伯坚就职以后的情形来,彼此就把话说开了。那个听差陆才,他看了这情形觉得,现在是不需要听差伺候的时候,似乎不必在这里站着了,于是他首先悄悄地离开屋子,站到门外去。当他出门的时候,向屋子里两个人丢了一个眼色,然后慢慢走远了。这两个听差,始而还不明白人家的用意何在,及至看到自己的县太爷和这位女宾说话,始终有些吞吞吐吐的,他这就明白了陆才所以不在屋子里站着,就因为这一点原故。于是他二人也搭讪着出门去,抬头看看日影,慢慢地走了。

  屋子里一主一宾,他们只管谈话,是否让听差的看破了形迹,却丝毫未曾留意。及至谈到了上午十二点钟,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听差走到门口望了几望,又不敢打断话头,只是把脚步放得重些,又轻轻咳嗽了几声。伯坚一回头,心里若有所悟,走出屋子来问听差有什么话说?听差说“午饭要好了,开不开呢?”伯坚“哎呀”一声,正想说一切不曾预备,陆才已由外面走过来说是:“昨晚就把厨子找着,现在连客饭都预备好了。”伯坚自是欢喜,就连叫着开饭。淑芬更不谦逊,坦然地坐着等饭上来,吃过饭之后,二人又继续着谈话。还是为了那个曹营长又来请见,这才开始办起公来。伯坚先让淑芬等着,自到前面客厅来见曹营长。只见他手上拿了一顶军帽,一人不住地在屋子里旋转,一回头见伯坚,顿脚道:“干了!他妈的!”伯坚正舒服了大半日,听了这样加重的语气,又见了曹营长黑黝的脸色罩着一脸怒气,心里大吃一惊,望了他说不出话来。他道:“吹什么牛皮?牛皮能吓跑人吗?我们既然是抢到了西平,马不停蹄就应该杀上安乐去。偏是到了这里要舒服两天,看得联合军都是豆腐做的,走去就可以拿来!而今呢?吃了人家一个败仗,还有什么话说!今天赛诸葛,明天赛岳飞,就是这个能耐!”曹营长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在屋子里乱跳起来。在军营里,一个下属言语伤及长官,那是不难处死刑的事。曹营长现在所说的话,当然句句都是骂师长,伯坚如何敢赞一词?但是听所说吃了一个败仗,这个亏似乎吃得不小,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着急。便道:“曹营长得了前方什么消息吗?”曹营长且不答复伯坚,举起大拳头卜通一声在桌子上击了一下响,顿脚道:“谈什么!问什么!完了!完了!败得不成样子了!”伯坚看了他的样子,两只眼睛发红,横了视线看人,一定是气得不得了,他说打败了仗一定是真打败了仗,便问道:“我们这里去的人也不少,是怎样吃了人家的亏的?”曹营长将手上的帽子向桌上一扑,两手向外一扬道:“哪里晓得?接到无线电说,只是到安乐县城外十五里路的地方,让敌人的军队抄上后路了,糊里糊涂打上了一仗,大概损失了一大半,现时正在向西平撤退。我来没有别的事,通知你一声,赶快预备粮秣,军队退回来了,第一就是莫让他饿着肚子。退回来很快的,今天下午不到明天一早就要到。”他说着话,故意将皮鞋在地砖上走得重重的,卜突卜突直响。伯坚心里也慌了,怕的不是打败仗,怕的是军队回来要吃的不着,又要像茶香镇那幕惨剧一样要烧杀一阵。沉吟着道:“办东西吗?那怎样来得及呢!”曹营长拿起帽子向头上一覆道。“我不过好意通知你一声,你爱管不管,我管不着!我还要去办我的事呢。”说毕转身就向外走了去,伯坚站着他身后送了出来时,他已走远了。站在廊檐下望着他的后影,不觉发了呆。伯坚心里想着:“他只说败了要退回来,究竟败到什么程度,他也是不大清楚,何以一开口便是对着我说‘完了、完了’呢?”呆立了一会,陆才轻轻地走到身边一站,伯坚忽见前面有人个影,定睛看了他,正待有句话要问出来,他却站得直挺挺的,垂了目光,低着声音道:“那位袁小姐请老爷去有话说。”