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小紅燈籠的夢

  “還有半個鐘頭,來得及,趕快送去。……馬郎路××坊,第×號。喂!這張條子上有,看看清楚,一百三十八,……記明白了,一百三十八號。”

  老闆指着門外鋪道旁小手車上的木器,不耐心地把一張紙條塞進他手裏。

  晚飯後,大街兩旁有不少來去的忙人,從這輛小手車旁經過,貪婪地看一眼,似乎那綠絨上面的玻璃能夠惹人注意。四方形,上好柚木的小桌子,做的確也玲瓏。圓桌腿上雕刻着簡單的圖案花,四面有暗鎖的小抽屜,漆色深紫,這真是一件上等木桌。擺在源生的門面前快半個年頭了,沒有買主。阿寶天天晚上打烊之後伏在上面學大字,現在它有了主人了,老闆很興頭地命他送去,他覺得在興奮之中微微有點悵惘!

  接過那位女先生用鉛筆寫的地址,一行歪歪斜斜像自己一樣的字,旁邊,老闆用墨筆添上一行:收定洋二元,欠七元五角。阿寶看看,揣在青粗布小衫裏,仰頭望着老闆問:

  “送去得要回七元五角?”

  “不付錢你就交貨?呆子,還有——還有腳力呢。冒失小鬼。三角五分五的腳力,也交回來,忘了揍你!”

  老闆是江北人,話音來得剛硬,平常說起話來總是喪氣。幸而這一晚上因爲賣脫了一件難於出售的存貨,把他那付秦檜臉子換了。阿寶親手給老闆打了一斤老酒來,他嚼着幹炸大蝦全吃下去,是近來少有的事。阿寶記得當那位女先生付過定洋之後,對面,同行生意的李先生直瞪着眼向這邊看,隔壁那家卻清冷冷地一個主顧也沒有。

  多問一句便受了老闆一陣呵斥,幸而懶洋洋的酒力把他的火氣消去。阿寶低着頭再不敢說什麼,將小鐵輪運貨車用力向前推動。一件桌子分量還不重,就只是兩條臂膊沒有勁,盡力往兩下里硬撐,剛剛夠得到,肘骨上的筋彷彿被絞繩分扯着,震得一跳跳地痛。

  正當街道上熱鬧的時候,一天工作結束了,白相的比白天多。在鋪子裏做活覺不出街道中的麻煩,偶然看看如螞蟻的男女來回走,電車,與刷上些怪顏色的公共汽車在街上穿梭,一陣鈴響,又一陣喧嚷,怪好玩的。晚上,從那些高屋頂上瞧得見閃閃閉閉如妖怪眼睛的“年紅燈”,眨着眼出窮象。阿寶,他跟李師兄學會了“年紅燈”這新鮮又有點兒興奮的新字眼。

  他常常記起在鄉下過大年,家家門口總掛上一盞紅燈籠,用薄洋紅紙糊在鐵絲籠上,那淡淡的、也是搖搖不走的紅燭火焰卻在籠裏跳動。這小東西容易引起孩子們模糊的希望與天真的興趣。他出來作學徒已有兩年,曾經回鄉下過了個年節,也是李師兄把他從火車、小火車上帶回去的。不知爲了什麼,在上海,他雖然天天晚上迎着半空中的“年紅燈”,因爲懸得那麼高,閃得那麼快,自己又說不清那是怎麼弄成的,對它沒有一點留戀的感情。每每低了頭學着刷“泡裏許”或釘木板時,像有一盞兩盞的、輕輕颭動的小紅燈籠在眼前搖晃。黑沉沉的天,星星放出晶耀的光芒。吹冷的北風中,這家,那家,門前土牆上,有那些微映出淡紅色的小燈籠。……他想起來,便有一股不好過可帶着盼望的心情。回想擴大開去,又記起媽媽與紅眼姊姊燒年夜飯,鄰舍家有人從鎮上買來芝麻秸撒在小院子裏,大家踏上去,聽到輕快的響聲。

  同自己彷彿大的孩子們,偷偷地跑出家門,向村前村後找燈籠看。幸而大人也忙,來來回回地在巷子口跑,不管孩子的事。阿寶在這樣情形下,也覺得分外嚴肅。大年夜裏,雖然是黃昏後,他與別的孩子們都不像平常日子那麼叫着、跳着的亂鬧。一切的鬼神,這一夜裏全會到地上來走一趟?誰家都有祖宗牌,那些陰魂總充滿了地面?這是他從幾歲起聽媽媽講過的,每個孩子有這同樣的記憶。不用約會,他們在昏黑中出來找小紅燈籠,都輕輕地放着腳步向前去,有點兒怕,卻不厲害。一股嚴肅氣壓住了荒野、樹林、墳地與每一家的房屋,也罩住阿寶與別的孩子們滿浮着希望的童心。

