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父子

  鄉間只有樹木,禾稼,與各種類的野草,小花還在和平中生長着;凡是生物,連一隻守夜的狗,叫明的雞,都知道生命的危險,與對於危險的警覺。

  火與殺籠罩着那些古老的與向來安靜的鄉間。

  自然,人間的悲劇也到處裏扮演。


  蔣鎮自從這十幾年來老是有一羣羣武裝農民,半官式的民兵,爲了不得已的多次經驗,教會了他們以許多軍隊中的知識與方法。青年們對於槍的種類,式樣,射擊的巧妙,都有訓練。每個稍稍好事的,無論是步槍,盒子槍,放幾響的手槍,取過來便能如鋤頭犁把般順手。而他們的大膽,勇力,與令人奇怪的好戰,好鬥狠的心理,使一般老人見了搖頭,雖然不以爲然,可是每個老人都願意他的孩子們有點本領。

  在另一個危急爭鬥的時代中,古老的心思被變動的巨手捏碎了。

  討飯的叫化子沒有了,以前耍拳賣藝的流浪人更不許進來,每年兩次社戲有引起重大危險的可能,這類娛樂完全停止,於是大家在偶而閒暇的時候,便只好到小賭場裏消遣時光。

  人人想着投機,從不可知的賭注中討便宜,所以在鄉間不是十分老實人,差不多都會摸紙牌,推牌九。

  蔣鎮是這一帶幾十個小村莊的領袖村子:它那裏有不少的由都會傳染來的毒菌,賭場自然是一類。賭,是這地方上的頭目不能禁止的,更不必提不願禁止,頭目們,武裝的團丁,更夫,除了操練巡邏之外,有什麼玩意可以鬆快他們終天終夜的緊張心情呢?

  沒有地種,沒有工做,或是懶散的破落戶,弄一兩間黑屋子開賭場,抽頭,這正是很合宜的職業。鎮上有一家老牌賭場,因爲主人善於言談,講交情,公道,遂成了第一家。

  下小雨的一個初秋傍晚,土牆的巷子中被黑影堵塞着,街上滿是印着足跡的泥濘。夏天快完的半個多月,一連有幾場大雨,靠大河的地方都鬧水災,這裏雖是沒被雨水淹沒了村莊,田地,但是道路上盡是一片片水窪。不料才隔了三五日淅淅瀝瀝的小雨又落了一天。老郭在屋子裏擦完油燈罩,一盞,兩盞,玻璃罩子老是在手裏轉,覺得不如每天來的手法快。先點着了那盞小燈,放在土炕正中的白木桌子上。燈光落下了不大的一週明圈,更顯得明圈以外陰沉可怕。風聲,雨聲都在粗櫺窗紙上敲打着,老郭的心越感到沉悶。

  “可惡的天氣!不用雨偏像寡婦的眼淚滴不完!今兒晚上能到幾個人?”這是他不高興的由來。

  紙牌,骰子,攤牌的破氈,與盛菸葉的木盒,都預備齊全,顧客呢,卻一個還沒見進門。不很光明的屋中惟有這位老人孤獨的影子,在地上,牆上映照着。

  沉沉秋雨的黃昏包圍住這沉沉身世的老人,屋門外的泥巷子,風和雨,期待而略帶焦急的心思,都一樣是沉沉的。

  煩惡紙菸是他向來的習慣,雖然英美公司的各種賤價紙菸到處風行,年過二十歲的鄉間人差不多人人在腰袋裏總有幾枝,除非是十分謹願的種田的農夫。老郭自從多年前流行的強盜牌,孔雀牌的外國煙那時起,就不贊同,直到二十年後的現在,他仍然叼着半長不短的烏木旱菸管。在暗影下點上一袋,向喉嚨裏壓下無聊的寂寞,一陣刺激嗆得他的肺氣往上撞。闢開破舊的黑門,一口濃痰往街上飛去。落到泥水裏去,正好惹來了一個反響。

  “哈!老郭,有勁,差一點沒吐到我腿上來。”接着話聲,一個披了蓑衣的人影從街上挪到門口。

  “大哥,快來,進來避避雨。你一來,不多時就會湊成小局。從家裏來?”

