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站長

  約摸還有十分鐘,北來的短途車快到了,但是這留了短鬍子的站長連自己也說不出爲什麼一直焦躁起來。無意識地伸手將土牆上的日曆撕去一張,露出來的是鮮明的紅字;方方正正的洋碼字31,疏散地並排在上面,那薄紙的下一段卻是三個瘦削的宋體字“星期日”。星期日,他注視着這三個刺目的字像在心頭的火焰上滴下油滴。一天沒捱過去,便撕去當天的日份,足見他失去了自制力。爲對付自己的憤怒應該接連再撕幾頁,但眼光稍稍移動到日曆旁粘貼的行車時間與價目表上,彷彿觸到了什麼符咒,那隻右手握成一個紅腫的拳頭,重重地在刷過黃色的粗木案上捶了幾下。

  “師爺,要——開水麼?”短腿李是方上工不久的站夫,吃飽了午飯正在草房子外面與賣冰糖葫蘆的老頭擲三色,聽見站長在窗子下捶木案便轉身跑進來,從外間的焦炭爐子上順手提過那把鐵壺。

  他看看那笨小子恭恭敬敬的面孔,深深地悶住一口氣,接着用拳頭再在案子上碰了一下,“開水!——要泡上一壺茶,一壺好茶;葉子多一把。”

  似乎有人給他墊着腳從憤怒的高梯向下挪了幾步,他用力地坐在那把本地造的圈木椅子上。

  短腿李只是腿比一般人短几寸,其實他自五六歲時在這個街市上混,看看異鄉人的眉眼高低,他靈透得很。聽到站長要泡茶的吩咐,與目光觸到那撮小胡上面的氣色,他明白了。

  “好茶?”他囁嚅着說,“站長,這屋裏不是隻有珠蘭貢尖那一瓶子,前天區長派人送來的。……還……”

  “好茶便是——好茶!一瓶子,不成?你想我這裏……是喝茶還是開茶莊?……”站長強壓下去的怒氣被他一逗又往上衝,猛一起,棉鞋的後褪恰好把木圈椅踢過一邊,挺直地再站起來,臉上紅紅的。

  “我這裏還開得起茶莊?”

  短腿李再不敢做聲,輕輕地從煤油木箱改做的支板上把那小瓶子拿在手裏,倒出了一把,丟到有油光的扁圓宜興壺裏去。刷刷急響的倒水聲,那股燙開的熱流如一條小瀑布,衝到茶壺中去。輕手輕腳,從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端起來,送到木案子上。站長鼓着腮幫正眼也不看。他朝着對面牆上掛的月份牌的美人伸伸舌尖,立時又提起鐵壺溜出去。

  沒有第二個人在屋子裏了,站長便似被人打過耳光的戰敗者,第二次重重地把全身靠住了硬木圈。趕急倒上一杯釅茶,真釅,紅得像五加皮的好酒。嚐到口裏自然是十分苦澀,不過這一差,笨小子沒辦錯,要的是再苦再澀的味道,如果屋子中有烈性的白酒,他也許與苦茶同飲。因爲這半小時中他覺得周身不是味,腦子裏像被醋浸着,不痛,不癢,就是重得戴不住。昏,眼前時而像有些金星迸躍。小玻璃窗外看不見天空與地面有何分別,陰沉沉如被染成灰色的棉絮填滿了,還不如落雪好。那麼冷,風絲不動,連鄉間的狗都學懶了,多少小巷子中現在連狗叫也沒有。不是?夜間有呼呼狂吹的大北風;有不停歇的狗羣爭吠;更有生氣的是盒子槍與土寨上的扣火炮的鳥槍連響。這大白天,老黃曆上十二月的中旬,怎麼平和、沉靜,像是同自己居心找彆扭;像是偏偏與流落的孤身人開玩笑。過舊年,怎麼不對?世間的事都對?有什麼不好?人家磨麥子,糴粘黍,蒸白饃,做棗糕,甚至有債的預備着索要,有家得祭墳、上供,誰家不比自己在小茅屋子中窮受好得多?一天五次的查票,發路籤,還有不定時的烏龜般的貨車,沒事盡着等,連半天的時候離不開。偏偏事情多,查路員、省城各廳各局子的委員從這兒走,倒黴頭,偶然不見,說不定有什麼事,申斥幾句,白挨!還有,本地上的鄉官,這樣長,那樣長,也得有點對付,得罪了便生麻煩,惹氣,飯碗也許把不穩。

  “不是人乾的,不是人乾的!”每每勾起他的氣來,舌根下只能有這十個字,除此之外他能想什麼呢?想起能夠身心輕鬆而又快活、見錢容易的那些事,他只好嚴正地搖搖頭,把舌頭夾在上下牙中間,不能往下想!……

