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第七回 兄弟阋墙操戈招外寇 风云变色掷弹炸危城

  却说大家所惊异的那一团灰尘越滚越近,及至到了近处一看,原来七六名骑兵打着马直冲了过来。大家一见都呆了,不敢说话。那几名骑兵来了并不下马,绕着这群人团团地跑了一周,那几十只马蹄哗啦哗啦将土爬踢得掀起了多高,声势非常吓人。就是两个美国人,杂在许多人之中,也觉得手足无所措,不知如何是好,直等那群马队停止了,骑兵手上拿了枪跳将下来,一窝蜂似的上前。然而在他们抢上前之时,已经看到有两个高鼻子、蓝眼眼外国人在内,就不是像以前那样子鲁莽,大家从从容容地慢慢向前。易泰安究竟是个有新知识的人,不像那几位那样胆怯,就向费雷斯牧师拱拱手道:“我们是县城里的绅士,来见这里旅长的,请二位和这些老总说说吧。”费雷斯一想,这倒奇怪了,你有这样几句话,何以不直接去对大兵说倒反来告诉我呢?正要说时,那几名骑兵倒用不着他们如此绕了弯说话,便道:“你们既是来见旅长的,就一直向前去见旅长得了,何以刚才走上前又回头跑?”易泰安拱手连说两声是,然后才道:“因为我们有两位同伴落在后面,回头找一找。既没有到,大概是不来了。”骑兵里面有个人走向前对各人要了一张名片,和外国人笑嘻嘻地点着头道:“请你随着我们去,我们一定好好保护。”说毕,向几个中国人变着脸喝道:“你们也跟了走。”有两个骑兵看见外国人是步行,骑上马去引着似乎不大恭敬,因之手上牵了马缰绳只在大家前面步行,未跳上马去。那些上了马的骑兵,看见同事地走着路,也就不好意思骑在马上,一个一个陆续地跳下马来。吴道基一行人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为什么一会儿骑上马去,一会儿却又跳将下来?难道这是一件礼节吗?只是就算是礼节,大家也不懂如何去答礼,只得由他。一行人跟着这群骑兵走,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的。经过了那平原大道的中间一段,眼面前有了树木人家,这才到了旅司令部所在。

  这个旅长伍连德是个行伍出身,青年的时候在随学堂当过一期学生,后来又挑选了讲武堂将士班,所以他出身虽是个大兵,肚皮里头和平常人不同,很有些春秋。这回他打听得同盟军一阵风似的去打安乐,他并不去救安乐却来攻取西平。攻得西平之后,知道同盟军还在城外,不敢全部入城,只调了一团人城,遥为犄角之势。至于军队在城里那样活动,闹得十室九空,却是他一种策略。因为他全靠了这一点鼓励军心:进了城的军队大得油水,这未进城的军队自然有些不服气,他又许他们攻击第二个城池,让他们上前,在驻军附近的村庄,也依旧许他们搜刮。而且发起饷来,在城外的军队要比在城里的军队多发一点。所以他手下的弟兄们军纪、风纪尽管坏到了极点,论起义气来,是比别支军队要高明得多的。伍连德虽是在城外,他城内的弟兄们干了一些什么如何不知道?城里的绅士们要到城外来请愿,他也早已料到的。今天他在望远镜里看到,有一群长衫先生顺着大路前来,就料中十之八九,赶快派了骑兵追上前去调查虚实。这时大路上已经有不少的兵士回去报告,等到这些绅士们走到旅部门口时(这里是人家一所宗祠),大门外两面分开站了两排背枪的卫兵,而且有两架机关枪架子架着,昂起枪头,枪口朝着来路,令人望到不寒而栗的。引路的骑兵对着外国人道:“你二位屈尊,暂等一等。”说毕,见易泰安和赖忠国走向前了一点,就一瞪眼道:“你们忙些什么,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了就会让人家生气!”易赖二人一看这里门禁森严的情形,哪里还敢说什么?就站住了不敢动,这骑兵进去了一会另外换出两个大兵来,带着一群人向里走。到了宗祠的礼堂上,正中摆了一张四仙桌子,桌子后摆了一把太师椅,旅长伍连德意气轩昂地坐在那里。桌子下左右分开列着两行板凳,板凳外更排列着两班带手枪盒子炮的卫兵。他看到这班人来了才站起身来,首先迎着费雷斯和牧师握了两握手,请他二人坐在板凳上。等他坐好了,然后才掉转脸来就对着几个中国人道:“你们坐下。”说毕,他走回原位子去,将椅子挪了一挪,挪得斜对着两个外国人,他首先开口道:“城里到这里来老远的,但不知二位前来有何见教?”费斯雷一想这话奇了,来这一大群人怎么会是“二位”呢?不过他既然说是“二位”,似乎是把中国人不算在内的,就以“二位”的资格和他谈话吧。因正色道:“路实也不远,就是远,我们也不得不来一趟。现在西平城里闹成了一种什么情形,大概贵旅长还不知道吧?”伍连德望了他道:“有什么情形呢?这一节我倒不知道。”费雷斯道:“现在城里的人家,不分是哪一界的都被抢了,虽然在这新旧军队交替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方面军队干的,但是现在要恢复秩序,就非借重贵军不可。所以我们不怕冒犯,特意来请愿。”伍旅长望了二位外国人,心里正在打主意,应当是怎样地答复,忽然听得有人冒出一句“是的”两个字来。他一回转头来,却看到一个道装打扮的老头子,两手按了膝,昂了头正着脸色,向正面桌子上看了来。他一猜就明白是这位先生发言,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你姓什么。”赖忠国听他如此说话,一肚皮不高兴。心想:“自古成大事者必须礼贤下士,容纳人才,像他这样一点礼貌没有来对付文人,还有什么人才肯为他所用!”不过他心里尽管如此不高兴,嘴里可不能将这句话说出来,而且还得敷衍他,免得他动气。于是笼了大袖向他连拱两拱道:“鄙人叫赖忠国,向来在西平城里做些慈善事件,这次大军吊民伐罪到了敝县,敝县子民本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无如在城里的曹营长,既无我将去之之言,且有困兽犹斗之意。子民等向日有心,返戈无力,奈何奈何……”伍连德虽然看过几页军事讲义,向来不曾到孔家店去讨过墨水,听了这一套似懂不懂的话,皱了眉抢着向赖忠国隔座的易泰安道:“乱七八糟!他说些什么?”易泰安道:“伍旅长来了,全县都很欢迎的……”伍连德抢着道:“欢迎我,我就来了,承你们的情。这样一说,你们相信我们的弟兄,当然知道城里的事与我们不相干,就算是我们弟兄干的,你不是很欢迎吗?还有什么话说?”易泰安真不料和赖忠国文言对照地说了一遍奉承话,倒奉承得碰了这样的大钉子!这个钉子,让私人碰了很不算什么,只是这一群人为民请命,是希望伍连德赶快约束他的军队,现在既是欢迎他的军队,还要约束些什么哩?因之一个人不作声,大家都不能作声了。

