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刀柄

  一點風沒有,飛舞的大雪花罩遍了凍地,正是義合鐵匠鋪燃旺了爐火迸擊出四散火星,製造利器的好時間。這兩間長寬各一丈見方、紅巖石砌成的老屋裏,只聽見煤炭在火爐中爆裂聲;幾隻鐵錘一閃一落地重打在鐵砧上,有節奏的應和聲;以及鐵鍋裏熔鍊純鋼的沸騰聲,鐵器粗粗打成,從火裏蘸到冷水時的特別音響。除此外,輕易聽不到工作者的言語,似乎這隆冬的深夜只有鐵與鐵,鐵與火,相觸相打的急迸音響。外面是雪花飛揚的世界,屋中卻造着刺砍的兵刃。

  這是城東關著名的鐵匠鋪,門口掛着三叉形武器的鐵招牌,不論晝,夜,在黑魆魆的檐前耀着尖銳的威武。它是鋪主人曾祖的特製器。那時,屬於這城的鄉村忽有狼災,是從古舊的琅琊山下跑到平原來的餓狼羣,幸得這鋪主人的善使三股叉的祖宗把精鐵打成多少鋒利長叉,交付與鄉村青年,救了那場稀有的獸災。因此,這幾個縣裏沒有人不知三叉鐵匠鋪的名氣,反而把義合二字掩沒了。經過七十多年的時光,獨有舊門前這鐵質招牌未曾損壞,雖然三個銳尖也變成小牛角般的鈍角。

  在所謂承平的時代,他們只造些杴、犁,叉、鏟等農家的工具,與工人們用的斧、鑿、鋸、錛,再便是裁紙本的小刀與剪斷絨的繡剪,這類書房與小姐們的法寶。然而用途廣了,生意並不冷落。近十年來,真的,成爲有威力的“鐵器時代”了。他們的出品也隨了“文明”的發展,什麼一尺多長的矛頭,幾寸寬的長刀,給警備隊與民團配置的刺刀,甚至於小攮子,也十分流行。所以這老鐵鋪的生意不惟不比從前衰落,反而天天增加他們的出品。雖然在各地方一切的農民、工人,都不大急需那些舊式粗蠢的工具,而書房用品與小姐們的法寶也早被外貨與鎳鍍的東西代替了去。

  支持祖業的獨東吳大用從他父親手裏接過這份事業,過了二十個年頭。全憑他的經驗,他能捉住這時代的需要,更能從他的出品上十分改良,以求不負“貨真價實”的歷代相傳的鋪規。他從有鐵礦的地方整數揀運來的精鐵,用他祖傳的方術,絕不依賴化學知識便煉成純鋼,能一錘一錘在砧上打成質重鋒利的殺人利器。左近地方凡是要預備廝殺的第一要事,便是定購三叉鐵匠鋪的槍、刀。只見整大車的鐵塊送來,成擔的矛頭、大刀送出。他的門口比起賣吃食的雜貨鋪還要興隆。所以他的工人加多了,身工也貴了,但是門口的招牌永遠任憑它變成鈍角,總不換掉。因爲紀念他祖業的由來,而且他從各類人的心理上明白久歷時間舊招牌的重要。

  在這一年將盡的冬夜,並非大都市的C城,各種商家因爲沒有黑天后的生意都早已關門安睡,獨有這位六十歲的鐵匠鋪主人,還勤勞地督催夥計在做這有關人類生命的工作。

  沉默,沉默,火星迸射在打鐵人的臉上,似乎並不覺得熱灼。他們在充滿熱力的屋裏多半赤背,圍着厚布上漆的圍裙,雙手起落的閃影顯出那些筋結突起的健臂。黑染的鼻、嘴,都帶着笑容,足證這工作雖是勞苦,並不使人躲懶。這“力”的生動與表現,若有一種隱祕的興奮注入各個工作者的身心。

  孤零零地靠近郊野的鐵匠鋪,風雪長夜裏,正製造着慘殺的利器。雪花打在油紙窗上時作微響。從外面看來,潔白的大地上只射出這一團紅熱的光彩。

  屋子是四大間通開的,當中兩扇木條子矮門通着主人的後院。這夜的輪班夜工,連學習的小徒弟一共八個。主人卻坐在東北角的一張白木桌子後面,慢慢地執着大筆用粗手指撥動算盤。他那沉定的、不甚明亮的眼光時時落到屋子中央兩個大火爐上。