  “從家裏?那!老早到街裏來,到德勝喝了四兩,恰好有賣蒸雞的,一隻雞,四個餅,連吃加喝,又是這樣的天,痛快,痛快!不管你這邊人手夠不夠,先來憩一會再說。”

  人影在朦朧中塞入木門,笠子,草蓑都丟在地上,一個個土地上的泥腳印印得很清。脫了鞋子,從容地上炕盤住腿。這來客綹着下頷上的摻

  白短鬍子,長的臉,兩面有高起的顴骨,大嘴,令人一見不會忘記的是上脣下外露的幾隻黃牙,比別人的門牙高,而且突出,這是他的特別標記。

  “這樣的天,正好到你這裏來玩玩。噯!老郭,你比我還年小,家裏的人又順手,一天見個一塊八角就夠自己的開銷,快活!日子怎麼也是混的,像我可不行。……”

  老郭一見這位熟客進門,馬上叫他的沉沉的心思活動起來,順手將炕下擦完的那盞大磁座煤油燈點起來。屋裏滿浮着溫暖明光。一袋煙還沒吸完,對着在炕上盤坐的老人道:

  “鐵匠大哥,你別的樂大發了。你多好,外頭有相好,開着鋪子,家裏呢有吃有穿,一個月還有幾塊錢的供給,你任嗎都不管,上街來隨便你玩,喝,賭賭,淨找着談得上來的人談談天,和我比,天上地下!”

  “哈哈!一家不知一家!不差,我有兒在外頭混錢,有在家裏的做莊稼活;也不差,還每月給我那幾塊錢,可是老郭你不知道我那些蹩拗?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同那些東西攏不成一堆!……”

  “你也是自己找!應該樂幾年了,這年頭,快近七十的人了,能活幾天,幹什麼同孩子們亂鬧?我明白,你家那兩個並不是荒唐,都會過日子,錢看的太結實,你還不知足?這就是好!你把手藝傳給他們,乾的旺相,老大現在能下力種地,一個銅板拿出火來,你得好好地裝爺,別太同他過不去。”

  “哼!我怎麼同他們過不去?外頭的鋪子是我創的,手藝是我教的,家裏原來只有二畝地,這十多年我給買上了畝半,你想,老郭,我多花三十千五十吊算得什麼?我就是好喝幾兩酒,賭賭小牌,可是你別瞧我老了不能幹活,從小時候學成的把戲教我兩隻手閒起來還不對勁。怎麼我同他們不能在一起過?年紀大了,不荒唐,卻看的錢太中用,……自然我也有我的脾氣,誰沒有?再一說,你打聽打聽與我熟的鄰居們誰曾說過我的壞話?”

  老郭看這位口氣剛勁的老鐵匠一提到家事就上火,他將菸斗在土地上扣着,高聲地說:

  “清官難斷家務事,大哥,你爲人真好,同你玩牌的,喝酒的,還有找你做過活的人家,自來沒聽見對你說什麼話。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同你家裏的人弄不來,這也怪,好在你可以自己過,倒省心。……不提這個了,今晚上咱的小局總得湊湊,難得這悶人的天氣。你坐着,我去找手,順便要兩壺水來,有人就是一夜的長局。……”

  “這纔對勁!我一個人回去到那個小屋子幹嗎?大福家兩口子都不去,我也不高興同他們見。年紀老了,睡不寧。你快去,我看着門。……”

  欣然地微笑浮現在短身材的老郭臉上,提着兩把茶壺,連笠子也沒戴,便向門外的風雨中走去。

  不過半個鐘頭,這小屋子裏滿了煙、氣。笑聲,詛咒的話,歡喜的口氣,一齊在土炕上紛嚷着。地下有人在燎着鑌鐵酒壺,木柴火焰一突一突地起落。牌局很容易湊成,老郭自然是不下手的,另外還有一個鎮上歇班的團丁來看熱鬧,赤着光腳,挽起灰褲管,坐在鐵匠的蓑衣上吸紙菸。

  門外的風聲小得多了,只有一陣陣的細雨像灑豆子打在窗紙上,緊一會又慢一會。

  土炕上四個人的手指不住地挪動,眼光在煙氣中也不住地往左右看。他們互相訴說着“千子”“五條”“毛麼”“鬼車”的專名詞,銅板,小票,在破氈上轉動,他們各自懷抱着勝利的希望,心也懸懸地擾動。獨有歇班團丁玉興覺得十分從容,他只等待着酒熱了呷幾杯,好到炮樓上換班。

  “郭大爺,這二斤酒今晚上從哪個燒鍋裝來的?真香噴鼻子哩。”

  老郭在支起的磚前撥弄着柴頭,砸砸嘴道:

  “玉興,你在街上喝的酒不在少處,還聞不出來?這是二鍋頭,——是德勝號的新酒。今晚上雨落得有點涼,又預備打通夜,格外湊的手。到德勝去,正好人家的酒剛燒出來。我同掌櫃的說好,從場子裏接下來的,一點水沒攙,本來德勝的酒就比別家好。”

  “怪不得!”青年的團丁望着酒壺底下的火光,“我想,平常聞不到這麼香。德勝這幾年生意做好了,石掌櫃的多能,誰也比不上。這幾年買賣難做,糧又落價,偏偏他有些鑽錢心眼,春天早早糴下秫秫,囤起來,做酒;又弄洋錢,一轉手就有利。……”

  團丁的話沒說完,炕上的一個人接話:

  “德勝不賺錢?不賺錢就能典地?石掌櫃的真會找便宜,這不是又發了一回外快財。”

  說這話的是老郭的隔壁緊鄰,鞋鋪子的賬先生王三成,他這時賭運很好,剛剛和了一套車。

  “外快財?什麼?”團丁問。

  “不知道?你問問鐵匠大哥是不是撿便宜?”