伯坚这才想起来后面还有一位女客,“哦”了一声连忙走到后面来。虽然心里十二分地慌乱,然而见了淑芬女士,依然不能不放出笑容来。便从容着放了步子走进门,微笑道:“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你不要害怕,大概我们军队败了。”淑芬见伯坚笑着进来,以为客很得意,及至他说军队打败了,心里倒吓了一跳,立刻想到联合军再要攻回来的话,伯坚的这个县知事岂不是做不成功?因之脸上微微地泛出一片红晕,笑道:“是哪个告诉你的话?这消息不大确吧?你们的军队是很厉害的呀!”伯坚道:“确不确,我也不知道。不过是曹营长接了无线电,告诉我的,只是详情不知道,败了是不会假的。”淑芬听了这话,脸上是越发的红了,她原是坐着,这时不觉站了起来,望了伯坚的脸色迟疑了一会子,缓缓地道:“若是败了……”伯坚道:“表妹,你请先回去,我得找着各机关各团体的人先商议一阵子。”淑芬走了一步又停住了,向伯坚皱了眉道:“我希望得一点确实的消息,你可以常常派人给我送个信。”伯坚道:“那是自然。城里没有问题的,你放宽心回去就是了。”淑芬得了他这句话,心里比较又宽慰一些,点点头笑道:“我就先回去吧,你镇静一点。”伯坚依然命陆才引着道,将她引出去了衙署。

  淑芬走到街上,这情形和去时完全不同了,所有人家都关着大门,行人突然稀少。就是路上有几个走路的,形色仓惶,看到有位大姑娘在大街上走,都把眼光来射到她身上。她看了这情形,料着也是不好,便挨着人家屋檐下走。本来在路中间走和在人家屋檐下走并没有二样,只是心里想着在人家屋檐下走,好像便有一种保障似的。走不多路,遇到个熟菜贩子,挑了两个竹筐子,里面稍微还有一点菜蔬在筐子里乱跳,这可以知道他跑脚的步子是怎样的颠簸了。他看到淑芬“呀”了一声忽然停住脚道:“袁小姐,你还在外头吗?快回家去呀!关了城门了,我刚进城差一点子关在城外头呢。”说着,走进前一步,回头看了一看身后,低着声音道:“联合军又杀回来了。”淑芬手扶着人家的墙,将身子站定,因道:“真关了城吗?”那个菜贩子道:“满街的人乱跑,不都是为着关了城吗?好好的,我吓你做什么?”淑芬一看这情形,大概真是不好,也就不敢在街上停留,加紧着脚步,一会儿就跑到了家门口。淑芬连喊了几声,守门的老者,将大门打了开来,很惊讶地低声问道:“我的小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街上紧极了。”淑芬也不曾去理他,一直向后走进,只见一班女同学都围着站在天井里,一见淑芬,大家争着问消息怎么样?淑芬道:“我在县公署里和我表兄谈了大半天的话,一点什么事也没有。刚才接到无线电,才知道前线有点不利,这是军家常事,没有什么关系的。”她如此一说,大家虽不能完全放心,还觉得并不是军队一下就冲进了城。因一部分女士有没有梳头洗脸的,都去办理这未了事宜;一部分陪淑芬到屋子里去谈天,问问她的县长表哥说了一些什么消息?淑芬所知道的,已经早告诉了她们,问来问去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大家也以为是风声鹤唳的一种疑阵,渐渐地把战事丢开,大家问到了表兄妹的感情怎么样?一提到了男女问题,各人的脸上都带了一种笑意。淑芬是个极开通的女子,本来也不用着害臊。然而男女问题是带些神秘意味的,说的时候,也觉隐隐约约仅仅给人一点暗示,方才有趣。若是完全说出来,人家不用追问究竟,说过去了也就说过去了,没有多大意思。因之淑芬含笑靠了自己床角斜坐着,和她们轻描淡写地谈着。女朋友也明知道她轻描淡写地说正是感情很深,各人都笑得心痒痒的,觉得淑芬有个做县长的爱人,而且既年轻又是新人物,多么可羡慕呢!