  在緊張工作中,正是鐵錘連續不斷地敲打時,不但聽不見語聲,他們也都習慣保持着一定的沉默。每過半點鐘住下了鐵錘的起落,全在用輕輕地敲、削、鉤、打,或做鍊鋼、淬火的工夫。他們便從容地談着種種的趣話。

  “二月,你把這爐火通一通,你看,你不覺得熱的喘不動氣?……這回用不了大火使。”彷彿大把頭的神氣,約有五十歲開外的瘦子,戴了青線掛在耳旁的圓花眼鏡,在爐邊用小錘敲試一把匕首。

  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一邊通着爐灰,一邊從腰袋裏抽出一條印花面巾擦抹胖臉上的汗珠。“落雪可不冷?……誰害冷,要到這裏來學點活,準保他一輩子記着熱!”孩子聰明而自嘲地說。

  “怪不得今年掌櫃的這裏來薦人的不少,二月想的不錯,真真有點鬼見識。……”是比二月大五六歲的一個健壯青年,穿着青布單褲,坐在東面爐邊,吸着一支香菸悠然地答覆。

  “哼!你們這些傢伙只會算計現在,忘了夏天來到一天要出幾十身臭汗。”口音粗澀帶着鼻塞重音,是正在修理小刀剪鋼鋒的賴大傻的反駁。

  戴圓花鏡的老人擡頭看了一看,“我說大傻子不傻了,你不信,聽聽他偏會找情理。”

  即時滿屋中起了一陣鬨笑,彷彿藉着賴大傻的談話鬆動也鬆開了他們一天的辛勞。

  店主人這時隨同大衆的笑語把右手中指與無名指間夾的毛筆輕輕一放,丟在木案上,發出沙啞的聲音:“週二哥,你說現在的人誰是傻子?你放心,他也有眼,有耳朵,從前還可說是老實人,現在……哼!……就沒有這回事。傻子不會生在這個年頭裏。”一屋裏獨有他還穿着東洋工廠織成的粗絨線緊袖內衣,青布棉褲,腳底下卻趿着一雙本地蒲鞋。他已將上胡留起,一撮尖勁的毛叢,配上赤褐色圓臉,濃濃的眉毛,凡是看過社戲的一見他的面就想起“盜御杯”中的楊香五。

  週二哥是富有工作經驗的,在這古舊鋪子裏常常居於導師地位、戴着圓眼鏡的老人。他凡事都保持一種緩和態度,思想常在平和與憐憫中間迴旋不定。因此他雖在少年工人的羣中,因爲年紀知識,得到相當敬禮,然而背後卻也受他們不少的嘲笑。他以吃份的資格老,在這火光鐵聲的地方,就是吳大用也須不時向他請教。周老頭聽見主人高興的評判話後,卻兀自沒停手,還微微皺起疏蒼的眉頭答道;“話不是那般說:我看來是人便有三分傻!‘有眼,有鼻子,傻來傻去無日子。’張口吃飯不就是糊塗麼?一輩子還是打不完的計算,到頭來誰曾帶些到棺材裏去?……”他老是帶着感慨的厭世口氣。

  這一套話不但賴大傻與小二月配不上對答,那些吃煙、巧嘴的人也不見得很明瞭,還是主人張開口哈哈地笑道:

  “週二哥,人越老越看得開。”他迅速地將火柴划着一根,吸了口香菸,有點大會中主席的神氣。“不裝傻子實在也混不到黃的金,白的銀。誰送到門上來?我說,誰都不傻,也是誰會裝傻呀。講‘裝’可不容易,沒有本事只好等人家去餵你,……”

  他的話還沒完,蹲在爐旁的壯健青年便驕矜地攙言:“我看掌櫃的不裝傻,又不傻,然而咱這鋪子裏生意多好,還不是人家把大把的洋錢送到門上?我可是愛說話,我想……”

  主人家的權謀,向來易得夥計們的贊成,他絕不用對待學徒的嚴厲手段,所以夥計們可以自由談話,工作也十分盡心。

  他——主人,側着頭,口角鬆弛地下垂,截住這青年的話:“好!你想怎麼樣?試試你的見識?……”

  “我想是掌櫃的本事,大家的運氣。……”