  每每到不能往下想的時候,一定的,他的思路便轉到一千多裏外的家鄉中去。跟了叔叔在鄉間單級式小學中的孩子,越到冬天他的舊病越容易犯,鼻中沒有住閒的黃鼻涕,自三歲以後沒曾治好過,小小的人,天冷起來便幹着喉嚨咳嗽。有人說過,這是童子癆,頂好的法子要天天早上吃雞汁。靠在他叔叔家中,粗麪餅與高梁飯吃飽了已經是情分,沒有孃的苦孩子!……想想,自己快五十歲了,只這一條線。娘,他的女人,站長的溫情的聯念,到“女人”這兩個字上也像想到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們一樣,他是不敢往回想的。

  因爲孩子的娘還不過三十歲,當站長投身軍營的長時期中失了蹤。

  站長,自那個時期以後未曾結婚,永遠是不過每月三十元薪水的差事,同事們還稱讚他的謹慎、溫和。快二十年了,雖然仍然是一個身子,一張口,但沒曾有三個月以上的賦閒,已經過了多半輩歲數的他,所得到的有什麼呢?各小地方的經驗與長久是行旅般的生活。

  一杯釅茶吃過兩口之後,他似乎再也嘗不出那苦澀的味道了。一杯又一杯,如喝着溫開水,不是害渴,自然也說不上是品評。

  從玻璃窗外陰沉沉的景象把眼光遲鈍地收回來,挪到那方綠玻璃小檯鐘上,啊?還有三分的時間。低頭對一對左手腕上的老手錶,手錶卻正好到了這趟北來車的鐘點。沒聽見響聲,他再呷下一口苦茶,恨恨地、嫌惡地用力看看手錶的時針,想:

  “人,老人,機械的小玩意也被時間磨壞了你的機伶,還不是同我自己的身體與精神一個樣!……”

  窗子外頭似乎有一陣人語,他本能地綽過案上的制帽丟到頭上,跑出去。

  恰好那輛淡黃色陳舊的重汽車剛剛停在站外的溝中,司機跳下來與站長正撞個對面。

  “車上有委員。……”圍了粗毛圍巾、臉色凍得發白的司機很快地交代了這五個字,便匆匆往站長屋子中烤手去。

  站長明白這五個字的意義,照例,北來的短途到這站要查一次票,司機是關照他查票時留點神。他對於這種例事倒是熟手,只須看清楚是哪一位,要一張名片,或者看看護照,恭敬點,事情便算完了。若是板了面孔硬要車票,與對待一般旅客毫無分別,十有九回,少說得瞧點臉色。

  按規矩,先收票,下車的不過三位,其中一個是鄉間的新娘子,不曉得回婆家還是往孃家去,頭上的兩朵綢花與一身紅襖褲在那羣青藍衣服的中間是一個新的象徵。不過站長心上正亂得很,他只覺得在灰黯的空間有些人從眼前一晃,一隻有皺皮的女人手指上似乎閃着白光。……另一個是斑白頭髮的老婦人,更沒留心她是什麼面貌、衣服。站在車廂的後面綽過兩次票子,方要離開,而木凳上挪下一隻木拐,只一跳,一個灰色布包隨着一個高大的身軀很靈便地飛下車來。

  “站長……我又回來了,票,票!”

  一隻眼,大,有威光,黑市布長袍,連同內裏的小衣只一掩,在腰部用青扎腰捆住。左腿雖然彎了小半截,而左脅下的木拐用起來卻敏捷有力,行動並不比雙腿俱好的人來得慢。都在左一邊,左眼與左腿都有傷痕。

  “噢!剛回來?去了一天吧?”站長吃了一驚,回覆了這麼一句,同時那隻粗手中的車票也送了過來。

  “兩天半,站長,再見,別扯淡,待會有工夫我說給你聽。”這殘廢的青年健者口頭是爽快、茁壯,似乎他當朋友樣的看站長,這不由得使全車的乘客有點驚奇。

  收票後接着查票,照例是看看,用紅色鉛筆劃一道線,省力。隨意,不比火車上的查票員得用鋼剪。

  站長的精神今天特別壞,而且處處表現着不安,有四五張票紙他用鉛筆過猛都劃破了。及至按票子查點人數時,一次並沒查清,這麼一來,司機人早已候在旁邊了,而車還沒有按時開出。