  正在这时,忽然呼哩哩的一声响,原来他们队长费雷斯由外而走了来,站在天井里吹集队的哨子呢。这费雷斯是个美国人,原是救世军里一个上校,在红十字会里他也是个重要职员。因为红十字会组织救护队到西平之后,虽然知道红十字会是不会遭任何方面敌视的,然而防备万一起见,就拉了几个西洋人参加此项工作,倘是军人要不讲理起来,就让外国人出面来交涉。西洋人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这都是好的标记,中国军人一见之下,就会知道不是同胞,可以慢慢地讲理的了。这个救护队女看护班里,就是费雷斯的领袖。他一听到外面不好的消息,赶快就跑了回来向大家报告。当他将哨子吹了一声之后,大家也明白是队长到了,这就像失哺的婴儿忽然听到母亲叫唤了一声,大家在极愉快之下一阵风似地跑到了天井里,将费雷斯团团围住。他手捧手地两手环抱在胸面前,两只脚却不住地在地下点拍着,眼光周围一扫,望了众人,直等人都到齐了,然后才道:“诸位知道事情很危险了吗?我想这个地方靠近了大街,恐怕不大稳便,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大家都搬到福音堂去,那里的牧师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可以收容的。但是要去就快些去,去晚了地方就会让别人占去了。我刚才和几个西国人在城墙上望着,离城十里远的东关镇已经失了很大的火,半边天都烟雾了。”这些女士们刚刚有点安心,听了这话大家又复面面相觑,人丛中也不知谁发了声,突然一句“哎呀”叫了出来,费雷斯道:“不要惊慌,上次同盟军攻城的时候,我和几个西国人和你们把守了大门还可以无事,这回躲到福音堂去,更是太平的。你们只要快快去收拾东西就是了。”大家听了这话,各人奔回自己的屋,站在天井里就只听到屋子里啪哒啪哒一片收拾物件之声。只在这时,半空中“轰通”一个很沉着的响声,这分明是一声大炮,若是城外没有什么变动的话,这炮声是不应该有的。因之大家带着苍白的脸,纷纷地乱跑,有的忘其所以,抓着费雷斯的衣袖连连问道:“是打起来了吗?是打起来了吗?”费雷斯微笑道:“我并不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千里眼神仙,我和你们一样同在家里头,是不是打起来了我哪里知道呢?”淑芬一只手提了只路菜筒子,一只手拿了一把茶壶,奔向费雷斯道:“我们快上福音堂去吧。”言未了接着“轰通”一下,又是第二响。这一响更厉害,不知弹落在哪里,窗户的玻璃震得格格作响,哗拉一声,淑芬手上的茶壶向地下一落,砸了个粉碎。在她这茶壶一砸之下,同事的女朋友们以为是炮弹落在天井里,大家喊着、哭着,纷纷乱跑,屋子里的人向外走,屋子外的又向里走。淑芬一手提了路菜筒子,一手拉了费雷斯的衣袖只管要他跑,费雷斯笑道:“姑娘,你就是要走的话,你也收拾好了你自己的行李去。”淑芬道:“我不是带着自己的行李?”说着低头一看,才醒悟过来,笑道:“我这人真有点发昏了,这是我捡着向篮子里放的东西,怎么会拿在手上呢?”费雷斯道:“姑娘,你是个有名的女英雄呀,难道说这一声炮就会把一个女英雄吓慌了吗?”淑芬听了这话,脸色红了,立刻将胸脯一挺道:“我有什么可怕!我不过忙着要走罢了。”这时,有一个炮弹轰轰作响掠空而过,淑芬极力挺着胸脯子,身上的肌肉依然还是抖颤了一下,在她那长长的睫毛里,可以看到她那恐怖的眼珠似转动不转动,神经分明是受了刺激了。费雷斯便昂着头道:“各位姑娘,行李收拾好了没有,可以各人挂上自己的名片,然后我派人来搬。我们各人还是站队到福音堂里去。”女士们听了这话,没有一个答应的,淑芬头一扬,头上的短发往上一掀,接着举起右手来在空中摇了几摇,用高嗓子喊道:“我赞成!我赞成!”费雷斯笑道:“既是赞成,大家就排队吧。”他说着又吹了一遍哨子,然而这些女士们拥挤在天井里,只是问军队到哪里了?城里要紧不要紧?问时都抢向前一步,抓着费雷斯说话。费雷斯尽了力量,将这个劝回了队,那个又走上了前,闹了许久,依然是纷纷乱乱地站在天井里。他也觉得没有法子将这些姑娘约束住了,只得向前走着,伸手在空中一招,让大家跟了他走。这些姑娘也没有细考量,好像城外的炮子正是对着这一幢房打,只要逃出了这幢房子,就可以避免了战祸了。因之费雷斯在前面一跑,大家也就跟在后面一窝蜂似的拥出了大门口。