  牧师一看他们的情形,知道是说僵了,反正外国人是不怕什么的,就向伍连德道:“本来贵国的事我们西国人不应该多嘴,只是这一颗仁慈心无论中外那都是一样的。我们住在西平城里,看到那些老百姓家里糟得一塌糊涂,这种事,贵旅长大概是不知道,我们不能不说一说。而且这城里头,也有许多教民,和我们基督教是有关系的,他们很希望我们出来能说几句话。就是鄙人也有一分家眷在城里,万一连累到了舍下,那我们要办交涉的。”说时,脸色一沉。伍旅长一听说外国人要办交涉,先软了半截,笑道:“这个请你放心,我们的军队无论开到什么地方,第一条就是保护外侨生命财产,我想我们的军队决不至侵害到外侨方面去。”费雷斯道:“贵旅长虽然是这样的说了,但是有什么保障呢?西平城里头现在闹得那样乱七八糟,除了每个兵士自己相信他自己而外,无论哪个不能相信他们不闹的,我们今天来请愿,是一番好意,请贵旅长不要误会了。”伍连德就怕的是外国人捣麻烦,偏偏今天来了一群人,只让两个外国人说话,闹得简直没有转圜的余地。因道:“是的,是的。二位来的意思我很明白,我立刻下命令到城里去,不许他们再乱动。”牧师道:“就是贵军队不侵害我们,我也要打电报给我们的领事。”伍连德“哎呀”了一声站起来,连连摇着手道:“这件事请你千万从缓。”牧师微笑着回转头向费斯雷望了一眼,然后再回头向伍连德:“既是如此,我有一点小小的要求:就是我们福音堂里住了不少的人,伍旅长得和我们保护。”伍连德点着头道:“当然!回头我派一哨弟兄带了我的大令去,在贵堂门口守卫,有哪个敢去!”牧师道:“伍旅长有这样的好意,何不索性让人带了大令查街?那末,全城都平静了。”牧师说着话眼睛可就望这班请愿的中国代表,心想:“你们来请愿的,怎么只让外国人说话,自己一点都不作声?”这些代表们似乎也明白了,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要接下去,还是易泰安胆子大些,就站起来道:“若是照美国牧师的话这样办,全城的人都感旅长的大德。”伍连德一见他站起来说,刚才受着外国人的那分委屈,恨不得就要在他身上发泄,不由得瞪了一双大眼睛向他连看几眼。易泰安站是站起来了,默然坐下去,那有多难为情?可是要接着向下说,又怕碰了伍连德的钉子,他还是找他惟一的救星,去靠外国人。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低着眼皮道:“街上还开有几家东洋店,是卖药的和卖鸡蛋糕的,说不定……”伍连德道:“真有几家东洋店吗?你为什么早不说!他们店门口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没有?”他现在说话不是那种凶恶的样子了,满脸布着疑云,似乎添上了一层心事。易泰安道:“他们挂有太阳旗,字号上也写有洋商两个字。”伍连德点了点头,脸色和平了许多,似乎胸中又落下一块石头。因道:“那就不要紧,我的弟兄们向来就不连累洋商的,大概不至于有什么意外。既是有东洋商人在街上做买卖,我就依照你们的话,用大令查街。我伍某虽然打了半生的仗,但是爱护老百姓的事并不低于哪一个,只要办得到的我总是办。”易泰安道:“还有一件事要陈明旅长,自从这边军队到了城外,原来的曾知事只到任一天,已无踪影了。现在城里办善后、军队办给养,总得有一个县知事出来主持才好。”伍连德笑道:“办什么善后!仗还有得打的。辛辛苦苦地忙了一阵子,几响大炮又轰个干净,迟完也是完,早完也是完,管他作什么!倒是军队给养要紧,总得找个人出来主持。我这里是没有人去干这种事,你们县里绅士公推一个人出来干就是了。”易泰安道:“这个时候,恐怕没有人肯出来担任。要开会公推也费事,只要旅长一句话,人就派定了。”伍连德听到时,眼光只在易泰安浑身打量,笑道:“既是只要我一句话,你就去干吧。你干商会会长,民情就很熟悉,筹款更不必说。你又认识外国人,外交也好办。越说你越近,就是你去办吧,只要你能给我办事,哪个要不服你,我和你抱着腰。再不然,我派军队保护你上任都可以的。”易泰安一想,这更不像话了!彼此一点原由没有,何以要他派兵保护上任呢?一个商会会长,倒像是伍旅长的走狗了。伍连德见他只管沉吟着,便笑道:“你干吧!做个知县不比做商会会长强吗?我就讨厌那种不识抬举的人!”说时,睁了一只眼睛向易泰安板着面孔。易泰安原来就怕军官,加上伍连德又是翻着凶相,格外怕人。这时,两旁站的卫兵挺了胸手扶胁下挂的盒子炮,只要一动手,就可以拔出枪来打人,假使伍连德说一句“把他抓下去”,也许就在这祖祠堂前会送了八字。因是口里哼着几个“是”字,不敢答应什么。伍连德一面站起来,一面向这些请愿的代表道:“就是这样说了!你们回县城去安居乐业吧。”这些代表一想,来请一趟愿,算是得了“安居乐业”四个字的好话。再要跟着向下问话时,他已走出了他的座位,大有送客之势。旅长站着,大家不能坐着,也只好都跟着站了起来。伍连德伸着手和两个外国人握了一握,然后向他们点着头笑道:“在行军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抱歉得很,改天我到城里去了一定过去奉看。”两个外国人也明白,他口里虽然不说送客,事实上已经要驱逐客人向外走的了。外国人对于应酬上向来是无所谓客气的,既是主人都要送客也就不必留恋,竟在各代表的前面走;这些代表见外国人都没话说,谁又敢再多说句话?竟齐齐地向伍连德鞠着躬,先退了两步,然后一路出去。

  走出了大门,有一个骑兵骑着马,又牵了两匹马过来,说是:“旅长的命令送两位外国先生进城去!”两个外国人,本觉得走来走去太吃力,中国人对外向来是礼让为国的,那就骑着马先走吧。因是向几位中国代表看了一看,各骑上马去加上一鞭,马蹄得得顺着大路一直向前而去。这几个中国代表倒也不以为意,只觉外国人是应当受优待的,假使他们也做了旅长,有招待外宾的一天,也少不得是这样待遇的。大家静悄悄地走过了那一片草木削光的平原,回头已看不到伍连德的旅司令部了,吴道基首先就向易泰安一拱手道:“恭喜!恭喜!老兄台马上就是一县之长了。”易泰安刚才在伍旅长面前觉得县知事不易为,不愿答应;现在吴道基一恭喜,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其余的一些朋友,也都附和着围住他恭喜起来,这一下子他更是有兴致了,脸上笑嘻嘻地挺了胸脯子走路。这一群人,和来时的形态不同,现在没有外国人从中拘束,各人有谈有笑,一路颠倒着走回城去。他们心里都如此想着:“有了伍连德的命令,城里已经不会有事了。加之做县长的又是自己的朋友,城里更是政权统一,可以内外齐心地干。”等着大家到了城边,不料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以外。那城门外一条大街已经站满了兵士,那兵土身上虽然穿着联合军的服装,然而手臂上围了一块黄布,黄布上写着黑字。有的写着维持防地,有的写着保护桑梓,各人都拿了枪,背了满盛着子弹的子弹带,而且枪上各加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兵的身上充满了恐怖的杀气。大家一见,心里便吃了一惊,“这又是怎么一幕戏?”正这样想着,迎面的粉墙上高高地刷贴了一张告示,街上过往的人很是稀少,那告示下面也就只站有两三个人在那里看看,而且还不时地回转头来,探望这些兵的形状。吴道基这群人一见街上的情形又比较的紧张,兵和告示似乎也不是伍连德这一方面的,这总是可研究的一件事。于是大家一齐走到告示下来看,那告示上写道:

联合军第二师师长霍为布告事


自我军兴师以来,河东各地群起相应,戡定全境,指顾间事。日前贼军乘我东顾之际,突施狡计,袭我西平。本师长方驻节安乐,前伐省垣,一时调度未遑,遂致失陷。幸得将士用命,天不佑贼,未及旬日,仍告克复。现贼军虽退,肃清余孽、抚恤流亡,乃本师长职责所在,义无旁贷。若有人昧于大义,侵入防地,则是鼠窃狗偷之徒,上无以对龙巡阅使吊民伐罪之心;下无以慰父老箪食壶浆之望。而对于本师,亦失同袍敌忾之义,定当鼓励士卒,相与周旋,投之豺虎,以示不复。凡我军民,务各镇静,勿为所愚也。特此宣布,咸使闻之。


  这一班代表们,对于别的事情有所不知,若说研究国文,这班人都是十分在行的。大家一看这告示的语气,并不是对付同盟军,却句句对付联合军的伍连德。他们都是龙巡阅使手下的人,同戴着一个头儿,要夺取河东省这就无论是哪师、哪旅占住了西平,都没有关系。何以霍仁敏对于同盟军不过如此,对于伍连德的军队倒很有欲得而甘心之势呢?大家在告示之下各各打了一个照面,大家虽然不说什么,然而脸面上都充满着犹豫和恐怖的意味。回头看看街头上排岗的兵士们,虽不曾动嘴与动手,然而他们脸上都各有一种杀气。易泰安故意装出那不在乎的样子,向吴道基微笑点着头道:“今天天气总算不坏,散步散步也好。”吴道基道:“就是天气不好,我们红十字会里的事总是要办的。做公益的事,哪里能够图什么舒服呢?”他们彼此说着话在街中心走,可是那声音却故意送得远远的,让站岗的兵士去听。而且各人的眼睛都不住向两边睃着,看看兵士们是不是相信这些话,若不然要知道是从伍连德那里请愿回来的,不难拿着当奸细办去。因之大家面子上尽管是大大方方地走路,心里可都卜突乱跳。尤其是刚到城门口一段,满布着兵士,兵士相对立着,仅仅的中间让出两个人经过的道路。大家心中都捏了一把汗,脚步慢慢地缓下来,缓得只管提起脚来人却依然是站在原来的所在。易泰安还算聪明一点,心里想着:“若是这样的走法,分明是表示作贼心虚了。这倒不如放大了胆,自己领着这班人前进为妙。”于是毫不犹豫地就走进那条兵巷。那些兵士们对于他们那犹豫不前的样子,原是有些注意,后来他们走到身边倒不在乎,只管让他们走上前。在后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平静如常地走了过去,料是无事,大家也就紧紧地跟着。及至这些人一齐穿过兵巷,后面的兵士中忽然走出一个军官来,将易泰安的衣袖牵了一牵。易泰安的心几乎要跳出口腔子来,身上一阵阵地冒着热汗,心里可就想着:“糟了!这一定是把我们当奸细办,要就地正法。”然而表面上还极力镇定着,笑着拱了拱手道:“有什么吩咐吗?兄弟是这县里的商会会长。”那军官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不认得你我还会找你吗?我们师长正要请各位去谈话。”易泰安道:“是霍师长吗?”那军官道:“反正不能有两个师长在这里,你就请吧,大家都去。”那军官说着话兵士们渐渐地围上来,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圈,若要逃走除非是从人头上飞出去,因之大家一声不响,都跟了易泰安后面走。易泰安本人,也就低了头在一群兵士后面走着。大家所走的街道,正是直向着县公署以前的旅司令部走。