  主人濃黑的眉毛頓時鬆開,顯見得這句話多少打中了他心坎上的癢處。

  圓眼鏡老人沒有立時說話,執定銼子,在大煤油燈下細琢細磨地修整一把精巧的小刀。過了二分鐘,他低低地嘆口氣:“本事?……命運?……你還忘了一點。……”

  “什麼?”壯健的青年彷彿一個善辯的學生,不意地受到了老師的提問。

  老人擡起頭來沒來及回答,忽聽得窗外有人在撣落身上雪花的“撲撲”聲,即時用力地敲着裹了鑌鐵葉的前門。

  意外的靜夜打門,使得全屋子人都跳起來。

  主人驟然從桌旁掇過一根短短的鐵棒,鎮定地喊問是誰,別人卻驚駭着互相瞪眼。

  “快一點!……是找吳掌櫃的。……”這聲音很高亢,急切,顯見得是熟人了。

  主人聽了後面的幾個字音,把鐵棒丟在地上,臉上緊張的筋肉立刻弛落下來,變成笑容。走到門邊,一面拔開粗木門,一面道:“我說沒有別個,這時候還在街上閒逛。不是筋疙瘩,還是……”

  門開處,閃進來一個一臉紅腫粉刺的厚皮漢子,斜披着粗布製成的雨衣,卻帶上葦笠,穿着草鞋。一進門便是跺着雙腳的聲響,門內印上了一大堆泥水。

  “好冷,……這地方真暖和呀!你們會樂。我忘記了帶兩瓶東池子的二鍋頭來咱們喝喝。……”他說着,雨衣撂在木凳上,把腰裏掛着的一口寬鞘子大刀也摘下來丟在雨衣上面。

  頓時起了一陣寒暄的笑語,主人便掇過矮凳讓大漢坐下,命二月拿香菸,自己從草囤子的茶壺中倒出了一杯豔豔的紅汁放在矮凳腳下。別的夥計們又紛紛地執着各人的工具開始工作,而圓眼鏡老人到這時纔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笑着與來客點點頭,把手中的東西丟下,也斟一杯茶在一旁喝着,精細地端詳這雪夜來的壯漢。

  突來的漢子把青粗布制服的外衣雙袖捋上去,真的,在肘部已露出聚結的青筋與紅根汗毛。他這時早將門外的寒威打退了,端起茶杯道:“官事不自由,這大雪天裏還下鄉去打了兩天的仗,這不是淨找開心?……你說?”

  “啊啊!我彷彿也聽見說局子裏派了兄弟們到石峪一帶去,沒想你老弟也辛苦一趟,怪不得幾天沒有看見。”主人斜坐在大木墩上回答着。

  “前天半夜五更起了‘黑票’,吳掌櫃的,誰知道爲甚麼?管這些事,大驚小怪,足足把城中局子的人趕了一半去。第二天呀,就是昨兒個,人家冒煙的時節到了,啊呀!你猜怎麼樣?好!……有他媽十來個山莊的紅槍會在那兒操練。……不大明白。我們的隊長,就是獨眼老子,他先帶了五六個兄弟們去問他們要人。……”

  “要什麼人?”

  “說起真有點古董。原來是替第……軍催餉的副官要人。……”

  “哪裏來的副官?……你把話說明白點。”主人在城中也是一個十字街頭說新聞的能手,但對於這新發生的事卻完全不懂。

  筋疙瘩一口氣喝下一杯熱茶,急急地道:“什麼副官!咱這裏不是老固管領的地面麼?大隊沒到,先鋒卻早下馬了。沒有別的,一個急字令要!要!要!柴、米、谷、麥、牲口、大洋元,縣上一時辦不及,——數目太多,他可帶了護兵,領了差役,親身到四鄉坐催,剪斷截說,這麼一來,碰在硬尖上了。那石峪一帶幾十個紅槍會莊子不是好惹的,向來有點專門與兵大爺作對,這一來也不知那位副爺到那邊怎麼同人家抓破了臉,一上手幾支槍打死了兩個鄉大哥,還傷了一位小姑娘。結局,反被人家把他帶去的差人、護兵,扣下一大半。他下了跪,聽說虧得出來三個鄉老與會裏說和,算有體面,把他放回來。……我想想,這是前天黑夜裏的事。”

  戴圓眼鏡的老人執着空茶杯悠然地道:“不用提,於是你這夥又有財發了。”

  “周大爺真會說現成話,說起來在這年頭,誰不想發財?還是發橫財呀。可是不大好辦。不錯,那吃大煙的副官到了縣政府幾乎沒把桌子拍碎,一聲令下,不管縣長的請求與人家的勸解,昨兒一早便強帶着我們去要人。”