  这里到福音堂路并不远,仅仅只隔一条小街,所以大家在费雷斯身后跄跄踉踉走着,并不多久已经到了福音堂。有几个胆小的,仿佛这一步向前就到了天堂福地,殊不料只一脚跨进大门,又是一声大炮响着升了天空,跑进门的几位,又回身跑了出来。费雷斯两手横着,在空中上下摇动,叫道:“哪里去?哪里去?这不是到目的地吗!”有人皱着眉问道:“我看这里也不大妥当的呀!”费雷斯笑道:“要想连炮声也听不到,只有逃到五十里路以外去。但是现在也来不及了,快进去吧,这里比较是个平安的地方了。”他这两句话自然也提醒了不少的人,大家向前一拥就一齐拥到大门里面去。当大家走进大门之后,那城外向城里攻击的大炮放得是格外的猛烈,一炮跟着一炮:其间竟相差不到五分钟。当同盟军攻击西平的时候,大家未曾尝到过这炮火的滋味,先还不知道怎么叫惊骇,直到城上城下交战了,这才大家围守屋子里。现在到了第二次,回想上次炮打屋子,以及流弹伤人的事情,觉得样样都可以寒心了,这样一来大家所恃生命的保证的福音堂,也觉得有些靠不住了。于是不问高低上下,纷纷地向各屋子里乱躲。到了人家这里来做客,未见主人的面就向人家里乱钻,这未免太不客气了,急得费雷斯只管在大家身后乱叫乱跳,然而这些姑娘们都是忘其所以地望里面走,哪里听得后面有人叫?都全走进去了。这时城外面的枪炮声向城里的天空上阵阵加紧,几乎是一响连着一响,把沉寂忧闷的空气都震动得有些荡漾起来。那高空的太阳,不是强烈的白光了,乃是一种淡黄的影子,半空中好像是轻轻地布下了一层烟雾,令人感觉得这城里的空间越发是惨淡了。淑芬原是走进屋子里面去了的,后来一回头看到费雷斯还站在阶檐下,他却向了人点了头笑,那意思好像说:“好一个女英雄呀!”淑芬转念一想,由城外打来那些炮弹,不见得不偏不斜就打在自己头上,因之也挺了胸脯走到阶檐外,向费雷斯一点头笑道:“情形紧张得很啦,怎么城里不向城外边放炮呢?”费雷斯道:“我听说城里只有几百名兵把守了,堵一个城墙角也堵不住,怎么向人家回炮呢!”淑芬道:“守城的兵是这样的少,恐怕人家不久就要攻进城了。”她说着话,见费雷斯并没有什么感触,也就跟着将胆子放大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和他谈了下去。这里的牧师为了费雷斯的面子,对于这些女士们格外殷勤招待,将这些人分别地安顿在各屋子住了,一面吩咐茶房预备茶点。在如此周旋之间,也不过消磨了两小时,那外面的炮声已变了联珠不断地枪声,由远而近。到了最后这枪声渐渐逼到福音堂门口,那枪里的子弹刷的一声又刷的一声在屋顶上飞舞,令人毛骨悚然。淑芬原是在客堂里和人家谈闲话,自从这枪子声发生以后大家都不谈话了,彼此怔怔对望着犹如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因为大家是静静的,这屋头上的枪子声更是其声呼呼,清晰入耳。那枪子响一下各人心里就卜突突跳上一阵,然而心里虽然跳着身子就格外觉得稳定,一点移动没有。有几粒子弹真个落在屋上,打得瓦片啪嚓一声响,大家听了这声音都吓得身子向外抖颤,有几个人手扶着椅子靠,那汗如泉涌一般将手粘住了椅子靠,好似吸铁石吸住了铁块,并拢一处了。淑芬坐在许多人当中也是木雕泥塑的一个,还是费雷斯在许多人面前乱着手招呼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大家靠了墙低低地坐着。”他把话这样说了,这些女士们格外害怕,有几个人不但不向低处坐,倒反而向高处坐。大家这样静静地坐了半天,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枪声算是慢慢止住了。