  那旅司令部的威风比以前更庄严了,大门外八字排开摆着两架重机关枪,两架轻机关枪,两大排的武装兵士雄赳赳地站着。那些人前头有两面小红旗,一面旗上有一个大大的霍字,又一面陆军旗上一行字写着军队的番号,在人前面只管迎风招展着,就是这一点也就很现出这种军人的威风来。这几位代表紧随在易泰安之后,一路走进了大门,看看房屋前后,来来往往全是穿军衣的,总令人心中有些栗栗畏惧。大家面子上尽管郑重着,可是那脚步下地几乎轻于鸿毛,走得一点响声都没有。大家到霍仁敏见客的地方,只在门外就听到他在里面大着声音道:“我就是这个脾气,打败了我认输,磕头下拜都可以。若是我的地盘让人家捡便宜抢了去,我死也不甘心,非和那人见个高低不可!各人的财喜是各人的,若不问好歹抢我的财喜,是我的老子我也不能放过他。”易泰安一听这话,又分明是骂伍连德。这次不幸地跑去为民请命,这可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种下了祸秧子。走到了客厅门边,就是易泰安那样大胆也有些踌躇不前了。他正如此在门外徘徊着,已是让客厅里面的霍师长看见,便大声喝道:“是县里的一般绅士吗?把他叫了进来!”易泰安一班人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穿军衣的武人、穿长衣的文人,拥挤着一屋子。霍仁敏倒是现着很自然的态度,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等代表们都进了门,他才站起身来,用手向各人一挥道:“你们坐下。”代表们见远处一些空椅子都已经坐满了,只好在近处几张椅子坐下。大家这才看到霍师长的尊范很清楚:一张枣子核的脸,在高鼻子两边点了许多白麻子。他鼓着眼睛,把白麻子都涨红了,眼望了代表们道:“你们在伍连德那里来,听到他说了些什么?”这些代表,是刚刚屁股落座,经霍仁敏如此一问,大家就突然地站了起来,脸上都变成了紫色,眼光也呆了。霍仁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们不必着吓,你们去见伍连德是为了公事,我不怪你们。若把你们当汉奸,在城门口就把你们枪毙了,还能等到这时候问话吗?大家坐下,有话慢慢地说。”说毕,又将手连连挥了两挥,意思是很急迫地要他们坐下。大家倒并不是愁着霍师长客气过分,只是怕他那种逼人的杀气,不敢违犯他,他挥手命人坐下,就跟着坐下。霍仁敏道:“问你们的军事,你们自然不知道。我只问你们一句话,他的部下在城里放抢,他知道不知道?”大家听了这话,虽知道霍仁敏现是伍连德的敌人,然而当了联合军的人明说联合军放抢,那总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之大家打了个照面,默然不敢声张。霍仁敏道:“你们不是为了他的军队放抢,才去找他的吗?对于这件事,他当然有一句话。”易泰安只得答道:“他部下有什么行动,并没有承认,不过他对我们说了,可以制止部下在城里行动。这样子说,似乎他也知道他的部下在城里闹了事情的。”霍仁敏突然将脚一顿,将地砖踏得梯突一下响站了起来,胸脯一挺道:“这还说什么!你们西平县竟能让这些人去糟蹋吗?现时我没有什么,只要求你们替老百姓出口气,打个电报出去骂上伍连德一顿!”易泰安一想,这时若是发个通电去骂伍连德,不过是帮着霍仁敏打他一拳,证明他的队伍是一群强盗,于地方上是没有多大好处的。因此低了头看着手背,半晌不作声。霍仁敏瞪了眼睛鼓了腮帮子问道:“你们为什么不作声?难道署个名打一个电报都不成吗?这分明是怕得罪伍连德。既是怕得罪伍连德,就是料定他还会来,简直是对我看不起!我霍仁敏是很野蛮的,不答应我的话,我就要不客气了!”说话时,捏了个大拳头举平了胸口摇撼了几下,大有一拳伸出来就可以打倒几个人的样子。吴道基看到,首先软化了,站起来拱了手道:“若是霍师长认为应当发一个通电的话,我们地方上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这电报上怎样措词……”霍仁敏连忙抢着插嘴道:“这个你们不必费心,我这里有秘书,可以和你起稿子的,你们只要签上一个字就得。”他说着话向旁边站着地随从兵一点头道:“把梁秘书请了来。”随从兵去后不多大一会工夫,将那梁秘书引来。霍仁敏向他点点头道:“这是地方上几位绅士,答应了给我们发电报。你带了他们去,在拟好的那个电底子签个字,马上就可以拍给巡阅使了。”梁秘书站着,向在坐的许多人看了一看,低声道:“新到了一通急电,要请师长的示。”霍仁敏会意,便道:“大家请坐坐,我有一个电报要看看。”说时,他自己先起身走向隔壁一间小屋子里来。原来这位霍师长不大认识字,行草的字体更是生疏,凡不重要的公事,秘书告诉他一个大意,他随时吩咐怎样办。若是遇到重要的文件,秘书就拿着带念带讲,好像蒙馆先生教开讲的学生一般。当了许多人梁秘书不便念电报,所以先报告一声。

  霍仁敏到了小屋子里,将门随手关上,低声问道:“什么机密事?伍连德的军队有什么动作吗?”梁秘书道:“不是,是巡阅使发的密电。”说着,在衣袋袖拿出电底,两手捧着念道:“西平霍师长鉴:顷据海角县陈县长电称,有XX兵舰两艘,运来X军一千余名,携带各种武器强行登岸,并宣称为保侨起见,必要时将取断然手段。西平与海角相距甚迩,应即暂止军事行动,以免外人藉口。并希派精干人员星夜驰赴海角,就近调查实况,随时陈报,切切。龙秘印。”梁秘书随念随讲着,霍仁敏听着脸色不免红一阵黄一阵,听完了,将头偏着摇了一摇头道:“真的吗?我不相信这话。你再把这电报念给我听一遍吧。”梁秘书也知道这事情重大,只得再念上一遍。霍仁敏道:“我们这老头子,又中了人家的计了。平白无事的,那来的什么XX兵?我伍连德干定了,非把他轰出西平县境不可!纵然海角县XX兵占领了,回头再说。”梁秘书道:“巡阅使的电报,是不是要复一个回电呢?”霍仁敏想了一想道:“老头子的电报,自然总是要答复的。你就说溃兵很多,非把他们剿灭不可。海角县的事,我们马上派人去调查。至于停止军事行动那一节,我们含糊着别理会就是了。”当秘书的人,当然总是照着上司的意见说话,没有自出意见的,答应了几个“是”退到一边去。霍仁敏依然走回客厅里来,因向大家道:“这个伍连德,实在可恶,他造许多谣言,打电报去告诉龙巡阅使。他说有XX兵来,这岂不是笑话!XX兵来了,西洋各国能答应吗?这样的人,非把他打跑了不可。没有XX兵来也罢了,若有XX兵来,就是伍连德引来的。与其让他那样干,不如我们先打倒这种汉奸。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大家听了他的话都不敢作声,霍仁敏将手一挥道:“你们大家都散开吧,我有事。”他说着,竟不待许多人再说一个字,站起身来就离开了客厅,扔下一屋子人并不理会。这班代表心下大喜,刚才霍仁敏要绑票签字的通电,现在可以不管,趁此机会就溜出了司令部。