  青年的催徵委員,黃黃的瘦臉上罩了一層霜氣,不在意地把一張有官銜的名片丟到車窗外去,沒好好地遞在拿着紅鉛筆的手中。站長這一回也沒有平時的耐性,名片拾起來,並沒看看他的姓名,回過頭來把路籤丟到司機的座位上,一手把那張名片用力塞到褲袋中去。司機楞了一下,然而即刻明白了這場啞劇的內容,不經意地笑了笑,跳上車去,按住喇叭,汽車哀叫了兩聲便往後退。

  站長的制帽上的紅線箍被抹了一道煤灰,微微向上翹起的帽沿,在幹槐樹枝下一動不動地送這次汽車轉彎往向南去的大道上去。

  短腿李給上下車的客人們弄行李,忙得額上有汗,沒來及去看站長在這一霎中扮演的角色有什麼樣表情。汽車走後,他又回到牆邊賣冰糖葫蘆的老頭子那邊,想繼續他的小賭博。

  爲了什麼,站長給已經連影子也看不見的汽車挺直地立在那裏行敬禮?連賣冰糖葫蘆的老頭也覺察出來了,他用顫顫的手指指着站長後背,與短腿李打姿勢,點頭,談着無聲的言語。約摸過了幾分鐘,一臉淒涼的站長才回過身來,向站房的街道上看。不遠,一共有十丈多長的街道,在東頭只有兩個人影,很清楚,拄柺杖的殘廢人正在倚了茅草牆頭,同一個彎腰的女人說什麼,似是剛纔下車的那位老婦人,不過被高個兒的身軀擋住看不清面貌。

  “費剛有什麼事跑到外頭去呆了兩天,走時那麼忙,回來又與這個女人盡着說話,也許他有什麼鬼搗頭?……”但是這一個念頭馬上便消逝了。方纔那車上的青年委員的高傲臉色,這多時還在他面前映晃。摸摸自己的鬍子,“五十歲”的無端悲憤在心頭上打了一個哆嗦,把頭十分鐘的怒氣一變而爲落寞的哀感。他聯想到古老書本上的“君子治人,小人治於人”的那一套話,感到人生盡頭無可奈何的境遇。不過當他走回屋子中去的時候,他明明看見短腿李與那個花鬍鬚老頭兩個人滿臉快活的樣子,自己越發覺得是比一切人都無味,都卑賤了。

  不久,地上飛落着米粒似的雪爽子,短腿李與那個老頭都不見了,一條街上竟沒有一個人影。

  黃昏後,地上的積雪已經鋪的很厚,雪爽子早變成輕柔的銀花,落得很有勁。冷度反比下午差得多。街市上的店鋪、住家,比平常日子關門更提早些。在這一冬天乾燥天氣裏,頭一場大雪,給那些依天爲生的鄉間人不少安慰,就像在未來有什麼好兆,每個大人的心中輕輕地落下了一塊石塊。他們在這夜裏睡得分外沉酣。而幹着夜間生活的賭場,花煙間的樂遊者,與晚上泡好茶、吸鴉片的人們,因爲有雪更有興致,而且他們心裏也平貼得如雪花的落地一樣。

  汽車路的站房原是租用人家的臨街屋,不過三小間,糊紙的窗子,木板外門,門前一棵多年的青桐樹。由屋子的西面經過這鎮市的西柵門,有一條低凹溝道,走出幾十步,便是田地、短松樹林子,與幾十家鎮外的農戶。爲了便利,設立汽車站時便擇定了這市鎮的偏隅,離開密集的人家與熱鬧街道還遠,每到晚上更顯得清寂。

  密雪的黃昏後,在這條冷僻的街道上,從東頭一顛一聳跳過來一個人影,上下全白的空間,雖是月亮沒露面,反而映得清楚。那身影挪到汽車站的門口,靠着土牆,沒一直地向裏走。忽然窗子裏面有幾下用手指敲在木器上的響聲,接着低聲念文章似的,在唱詩也許哼小調?那是站長的口音。黑影用手打着窗上的木格子叫道:

  “是我,——老費。開門,開門,有句話向您站長報告。”

  彷彿出其不意的遲疑,窗子中的哼聲沒了,少停一會,開了門。木拐拄在土地上蹬蹬地響了兩次,在站長與短腿李的注視之下,老費已經坐在外間的火爐旁邊木凳上。

  短腿李已在牀鋪上躺下了,重行披衣起來,哈着腰把牀前的爐火撥動,一雙小眼睛迷糊得睜不大開。站長的神情比起白天來靜穆得多,也許是脫去青制服換上那件舊皮袍,在煤油燈前讀過幾句書的原故。他對於這突來的客人心中雖覺得有點驚奇,面子上卻竭力裝做鎮靜,像是一個隱士在紙窗茅檐下,招待老鄰居的態度。他親自倒了一杯茶讓給這不幸的殘廢者。

  “想你明兒來,大雪天難爲你腿腳不靈,從南頭特特走來。……什麼事,還要‘報告’,你,費剛,真是好軍人,模範軍人,懂吧?十多年前咱在軍營裏混,有禮有貌的弟兄們誰不像你。說話總還是軍人的口氣,對,咱們頂天立地,受的什麼訓練,好說,能夠忘掉了?”