  一隻狗在牆角汪汪叫過兩聲,大槐樹的乾枝子在頭上刷刷地響。他們互相挨緊,手拉着手,不敢作聲,如小偷似的慢慢向前躦。小鄉村裏不過百十戶人家,其實在山前坡上,許多人家的紅燈籠早就可以瞧得見,但他們一定要爬上去又摸下去,排門去找。近前看,有的剛糊好的薄紅紙已燒了兩個窟窿,有的是一滴滴的蠟淚往下流,冰凍地上堆了點點紅痕。阿寶隨了同夥跑,嚴肅的恐怖敵不過熱望的尋求。不管回家後大人怎麼吵,他們在這晚上總要把任何一家的小紅燈籠看完,要把數目記清。

  但這是幾年前的事了。前年——阿寶十二歲時,隨了李師兄好容易到鄉下看見過一次大年夜的小紅燈籠。他不好意思再約着小夥伴去排門看燈,媽,還有東鄰的巫婆貢大娘,都說:要在家中好好守歲,說點上海光景給她們聽。“你是出門的孩子了,再過三個年頭快要出師,還同他們玩,仔細要笑話你。”其實,沒有這樣的囑咐,阿寶的心事也不像從前那麼單純了。雖然回想起大年夜裏爬嶺,下山,排門看小紅燈那種滋味有點口饞。但是這一次回來,眼看着有些自己不明白的變化。還有在上海,在兩天的路上見到的事,使得常燒在心中的小紅燈籠——那微弱的光愈來愈淡。真的,他只是在吹去牆頭茅草的門口站了不大一會工夫,……不過兩年,高高下下的小紅點滅去不少,自己的門口很清靜,沒有以前那麼多的孩子挨來看燈。

  聽媽媽說:這一百多家的人家搬走了十來家,有的雖沒搬走,但更是窮苦,因此,大年夜裏的小紅燈也愈來愈少。

  因爲說起年燈,他明白了好多事。在鄉下的愁苦光景充滿了他的心,越發把前幾年同小夥伴們挨門看燈的意思打消了。

  及至再回上海,每晚上只要看見空中的“年紅燈”,他反而又憧憬着鄉下大年夜偷出去挨門看小紅燈籠的趣味,自己卻說不清爲了什麼緣故。


  阿寶一面硬撐開瘦弱的膀臂推起小鐵車,一面又得用眼睛四下裏搜索着,唯恐碰了行人的衣服,或者自己做了飛輪下的冤鬼。開始走的是條不很寬廣而最鬧忙的街道,兩旁幾乎被店鋪的軟招牌與減價廣告全遮住了。無線電機老早啞着鐵嗓子叫,又混亂、又聽不清的歌唱與演說,他不懂,爲什麼在這麼吵鬧的街上還要加上這無道理的怪音?也知道爲的招引主顧,可是怪聲音太多了,從樓上與靠道的門前一齊吵,彷彿作怪音的競賽,哪個走路的會因此住下來呢?

  轉入這麼音聲複雜與許多車輛的馬路,他看不見那些空中的“年紅燈”了。眼前是小心向前走的路,路上有的是如平鋪了鋼刀背的明軌;有數不清的皮鞋:白色黃色的高跟鞋,軟軟的青緞與粗布鞋,還有草鞋與光腳板,在凌亂髒黑的道中流動。阿寶向地上溜一眼,不斷的鞋子確像水樣的急流,隔幾步,一塊報紙,一口稠痰,被那條“鞋流”衝去。

  要等待十字路口的燈光的旋轉,要等待巡捕的哨子叫,要留心讓種種顏色的車輛走過去。阿寶累出了一身汗,把小鐵車才推出公共租界。到了那些較爲清靜的路上,這裏,他不很熟,兩年中來過三回,馬路名字一點沒有道理,記一回幾天又忘了。幸而衣袋裏有老闆交付的那張發票,走不遠得問問路角上的巡捕。巡捕討厭這樣累贅車子,話不等說完,惡狠狠地催他快走,不要在路上停擱。他像是摸着路向前奔,氣喘不開,找不到哪個地方能夠休息一下。