  易泰安在城里开了好几家商店,这次都遭了抢劫,本来是托着弟兄们去清理,自己一灰心,就不过问了。这时走回家去,经过自己开的布庄,只见店门紧闭,养活的一条大狗却横卧在阶沿石上,一只后腿鲜血淋漓地将毛粘成一片。易泰安虽是不打算进去,那狗微抬着头,睁着两只亮眼睛只管看了主人,那拂着地的尾巴摇了几摇,看这狗是站立不起来,却有望主人垂怜之意。易泰安看了老大不忍,叹了一口气道:“怪不得古人道‘宁为太平犬’了。”口里说着就不由得推了店门走将进去。不料屋子里空空的竟不见一个人,由前面柜房里走到后面厨房里,搜寻了一遍,口里不住的喊着。许久许久才由柴房里钻出一个伙夫来,他瞪了双眼,首先向易泰安问道:“XX兵打进来了吗?”易泰安听了他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因道:“店里人哪里去了?什么XX兵、西洋兵!”伙夫道:“我们隔壁药房里的人告诉我们,说是他们的兵,今天就要到,送了我们一面太阳旗,让我们在门口挂上。他说,XX兵来了,就不会到我们店里来了。”易泰安道:“胡说!兵会飞进来不成!”他只刚刚说了这一句话,只听得噹的一声,一个大炮弹的爆炸响,就在这街的前后。那伙夫一转身子就向柴房里一缩,身子一蹲,就向柴堆里钻了进去。易泰安也疑惑着,这一响大炮由哪里来的?他正在犹豫着,哗啦一声,第二发大炮又落在附近,这一声变成了哗啦,而且非常地洪大,分明把民房轰倒了。在这种洪大的声浪当中,厨房顶栅上的尘灰,像下雨一般的向下一拥,窗户格扇,一齐震得格格作响,同时人的身上也仿佛有些酥麻。不知是受了一种什么感触,自然而然的自己两只脚,也很快地一步踏进了柴房。转念一思,躲到这柴房里来有何用处?复又走出去,扶着厨房的门,探头向外看了看。只一伸头,半空里呜呜一声一个弹子飞过,吓得身子连忙向里一缩。自这时起,这大炮声两三分钟响上一下,不到一个钟头枪声和机关枪声也跟着响了起来。所幸大炮虽然放着,却不曾打到这附近来,心中暂时可以安定,不过心里纳着闷:“这是谁和谁打呢?”大街上静悄悄的,又死了过去。过了许久,却又有一种杂沓的脚步声,一阵抢了过去,似乎是一队兵开跑步而过。这分明是城里的兵对城外的兵要极力地抵抗,闹得不好,也许要巷战,自己虽然有心要出去看看,却是不能够的了。一个人怔怔地在厨房里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外面枪声已慢慢地稀少,那炮声也是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响上一两下。易泰安心里想着,总应该没有事了,便把伙夫叫了出来,问还有吃的没有?从早上到城外请愿去起,一直到现在,肚子里还不曾有东西进去,实在也支持不住了。伙夫在厨房里搜罗了一阵,除了米而外只有一浄咸菜,易泰安说:“咸菜也是好的。”就吩咐伙夫烧火煮饭。伙夫经过了长时间的恐吓,对于枪炮声也就认为平常的事了,抱了一捆柴草送到灶门口,正弯着腰想要坐下去烧火,只听得呜的一声,接着淅沥沥一片碎瓦声,正是一个子弹打到了屋顶上。伙夫赶忙向地下一伏,许久爬不起来。易泰安的精神不曾安定多久,有了这一声响,也是心中不住地乱跳。案板边有个矮腿凳子,自己坐在上面,也就不知道移动。一手按了膝盖,一手捏了折扇,汗水向外直涌,把扇子柄染得湿淋淋的,他只管出了神。自这一声子弹扑瓦之后,那细碎的枪声,依然不断地在空中呜呜地作响穿过。出去固然是不敢出去,坐在这里也是怕屋头上穿进子弹来,心中只是跳荡不安。原来肚子里有些饿的,到了这时把饿也忘了。厨房里渐渐地沉黑下去,子弹会落到看不清屋子里的。易泰安自己鼓着勇气,无论如何,趁着这时候一定要回家去看看,于是站起来就向外走。不料刚一出门,一阵紧急的枪声和机枪声又破空而来。看看街上,黄昏之色黑沉沉的,并不看到一个人影,一条长街由近处望到远处,只是那些店铺的屋檐和那灰色的天空划了一条界线。往日对于这种屋檐,不会怎样去注意,今天看来觉得格外触目了,因为环境仿佛是更易了。走出门来,不能马上就走,不免靠了石柜台前后瞻望了一番。在他这样瞻望之时,枪炮突然又紧张起来,迎面一幢楼房,在卜通一声巨响中烟雾陡起,那人家的墙犹在劈西瓜一般裂成几大块,四面纷纷倒了下去。在这墙倒下去的时候,连这边的房屋也跟着有些震动,易泰安不觉两手抱了头,人就向地下一蹲,这要逃走的心事,当然根本就没有了。自这时起,那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天色越黑,枪炮声更是紧密。易泰安饿着肚子,就在这所空店里熬过了一夜。究竟是哪边和哪边打仗,还是不明白。

  到了次日清早,枪炮声慢慢稀少,那鸡子黄色的太阳照在人家高墙上,满街并不听到什么声音,那阳光更显得凄惨了。别的罢了,昨晚上那一夜恶仗,究竟是谁和谁打?这个哑谜非打破不可,因之只得大着胆子走出店门来。走过一截大街,并不看到一个人。直到了十字街头,才看见一家做牙科医生的XX医院,门口高撑两面XX旗,有两个人,一个人穿着和服,一个穿了学生装,斜靠了门两手环抱在胸前,瞪了眼望着大街上。易泰安认识那个穿和服的叫板井八郎,是个有名的XX。他一见易泰安,向他招了招手,笑道:“易会长,你在霍师长那里来吗?他快要滚蛋了。”说着梳着他嘴上的短胡子,咧着嘴笑,露出两粒金牙来。易泰安看到他那轻薄的样子,就有点不高兴理他。忽然转个念头,昨天的消息,不是XX兵要趁机捣乱吗?何不问他一问?便道:“板井先生,你得着什么消息没有?你说……”板井笑道:“我们的军队快来了,贵国的兵不行啦。”说时将他脚上木底儿鞋地上点了几点,又向着易泰安一笑,嗓子里发出两下闷声“咳”,做出那种虾蟆叫。易泰安道:“你们的军队真要来吗?昨晚上打的那一仗,是不是你们贵国的军队?”板井笑道:“不要叫贵国了,我的贵国恐怕将来就是你的敝国。这句话你懂不懂?由你去想吧。”易泰安虽是个斯文人,当面受了人家的讥笑,也是情所不堪,这一下子,恨不得一把扯了他的领口就把他向地下一捺。板井见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便道:“你不用生气,我和你是好朋友,才肯对你说这样一句话。你不信,明后天你就用得着我了。昨天晚上,是你们自己的军队打,没有我们在内。但是,我们已经推了四个代表去见这里的霍师长,要他带军队退出城去。若不退出去,就开城把我们X侨放走;放走之后,我们就要派飞机来抛炸弹了。”易泰安道:“这话是真的吗?你们出军队无非是保护侨民,既是侨民都退出去了,还要来抛炸弹作什么呢?”板井扛了一扛肩膀。笑道:“那我不很明白,是敝国军部的命令。”正说到这里,有四个穿蹩脚西服的XX人排着一横列在大街上走了来。易泰安认得其中一个人是在本城收买棉花的商人,其实买棉花是个名义,他真正的生意是贩卖吗啡。他首先抢过去,和板井唧哩呱啦说上一阵,板井脸上放着笑容,只是点头。他见着易泰安还在一边等消息,便笑道:“你们霍师长愿把我们护送出城,但是他不肯带军队退出去。这个样子,你们西平人是打算尝尝XX的天鹅蛋。哈哈。”易泰安道:“真有这回事……”易泰安口里如此说着,由板井的脸上转目光射到其余的四个XX人身上去,那四个人都欢天喜地地只颤动着肩膀在笑。易泰安心想:“板井说的话,有点灵验了。他说两三天之内不免去找他,现在看来,竟用不着要两三天,立刻就要求助于人了。然而一家人都在这城里,就让自己一个人逃出城去躲炸弹,也于心不忍。”便转了一个念头,先回家去看看。若是全家都能逃出城去,岂不更妙!于是也不和XX人多谈,竟自回家。