  “他真是劣種!自己再不敢上前,還是我們的隊長先去交涉,人家正在分訴,那劣種他看見這莊子上只有二百左右的紅會,便放了膽,先打過十幾響手槍去,你猜怎麼樣?那些一個個怒瞪起紅眼睛、紮了紅兜肚的小夥子,一卷風地大刀長槍橫殺過來。這怪誰呢?……”他說到這裏,故意地作了一個疑問,用棉衣袖揩抹額上的汗珠。

  正是一個賣關子的說書,一時全屋子的工人都將手裏的器具停住,十幾個眼睛很關切地望着這身經血戰的勇士出神。

  “那不用提,你們便大勝而歸?……”主人道。

  “好容易!……那時我們跑也跑不掉。那副官,那隊長,在後面喊着‘開火’‘放呀’的口令,一時間幾百支長槍在小丘子上、山谷口的樹林左近全開了火,自然啦,他們是仗的人多,這次卻沒來得及下‘轉牌’。竹葉槍與大砍刀沒有打得過我們,……完了。其實我們也傷了五十幾個……他們那股兒兇勁真有一手!”

  “你呢?”主人像很關切。

  “哈哈,不瞞你們說,我還不傻,犯的着去賣死力氣?我跑到一塊大青石後面放空槍,……事情完了一半,活捉了十五個紅小子,一把火燒個淨光。天還沒到午刻,上急地跑到離城十里的大鎮上休息了半天。聽說那邊聚集了幾千人開過大會,這才冒着雪把人犯帶回來。……”

  “怕不來攻城?……”老人斷定的口氣。

  “攻城?還怕劫獄呢!反正事情鬧大發了。午後那個壞東西打了個電報與他的軍長,已經接了回電,先將活捉的人犯就地正法!……”

  “十五個呢!……”忽然那位作細活的賴大傻大瞪着眼突出了這一句。

  主人向他看了看道:“用你多什麼嘴!”賴大傻便不言語。

  “這還不奇。……”筋疙瘩這時已將衣襟解開,望着熾熱的爐火道,“偏偏點了我們五個人的好差事,是到明天做砍頭的劊子手!……這倒黴不?……”

  “……明天?……”全屋中的工人在嘴角上都叫出這兩個字來。

  筋疙瘩回身把木凳上青布纏包的寬背大刀拿過來,慢慢解開纏布,映着燈顛弄着那明光閃閃的刀背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教吃了這口飯,點着你待怎麼樣?吳大哥,我就是爲這件事情特意來的。我在那邊開火後拾得這把大刀,說不的我明天就得借重它了。我從前只不過槍斃了一個土匪,還是打不準,這一次辭也辭不了,他以爲我有點兒兇相便能殺人。若再辭便受處分。可是我如果這麼辦,先要痛快!反正我不殺他,他也一樣受別人的收拾,不如你騰點工夫替我把這口刀修的愈快愈好。還是他們的東西,叫他們馬上死去,也可以表示出我這點好心!……”他的話受了激動,說不十分圓滿,雖是著名的粗猛漢子在這時反像有些畏縮了。

  店主人驟然聽明這一切消息之後,他老於經歷的心上頓時起了一層不安的波瀾。近年以來城外沙灘上的“正法”他知道的不少,卻從沒有去看過。對於這來客的複雜心理這時也不暇作理會。他惟一的憂慮還恐怕一兩天內紅槍會聚起大隊要來圍城報復,生意怕要暫時閉門,還不定有何結局。他吸盡了一支香菸尾巴,似乎不覺燒痛,還夾在二指中間,呆呆地面對着來客手上橫拿的大刀沒有回答。

  圓眼鏡的老人這時在他枯瘦的臉上卻沒略顯驚奇之色,他擡了擡眼皮,向四圍看看夥計們都楞楞地立着,又迅速地將眼光落到主人呆想的臉上。便彎過腰去,從客人的右手中接過那把分量沉的大刀。略略反正地看了看道:“這是一定啊,非修理不可。刀不舊,上面的血跡蓋了一層鏽,你放心,我來成就你的這份善心!恰好今夜裏活不多。大用,你說對不?……”

  “……是……是呀,週二哥的意思與我一樣。”主人這時也湊到老人面前把刀接在手裏。他本無意去細看,但明明的燈光下,卻一眼看到刀鋒中間有很細的換補過鋼鋒的細痕,鑲在紫斑的血片之下。這在他人是不會留意的,可是他一看到這裏,臉上現出奇詫與駭怖的神色!執刀的手在暗影下微微抖顫。即時,如同避忌似的把它放在靠牆的擱板上,頓了頓道:“活是忙,但分……誰的東西呀!”