  記不清楚是什麼路了,在那裏有一幢幢好看的樓房,不像源生木器店所在那樣密密排起來的木門。春末晚風吹着樹葉子輕輕響動,沒有一串箭般的車輛,很清靜。偶然飄過一輛塗着銀色或金色的汽車,在路上是那麼輕又那麼快,真像一隻海上的小燕。阿寶的家鄉靠近海汊,從小時候就常常看見燕子在深藍色的大海上自由自在的飛翔姿勢,似乎從雲中飄下來,一點不吃力,也不忙。……現在,他偶然見到這樣幽靜馬路上的汽車,聯想又在他的記憶中活躍起來。

  樹木與模糊的影子在家鄉中不曾引起他的感動。但是自從到了源生店以來,那條亂雜的街道上除了人、車子,便是兩旁的亂器具與小弄堂中的雜貨攤。從初春到秋後見不到一片樹葉,只有從玻璃窗外看見大木器行中在光亮的桌子上、花枱上,擺兩瓶時新的花朵,但也很少有,源生店中便沒有過。連暗影也找不到,上了板子門後,電燈熄了,真是黑得像漆洞。……然而難得的機會,阿寶這一晚上全見到了,從馬路旁大燈底下能看得清那些牆上蔓生的植物,鮮嫩的深綠色。從大鐵門外看,有草地的院子裏,淨碧得像澆上一層油彩,也有些地方是一片片暗影。花簾的窗裏投射出輕鬆的笑語與鋼琴的彈奏,阿寶不必提防衝撞着行人、車輛,他聽着,看着,臂力彌散了好多,臉上汗也出得少了,慢慢地走藉以恢復疲勞。從樹木旁邊盡力向上瞧,星星的光卻看不清,像是空中織成了一個霧網,把那些自然放着光亮的東西收了起來。

  說不出被一種什麼心情引動着,身體上的力量鬆下來,精神也不像在那些鬧忙的大道上那樣緊張。在陰鬱的樹下,阿寶不禁低下頭。滿臉灰汗幾乎擦着小車上襯了綠絨的玻璃桌面。車輪旁沒了那麼多的“鞋流”,暗閃着柏油黝光的地面,被小鐵輪緩緩地碾過,有一條看不清的線痕,向前去,……向前去,……他不知這一條陰鬱孤獨的路要什麼時候走完!

  高腳跟點在水門汀砌花磚的行人道上,咯登,咯登,像奏着走路藝術的曲調。使他噁心的激烈香氣撲過,一張粉臉從路旁的門中突出來。她穿的是淡藍色長衣,長衣下那雙銀色的鞋子分外明亮,一步步有節奏地踏在這堅實潤溼的地上,是一種驕傲幸福的步驟。跟在這位外國樣女生物後面的,有一隻黃毛大狗,兩個孩子。孩子的年齡,阿寶猜着,大的與自己差不了好多;梳得光亮平分的柔發,也像大人,穿着可體的鬼子衣服,短褲下露出白嫩膝蓋,衣釦上有一條閃閃發光的黃鏈子斜掛到上面小口袋裏。這孩子凸起狹小胸脯,學着外國人行道的姿勢。本不需那麼用力的一雙腳,他卻彷彿上步兵操般,一起,一落,都顯出步調來。在粉臉太太的身旁緊貼着一位小姑娘,比男孩低半頭。阿寶叫不出她穿的是什麼樣花綢子衣服,只看見紅花結的兩條飄帶在她那細長光潔的脖頸上拂動。牽狗繩子也拿在這小姑娘的手中。狗雖然像一匹小牛,可很安靜,翹起能夠豎立的三角耳朵,剛跑出刻鏤着黃銅花的大門便機警地四下望望,以後,悠閒地隨了這一夥向前去。

  阿寶的車子正與他們對面走着,而且又同在這條馬路的一邊。

  從光明的大房間中搖擺出來的一羣——粉臉太太、男孩、女孩,還有那隻威武的大黃狗,正要到擁擠的人羣中與華麗耀目的大街上去消化晚飯時膩飽的食料,卻不料剛出大門,斜刺中遇到阿寶送木器的鐵輪車子。不十分明亮的路側,他們都向着車子上的東西楞楞眼,似是覺得有點怪,什麼時候了還在馬路上推着這樣物事。尤其是阿寶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黑灰,活像舞臺上的小丑角,那臉蛋緊貼在玻璃檯面上,綠色從玻璃下反映的明光使原來這小丑角的臉更像塗上一層鬼火,青不青,藍不藍的,多難看!那粉臉上的紅嘴角撇一撇,搖搖蓬散的鬈髮,吐一口氣,像是憎惡也像是嘆息。