  “站長,——你是老前輩,比起我真是大魚和小蝦,年紀便不行。數上去,民國二十年,十九、十八,對了,……我是十七年,他媽的,在信陽州投的軍。才幾個年頭,連營裏的切字語還沒好好地學上口。”

  費剛覺得這裏比起他住的冷房間熱得多,解開扎腰,赤銅色的胸前浮出了淡淡的一層熱氣。木柺杖敲着地上的焦炭屑,有點使人聽了不好過的細響。他的右眼,從紅絲的包絡中射出正直的熱情,對於老前輩的站長十分信託。他在這鎮市中,沒有第二個使自己心悅誠服,像這一位退伍的老軍人。因爲他自從從火線上退回故鄉,太孤寂了,找不到能以使他感到痛快的朋友。他的拼命的志願,他的勇敢,除掉偶而幾個鄰居老人搖頭吁氣問過他一兩回後,心中躍動的悲哀連對人申訴的機會也找不到。

  偏偏碰到以前是同行的站長,他倆一見面就合拍,所以這小房子中常常有這殘廢兵士的足跡。

  “別笑,”他蹙蹙眉頭道,“咱到鄉下來還改不了兄弟行裏的話頭,到處惹人笑話。識字的先生都議論咱長官迷,口頭上打官腔。這彆扭氣您說壓得下?瞎了眼,斷了一條腿,還官迷?咱就是大學畢業,爲這份身相兒官輪到咱做?想做官難道命都不要了,想官!……”

  “說不的,不管人家說什麼,你總是無名的英雄!”站長嚴重地對他回答。

  “哈,……咱可懂得什麼‘英雄’值幾個子兒!鄉下人,咱是毛頭小子,吃糧當兵,原爲沒活幹,下莊稼不能種地,不會手藝幹不成匠人,才學了‘薛禮投軍’這一套。打仗自然是咱的本分,光打自己人也記不清有多少次,難道就怕××不成?媽的,同是一家人,一塊土,爲嘛眼巴巴地被他們打的俯伏在地?當兵的弟兄們都是直腸驢,壓不住這口氣,誰還想着做什麼‘英雄,鳥雄’!站長,你老在營裏混過那些年,還不懂當弟兄們的脾氣?說好的還行,硬碰硬,誰是稀泥?誰能在人家的腳底下做墊子?提起打仗,前線上哪個手裏不上勁,哪個不是牙癢癢地?上邊有炸彈,下面是嘟嘟嘟一分鐘多少子彈的機關槍,中國兵的命不值錢,我眼見着從山頭上往下滾,斷胳膊缺腿的,在尖石頭堆上打團轉,可是喊一聲向上衝,也真有那股邪氣勁。……”

  短腿李靠門口站住,聽得出神,忘記了還有上司在火爐的對面坐着,突然伸開右臂,高聲截住費剛的話道:

  “不是?你在那個什麼關上被炮彈傷了兩處,你的眼,還有小腿。”他接着把粗黑的手拍着自己的膝蓋。

  “那倒好!一次,不算受罪,爆開一串火熱的碎鉛子,差半寸沒穿過太陽穴,眼珠子怎麼飛了去的,還是掉到石窟窿裏,當時連右眼也看不清,現在想來是什麼痛法有點模糊。該死,被我壓倒了一個兄弟,馬伏在地上死命地往後拖我,不巧不成書,緊跟着一陣小雨似的‘大條’的火彈,他沒來及躺下,腦袋上開了花,我光看見一串紅白汁子從他的耳門旁向外放。其實自己的鎖子骨給打穿了還不知道。天旋地轉地覺着嗓子裏嗆的厲害,不打戰,不害冷,什麼天氣,只是口渴得要命!說你不信,血就好,有工夫喝也喝得下,你真是不信。”