  “東西麼,可不是我的。……”筋疙瘩慘笑了一聲,“哈哈!說不定還是他們十五個裏一個的法寶?像這種刀他們會裏能使得好的叫做大刀隊,沒有多少人。排槍就近打中的也是這一大隊上的人多。咳!吳掌櫃的,這種殺人的勾當我幹夠了!誰來誰是大頭子,聽誰調遣,臨時逃脫,連當初入隊時的保人還得拿問。風裏雨裏,殺人放槍,爲幾塊錢拚上命?若到鄉間去被大家的仇人捉到,不是腰鍘,便是剖心,這是玩麼?這年頭殺個把人還不如宰只雞來得值錢。……不錯,我當初不是爲養活老孃我早溜了,可待怎麼樣?一指地沒有,做工上哪裏去做?找地方擔土鋤地也沒有要得起人的。……老孃今年也終久西歸了!我就想着另作打算,顧着一身一口,老是拿不出主意來。平空裏又出了這個岔子。……”他粗暴的形態中潛藏的直率的真性,被火光刀影與兩天的血戰經驗全引出來。說話時,圓瞪的眼眶裏彷彿含了一包痛淚。

  全屋子裏只有很遲緩很斷續的打鐵聲,似乎都被這新鮮奇怪的故事把各人的心勁弛緩了,把他們的預想引到了另一個世界。戴圓眼鏡的老人回顧着那把在暗影下光芒作作的寬刀似有所思,靜默不語。

  善於言談的主人,一片心早被現在的疑思、未來的恐怖弄得七上八下,突突地跳動。

  因此,這粗豪大漢的話一時竟沒人回答。

  還是圓眼鏡老人回過臉來道:“力老大,你倒有見識,走開吧!不要常在這裏頭混。……等我做了智多星,一定收你做個黑旋風道童。”

  除了學徒二月之外,工人們都在城中鄉鎮的集期、從前的農場上、月光下,聽過說《水滸》的鼓詞。他們都記得很清楚,所以一聽老人這句俏皮話,眼光便一齊落在清瘦的老人與滿面粉刺的筋疙瘩面上。即時,他們在意念中把盲先生口中形容的假扮走江湖的吳用,與梳了雙丫髻的李逵活現出來,都將沉悶的容態變成微笑。

  “謝謝你,老師傅。……”筋疙瘩把雨衣掖在左臂下,“早晚我一定這麼辦。……我得好好睡覺,天明便來取刀。……心裏煩得很,睡不着,回到局子裏喝白乾去。……”他沉鬱地披上雨衣,也不作別,如一條大狼似地衝出門去。

  “走啊。”主人在後面關起門來,他那高大的身影早隱埋在潔白的雪花下了。


  早上天氣過於冷了,雪已不落,冰凍在街道上有一寸多厚。鋪子裏在冬天清早不做大活的,只是修理與磨刮這類零碎事。因此週二哥也沒有來,只有些年輕的夥計在作房裏亂鬧。吳大用不知爲了什麼一夜沒得安睡。從東方剛發白的時候,喝得酒氣熏人的筋疙瘩一歪一步地走來,把週二哥給他重新鍛過、修過的大刀取去後,吳大用披着老羊皮襖便抽身回來躺在作房後面裏間的土炕上,點起一盞高座煙燈,開始他照例的工作。

  吳大用年輕時連支香菸都不曾上口,後來生意好了,卻也學會吃鴉片。不過他並不是因嗜好忘了生意的懶人,他也藉着這微明的燈光來作生意上的考慮。他更有一種特別的習慣,便是晚飯以後不但鴉片不吸,反而努力算賬。他懂得夜中吸菸早上晏起的道理,便一定在大早上慢慢地吹吸,支持他的一天生活。所以耽誤不了他的事業。

  這時花紙糊的屋子裏青磚地上烘着博山磁盆的炭火,他側身躺在獾皮小褥子上,方在用兩手團弄那黑色的苦汁。這個小屋子是他的上賓招待室,也是他的遊息地,除掉妻子、還有周二哥,都不能輕易進來。有時隊長與鄉下的會長、團長們來拉買賣,這小屋子便熱鬧起來。