  “他媽的!這牌像有鬼,揭一張‘烏風’多好,……不來!三成你說什麼?你這張嘴就像壞女人的……什麼也藏不住。”鐵匠正輸了沒好氣。

  “哈哈!怕什麼,你老人家自己出脫自己的產業,又不犯法,還揹人?”

  “怎麼,大哥又賣地嗎?”老郭猜的自以爲不錯。

  鐵匠將一手的紙牌向氈上一撒道:“不是賣,南泊下的地我用錢使,典出了九分,早上才論好價錢,寫了草契,不,三成怎麼知道,是他代的筆。就近石掌櫃的手頭現成,他典了去。……”

  “人家憑着錢,這邊憑地,怎麼是發外快?”團丁進一步的追問。

  炕上的王三成是個滑嘴老鼠,他一面洗着牌,一面笑嘻嘻地回過頭來望着地下。

  “玉興,你現在真是吃糧的小子了,只懂得耍槍,裝子彈,時候忘了,秫谷的收割也不明白,年紀輕輕的!……這是幾月?不正是要割秫秫的時候?這回把地典出去,人家不費力氣,不化糞料,先淨中這一季的紅米,難道這不是便宜貨?鐵匠大哥卻不在乎這點點哩。”

  “唉!這麼樣,有錢,我早留下多好。”老郭很可惜地嘆着氣。

  “等到你抽十年頭再說吧。”三成輕輕回答。

  別人一齊笑了,獨有鐵匠卻沒再說什麼,右手顫顫地捋着下胡根,大瞪着眼像有心事。

  “怎麼啦,地典出去,有的是賭本,愁什麼?好,揭牌!”另一個年輕人。

  “老郭,酒該熱了,先倒給我一碗。”鐵匠懶懶地摸着紙牌,同時用幹黃舌尖捫着厚紫的下脣。

  燙熱的燒酒灌到每個人的腸胃中去,增加了他們消夜的興致,玉興尤其高興。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包花生米做着下酒物,雖然不賭牌,覺得這已經是沾了大家的光,下半夜在炮臺上守夜不怕初秋的冷風了。

  兩盞油燈躍躍地燃燒着光亮的燈芯,一屋子人把一切憂愁全忘了。

  在賭場裏誰高興談論這莊稼生活,地畝,糧米的話,一會都不復提起,大家在用心從紙牌裏找幸運;在寂寞的秋夜裏力求興趣的溫暖。

  這小世界中充滿着希望,歡笑,與快活的友誼,獨有鐵匠大哥卻在沉悶中成了唯一的輸家。

  連朝苦雨難得有這兩天的晴光,人人都怕高粱在泥地裏生了芽,趁着天氣好,牲口,人,車子,鐮刀,都紛紛在半水半泥的田地中忙着。初秋的收穫是農人一個興奮的時季。

  鐵匠大哥自從那夜賭輸了一回,鎮上再沒見他的身影。有人說他在他那小村頭上的茅屋裏犯癆病。也有人說這兩天同他的大兒子賭氣。本來他在家裏隔不上三天,爺倆就得吵嘴,鎮上與小村子的人誰都知道,並不希奇。

  然而以開小賭場爲業的老郭卻感到十分落寞。

  沒曾熬夜,大家忙着下地搶活,連那些好玩的人也趁空去做短工,看邊,晚上有幾個人來,不到半夜便各自散了。生意自然清淡。最奇怪的是連鞋鋪的賬先生也同老鐵匠一樣的不見面。

  早飯後,老郭叨着烏木煙管逛到巷子口,路過鞋鋪,只有兩個學徒在光滑的木案上上鞋底,賬桌邊木凳上空空的沒有三成的影子。本想過去問問,怕給那兩個小孩子瞧不起,“又來鉤引人,老沒出息!”良心的自責,使他將腳步另轉了一個彎。

  雞市正在這道小巷的前面,不逢集可十分清閒,連一把雞毛也沒有。三個光了上身的小孩在水溝旁邊垛泥磚。偶然有幾輛車子從巷子外邊走過去,正是從郊外高粱地推來的。在下垂的赤紅高粱穗子中間,隱藏着披了披布,滴着汗滴的黑臉。一隻牛或是個瘦怯的毛驢子,拉開繮繩邁着吃力的步拖動這一車重載,厚木輪子滾在泥裏印成了很齊整的一道黑溝。