  美国人都是好奇的,这里的牧师和费雷斯都是美国人,听了刚才外面的枪声料得联合军已经进了城。城里现在闹了一个什么情形,倒是很值得调查的。战城之中虽然危险。好在中国军队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无论对内怎样凶暴,一见了外国人立刻软起来。因之牧师和费雷斯一商量二人就大着胆子一同走上街来。到街上一看时,家家敞着大门,虽然有几家也关着门,那门都是残破不全的,在外面总可以看到里面一种狼狈不堪的情形。满街上三三两两的兵士拥着枪、挂着刀,手里拿了东西,或是包袱,或是提箱,总是一溜歪着走着。那些士兵身上的军衣,由灰色变成黑色,左一块泥渍右一个窟窿,不成个样子。帽子总是向一边斜戴着,绝妙的在右边脸上或在左边脸上总挂着一块毛巾,恰是半边脸盖着,半边脸敞着,这种作用据说是为了军人在太阳地里走脸上未免晒得痛,这个是挡了阳光用的,围着舒服,也就顾不得难看。更有些士兵不戴帽子,索性将毛巾盖在头上,两边各垂下遮着脸。上身的制服前胸一路敞着纽扣,露出胸面前一大条黑肉,那束腰的皮带卷了两卷却在手上拿着,因之制服虽短依然不贴身,在身上晃荡着。牧师笑对费雷斯道:“中国的事情,在西方人来看是不能用常理去推测的。你看看,这样的军队在中国居然能够争城夺地打起胜仗,怪是不怪呢?”费雷斯还没答言,迎面一个人抢上前一步,伸手取下帽子和牧师一点头,两手捧了帽子正待要拱拱手,一见牧师伸出手来他又改着和他握手。费雷斯一看,这人长衫之外又套了一件纱马褂,倒是绅士一流,走起路来衣服飘洒着倒很有些彬彬之风,不料他行起礼来却是如此中西并进。看了正有点笑意,那人回身来却向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笑道:“这不是红十字会里费雷斯先生吗?久仰久仰。”费雷斯是深知中国人习惯的,人家如此说了一番景仰的话,不能不敷衍人家,便问他:“贵姓?”那人听说,连忙在衣袋中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张名片来,连点头和鞠躬将一张名片伸手交给费雷斯。他接过来看时,右脚上果然不少的官衔,最可注意的却是西平县商会会长一行,正中印着易泰安三字。费雷斯道:“哦,原来是商会长,今天受惊了。”易泰安眉毛一皱,口里一吸气道:“我正为了这事踌躇,现在满地闹得一塌糊涂,再不想法收拾,百姓恐怕会生变的。现在进城的是个团长,一切都不负责任,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听说这支兵是何旅长的部下,何旅长现在东关,非去求他赶快出一张布告安民不可。只是兄弟人微言轻,说话不能发生效力,我想……”他说到这里脸可就望着牧师,笑着一拱手道:“我想请二位先生和我一路去辛苦一次,虽然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打自己,但是要请二位慈悲为怀,救救这满城的百姓。”牧师向费雷斯操英语说道:“这位会长并不怎样看得起我们,要我们去说话,他是知军人不会和洋人为难的,要我们两人去和他做保护人的。”费雷斯笑道:“虽然他利用着我们,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去见见那位何旅长,好在救人的意思我们彼此总是一样的。”牧师听说,就笑着和会长一点头。只在这时,左边旁角落里几个黄白胡子的老人长袍马褂地迎上前来,离着好几步路远远地就站住了,好像疑心外国人身上有什么武器不能亲近似的。牧师也学着中国人和他一拱手,大家通过姓名。其中最可注意的一个是传道社的社长吴道基,瘦瘦的脸儿,一部白胡子直洒到胸前,把马褂纽扣上挂的一个捺锦眼镜盒盖了大半截,那年岁在七十以上了。