  走不多路,忽然有个穿军服的少年军官,后面跟着两个兵士迎面而来,那军官远远的笑着先行了礼,易泰安一楞,这人好面熟,却记不起来是谁,只得笑了点着头。那军官笑道:“易会长,你怎么不认识我?我姓曾,你不明白吗?”易泰安呵呵了一声,心想:“这是同盟军派的西平县知事曾伯坚,他怎么敢在西平城里露面呢?”伯坚似乎也明白了他踌躇的情形,便笑道,“易会长大概很以为奇怪吧?老实告诉你,我原避在福音堂里躲难,昨天晚上这里的霍师长派人去找牧师,要他介绍个会说XX话的,牧师笑道他们是西洋人,找不出会说话的。后来霍师长二次又派人去说,说是务必请他代寻一位,就是不会说XX话,能说英语也成。牧师一打听,原来是要找个人出来办交涉,我倒能说几句XX话。听了这个消息,就托牧师和霍师长疏通,能不能不记前过?若不记前过,我就出面和他办一点事。牧师把这话告诉了来人,霍师长倒是痛快,就亲自到福音堂去请我。当面起誓,说是只要我肯出来帮忙,他若有三心二意,就炮子打死他。我昨晚在枪炮声中就到了师部里,现在正和几个XX人接洽,送他们出城去。”易泰安拱手道:“这就很好,但不知道城外的情形怎么样?”伯坚道:“伍连德的军队昨天晚上来攻城,已经失败了。只是XX人不讲理,已经有一支队兵开到东门外,拦住了这里去追伍连德。此外各处城门口也都有XX兵把守,若是没有他们侨民会旗子拿在手上,不管是谁见人就开枪。现在这西平城算是遭了围困了。”易泰安听了这话,把刚才筹备逃走的念头算是瓦解冰消,脸上立刻又红了一阵,忽然脸色一正,向伯坚拱着手道:“既是你老兄出来办交涉,我们全县人算是有救。我看这些故意来挑衅的外国兵,也犯不着和他们计较,暂时不妨退让一步,免得涂炭生灵。至于将来的交涉,自有外交部出头,你老兄看怎么样?”伯坚笑道:“我也不能作主,只是霍师长吩咐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话分两头。伯坚自受了霍仁敏请他出来办交涉,主和平解决。霍仁敏道:“你这话是对,譬如我们自己打仗,也决不能为了老百姓不放大炮。这只好请你出一趟城,见见他们的队长,能和平解决,就和平解决吧。为了西平县一城老百姓,我宁可退让一步,也不要争着一时之气。”伯坚一听,霍师长全不是对付伍连德的那一种神气了,大概只要XX兵肯退走,人家要什么,他就可以给什么。自己代表这种人去办外交,干脆算是投降,有什么理可讲!便问道:“依着师长的意思,可以退让到什么程度?”霍仁敏左手取下了帽子,右手伸着巴掌。在头上摸了一阵,现出很躇踌的样子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让的了,只好对他多多敷衍着,多说几句好话,反正这座城池不交给他就行了。”伯坚道:“万一他不受我们的敷衍呢?”霍仁敏那只手在头上摸得更凶了,带一点笑容向着伯坚反问道:“我们不和他交手,他也能够打进城来吗?反正不能那样不讲理吧!”伯坚于这个问题倒真难于答复。明明是一定要打进来的,但是说明了,霍仁敏更要受惊,恐怕立刻就要逃走。伯坚当时便顺着他的口气道:“若是照着我们中国人的道德来讲,是不应该如此的。”霍仁敏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道:“你去吧,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他们反正不能将你怎么样。”伯坚倒不料师长会用一句鼓儿词来笼络自己,其实不用他说这些好话,我也不怕。便点着头答应了一声。霍仁敏看他有犹豫的样子,便道:“我自然会派几名护兵跟着你去。这一点规矩我倒懂得,兵士只能穿军装,可不能带着武器,你可别怪保护不周。”伯坚心想:“这种旧式军人,世界潮流、国际常识一概不懂,只有这媚外的丑态,他们耳濡目染比一切都在行。他知道不能带兵器进租界,扩而充之,就知道不能带兵器见XX军官。靠这种奴隶性的人去执戈卫国,那是完了。”如此一想,不免有些生气,便道:“这都用不着,我们既是和他讲理去的,靠着几个赤手光拳的卫兵跟着,那也无济于事。”说着这话脸色就正了一正,胸脯也挺了一挺,表现出一种英雄气概来。他装出了这种样子,霍仁敏倒有些不好意思,霍师长点头道:“你愿一个人去更好,我们是和人家讲理去的,本来用不着什么卫队,我的意思不过说是带两名护卫兵去,面子上好看一点。”伯坚不愿和他多说了,就告辞出来。他已经走出了院子门外,有一名随从兵追了出来,又把他请回去,霍仁敏迎着上前,向他皱了眉道:“据我看,他们总没有那样大胆不讲理,无缘无故把城池抓了去。你只管用好话敷衍他们,他们有什么要求也不必回断他,就说一定打电报给龙巡阅使请示去,只要有了回电,我们就照办。咱们敷衍一时是一时,过个十天八天,松了这口子劲,也就没事了。”伯坚听他的口音,料得他是灵机一动,想的好新鲜主意!这也无赞否必要,只鼻子里哼着“是”,点着头出来。到了这城里的X侨公会,会着那班出城的X人,找着他们的首领说明了来意,然后同着他们一路出东城而去。

  出城还不过半里路,首先便有一桩触目惊心的事让他两条腿迈不开步。原来在十字街中,有十几个X兵身背子弹带,手拿步枪,分着四方站定,紧对着城里,还架好两挺机枪。这都不算什么,在机关枪口,却有一大群中国人,有的穿了长衫,有的穿了短褂,有的还穿着灰色制服,一律将手反背在后面,用粗细麻绳子捆了上身,直挺挺地四面八方向X兵跪着。X兵望了他们不住地发出一种冷酷的微笑。伯坚羞破了脸,气炸了肺,咬着牙,恨不得跑上前抢了机关枪,向X兵一顿扫射。两只手紧紧捏了拳头,指甲直陷入手心肉里去。那个板井大郎这回也来了,紧随在伯坚身边,看到他犹豫不定的样子微笑道:“快到了,你怕走上前吗?不要紧的,有我们和你同在一路走,我们的兵不能把你捆起来的。”伯坚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要知道我是奉了使命和你们军事当局谈判来的,你们就可以随便侮辱我吗?”板井笑道:“你不要生气,我是一番好意。原来因为你是奉了使命来的,我才肯说这话呢。”伯坚道:“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你们这里的军事领袖在哪里?我们一路去见见。”这一班X侨中就有人上前去问一个兵,知道这里有松木队长领着队伍住在一家粮食行里。原来中国军官就在这里驻守过的,他们倒也不是破例。

  当时,一批X侨和伯坚走到那粮食行门口,见门板上贴着很大的字条。上写:“XXXXX军队暂驻所”,靠下层横着一张长纸,上写:“中国军民非有XX军队特许证通过此地者,即格杀之。”门口也是两挺机关枪朝外,另派着两个背枪的XX兵分站着两边。见许多X侨中有个穿中国制眼的人,都瞪了眼睛望着。其间有X侨上前说明了来意,然后放了大家进去。那个松木队长听说城里霍师长派人来了,料着是递降表,就在这粮食行的客厅里单独会见。伯坚先在外面等候,由两个日兵引着他进去。那客厅里全是上等红木桌椅,桌子上、茶几上都陈设着各种中国古玩,有那些大件东西,桌上不好陈列,就放在地下。这也不知是哪位绅士家里的收藏,现在让人家来受用。一看之下心里又是一阵难受。那松木见伯坚进来,迎上前来笑着说:“有礼,请坐。”开口便用X语问道:“阁下既是前来接洽,一定会X语的了?”伯坚看他那样子,也不会说中国语,只得答应能说X语。松木道:“那就很好,有了懂X语的,可以少去许多隔阂。我和霍师长提的几个条件,他的意思怎么样?”伯坚道:“贵国侨民都出城了。”松木道:“还有他们在城里的财产哩?”伯坚道:“假使他们留下的点明交给了中国人民,我们一定加以保护。”松木微笑道:“那有什么保证?我看还是请霍师长接受我们的要求,赶快退出城去。我们是奉了军令来的,要进行到哪里,就进行哪里,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他原来还带一点笑容,说到这里脸色一正,就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伯坚道:“我是送贵国侨民到这里来的。这样重大的事件,我不能负责答复。”松木道:“当然不会请阁下答复。现在就是请阁下把我以私人资格所说的话,转达霍师长,在今天下午六时以前,退出西平城!若是正式谈判,早就过了我们所限定的时间,我们军队这就该进城了。”伯坚听他所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便道:“好吧,这件事让霍师长答复。我现在口头向阁下抗议,那十字街中心绑了许多中国人跪着,是给中国一种重大的侮辱,请先放开他们。”松木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是犯了军法,当然照军法办!”伯坚道:“贵国的军规,可以这样对待友邦人民的吗?”松木微笑道:“这个我们自有权衡,请你不必干涉。”伯坚觉得他的话,完全用不着一个“理”字,多说下去也是枉然。立刻站起身来告辞,松木倒表示着一番好意,派了两名兵保护着他,走出了X军的防线。由那地方走到城门口,并不曾看到一个人影。到了城门边,却是双扉紧闭,抬头望那城墙上,静悄悄的,砖缝里钻出来的几棵野树在日光中照着,很自在的随风摇摆着身体,简直不像敌国之军压城一样。伯坚站在城下,大声喊了几遍,城墙垛口里这才有个人伸出头来看了一看。伯坚道:“快开城门,我是霍师长派出城去办公事的,现在回来了。”城上又钻出一个人头来了,问道:“你真是中国人吗?”伯坚道:“你也听了我说话,是不是中国人呢?我还有入门证哩。”那人道:“你等着吧。”于是城上一个人头,两个人头,陆陆续续地钻了出来,却也不见得人少。这分明是城上原自有人,只因不让城下人看到,所以隐藏起来罢了。过了一会子,城门开着一条大缝,有个穿军服的侧出半边身子来,对着伯坚浑身打量了一顿,见他果然是单身一个,便大声道:“有入门证吗?”伯坚上前一步,将入门证拿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并不看,把手向伯坚招了一招手,让他走了进来。