  這些光景是老郭年年看慣的,引不起他的興味。他沒有一指地,好在用不到向車子,鐮刀上操心。沿着大街店鋪前廊的走道,悠閒而微覺鬱悶地向南去。

  恰好距離出賣好酒的德勝號不過十多步,在那有石級的門首起了一片喧雜聲音,連罵帶恨。還有什麼“父債子還!……比不得到城裏見!”的口氣。意外激動引快了老郭的腳步,走近前,十幾個大小孩子圈住那字號的木板門,正在聽那個臉上突結着紅筋的掌櫃作報告。偏巧玉興在字號南頭的木柵門邊值崗,他倒提了步槍蹓來,與老郭正碰個對面。

  “好湊巧,來聽,聽新聞。”年輕的團丁向老郭打着招呼。

  “什麼呀?又是使差了毛票,人真好起鬨。”

  “哪裏的,這回的事,郭大爺,咱兩個都聽說過的,就是鐵匠——老鐵匠典地的那一出。”

  “老鐵匠?小李屯的他?怪不得這幾天老不見到鎮上來。”老郭對於這位老賭友的事體格外容易發生興味。

  “俏皮!他這酒鬼高高興興地把地典出去,如今德勝的便宜又拾得不高明,眼看着到口的秫秫米,憑空卻跳出了他的兒子來,說地是分在他手裏,姓石的去割莊稼,要拚一拚。你瞧,這不透着新鮮。”

  老郭站在那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步槍的一邊,約略聽明白了這回事。

  “他兒子,一定是在屯裏下莊稼的他大兒子了,也難怪下輩的發急。本來,老鐵匠老不成材,一個月幾塊錢不夠,還得典地。他擡不起筐子,撒不了糞,到時候圖現成,種地的活全是他大兒的事,好容易忙一夏,現在地要輪到別人手裏去,連種子也白搭。……”

  “唉!你還說公道話?”團丁斜睨着這頗有風趣的賭場主人。

  “什麼話!老鐵匠是好人,同我不錯,可是他的不對我也不替他護短,這樁事原是沒意思。”

  “瞧吧,高興也許得打官司。石掌櫃不是容易甘心罷休的,你說他不明白?他有憑據,怕什麼。”

  “由你這一說,三成的代字人自然得當見證?”

  “誰知道?……你聽,那不是石掌櫃的在櫃檯上向大家說這一段,你沒事近前去聽聽,我要先走。”

  他說着提動槍桿,隨着一步一響的槍身機件便往大街的北面去。老郭將小煙管插在青腰帶上,便擠入圍住德勝號門首的那一羣人前面去。

  這羣人中僱來的短工居一半數,有的還拿着農具,他們都帶着沾泥的兩隻腳,笠子斜背在肩膀上,一看就認得出來。其餘的是鎮上的鄰居,以及遊手好閒的街滑子。石掌櫃穿着舊繭綢小衫,敞開胸膛,腆出他的肥垂肚皮,右手裏一把黑紙大摺扇一起一落地正在幫助他訴說的姿勢。他有一般小商人和氣的面孔;從和氣中卻透出令人不易相信的神色來。

  “大家想,若是有憑有據的事都不作證,人家花錢幹什麼?我說,花錢幹什麼?”他重複着訴說這一句有力的證明,鼻孔裏吸着咻咻粗氣。

  “再一說,人證,物證,我都不怕!難道他老子典賣的地土兒子硬不承認就算事?如此說來,多少年的舊案都得翻過來!他有本事同他的老子算賬,這是他一家的事,誰能管!現在我去割莊稼,他,——大福就想同我拼命,真混蛋!這種事誰怕誰?我叫人看着,明天再割,不講情還不講理?老鐵匠一哼都不哼,用得到這小子出來拉橫理?我姓石的沒有把柄的事不能幹,好!三成的代字人是原業主親自去找來的,大家記着,……好不好,憑官斷!……”

  黑摺扇忽的聲全撒開,即時在空中扇動着。聽講的一羣人紛紛地議論着。

  “論理自然是沒有話說,誰教他爺使了人家的洋元。”

  “也太不爲子孫打算了,過了這一季再典也還好,這豈不是連新糧食都賣出去。”

  “哈,……老鐵匠若是能想到這裏,他還幫着兒子下地幹活哩!”

  “莊稼人過日子的,眼見打成的口糧叫別家收割了去,難怪他心痛!”