  他已經急急地吸下一大口去補救夜來失眠的疲憊,但,第二口老在他手尖上團弄,卻老燒不成。因爲在困煩時他正尋思着那青筋大漢,那口寬刃大刀,以及那刀的主人。

  他記起了筋疙瘩今早提刀在手出門時怪聲怪氣的話:“好熱鬧,……看我當場出彩!……掌櫃,……別忘了十點二刻!……”他說這些話似已失了常態,手裏執着刀幾乎狂舞起來。大用一直目送他轉過街口。這時在花布枕頭上又聽到了筋疙瘩的語聲。

  “不錯!……正是那把刀!夜裏一見就對。四月初五交的貨算來一年半了。石峪中賈家寨那老頭同他那紅臉膛的孩子親來取去的,八十把裏這一把特別的傢伙。……他們這些小子早忘了,年輕的人也不知留心。那把刀背上有個深鐫的‘石’字。……那把刀特別寬,鋼鋒是加雙料的,還有那異常精亮的白銅把!……是雲銅把,賈老頭把他多年前祖上做官時帶回來的雲銅大面盆打碎了一片交來,囑咐給他兒子鑄成嶄新的刀把。這事是我一人經手,獨有周老頭動過手化過銅,……看樣子他也忘了?幸而精細,還能看得出這上好白銅的成色。……”

  他在片斷地回念一年半以前的一幕,那帶着白髮的老頭,那二十多歲自小習武打拳的他的大兒,都在眼前現出。嗤的一聲,一滴黑汁滾在燈焰上把一點的明光掩滅了,他趕快再點好,用鋼籤子在牛角盒裏又蘸了蘸。

  “記得一點不差,那把是蓮花托子的,是精細老人出的樣式。……可惜當時專打這托子的人早到別處去了。……他一定認得。……怪不得這小子昨夜裏不住口稱讚這刀把的精工。他們真弄不來,恐怕這樣細工的買賣不會再有。……再有麼?如果今天這十五個人當中沒有那老頭子的大兒?……”他迷惑地想到這裏,驟然全身打了一個冷戰,把皮襖的大襟往皮褥子上掖了一掖。

  他吐了一口深氣,彷彿將一切遺忘似的,急急地又吸了一口沒燒好的煙,嗆得乾咳了一陣。放下竹槍,一手無力地執着鋼籤,閉了雙目,又重在腦子裏胡亂推測。

  “那把刀除卻他沒人能用,太重,太好,他會與別人用?他,自從這東西打成之後聽說刻不離身。……不知與匪人戰過多少次。……那老頭子太古怪,他把田地分與大家,卻費盡心力教那些無知的肉蛋練武與土匪作對。……幾年來沒見他們幾十個莊子上出事。他有時進城還着實稱讚三叉店中的刀槍真好用。……這回,天運是把刀借與人家?不會!不會!沒有的事!我真呆,怎麼昨天晚上沒細細探問捉的是哪些人。……那老粗也夠不上知道吧?……又大又重的刀,雲鋼刀把,一些不錯,如果是老頭子的大兒?……”他覺得眼前發黑,幾乎要從炕上滾下來。“不至於吧,丟了刀的未必會被捉。況且那孩子一身會縱會跳的本事,……”想到這裏,覺得寬解好多,恍惚間那盞沒有許多油的煙燈已變成了一個光明的火輪。

  “他的刀,……這三叉鋪子裏的手打成的,……又修理得那麼快,落到筋大漢有力的手中,被砍的頭滾在地上,鮮血地泉般直冒!如果,……”恰好桌上的木框裏呆睜着兩個大眼的自鳴鐘鐺鐺地敲了一陣。

  他不願想“如果”以下的結論,好像吃了壯藥,輕快地翻身跳下牀來,恐怕耳朵不好用,然而近前看,雙眼怪物的短針正在十二點上,順眼看到那下面的6字,覺得裏衣都冷冰冰地沾住了。

  “吃飯,吃飯回去順道看殺人的去。……”這是作屋中二月那孩子的歡叫聲,他楞了楞,一口吹滅了煙燈。向後窗喊了一個字,意思是喊他正在燒飯的妻,也來不及聽她應聲,緊緊黑縐綢扎腰,從作屋裏衝出去,並沒看清還有幾個夥計。