  伯坚侧着身体挤了进门,只见关的那边城门都是用沙包抵着的,差不多有一丈多厚。当自己出城的时候,并没有这种布置,如此看来,霍仁敏对于外侮虽是有点怯战,然而关于防守一方面倒也布置得很快。穿过城洞,两旁街沿上各站一排武装兵士,精神虽然是差一点,然而各人身上都背着装满了子弹的子弹带,手上拿着枪,枪口还插有刺刀,也不比那XX兵杀人的武器差些。他们见伯坚一人进城,知道是由XX兵那里来的,各人眼光都如箭一般射到伯坚身上。伯坚看看他们那种神气,似乎都让中国人平常所说XX人厉害那句话吓倒了,所以有人从城外回来,他们都认为这人身上有一种神秘。伯坚也不理会,一直就向师部里走,打听得师长在客厅里会客,让随从兵进去报告,先在门边等着。只听得他大声道:“我的朋友打四川回来,说他们那里钱粮,有征收到民国六十年的。西平虽然已经预征两年钱粮,再收一回,和四川一比,那还差得远呢!城外XX兵不要紧,我已经派人办交涉去了,一两天之内他们就要退的。今天我先和诸位在城里的绅士商量一下,等XX兵走了,钱粮柜上就可以开柜。你们不要怕伍连德,他已经让我揍怕了,他再要来,我杀得他片甲不回。无论如何,我们是一个头脑下的;他是旅长,我是师长,他和我捣蛋,他就是汉奸,他就是造反!我不讲理,也要办他一个罪。”伯坚听了师长的话,倒觉他有些英雄气魄,究竟不容易屈服的。他在里面这样喊叫了一阵,却没有人答话,他又道:“哦,曾知事回来了,快请!”伯坚于是跟着随从兵一块儿进去,只见客厅里,又有不少长袍马褂的绅士们在那里。霍仁敏还不等他走上前,劈头一句就问道:“他们的态度怎么样?大概可以走吗?”伯坚心里早盘算好了,若一定说兵会走,霍仁敏更要大意下来;然而他们不走,又怕霍仁敏怪自己不会办交涉。这只有用个法子先冤他一冤,因道:“他们不来则已,既然来了,决不能无所得而去。听他们的口气,不能因为我们要他退他就退,必定要我们和他们政府抗议,他照公事下台。”霍仁敏道:“只要他不打进城来,就让他们在外驻扎几天也没关系。这几天我也可以装傻,只当是抵制伍连德,把城门死守住,也不算丢脸。”伯坚还不曾答复这句话,只听到半空中轰轰、轧轧,大声、小响只管传人耳鼓来,霍仁敏道:“哎呀,这是飞机!哪里来的?”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天井里走,在客厅里的这些人这时心里是情不自禁地跳着,脚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天井里走。大家都和霍仁敏一样抬头向天空看去,只见前后四架飞机由东门外飞了过来,一直向北,大家昂着头,微张了口对着天,心里想着:“这或者不会飞到衙门头上来。”在飞机上的人那里看到下面如此这样呢。直待看不见了,好像业已去远,不料那四架飞机又在东城出现了,这大概是绕着圈子飞回去了,侥幸无事。大家紧张发烧的心里正安贴了一下,头不昂得那样起,口也闭上了,然而发现的那飞机不是飞去,却是飞来。刚才飞过去的四架在声音弥漫着长空的当儿,在衙门两角边已经发现了,原来一共是八架。有一架飞机,将两翅一折,正正当当飞到这衙门上空,大家抬头看着,那翅膀下两块白的。画着两个XXX,看得十分清楚。所有在天井那观望的人,都明白了现在已是十二分危险的时候,这衙门里绝对是不许犹豫的了。不过伯坚少年气盛,见大家都不曾躲过,单是自己一个人躲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仍随着大家在天井里呆立着。那架飞到最近的飞机犹如老鹰找食一般,打着旋转,渐渐低压下来。霍仁敏虽是一个大师长,到了生死关头,决没有直立挺受不去躲避之理,他看到身边有一堵高厚的照墙,早一步抢到墙脚,向地下一伏,向大家一挥手道:“都躺下。”说时迟那时快,那些绅士们大家本吓慌了,经这一句话提醒,七倾八倒地各向地下一伏。伯坚心里更明白,早是抢到一个墙角下,侧着身子一倒,倒在墙角落里。同时,那前面大堂上,震天震地哄通一下响,各人身上都受着一番震动,也不知是地颤动了,还是墙颤动了,各人身上都麻酥了一阵。约莫有三四分钟之久,大家才醒悟过来,抬头一看,那窗户格子上糊的纸裂成一道一道的横缝,全成了碎纸。大家正想起身,那半空中的嗡嗡之声忽近忽远,那轰通一掷的炸弹声也是接连不断。伯坚也不知自己怎样动作的,糊里糊涂地已经躺在地下,将脸对了墙。这时定了一定神,想着自己有点孩子气,就是自己脸不向着天空,难道飞机上的炸弹,就不炸到身上来吗?如此省悟过来,立刻仰了脸望着天上。这一望,正好一只飞机飞到当头,机身闪过两间房子,连机上的人影都可以看了出来,只见飞机下一道黑影向下一落,机尾朝下,有上飞之势,又是一声巨响。这一下子,伯坚也迷糊过去了,仿佛脸上受了一种什么东西扑击,却也不甚痛痒。心里想着:“不要是脸上有伤流出血来了吧?”可是伸手一摸时,却摸了一手的黑土。再摸摸颈项,看看身上,并不曾有什么血渍,原来还是好好的。向响的地方看来,原来是炸倒一堵墙,乱砖撒了满地,缺口上的碎土兀自向下滚着,怪不得刚才这一下子连身体都受着震动了。再看天空上,那飞去飞来的飞机依然是其声轰轰,只管在头上绕着圈圈,不时就轰隆一声,落下一个大炸弹来,单以这衙署而论,前后已有十几个炸弹落下,所幸落来落去都在远处,并不曾落到身旁。大家先还仰面看看天上,有没有飞机过来?现在人都吓慌了,飞机来与不来,都不能理会,大家只知道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这样只有一小时之久,飞机在天空里响动的声音已经远了。霍仁敏究竟是个军人,他首先站立起来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向天上昂头骂道:“你这些狗养的!总有一天老子用炮打你!”回头过来,向着大家招手道:“你们都起来吧,飞机走了,没事了。”这时果然有十分钟之久,并不听到有炸弹声,也许是飞机走了。大家都立起身来,还不敢马上就走到院子中心,都靠了墙根站定,有一下没一下地各向自己身上扑着灰,借着这种动作,各人的心神缓缓安定过来了。不料在这个时候,震天震地一下巨响,面前黑烟飞腾,分不出东西南北四向,同时身上也就麻一阵,失了知觉。等到黑烟完全休息,睁眼一看,站在一处的人竟有三个人躺在地上,都是满身的碎土。刚才墙缺口的所在,有一大方屋子倒坍下来,一只连瓦带椽子的屋角,直伸到墙的缺口地方来。原来刚才这一个炸弹是炸到了一幢屋,这里那边是一墙之隔,所以震动得格外地厉害了。霍仁敏向躺在地上的人,各各就近看了看,笑道:“都是吓慌了的,没事,全起来吧。”说着一个一个伸手拉了起来,这三个人恰都是穿了长衫马褂的,全身是皱纹,还沾了一身灰土,脸上又是灰中带紫,倒绝像棺材里扶出来的僵尸一般。霍仁敏向大家点点头道:“到了现在我们总应该军民合作才对。但不知对付这XX兵有什么办法没有?只要你们有办法,我无不依从。”这些人都听了奇怪起来,谁也知道霍师长是个绝大权威的人,别人想对他贡献一点意见还磕头作揖贡献不上,倒不料遇到这样绝大的问题倒会来请教老百姓,真是不可解了。可是大家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情,那有什么主意拿得出来?都默然站着望了他。霍仁敏道:“并不是我找不出主意来方才要你们想法子。你们知道西平城并不是我霍某人一个人的,若是XX人把城占领了,我一拍屁股走了,可是你们的累。来来来,我们到客厅来谈谈。”说着又向大家作揖,又向大家点头,就把这一班狼狈不堪的人一齐让到客厅里去。