  議論是不一致的,由街頭的意見越發知道這事不能平和了結。

  老郭看看那做酒的掌櫃臉紅氣喘的樣子,不願意加進去說什麼話,站了一會轉身向東去。他心裏卻惦記着老鐵匠惹起這場亂子怎樣方是結局?他知道幾十塊銀元在那酒鬼的衣袋裏已經存不下幾塊,他有賭賬,有酒債,不能不還,兒子每月給他的幾個錢不夠數,他也沒法子,習性使他不會再有過日子的本領。又像是同兒子們賭氣,在外鄉弄得鐵匠鋪裏不安寧,小兒子送他回家,他還是那種脾氣。看不慣兒子只知持家賺錢,不請教自己的樣子。這酒鬼連老婆都不同他一起住,自己在屯子的一間小屋裏睡覺,燒飯,也可憐!說家業,本來有他年輕時掙的一大半,他兩手好活,尤其精細,在鎮上的手藝人誰也比他不過。……現在落到這麼樣!……

  心腸和軟的賭場主人惘惘然信步走着,在縣西的一條橫巷子口外沒留心卻同一個人的肩膀撞了下。

  “喂!郭大爺,我走的步快,怎麼你老人家也看不見?”

  老郭擡起頭來,想不到正是隔壁鞋鋪的大夥計,機會恰好,忍不住便喊他站下問一問三成的去處。

  “你!人老了,走道便不留神,你正當年,還怪我忙什麼。像老鼠一般的瞎跑,……你鋪子的賬先生呢?”

  “不用提了,瞎跑,這還不是爲他的事。賬先生,好給人家代筆,這回卻脫不了干係!打早上出去連午飯也沒回來吃,這會鎮公所裏派人去叫他。郭大爺,你該知道就爲老鐵匠典地的事,今天因爲割莊稼出了亂子,鬧到公所裏去。他是要緊的證人,鋪子裏叫我各處找他去當見證。……大爺,今晚上賬先生大概得缺席了。”

  這狡猾的年輕人說笑着便向巷子裏跑,老郭無聊地向四下裏看看,嘆口氣走回自己的家中去。


  秋夜清冷,農場上除掉幾個守夜人之外一點動靜都沒有。

  快到半夜了,月亮早已落下去。黯黑的天空只有大大小小的星星瞅着迷人的眼睛,像是偷看這下界的隱祕事體?

  矮小的三鐵匠忍住癆病夜嗽的習慣,在自己木門外的菜園裏輕輕逛着。他也是快近六十歲的人了,一輩子的勞作從少年時起便得了黃瘦的病症,雖然他很勤懇地做着鐵匠活的農家副業,究竟精力不能與他的伯兄——老鐵匠——相比。從上一輩起,幾十年了,與他的伯兄分居,過着儉苦的日子。他由於病,也是生性怯弱,不像伯兄的能幹。手藝平常,只好在鄉下替鄰居做粗活。

  這一夜他平添了忐忑的心事,昨天的光景使他不能忘記!小福與他那好找蹩拗的爺吵嘴,甚至罵祖宗,不是希罕事,然而那小子很楞,近來的性格分外躁烈,彷彿任管對誰也要拼命似的。同石掌櫃的在南泊裏鬧過一場,理,向人爭不過去,姓石的也不好惹,第二天眼看着一捆捆的紅穗子被新業主的僱工向鎮上推了去。把柄在人家手裏,動武更不成。在地邊子上跺着腳直罵,老鐵匠藏在小屋子裏裝沒瞧見。

  三鐵匠回想着這段事與侄子的兇橫樣子,深深地憂慮着日後不知要弄出什麼難看的家務。

  他徘徊到井臺旁邊,聽着石欄下蛔蛔兒叫的十分悽清,偶而有三兩個閃光的螢火蟲飛過來,在亂草裏即時看不見了。過重的擔心將這怯弱漢子的心完全佔住了,“怎麼是個結局?”雖是久已分居過日子,說不的,還是近房兄弟,“噯!”輕輕地嘆聲,他向黑井裏吐了一口氣。

  一陣狗咬聲從東邊傳過來,他彎了腰在扁豆架子的空隙裏偷着看,一片朦朧的暗影什麼也看不清。忽然,接着是遠遠的喊叫的悶聲,沙沙的,慘厲的,像是有東西阻止喉嚨的啞音,彷彿是“救命”兩個字音的顫動?這回,他很清晰地聽明瞭叫聲是從農場東頭的小茅屋裏發出來的,他的全身驚顫了一下,心在卜卜地跳動!下意識地邁過菜畦子向東跑,即時,那叫聲便沒了。農場邊的青楊樹葉子刷刷作響。

  躥到老鐵匠自己住室外的高粱風帳前面,他踮住了,兩條腿篩羅般的抖顫。明明是屋子裏有什麼響,像是摔碎木器,又像是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他急了,一手推開風帳中間的棘子隔,想近前去叫開那小屋的木門。

  極黯慘的微弱的燈光從小屋窗櫺間射出來,照着腳步,腳剛剛伸到風帳裏面,一個高揚的嚇人的聲口在窗子裏發了話。

  “來,有人讓他進來!一個是這樣,還差再來一個!……進來!……”