还有一个却是道人打扮:头发向头顶心里一盘,梳了一个钻天髻,在额头之上用蓝布条勒了一个发箍,又黄又干的一部连鬓胡子,也垂下来盖过了脖子;身穿蓝道衫,足下穿着云头红鞋,一双长腰大布袜子,直套到膝盖。这两个美国人虽然知道中国有这种宗教,却是未曾接近过,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和这位道人打听,他又不是一位宗教家,乃是本县孤儿院和济良所的两处总办,名字叫赖忠国。这分明是一位带有政治意味的地方绅士,何以弄成这副形像?尤妙的是他的手上却拿了一柄长锋的雕毛扇子,轻轻地、缓缓地在胸面前扇着,扇得那干黄的胡子一闪一闪。费雷斯一双眼睛,只管对于道家打扮的双料总办看着。当时他首先上前,向二位美国人拱拱手道:“二位到哪里去?我们一路出城去看看好吗?”这样问话,若用英语直译出来,未免是加倍的不客气,好在二位美国人都在中国多年,中国人的习惯完全知道,并不以为怪,只和他点了点头。于是这位赖忠国先生道貌岸然地,就飘着两只大袖子在一群人前面走着。这西平县城里本来就让军队糟蹋得不堪,加之今天这一次大闹,更是十分惨淡,要找轿子、车子,一律没有,大家只得委屈一点排场,步行出城。

  在城里所见的不过是家家关门闭户,还没有什么重大的刺激,一出城来,首先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瓦砾场。靠着护城河两岸,多处烧焦了的房屋架子歪歪斜斜地秃立着,那屋架子下面兀自青烟袅袅不断。走过吊桥,一条村街上,只有铺面的土墙,带了焦糊的烟痕,此外屋顶和木制的门窗一齐烧却。一两幢完好的房子,在这些东倒西歪的房子中间,也是寂无人影,更现着惨淡。他们整整走过一条街,并不见人,街上有个小财神庙,只墙上捣了几个窟窿,其余尚完好,庙门口有个人坐在台阶上靠了墙斜躺着。吴道基道:“嘿。居然看到了人,这个人的胆子也就算是不小的了。”费雷斯跳上前两步,近身一看,“呀”了一声道:“这不是活人,死过去不少时候了。”大家听了都捱了上前,只见那人胸前让紫血染成了一片,已经都结成了薄膜了。那人两只手都抓入了地土,将土抓得很深,再看他的脸上虽然惨白,然而咬齿咧着嘴,可想当时痛之深了。大家围看着叹息了一阵再向前走,一路之上还有几个零碎的庄村,都是跑得一个人没有,所有人家的大门都是紧闭。有的破出一个窟窿的,便看见门里面几块大石头或者大木料,紧紧将门抵住着。走了十几里路,除了庙前死尸而外,并不看到有个人影,偶然一两条野狗在摧残过的空屋前蜷卧着,也有些鸡鸭零落着在路上找食,这就更觉得这些地方的惨淡了。然后走到山岔路口,一棵大树掩护着四五户人家,这里更是不堪,所有的屋顶一齐坍了下来,只在几方突立的土墙和几扇大门上,可以分出这是门户。那高人云霄的冬青树也倒了一枝大树干,横卧在一堵半倒的土墙上。这墙过去,有一块完好的白粉壁,上面写了油盐杂货的大字,原是一家乡店。店门倒了,墙是好的,上面倒贴有一张新糊的告示。那告示是白话,正对乡下农民而发。上面说:

老百姓们:


你们受贫官污吏的压迫到了极点了,我们救国联合军不忍坐视,所以联合了许多忠义有为的同志,拥护何巡阅使为讨贼总司令,兴师讨贼。一来是为老百姓解除痛苦,二来也是另谋政治建设。本军救民到底,任何劳苦在所不辞。但是我们行军,不便携带现洋,所到之处,暂使用军用票,不折不扣,准其纳粮完税,与现洋无二,所望老百姓们本军民合作的宗旨,一律行使。若有刁民故意推诿,显系破坏军需,当按军法办理,决不宽贷。


中华民国年月日救国联合军第三师第六旅布告