  大家一面向客厅里走着,一面抬头看着天上。那半空里浮着几片白云堆在天一边,头顶上却空荡荡的,是蔚蓝色,刚才半空里那种轰轰烈烈的情形,已是一扫而空。于是大家放了心,跟着霍仁敏走进客厅里去。他到此时也细心起来,让客人进去了,又重新走出门来向天空看了一看,走进客厅里去。见大家都还在那里站着,便半弯着腰向大家点点头道:“大家请坐吧,我们有事慢慢地商量。”他向来是坐着正面一张椅上的,现时不是那样了,却到客厅两排最后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而且还侧了身子向着大家放出笑容来,点着头道:“大家可以安心坐着谈谈,飞机今天是不会来的。”说毕回过头来向随从笑道:“倒茶,拿香烟来。你看到各位先生身上有了这些灰,还不打两个手巾把子来!”几个随从兵也是心神刚定,听这话自不免慢吞吞做事。霍仁敏“嗐”了一声,站起身来,自取了一筒子香烟来,先向着在座的人一个一个分别敬烟。就是走到伯坚身边也一弯腰递了一根香烟过来。伯坚随军服务有这样久了,一个旅长的威风又如何?一个师长的威武又如何不料一场炸弹之后,师长竟亲自递烟起来。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也就露出一种不大自然的样子来。几位绅士先生更是局促不安,有几个人连连咳嗽了几声,壮着自己的胆子。伯坚自也看出这些人的态度,自己在其间,随着大家难为情的样子谦逊起来,固然不好,就是板着面孔不去谦逊,更是不好。搭讪着,只管抬着头向屋子四周去打量。在他眼光如此审察之下,自然不由得猛然一惊,原来所有客厅里的窗户,一齐炸成窟窿,那粉碎的玻璃,却如细致的人工在墙壁上嵌了钉子一般,全一丛一丛地站在墙上。他心想:“刚才幸是在屋外,若是在屋里,不必碰上炸弹的碎片,就是这些碎玻璃,也可以伤人的性命了。”霍仁敏随着他的目光,用手向墙上指了几指,笑道:“大家请看,这是飞机炸出来的新鲜样子。炸弹扔在这里,是这副情形,若是扔在你们家里,岂不是一样!”大家一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霍仁敏道:“现在我们没有一只飞机,也没有一尊高射炮,眼睁睁地住在城里只让人家来炸死,岂不是冤枉?现在我只有一句话,只要伍连德的兵不跟着XX兵进城,你们想出了什么办法我都可以答应。从今日起我是要守城的了,大家赶快和我筹五万块钱来,让我发半个月的饷。而且还要你们打一个电报给龙巡阅使,就照实在情形说,XX飞机厉害得不得了。”伯坚听他东找一句西插一句,真个语无伦次。那些绅士惊魂甫定,又受着师长的命令,有所需要,除了哼着“是”字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发表什么意见的。宾主都是这样发着愣,半空里又有嗡嗡轧轧之声,大家也顾不得什么体统,四处八方一阵乱跑,有两个来不及跑的,老实就在客厅里地上躺下了。但是那嗡嗡轧轧之声却没有远,也没有近,老是那样连续地响着,并不曾有飞机发现,更也不曾有轰通一下的炸弹声。大家都疑惑着这是什么原故?也许X军有什么新战术吧?各人把性命丢在半空里,静等了许久,只待惊天动地那一下响,让炸弹高临头上。

  过了许久,却有一个随从兵由外面喊了进来道:“大家起来吧,没事,这是隔壁米场里在那推砻子磨新谷。”大家仔细一听,这可不就是砻子的声音吗?霍仁敏躲在一堵高墙下,正自发着呆:“若是飞机这样的来,全城人心惶惶,这城怎样的防守?”及至听说是砻子声,未免恼羞成怒,一顿脚道:“这米坊太可恶,知道现在满城闹飞机,为什么还要磨砻子?这不是明明来吓老百姓吗!告诉他们的老板,再要这样胡闹,我一定抓来办他!”霍仁敏咆哮了一阵,觉得已经把一阵难为情遮掩过去了,请着大家依然到客厅里来坐。他虽然极力将态度镇定着,但是说出话来依然前言不符后语,大家自然也无从置答。耳朵里听着嗡嗡轧轧之声,心里都猜想着这是隔壁米坊里推砻子的声音,不要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其间虽有几个疑心是飞机的,然而也强自镇定着不动声色。大家正是这样正襟危坐之时,在震破耳朵的一声大响里大家浑身的筋肉都酥麻了过去,正是一个大炸弹又落在附近。过了十分钟之久,大家缓缓醒了过来,只见客厅对正院的一堵墙壁炸出了门大一个窟窿,客厅里桌上椅上以及字画上,无处不是尘土遮盖,天花板的缝里兀是向下落着轻烟似的细土。裱糊天花板的纸壳裂成无数的横缝,刚才大家喝茶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的,也炸碎了四五个。各人身上更是黑灰遍体,各人脸上只露出两个乌眼珠在那里活动。伯坚既是害怕,又是好笑、站着发了呆。霍仁敏道:“大家请走吧,我这里已经是飞机的目标,这还是给头二道信,以后一定还有得来。我们虽然不怕死,也犯不上在这里等着人家丢炸弹。晚上飞机不能飞了,我再请各位来商议商议。请便吧!”在座的人这时深知这地方危险,就是师长不说大家也不敢久坐,既是他很明白,大家来不及虚谦就如鸟兽散。

  伯坚自从由福音堂里出来,还不曾找个固定的歇脚地方,现时衙门里既不能坐,不能满街乱钻,只好随着霍师长不走开。好在他是个一部分军队的主脑,他自己也不能不找安全地点的。霍仁敏走出了客厅,在大堂外一颗树根下坐着,向伯坚招了招手道:“你别害怕,在这西平城里的人哪个也没有长两个脑袋,没有不怕死的。可是飞机这东西是活的,知道它在哪里下蛋?炸弹丢下来,在满城许多人里头单单中了一个,那比中头彩也难吧?你一生中过几个头彩?若是没有中过,不见得炸弹就中了你。你过来坐着,我们来研究研究要怎么对付这一件事。”伯坚刚走过来待答复他这一句话,他抢上前一步,拉了伯坚一只手向外就跑。伯坚跟着他跑时,耳朵里也曾听到有飞机的声音,只是让大树遮盖着看不到天空。这时让霍仁敏拉着向外乱窜,还不到五分钟,果然身后又是一声大响,回头一看,一阵浓烟向天上一冲,那大树向下一倒,哗啦啦塌了半边瓦屋。霍仁敏脸上变着色,连喘了一阵气,勉强笑道:“好险,好险!总算我灵机一转脚跑得快,你要谢谢我,我救了你一条命。”说着伸手连连拍了伯坚两下肩膀。伯坚道:“师长,这个样子这县公署是千万留住不得的了,我们走开不走开呢?”霍仁敏道:“我们皮包着骨头的人,怎么能和那飞机抵抗?自然是离开它吧,走吧。”伯坚心想:“他也有点怕中头彩了。”也只好随着他一块儿跑到大门口来。停脚一看,那大门外的照墙首先塌了一个缺口,连着照墙边的一所屋子也塌了一大半边,自然也是飞机上的炸弹炸出来的成绩。如此看来,大门外也不见得安全。伯坚有了这个感想,还不曾说出,霍仁敏究竟是个做师长的,脑筋不见得比别人迟钝,便笑道:“这里还是不大好,你不要以为这里不是衙门里,飞机飞的时候只要稍微偏一点儿,炸弹就到这里来了。”他说着话抬了头不住地向天空四周观望,见半空里并没有一只鸟鹊飞过,然后安神站定。见大门边还站着四个卫兵,格外将精神振作起来,腰干子挺了一挺,笑道:“你见我手下的弟兄们总不含糊,飞机炸弹只管去闹,他可是还站得好好的。”于是笑着走向前对他们道:“到了前线来,什么地方能算是安全的所在?这只有凭着自己一股子勇气,镇定着自己。他们敌人有多少飞机?反正不能把西平城盖起来,一个炸弹下来,不过几丈大小的地方。我们不理他,能给我们多大损失?你们这样就好,飞机也过去了,有什么事呢?若是到处乱跑,倒引着飞机上的人注意起来,炸弹准可以跟着你。”他说着话时,他的左右见师长出衙而去也陆续跟着出来了,霍仁敏向他的参谋长道:“这衙门里办公室和客厅都让炸弹炸了,我得找个新地方办公,现在你可以跟着我去。”说着便向前走,这些随从和师长的心事差不多,哪个也愿意找个新地点办公,就跟着师长后面走去。