  這黃瘦的怯弱人幾乎沒把身子栽倒,不敢再動,本能地將右腳拔出來,輕輕溜到農場旁邊的小水溝上,呼吸緊壓,舌根下面被又苦又酸的唾液充滿。他覺得腳下的地向下陷,俯在一塊大圓石上蘇息一會,才醒悟過來。提着心轉回家去,把自己的正在發瘧子的小兄弟叫起來,兩個人又偷偷出去避在水溝旁大圓石後面。

  在這裏,一面可望着那有聲響的小茅屋,一面斜對着向村外去的大道。

  夜的黑暗籠罩住一切,樹木,農場,田地,全是黑魆魆的。


  這一個“青紗帳”時季裏時常有殺戮事件,很尋常的河灘上,樹林子裏,土崖頭上,不知那裏來的屍身,有的被繩子絞住頸項,有的受過刀傷,不知爲什麼被人奪去了他的生命。也許經過一些日子有死者的親人認領回去,而找不到死者家屬的更多。這很容易判斷,總是綁財票,撕裂了,或是路劫。用不到偵探,也輕易不報縣驗屍。埋到地下,或被野狗當作食物,大家不覺得驚奇,也不以爲悽慘!忙於生活,忙於自家防守的情形之下,像這些平凡的橫死引不起一般農民的興味。

  然而自從前幾天圈圈灣發現無頭男屍以來,卻鬨動了蔣鎮與左近小村莊,都互相談論着這罕有的事體。

  因爲沒找到頭顱,這明明不是膽大匪人所幹的事,有仇,有冤,殺人滅跡,十分明顯的情形。屍身丟到水灣中去,不知過了幾天才浮泛上來。死者不像遠方人,又是完全莊稼人的衣服……這個啞謎沒過兩天便被人猜破了。

  第一個首先到蔣鎮公所祕密作證人的是那癆病很重的三鐵匠。事先就有人背地裏談論:因爲小李屯的老鐵匠忽然失蹤,鎮上老郭的賭場尤其是消息靈通所在。雖然公所裏因爲沒有確實憑證,又覺得事情太怪,不肯下手辦。及至屍身漲大了,從那深水灣中浮上來,大家的疑惑覺得漸漸地找到頭緒。爲了急於替伯兄伸冤起見,三鐵匠催着鎮上的團丁去提人。

  於是,在一個明朗的正午,一羣肩槍農民把老鐵匠的兒子小福由田地中提到。

  在李屯村外的灣邊令這強壯的村漢認識屍身,圍着好多瞧熱鬧的觀衆。

  “你們別覺得有勢力,就屈打成招!這一夏死的人多了,難道都能找的出主來?沒有面貌誰知道他是那裏來的走路人?”

  他說時用粗大手指擦着濃黑眉毛上的汗滴,聲音並不變,也不害怕,他脾睨着那些鎮上的武士與四圍冷冷的觀衆。

  本來還沒有真正的憑據,怎麼好血口噴人?雖然三鐵匠同別人說,那一夜他與他的兄弟暗裏眼看着這村漢從小屋子裏把死屍背出,因爲他手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沒敢追上去。然而以後呢?這怎麼斷定?鎮公所想不出好主意來,結果只好把這倔強的漢子暫且派人看守着。

  直至又過了二日,費盡癆病鬼三鐵匠與他兄弟許多力量,晚上沿着灣崖用鐵器掘起泥塊,到底在一晚上從泥崖一邊將死者的頭顱找到。

  事情自然十分清楚了。第二天認頭,這是新鮮而怪異的新聞,天還沒黎明,水灣左右已經聚集了不少的男、女、孩子。

  昨夜,老郭賭場裏的夥伴們沒有人睡覺,也不摸紙牌。在兩盞的煤油燈下大家全是熱心地討論這件“殺父”大案。鞋鋪裏的賬先生自從這事件發生的那天起,已經減少了飯量,這晚上在賭場的小屋子裏他成了衆人詢問的目標,因爲他曾替死者寫過一張典地契。

  老郭爲這個慘案擦過幾滴乾眼淚,他仍然不很相信爲什麼自己的兒子會這樣下毒手?

  “這是逆倫大案,應該把那個村子都劃平了!兇手是誰,點一盞天燈!現在什麼都變了,不曉得縣官怎麼辦?太壞了,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真是鬼附着凶身!生身爺,……有兒子的都得留點神!”