  記起了在那些高山的城堡上鏖戰的情形,他的一隻眼裏真透着火光。事情太多了,說不出哪一段最精采。他在迅速的回憶中十分清晰。那大北風,飄着雪花的天,一陣捲風,小沙子直向肉裏鑽,煙太多了,雪花都看不見。手指拉着“大條”的鋼栓,動的快,摩擦得倒有點兒發暖。就像把兩隻耳朵放在火車輪子的底下,全是聲音,反而聽不出有什麼東西放響了。一片煙,一團的爆火,空中炒豆一般的飛彈。哪一個都是條野獸,直着嗓子叫,石堆上跳着火線,人身子慢條斯理地倒下去,滾落到山澗裏去,隨處都是小血河。還有上下衝鋒景象……

  他暫時閉了口,那樣慘與那樣新鮮、那樣活動的西洋景一段段地在他眼前換着片子。

  站長吸過的半枝香菸夾在左手的兩指中間,香菸頭的影子在貼着報紙的牆上略略有點動。他的嘴角的皺紋緊疊得更有勁,彷彿是傳染了恐怖,或是由於空虛的激怒,一句話不說,而且對於短腿李也沒了平常日的規矩。

  這殘廢人爲了同站長談到軍隊的慣語,卻一直地叉下去說:吃糧,打仗,受××的槍炮傷,在記憶中的全是制不住的憤氣與血染的悽慘。這些光景,這些經驗,在他的心上鑄成了永遠分明的底版,每回想起來便能立時用血痕印成一幅驚人的圖畫,雖已過了兩個年頭。他丟了眼珠,斷了腿,被人家從隊伍裏開除下來,仍然一個孤零零的身子跑回故鄉,什麼事都幹不了。可是炮火與義憤卻沒曾麻木了他的神經。他絕沒想到這殘廢的價值,與流了自己的血有什麼光榮。對於老鄰居與當年在一處賭手跑腿的鄉間夥伴,他還是照樣親熱。憋不住肚子裏的那股氣,時常想同他們談談,然而大家總對他客氣點,不很親近,似乎他的身上真缺少了一點東西,都像是居心躲開他。

  他只能安安穩穩地住在多年失修的那間破屋裏,與一隻餓狗作伴。有時給農人家幫做輕活,但那樣的機會並不常有,因爲他的身體不方便。

  有些人表面上對他客氣,其實想離開他遠一點。

  他漸漸覺察得出了,不是舍不開那間老屋,他沒處去,也沒有方法能再掙到一個月六塊半的賣身價。但每逢談起那場血戰的舊事,在一時中他很容易地忘記了一切。

  還是站長看得出,知道費剛這時候來準有事,許是明天沒有窩窩頭吃了?或是有關於那個與他同下汽車的老女人的事?他聽過費剛訴說怎麼受傷的故事不止一次了,不像短腿李那麼驚異。不過他不願他再一回再一回地說那些話,往往聽後,自己的心像被那種景象提起來,夜中睡不好,容易引動說不出的悲哀在胸頭上直撞。

  剛剛拾起一本《古文釋義》唸了幾段,把一下午的焦躁與憤恨平了些,想着早早鑽到被窩裏取暖,預備第二天六點半就往上爬。恰好這殘廢人又來了,事還沒說,先將那些情景再說一回,站長的手指便微微顫動。

  他看見對面凳子上坐的這個青年人一隻眼盡着盯住燈光,裸露的前胸呼吸得很快,他再也忍不住了。

  “喂!老剛,儘想幹嗎?你同短腿還高興談那一套。你怎麼樣?這幾天有的吃?……還天天起火下鍋?正經話,是不是?……”

  站長同費剛認識了四個多月,自己雖不行,一元五角的幫助卻不是一次了。

  “呔,呔!真好記性。不得了,站長,您瞧我真傻頭傻腦,貪說以前的事,……是啊,今兒晚上趕來原有求於您呀。”

  對於自己的粗心有點發笑,厚硬的眉毛在鼻樑上鬆開了,但即時又蹙起來。

  “站長,您說,我這麼辦對不對?沒有法子,瞧我不好過,——還沒有別的,有一頓,無一頓,好歹餓不死。可是我姨母簡直是遇了橫禍!這年頭怎麼說,我是她妹妹的孩子,親故,親顧,能眼看着不管?媽的,咱得找地方評評理,難道無論哪裏都不是‘朗朗的乾坤’麼?”他用有力的左肘撐住上身,一條腿站起來。