  一路之上,只见三个一群、五个一党的老百姓都纷纷地站在街心上议论,而且各向天空里望着。有几处人家塌了墙瓦,门口围着议论的人更是多,不必猜想,这都是为了飞机掷炸弹那个问题的了。这些老百姓在惊恐之余,多是还没有恢复神志,一见大批的军人经过,也不等人家过来,早就回避开去,让出路来。霍仁敏笑道:“这西平城里倒是一些驯良百姓,你要作县太爷容易极了,躺在衙门里就可以收钱。”说着话回转头来望着伯坚。伯坚当了许多人不便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霍仁敏道:“我们当军人的,总算不怕死,刚才满城抛炸弹,一个不好就变了肉泥;现在我们又是有谈笑了。我也要在街上多溜溜腿,让老百姓认认我这个大胆师长。”他说到末了一句声音非常之高,而且挺了胸脯,表示气概非凡的样子。伯坚一想,他走着路何以突然起了劲?向着他注意的地方看去,有一个石库墙门,似乎是个上等人家,那门口站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虽是内地打扮,她一头漆黑的头发垂着一条长辫子,两鬓以至额前剪得齐齐地围着一匝留海发,配上雪白的一张鹅蛋脸儿,黑白分明。尤其是两个黑漆似的眼珠,在雪白的脸上,格外俊俏。她见这一大群武装同志来了,靠了门框站住,呆呆地望着,似乎她也受了惊了。这就明白了霍仁敏高夸着自己是师长,正是要这位姑娘听到。那姑娘因他大声说话,而且向她看去,她才惊醒过来,掉转身躯,立刻要走。霍仁敏因伯坚站在身边,眯了眼睛低声笑道:“不要看是小县分,倒很出人才。他们框上贴着字条,你看写的是姓什么的?笔画有那么一大堆。”伯坚道:“姓罗。但是这里也许住有三家两家,不见她就姓罗。”霍仁敏道:“管她姓什么!我们只要记着这个门牌子就好……”他向大家一望,忽然将这句话顿住,抬头向远看着用手一指道:“到了。”伯坚不明他说着到了,是指着哪个所在,向前一看,一重高砖墙顶上有个十字,直立云霄,这是福音堂。他指着那里,什么意思呢?别人是临时跟了他来的,也不知他命意何在,只是随着他走。霍仁敏走到了福音堂附近,就向沿近人家的墙屋不住打量,前后环绕着走。

  在这福音堂斜对过,有个大米栈,外面一般的石库墙门,却不甚高。霍仁敏回头向他的参谋长荀子久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我以为再好没有了。”荀子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在这里作行辕。第一,有那十字尖作目标,飞机知道是福音堂,可以不抛炸弹;第二,这里墙屋很低,不过是个平常人家,不像是师长借住的所在。便点头道:“这里果然好。我们就可以进去,要用的东西,吩咐人陆续搬来就是了。”霍仁敏更不商量,自己在前走着,就进了这家米栈。米栈里的伙友忽然看到大批军人拥了进来,以为是来借粮的,一齐向后门溜着走了。有个大肉胖子,正伏在账桌上呼呼大睡,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猛然惊醒,满头都是汗珠,两只肉泡眼睛红红的,发了呆望着人。同时,两块腮上的肥肉,向嘴角直坠下来,格外现出来傻样。一个护兵抢上前去,哼了一声道:“我们师长来了,你还不站起!”那胖子穿了一件蓝布褂子,抬着手臂将袖子在额头上横拖着去揩抹那汗珠,口里乱哼着“是是”。荀子久走进柜房,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吗?”胖子抖颤着嘴唇道:“不,我们东家不在家,我是小伙计。”荀子久道:“看你这一身肥肉,也不像是个小伙计,你说实话,究竟是这米栈里的什么人?你若撒谎,我就要你的好看。”说着这话,就将手捏着拳头,大有对他动手之意。那胖子一看事情不好,就再三拱着手道:“总司令,总司令,你饶我的命。我在这里替东家管账,但是不管钱,若是丢了钱,他就要我赔出来的。”荀子久原瞪了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哪里生出你这样一个脓包!满口胡扯。那是我们师长,有什么话你对我师长说去。”那胖子虽听了这话,却不知哪一个是师长,跄跄踉踉走出了柜房,抱了拳向大家一阵胡乱作揖。霍仁敏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暂借你这栈房用一用。你管的账簿钥匙都可以先拿出来,你自己的铺盖行李,只管拿去。”那胖子听说能让他带着铺盖行李走,喜不自胜,向霍仁敏抱着拳头,连作了三个揖,便走到柜房里,将东西一阵乱捡,大大小小全归并到一只大网篮子里,桌子上的茶壶、水烟袋以至于算盘、小刀等,都扫光了。就是床底下的破鞋和便壶,找了一张旧报纸包着,送到网篮子里去。此外还有个竹箱子,一捆铺盖卷,当然也是合并了不少东西在内。他只管自己收捡东西,至于这些军人来到栈里以后干些什么就不能管了。胖子收拾齐了,找了一根扁担,将三件东西挑了便向外走。走到栈门口,已新添了几个守卫的兵士,见他挑了一担东西向外走,走过来一个兵一伸手左右两个大耳光子,打得他连人带挑子向前乱窜,骂道:“这里头的东西,由得你往外乱搬吗?”胖子站定了脚,瞪了眼望着他道:“老总,这是师长叫我搬出来的。”另有个兵走过来,抢了他的担子,拖进了米栈里,那个打他的兵对了他腿上就是一脚尖,骂道:“滚开点吧。”所幸胖子离得还远,竟不曾挨着。自己跑了几步回头一看,那门口还有几个徒手兵,大家拍手哈哈大笑。胖子算是白忙一阵,垂头丧了气走。胖子挑出来的东西,都依然挑了进去,米栈里放着不曾动的东西那就可想而知了。霍仁敏进了这米栈,就不曾出来。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又有五架飞机在城里上空飞绕,轰通轰通,遥遥听到十几下响。所幸这福音堂前后,不但没有炸弹落下,就是这上空也没有一只飞机发现,跟着师长办事的人这会子都可以安心办事了。这米栈里陈设最好的一间屋子是店东来了歇脚之所,设有干净的床帐,当然让霍师长住着。伯坚是个县长,本要住在县衙门里的。但是霍师长有许多事情要和他商量,至少逃出城的时候,可以请他做个翻译,不能让他走远,所以也把账房隔壁的那间屋子,腾给他住。那间账房还有几个大钱柜子不曾搬动,就让霍师长几个亲信的人住了。这一天,西平城里的百姓三番五次地躲避飞机,大家心神不宁,没有一个安心做事的。一直等太阳落了山,大家都知道飞机不会再来的,于是买卖东西和做工的一齐活动起来。霍师长又急又忙闹了一天,这个时候也觉肚子有些饿了,就吩咐厨子预备酒莱,晚上要请客。伯坚见厨子、伙夫由街上一篮一篮的东西向里面提进来,心想:“惊骇是受过去了,现在也不妨痛快一阵。但只知道师长请客,却不知客是要如何请法?”因在米栈里散步,只当是到处看看,绕了个弯子走到霍仁敏住房的后头,早听到他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办吧。刚才有人去踩水,那个宝贝的确是在那里,先叫几个人把后门堵死,然后正正堂堂地由太平门里进去,我猜她就不能违抗我的命令。”说到这里有个人低声问着,好像是说:“她若不来呢。”霍仁敏高声道,“她不来吗?把她一家都给我宰了!”说着咯的一声,有一下捶桌子的声音,伯坚听了心中大骇,什么大事要杀人家的全家呢?这个疑团待他知道了,又笑又恼,不免叹口气。到底为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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