  黃毛狗很會看女主人的神氣,它有的是被豢養出的伶俐。在馬路上原用不到狂吠,但是女主人搖搖頭髮,狗也立刻豎起尾巴,對準阿寶把尖牙露出來。這彷彿是一個威嚇,也是一個輕蔑!阿寶本來仰着頭看車子旁的這羣高貴生物,突然被黃毛狗的做勢一嚇,他下意識地把車子用力向內側偏去,沒留心,正好撞在粗鐵的電柱上。兩臂保持不住均衡的力量,木桌子在小車上原來拴得不牢,砰轟一聲,玻璃桌面倒在電柱旁邊,小鐵輪歪了一面,他的左腿立不牢,身子一偏,也隨了車上的重量向柱子撞去,右嘴角上一陣麻木,險些沒磕壞了眼角。

  阿寶如從雲中墜下來,他歪坐在鐵柱旁守着那一堆碎玻璃,呆了,慘白電光照見他的右腳踝有一片擦破的血,與腳皮上的黑灰交映着。

  那一羣中的小姑娘哇的聲叫出來。

  “媽,……阿媽,有血,……有血。……”

  她的紅髮帶馬上貼在粉臉女人的大衣襟上,她是真實的吃了一嚇,嚇得不敢再看了。同時,那得意的黃毛狗汪汪叫了兩聲,用軟柔柔的鼻子到阿寶破了皮的足踝上嗅着。

  男孩子立在側歪的車子前面,卻彎了腰大笑起來。

  狗又翹起尾巴,但是輕輕地搖動,紅舌頭吐出來又收進去。

  獨有粉臉的高貴太太,她像不忍心站着看這個道旁的喜劇,撫着伏在衣襟前的小姑娘的柔發道:

  “莫怕,莫怕!阿金沒有血!……一點點,你同哥哥往後去,我來看看。……”

  她把小姑娘交與那英雄姿態的男孩子,可是男孩子不往後退,他要看看這喜劇中的小丑角怎麼下場。滿臉上忍着笑,不離開,小姑娘避到一棵樹後面,現在她不再叫“怕”了,而且瞪起小眼來也在瞧着阿寶,不過牽狗的繩子卻丟在地上。

  “還不趕快推了車子走你的路,小孩子,傻望着不行。一會巡捕來了,馬路上——在這條馬路上能把車子丟下?不許!你不懂得章程?……唉,那些碎的碎了,你還湊得起?……走吧,你往哪裏去送傢俱?……倒好,可惜這個玻璃面子,好在桌子角還沒撞壞,再配上桌面也還好。……”

  彷彿這小丑角自不小心把車子弄翻,與她的愛狗沒一點關係一般,她反而注意到那張精巧桌子的漆色與做工。阿寶呆瞪着眼說不出什麼話,他沒曾遇見過這樣的橫禍。他不敢想,碎了玻璃的桌子,那位年輕的女先生收不收?不收,他怎敢回去交代紅鼻頭的老闆?他完全在迷糊中了,兩滴熱淚從帶了眼屎的眼角邊淌下來,流到嘴角,浸在血腳上。

  他對正審查他的那個粉臉沒答覆什麼話。

  “咦!傻子,你不說話就完了?這在我大門口還好。再過去兩個門是外國人,若是在那邊,你這樣停下來也許外國人早喊了巡捕,東西不要緊,你不過磕破一點點皮算什麼!……你到底往哪條路上送?還遠麼?”

  “那條路,……”阿寶歪着嘴角木然地強說出這三個字,他呆想一想,便從油膩膩的青布衣袋中掏出老闆給他的紙條。

  “——什麼馬——郎路,聽說,還……還轉一條街?太太。……”

  粉臉太太輕輕用右手的兩個指尖把那張印有紅字的發單取過去,指甲上微紅的蔻丹映着路燈,如幾顆放熟的櫻桃。

  她念了數目又唸到地址,“嗯!……馬郎路××裏,第×號,……第×號,陳小姐。……”

  她且不把紙條交還阿寶,用細指尖摩摩厚粉的前額,一條玄狐圍在她的頸上,兩個淨明的眼珠像狡猾地在她高高的胸前偷看什麼祕密。她重複念着:“××裏第×號,陳小姐。……”末後,她不自禁地頓了頓腳。

  “她,真巧,……又是那個老公的錢!……哼,該死!該死!……”

  “喂!小孩,這位陳小姐自己去買的傢俱?——這個玻璃臺子,是不是?”她先不答阿寶問的道路遠近。

  “是她,——陳小姐去買的,還坐着汽車。”

  “汽車?她一個人嗎,沒有陪她去的?……什麼樣的人?……”