  “原來你前兒急着坐五角錢的汽車去就爲你姨母家的事。”站長記起那一天這殘廢人從內衣袋裏掏出五張本地發行的角子小票,從自己手裏換一張車票的希奇事。

  “爲她,全是她家的亂子。論來還幹着我的眼毛?——就是今兒個同我下車的那個老媽子,六十五了,從三十多年前——那個時候我剛下生,她便寡婦失業地領着小二仔抹眼淚過日子。給人家種二畝半,只有一條老母牛,又沒有人手,到地裏忙時得同鄰舍傢伙着幹。您想,這一來她能見多少東西,咱都明白,家中無人莫種地!有時一年家連短工錢也不夠,不種又怎麼辦?粗糧食,燒草,臉前就是光打光。……不說了,過去的事,十年了,二十年了,我那個槓子頭表哥卻有一身蠻氣力,扛得動口袋,推一手好車子。她老人家省吃,挨凍,給他娶上一個媳婦,命裏該,沒過三年,養孩子受了風,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撇了小孩子升了天。……她老人家再沒有餘錢辦這一手了。幸虧那男孩子來得樸實,沒病沒災的,現在十幾歲了,僱給人家做放牛小,也省下家裏的一口飯。……”

  又是他的老脾氣,說起一段來有頭沒有煞尾,盡着向外走叉路。站長有點瞌睡,聽了多時還沒曾知道這有些傻氣的兵大爺爲了什麼事向這裏跑。

  “到底你姨母家裏出了什麼事?你快點說,……說!”

  “我說話老是好從頭拉到底,……先說那件不講情理的亂子。大前天,沒明,我表兄被他那一區的隊上抓了去,說是有人咬他窩匪,還給人家說贖票,一杆十多年前爲辦聯莊會硬派的土炮,就是證據。天不睜眼!他就是蠻點,好當面和人家爭嘴,這是哪裏來的橫禍?您說,好,當天已經解了城,還加上手銬,人家說是案子大。……他家裏從屋頂翻到炕洞子,有什麼收拾不淨?……她老人家嚇昏了,專人找我這樣的親戚去給她料理。哈!我如果是個連長,或是個把書記官,不看佛面看金面,還有這場事?……真的,他是歹人,別瞧我不得勁,一棍子還能打他個半死。……”

  短腿李一直沒敢坐,也沒蹲下來,靠門框站在一邊,聽呆了。及至聽到費剛的表哥被那一區上抓了去送城,他的厚嘴脣動幾動,腰兒挺直,抓着額上的短髮吃吃地道:

  “不錯,昨兒聽街上傳說:小屯子抓了嫌疑犯,不過,不盡該那區上的事,如今在鄉間住真難爲窮人過的,怕土匪,還怕沾連!望風捕影的,……誰想到那些人抓的是你的親戚,怪不得着急!”

  站長用力向自己的笨聽差看了一眼,“聽老剛說呀,偏是你的嘴來得快。”

  “怎麼辦?——我一到那裏氣極了,拄着拐與她老人家到區上問,區公所就在小屯子西三裏地的那大莊子上。哼!什麼媽的勢派,區長吃請去了,那站門口的本地士兵,捧着杆‘漢陽造’直向我瞪眼,咱就沒見過這傢伙?真是蛟龍困在沙灘裏,一隻蒼蠅也來叮一口。我找他把區長請了來論論理,就爲這個,差一點沒輪那小子幾柺杖。他,狗仗勢,格外瞧不起我這身體不全的退伍兵。還把那黑筒子對着我做勢子,咱可對它打冷戰?不開眼,不去把那鄉官找了來還不算,口裏不乾不淨地硬說我是小二仔的一黨。咱們是表兄弟,是憑了傻力氣掙飯吃的人,爲什麼不一黨?那小子可惡透了頂,不是有看熱鬧的拉着,別瞧我一條腿,我真能奪過槍來給他一頓槍把子。站長,您想,這不是大天白日的晦氣!怎麼,咱這中國越變越壞,壞到這個地步,人心都不長在肉裏。……我姨母一口人怎麼過,有理沒處講,我怕她真一扣子勒死了,那可是人命關天。所以趕快把她帶了來,還好,她在牆縫子裏還塞了兩塊錢的小票,沒叫人家挖了去,是她頭年年底賣雞蛋的錢。來不及了,她走不動,趁着今兒的北來車我把她搬了來。”

  “站長!”他這次再叫一聲,末後一個“長”字,他的口音有點發抖了,“我就是報告給您的這段事。現在表哥是受刑去了,六十五歲的老媽子在我的屋裏乾號,她孫子不知道消息,怎麼辦?承您的情,您是客人,卻待我比這裏的人哪一個也實在。咱是有什麼說什麼,我跳了來不爲別的,好歹您是老前輩,咱同行,還不給我想一個法子?”他的一隻眼中的怒光現在變成一團凝住的淚痕了,他更誠懇地加上幾句:“我在這地面上求不到別的人,您明白,咱不是在北方拿大刀的好漢子了,如今落在人家的手裏,這叫做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站長,您,還有李夥計,替我想,不是,但有點氣性的早一頭撞死了?話又說回來,我爲什麼不死在那有眼的子彈上,到現在吃憋氣!哼!……”