  一位四十多歲的賭友發抒感慨,敘出耳食來的知識。

  三成立刻給他一個有力的反駁。

  “變了,變了!這正是天地反常的時候!什麼刁狡的事不會有?上年南縣裏鬧共匪,沒聽說親侄子用手槍打死他的叔叔?不過爲的他叔叔有錢不隨夥。……還有這些年來拿着殺個把人同宰雞似的容易,誰也不害怕!從前……我十來歲時,鄉間人連個吊死的女人都不敢看,殺人誰都不曾想過,現在呢,太容易了,大路上躺着瞪眼的屍身,圩門上掛着土匪頭,連孩子們都敢去瞧熱鬧。……所以啦,鄉下人也會拿起切菜刀切下他老爹的頸子!……”

  老郭仰仰頭噓了一口氣,“別高興地吹咧,還說什麼,不是你這份子寫文書哪會有這場事。”

  “唉!”三成弩弩嘴,“早晚,難道沒有鐵匠典地的一樁,他兒子便從此饒了他不成?如果老頭子把家業折賣完了,那不該着用零刀子割碎?怎麼,……有了財物便不管父子,該死的!總之人心變的太不像樣了!”

  “這樣說起來真令人防不及。”另一個人插語。

  “是啊,那些暗中把他的老爺子逼死的,人家自然看不出來,可惜小福究竟是莊稼頭,要他爺的命,就是斧子刀子地砍來,要是會想方法,人死了,財物一點丟不了,也許賺個好兒子的名氣呢!”

  三成受了這兩天的麻煩,弄不清對於那浮在水面的屍身是憎恨還是可憐,三杯酒裝到肚裏去,激出他這些怪議論。

  很喪氣的老郭扣扣菸斗,鄭重地表示他的意見:

  “別的都不是,我以爲‘財帛動人心’!假使他家像我一樣,一指地沒有,闖不出這個亂子。若是地太多,或是另有出息,小福再兇也幹不出這回事來。本來,鐵匠也太不像話了,兒子們供給零花,還得把要收糧米的地向外典,小福並不是荒唐鬼,終天只知道在土地裏尋生活,吃,穿都不捨得花錢,和他老子正是反過。玩錢,喝酒,一樣也不會,……可是爲了財帛便不認的老子,……怪呀!……”

  這都是昨夜中小賭場中的民意。各人懷着奇異的盼望,從清早起便到圈圈灣的土崖上面,誰也要對那兇犯盡力地看上幾眼,擠到前頭去聽聽他有什麼口供。

  打開油布,露出了那龐大的老人頭顱的時候,人叢中起了不能制止的騷動。比起平常人的頭有兩倍大,光亮的,水腫的頭頂,一根頭髮都沒了,黃褐色下胡更看不見,據說是在泥水中脫落了。獨有那狹長的臉盤,上脣下的幾個黃板牙,給觀衆一個清晰印象,凡是認得這位奇特的老人的,同聲說句一點不錯!它的兩個睜大無神的灰色眼球向上翻起,可見臨死時的慘痛。後腦上一個深刀痕,是致命傷,據說:他的兒子砍死他以後拖到灣崖上割下頭顱,丟了屍身,以爲從此便可找不到什麼痕跡。

  鎮上帶領農民隊伍的頭目這時權且充當法警,將死者的兒子用十字捆起來在大家的包圍中訊問。

  事情是不能疑惑的了,證據更是確切。那個一向是沉默着的兇犯到現在出人意外地大聲喊着:

  “一人作罪一人當!他是我,——是我親手害的!不說,你們饒不了!那一個黑夜,……去,只有兩刀,……丟屍身,切下頭,……誰都不知道,我一個人!……”

  即時上千的觀衆又起了大的喧叫,有的喊好,有的吐着唾沫,更有人主張要即時把這殺父的畜類活埋,紛擾中妨礙了臨時法庭的問話,好容易才平復下來。

  及至那武裝的法官執着皮鞭拷問他爲什麼這麼狠毒時,又引起滿足大家的好奇心,喧呶的聲音反而平靜了。

  然而爛紅臉,濃眉,看去是十分誠樸的漢子,他的答話卻極爲尋常。

  “他典出了快要收割的高粱地,這地全是我從春天連短工捨不得僱,早起晚眠好容易費事耕種的。經過夏天,幸而沒教水淹了,盼着收成的時候,……他要一家的命!什麼時候?弄出地去喝酒,賭牌,……又每天到家裏使氣,老二寄給他零花錢,不夠,……這不是拼命?要有他,便一指土地餘不下,……是仇家!他已沒了父子的情分!我只當他是一個平常人,他奪去我辛苦種的地,不顧家裏人的死活,還說什麼?……砍下頭來要教人認不出,近來被土匪害的路倒多,認不出還不是當做一個無主的屍身!……”

  他不但一點不見得恐怖,對着眼前血水沾污的屍身,與膨脹的大頭顱,他用力地咬住下嘴脣,對着那兩個灰眼珠直看。他的額部血管一條條突起,一片血暈罩住眼簾,雖然身上曾受過皮鞭,他毫不退縮,反說出這一段話。

  “好口供!……你這東西!怎麼說那不是你的親爺?”隊長大聲呵斥着。

  “這用得到你說不是親爺?哼!”