  平常日的黃沙全都在一夜換上了平鋪的白毯,天空中懸着金光閃耀的太陽,朔風吹着河畔的雪,枯蘆似奏着自然的冬樂。這潔白耀目的光明,這日光下的萬物,都含着迎人微笑,在預備一個未來的春之新生。也彷彿特爲預備這個好日子助人間行快樂典禮的興致。但可惜這天的雪花上可縱橫亂雜地印滿了鐵蹄與人足的深痕。

  幾方丈的大圈子是馬隊與步兵排成的圓屏風,屏風外盡是一重重的人頭。在每個柔和的頸上,他們都是精明與活力的表現,是做着各個特有姿勢在羣衆中現出他們的臉子。幾十重的人頭層:種種黑的,黃瘦的,赤褐色的,鉛粉與胭脂的面孔。各個面孔盡力地往上懸蕩着,用靈活的瞳孔搜索那出奇的目的物。一片嘻笑的吵叫壓下了河畔枯蘆的嘆息。

  不久,從肉屏風中塞進一羣人,這顯見得有高低、勝敗,“王法”與“囚徒”的分別。許多壯漢扭拉着十幾個只穿單布小衫、垂頭的死囚。內中也有一兩個挺起胸脯,用驕冷的如血的眼光向周圍大衆直看。那目光如冷箭一般鋒利,因此周圍的人頭都一齊把他們的目光落到那些幾乎走不成步的死囚身上,誰都慌張地避開那些箭一般的死光。

  又是一陣特別的喧嚷,人都爭着向前塞,四圍的腳尖都深深踏入泥地,西面城牆上還有些自鳴得意的高處立足者,俯看着擁擠人羣的爭鬧,可笑不早找機會,好佔地位。

  斜披了皮襖、連帽子都沒帶的三叉鐵匠鋪的主人也在那十幾重疊壓的人頭中間。隔着十幾步便是今早沒到作房的週二哥。他們彼此望見,可不能挪動寸步,也聽不見說話的聲音。

  吳掌櫃兩隻失神的眼盡在那些壯漢們的大刀下盪來盪去。他偏去向那些死囚中找,只有幾個,一個也不對。心裏正慶幸着。然而最後看見刀光一閃之下,執着那把雲銅蓮花把寶刀的凶神,沒穿上衣,可曝出一臉的汗珠子,他!……正是昨夜裏含着眼淚、今清早薰着酒氣的筋疙瘩,啊呀!刀光下面又正是那人,那老頭的大兒!臉上烏黑,一些不錯。他與那些無力的死囚一樣低了頭,眼光已經散了。

  他——吳掌櫃雖被許多人擁塞着,卻自覺立不住,一口冰冷的氣似從腦蓋如蛇行般的鑽到腹下部去,啊啊!再看拿那把精巧大刀的,一對紅溼的眼光卻只在註定那把明亮非常的新刀。他不看這死囚,不看這周圍的種種面孔。

  “一、二、三、……十五個……十五個東西!”周圍的紅口中有些特爲報數的聲音。

  他本來沒有勇氣看下去了,又不能走,強被壓塞在這樣的羣中。他只好大張着眼,口裏噓噓地也看那口揚在老鄉紳兒子頭上的刀,他的刀!

  他忘記了去偷眼望望隔十幾步的周老人。

  一顆一顆的血頭在雪地上連接着團滾,吳大用這時不會尋思,竟至連口裏噓噓的氣也沒了,乾焦喉嚨正在嚥着血水。眼全花了,只是恍惚中有若干黑簇簇的肉丸在雪地上打架。血光像漫天紅星的突掃。他的心似乎並不躍動,全身漸漸冰冷。

  “啊哈!好快刀!……真快!……”在周圍中忽然投落了這幾個字,又一陣大大騷動。吳大用方看見十五個中末後的他,……已經借了他自己的刀刃把一顆碩大的頭砍下來,有兩丈多遠……執刀人因爲用力過猛,也許刀太快些,帶伏在血泊中還沒有爬起來。

  他即時被人潮擁出了原立的地位。

  人潮鬆退時,他覺得立不穩,一滑幾乎僕在地上,左面來了一隻手把他攙定。——是目光依然炯炯的周老人。

  他們沒說一字,周老人的目光與他那像不能睜的眼睛碰了一下,他們都十分了然。


一九二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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