  他一直是一手扶了破木桌子,一隻腿吃力地頂住,說到末後的一句,桌上的小座煤油燈,那黯淡的火焰隨着桌子打戰,像是這燈頭中了過度的風寒。

  站長的臉上又重行勾起了焦急的輪廓,紅紅的雙頰配着短黑小鬍子更明顯。他要急着說什麼,卻突然在土地上來回走了一個圈子,嘴角往裏兜一兜,又鬆開去,用手指抹着鼻尖上的汗珠。他那雙有眼屎的老眼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影影綽綽地看見這獨腳鬼的高大的身影在那有惡兆的燈焰上跳舞。自己一顆心也被憤激得向上碰,可是好方法想不出來,一陣陣的冷汗在小褂子底下起泡。

  費剛——那殘廢人本來預想着有好心又是同行的老站長,他總是官項人員,大小是有名銜的,替自己想法子救救那家人,也爲自己爭爭光,一定不難。但這一霎,他也明白了這個直爽的老人有點空發急,沒處下手。他驟然覺得久立的一隻腳發酸,周身抽去了不少氣力,如塊重量的石頭一般,把身子落到不結實的木凳上,頹然地用兩隻大手捧住了頭顱。

  “師爺——站長——你爲嘛不向咱這區上去給費大哥說句話?不是?李區長同你很要好,頭十天還送來的茶葉,鹹魚。不一區,費大哥終久是這區上的人呀。”

  短腿李忍不住了,不顧平常時站長的吩咐,又攙口說話。他知道每回區長來上汽車,站長招呼得很熨貼,而且大正月裏李區長請客也有站長的份。

  站長把那雙紅腫的手平舉起來打一個欠伸,沒向笨頭笨腦的站夫使眼色,也沒搖頭,他對着一條條黑窗櫺的窗臺出神。

  “想的容易,李區長對我是客情,你有把握?就便說了,他會有辦法?從那另一區的告發的案子上倒回人來,——我比你們不是沒有一點辦事經歷的,噓!——”

  嘆一口氣,似把壓在心口裏的東西吐一吐,他仍然在小小的當地上來回走。

  “您能看着這件事往壞處滾?不說別的,站長,您爲那老媽子!……如果有那一天,她痛孩子發了狂,趁一個冷不防死在我家,這怎麼辦?……還是那麼說,我表哥只是口上得罪人,我敢保他幾輩子,他會給人家窩匪,拉線?……求求您,您老人家說一回丟不了面子。……”

  站長看見這倔強的漢子——這幾年前曾經與外國兵拼過命的無名英雄,現在竟然像小孩子似的急得要掉下淚來。他不再走了,停住趿着厚布棉鞋的雙腳,又想了一會,事情總算是決定了。明天十點,趁空子,他去找李區長說話。至少能託他向那一區上的管事人解釋開:被抓去的漢子是安分好人,哪怕在城裏多押幾天,只要不傷筋,動骨,能放出來,這一家人便都有了命,吃虧是談不到的。

  重開開木板門,一陣急風把地面上的雪花捲到門限裏來。這忘記了剛纔讀過的古文句子的站長,從雪氈上眼看着那個黑衣的英雄如幽靈一般顛走了,他又重重地籲一口氣。到屋子裏恨恨地對着剛要上牀去的短腿李道:

  “白天的茶葉倒了沒?——倒了,再衝一壺,還照樣!”

  短腿李楞楞地看看站長的有點兒發青的顏色,便把外衣一丟,去撥動爐中快要燒成灰燼的焦炭。

  第二天。

  與以前過去的日子一樣,七點多那響着單調的喇叭聲又遠遠地從冰凍的黃土路上叫過來。站長一面用髒手帕擦着眼屎,一面幹他機械的公事。早上臉都沒洗,喝了半夜的釅茶,喉嚨裏幹得出火。挨着北來南來的兩趟客車過去之後,已經快九點了,他回到屋裏等短腿李去買青菜還沒回來。自己在爐子上炒昨兒的剩米飯,想快吃過,好去給人說情。

  及至短腿李氣吁吁地躥回來時,他的炒米飯剛剛吃下半碗。那笨小子沒顧得買菜,卻急着回來報鎮上的新聞。站長剛聽了頭幾句:“費剛同他姨母,一清早,六點,叫縣上派來的警察提了去。人家看見是僱了一輛小車子推走的。格外還從鎮上要了幾個團丁去護送。真快,準保他從這兒回去沒睡多少覺。隔城二十里,警察起的黑票,聽說還有公事給李區長,大約是小二仔一案的掛帶。這一去!……”那半碗米飯便從站長的手裏推開了。