  “簡直把這畜類在死屍前面摔死不完了,還同他講理?”觀衆中有人這樣提議。

  隊長搖搖頭,他接續問:

  “兇器呢?在哪裏?……起出來。”

  “在我家裏的頂棚上,多餘,什麼兇器不兇器!”這四十多歲凶手的異常狀態,不恐懼,也不反悔,這真出乎觀衆的預想之外。大家都張大眼睛瞪着他,覺得他的凜然的氣概,使人想不到是從前那麼一個莊稼漢子。

  不久,那把帶着血跡菜刀被武裝年輕人從屋子裏翻出來,屍身與頭顱埋在一處,派人看守着,即時往城中報告。鎮公所中的人物全忙起來,太陽影偏斜時,人羣散了,兇手押到公所去。

  老郭同鞋鋪的賬先生緊隨着押差團丁玉興走到路崖,小巷外滿了從鎮上來看熱鬧的農人。

  鐵匠的兒子半仰着頭再不說什麼話,任憑人們的咒罵,不低頭,也不求饒!


  這一下午那位好說笑話的鞋鋪賬先生沒回鋪子,也不多說話,只是在鎮上東南隅的荷花塘的崖石上坐着,老郭同他在一處吸着辛辣的旱菸,對着塘水上離披的大荷葉出神。他們約好玉興,下了班到塘上喝茶,好聽聽那兇手在公所中的情形。

  所有被鬨動的人羣早已四散了,各人又忙着鄉間的農事,趁好天,正在秋收季候裏,紅粒的秫秫米在農場中播揚着,一捆捆秫秸杆束起來向鎮上送。太陽淡影留在樹梢上,金黃色的餘光被燒紅霞彩接去,小雀兒從這個樹枝跳過那個枝頭,爭唱着它們歡樂的歌曲。一切是如同每個下午時的平靜,然而那被兒子害死的鐵匠的好朋友老郭與三成卻凝住兩顆慘痛心,在荷塘上呆呆對坐。

  “你脫不了干係,要問起典地的事,怕不得到城裏去作證人?”老郭在索寞中想出了這句話。

  “這不是別的案子,還用到這個!典的他自己的地,殺的他自己的爹,牽連到別人身上,纔怪!你老糊塗了!……”三成深深地吐了口氣。

  “不過,”他接着道:“不應該替他代筆,不應該!……”他呶呶地重複了好幾句,正足以見出這中年識字人的懊悔。

  “誰也不埋怨,全是石掌櫃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他們爺倆的情形,偏偏貪便宜,弄出這一樁怪案!”

  “誰教人家有錢,有典的就有要主。”三成無精打采地答覆。

  “你看那小子的神情,做這麼狠的事,他像什麼都預備好了!游擊隊去捉他的時候他還在地裏幹活,這東西真不長良心!”老郭對於兇手是切齒的痛恨。

  三成默默地不說什麼。

  西方的陽光已經全拖到樹後的地平線上去了,薄暮的淡蒼色從四圍漸漸逼近,這時才見端着紅泥茶壺的玉興從荷塘東面走來。

  “啊呀,好累,郭大爺還坐在這裏,我怕你二位等煩了。”

  “你不是早該下班了?”老郭站起來,沿着石崖散步。

  “誰不是早歇了班?看小福那玩意,便耽誤一個時辰。”玉興把茶壺,粗磁大杯子都放在青石平臺上。

  “怎麼,還有什麼看頭?”

  “唉!怪事,他媽的兇勁!我見過殺人放火的土匪,有時被捉到還失神掉魄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東西,他不但不怕,咬着牙說話,吃黃米餅子一樣吃得下,他倒說:都完了乾淨,橫豎是活不舒服!有了老子沒有糧米的土地,要土地就完了他這一家!郭大爺,這話多脆!噯!真是新聞!……”

  “壞小子也有他的狠主意,這是什麼世界!”老郭用銅菸斗扣着泥壺上的銅條。

  “還有,……今天德勝的石掌櫃的就沒到場。”

  老郭若有所悟似地道,“對呀,那大肚子一天沒露頭,可真怪?”

  “他佔了便宜,……怕教小福看一眼就夠他受的?”玉興蹲在青石上半玩笑地說着。

  “自然,他心虛,連這代筆的先生也彷彿有了病!”

  一直沉默坐着的三成聽了老郭的譏誚話,回過頭來淡淡地答道:

  “有什麼病?我沒有兒子,……還怕被丟到水灣裏去不成!——我不過想着那爺倆,好好的人,……平常都是好好的人,怎麼會演出這樣的現世報?……”

  實在,自誇是知道多少事故的老郭與正在青年的玉興都解答不了這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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