  这种地方,有了这样的布告,是值得大家注意的。所以一行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射到那张告示上去。费雷斯是不大认得中国字,好在老先生们看文总有一种习惯,眼里看到口里非念出来不可,这一行人中所有中国人差不多都是老先生,在告示之下就有好几个念着的。费雷斯听到,心想“布告贴到这种地方来,却不知是让谁去看?就有军用票,又到哪里去行使?”因笑着告诉了吴道基,吴道基笑道:“二位不知敝国的情形,向来是文治武事并用的。假如是王者之师,不必打什么仗,对于疆土向来是传檄可定。‘传檄’二字,二位或者不解,就是作了一篇吊民伐罪的文章,让人传到敌人那方去。古者,无邮政局也。”他说着,一手摸了胡子,一手伸了指头向空中画着圈圈,意思是要表示他胸中渊博,然而这两位美国人始终不曾了解这一番解释与墙上的布告有什么关系?还是牧师笑道:“自然是这张布告没有白贴,我们不是都看到了?”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顺着大路又向前走,只有一里地光景,更看着奇怪了。原来这面前的稻田已经践踏得精光,所有田里面生长将熟未黄的稻杆一齐割光了,连一棵树木也不曾突立在眼前。四周一望,全是光光的大地,只有间隔田亩的田埂纵横画着线条,可以看了出来。吴道基“哎呀”一声道:“这是什么作用呢?若说是把稻割了去吃,这树木砍了去做什么?烧房子、拿东西在所不免,就是践踏禾麦也是战场上所有的,但是何以弄得这样光。”易泰安是个有新知识的人了,便笑道:“你老先生猜错了,这是联合军有飞机,开辟飞机场。”费雷斯道:“还不是的,若是做飞机场这面前一些田埂都要平去的。据我看,一定是军队在前面挖了战壕,砍了前面这些田禾树木,是省得敌人有了隐蔽物。那末他们藏在战壕里,眼面前却是光的,这里有军队上前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只狗、一只鸡在这里走,他也可以不动声色开了枪打过来,而且瞄准了打个正着。”他倒说得很有味,吴道基如有什么新感触一般,掉转身来向后面就跑。他这一跑大家跟着也跑,跑了有半里路,前面有条干沟,就向下一跳。他的衣服既博大又跳得太猛,脚绊了下摆,卜通一声向沟里一滚。他这样一滚,其余的人却不能也跟着他一样的滚,因之都站在干沟上面看着他发了呆。还是赖忠国拱拱手问道:“吴兄,你这是什么用意?受了惊了吗?”吴道基抬头一看,所站的人都像没有什么事情,这才答道:“对面没有人放枪吗?这一下子可把我吓掉了魂。”大家这才明白,是刚才费雷斯一句比方的活,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他之跳到干沟里来,原来是躲避子弹。易泰安笑道:“吴兄,你误会了。刚才费先生所说,是譬喻了这样说,并不是人家对了我们开枪。”吴道基站在干沟底下,扑了扑身上的灰土,然后爬上沟来,正色道:“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呀!费先生说,只要是走过来一只鸡、一只狗都可以看见,那末我们这样一群人走上来,岂有看不见之理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道是明哲保身,我们出来为民请命,不能自己倒先去了命。”他如此一说,除了两个外国人而外,大家都不免有些胆怯,站着不肯动了。向前看看那一片大地之外,隐隐约约有些房屋的影子,也许那就是联合军的营房。若要去见军事领袖,不能不穿过这一片大地,真个让人家由毫无遮蔽的所在放出枪炮来,那是九死一生的。在大家如此思想之下,当然都不肯向前。两个外国人也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也只好站着。大家正犹豫间只见阳光之中就地飞起一道尘烟,由远而起,滚将过来,大家都不知是什么原因,更是呆了。那一道尘烟旋转得极快,不要多时已经拖得很长,而且向空中逐渐膨胀,占得空间很大。在这恐惧的空气中,更引起人的好奇心了。要知此系何物,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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