  事情來得太突兀,太快,不知怎麼,小二仔那一區上的手腕這麼厲害。前天費剛去搬那孤苦的老媽子,與看門的區丁吵了嘴,昨兒來的,這大早上人家就先下了手,使激於義憤的站長想着給那殘廢人訴說也沒了時間。

  現在再說還有什麼用處?那邊有縣上的公事,硬當強盜犯把這兩個男女抓走了。站長直到十二點沒出屋門一步,手指一個勁地發抖,除掉覺得他與那殘廢的英雄都一樣受到人家的欺負之外,還另有一份憂慮。他向來是謹慎慣了,也許他們欺負自己這外鄉孤客,把事件擴大起來,用“嫌疑”二字同自己過不去。有罪還不容易,可是這小小位置的前途呢?

  從這裏想,他有點兒後悔,“爲什麼偏對這樣‘英雄’格外同情,不學地方上人的乖呢?”但這點兒後悔剛一萌動,馬上又被清楚的意識打退了,“爲什麼一個人不該有一份正直的膽氣?”

  這一天雪住下,冷度又平添了不少,每家茅草的屋檐上都掛着幾條冰柱。雪凍在地上結成有力的一片,雖有風,樹枝中間的積雪卻沒被吹落,遠望去,那些小松樹林子像綴上了多少銀花。

  晚上站長沒吃飯,究竟往李區長家中走了一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談着本地的事,自然費剛被抓的事也談過了。區長的斷定是:

  “你不稱讚這漢子是英雄麼?老哥,你太簡單,——哈!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你太用好心待人了。自然,我哪能斷定他在暗地裏幹些什麼事,不過,不過當兵而且又上過前線的大兵,都不好惹,脾氣壞,當兵的有幾個好?……老話,不是麼?‘好男不當兵’,你瞧,他雖是受了傷還是那副凶神的臉孔,一隻眼看人格外狠。我幹了這個,不是多心,在地方上能不負責任?這回的事沒法評論,好在有那一區的原告,有他的親戚——一流人,與他的被告,好,提走了,這邊日後可省了心。唉,唉,不怕你老哥笑話,咱這小地方經不起有那樣的‘英雄’!是不是?哈哈!……”

  這一套最刺耳的話頭是站長想探聽那殘廢人消息的報酬。他帶了一顆不自安的心,嚥着冷風,在黑暗中重回到自己的住處。

  那殘廢兵士從這個街市上失了影子,正如同在陽光下吹滅了一支白燭,沒人感到缺少了光輝。頭幾天自然有種種評論,有的怕事的鄉下人連談都不談。三天、五天、十天,過去了,快到舊曆年,街上小商號的跑賬夥計開始忙碌起來,而那些照例過活的人家,無論怎麼樣,總有他們的年關逼近應該打發的事務。因此關於老剛的事沒有人提起了。一般人很知道新聞的價值,像這等事在這些年的鄉下不希罕,盡着向人說,打聽,夠到少見多怪,沒有識見。“自作自受”是公道的評判,“到處楞闖便是不安心的東西!”這是有幾位老頭子在剛抓了他去的時候說的,現在連這樣的話也聽不到了。

  雪一直沒斷,可也不大,天老陰着。汽車因爲道路不好走,像發瘧子症的病人,忽然來一陣,又忽然不見了,總靠不穩。那站長因此便較爲清閒一點。但是他更容易上火,短腿李格外小心,好在摸清的脾氣,給他一個不做聲,站長的氣一會也得往下消,可有一件,這是短腿李曉得的,他在夜間頭十二點不能睡覺,即是上了牀也聽見他隔一會嘆口氣,或是划着火柴吸菸。不過十多天,他的臉上已經帶着清瘦病容,眼角青青地,無論看什麼都沒有精神。那本石印的《古文釋義》捲過去疊在案子上,似乎自從那一晚上再沒讀過一次。牆上的日曆三天四天的才記起來連撕去幾張。

  終天,這有點憂鬱病的站長不願同短腿李說句閒話,惟有午後與晚上,他像在做一定功課,叫短腿李給他沖茶。

  那幾個字倒成了每天的例語:“一壺茶,一壺好茶,葉子多一把!”短腿李一聽見這兩句,低了頭把開水壺提到裏間去,那一股熱流便如小瀑布似的衝擊着泛出香味的葉子。

  沒等到過舊曆的除夕,那一斤多重的上好貢尖葉子都被熱流衝淨了。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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