  粉臉太太微現出詫異神色,搖搖頭,那兩個長鏈子的珊瑚墜在毛茸茸的耳輪下蕩動得很快。

  阿寶說不出爲什麼她問得這麼詳細。

  “是今天過午四點半吧?我可記不十分清,總在四點以後。一輛黃汽車,陳小姐同一位先生,穿青絨坎肩的先生,——五十多歲。像是留了一撮小鬍子,他們一同到源生去買的。太太,人家很闊,汽車裏有好些小包,不知是到什麼大公司買的玩意。……太太,那位男先生說,這桌子大公司有的是,偏偏因爲我們那邊是老做手,刻的花紋好,別處少見,還是特意買的。……您想,……我怎麼交代?……”

  他說着淚珠順着掉下來,掩沒了嘴角的血跡,把兩頰上的黑灰衝成一片。

  五十歲,……青絨坎肩,……一撮小鬍子,還坐的黃色汽車,……她不用再考問,有這幾點證據她全明白了。僥倖自己剛纔的疑問不是神經過敏,不過她仍然像一個精細的偵探要再進一步找到更好的證據。

  “小——孩!”她的聲音比以前有點顫動,“小孩,你……你很會說話,喂,我再問你,那有鬍子的男人,——那東西,是不是在他的坎肩釦子上掛一塊碧玉墜子?……”

  阿寶大張着淚眼急切答不出來,他用赤腳穿的破鞋踏着地上的碎玻璃吃吃地道:

  “碧玉?……什麼?我不懂。”

  “碧玉……就是發綠的小玩意,像一顆貓眼那麼大,有金鍊子拴着,誰一見他的坎肩一定會看得到的。”

  “發綠的小玩意?不錯……太太。那男先生,我記起來了,我那老闆與他們講着價錢,老是瞧那塊東西,像是塊蔥根——嫩蔥根,在坎肩上格外亮。太太……您怎麼曉得這麼清楚?……”

  墮在絕望中的阿寶,這時被粉臉太太一層層的考問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把道路遠近與怎麼交代買主與老闆的事反而放鬆了一些。陳小姐,那穿青絨坎肩掛綠色玩意的男先生,大概這位太太都有點熟悉,一定他們住的也不遠。無論自己怎樣不中用,可是由那條大黃狗惹起的,她怎麼問的詳細,或者能給自己想個方法,免得老闆一頓打,——說不定因此便攆出來。阿寶本來機伶,這一霎,他倒不急着問路,知道哭也無用,他只希望臉前這位好心太太能破點工夫給自己一點幫助。

  粉臉太太完全明白了,在設想中,今天午後的景象她全像親眼看見的那樣清楚:青絨坎肩,碧玉墜,黃色的汽車,停在源生門口,陳,那個妖媚的騷東西!也許穿的是上一回在××舞場那身淡紅色織着銀花的長衣?但這足夠了,她不願再問那女人衣服的色彩。橫豎他是瞞了自己的勾當,把大人與孩子們哄個飽,“公事忙,公事忙”,有時天明纔回家,……還裝着辦交易所與銀號的事體。怎麼重要,累得常常夜間不能睡覺。自己不是不精明,可是男人們混在這個碼頭上,手眼大,場面闊,就是心眼笨點,從外頭許多的男女身上也學得更乖,何況他……他是老上海呢。

  她反而像剛纔撞碎玻璃受過傷的阿寶一樣,呆呆地挺立在鐵柱子前面,一時想不起對這小人兒講什麼話。心中說不出什麼味道,是妒,是恨,自己分析不清。銀色高跟鞋子用力踏在壞玻璃片上,咬緊了下脣,臉上的白粉略現青色。

  她用一股熱情想着這苦味的侮辱,而站在她身後的男孩子卻一心掛念着一瘦,一胖,那兩個白色的影子。他見阿媽盡着與這野小子——觸黴頭的小癟三叨叨不休,並且還問及爸爸穿的青絨坎肩,他耐不住了,用光亮的小皮鞋尖把柱子下的玻璃片蹴到馬路中心,接着跺了一下道:

  “您還說,——還說!現在已經八點了,再晚一會又得叫汽車。媽、勞萊、哈代的片子就是今天晚上,……您不是早就說過?……”

  阿寶摸不清這是一回什麼事,粉臉太太驟然添上了一臉怒色,圓胖的鼻翅子一扇一動地,似乎兩行牙齒也在緊閉的脣內咬得有勁,腮幫子微微高起。幹嗎?別人買東西她動氣?或者她替她的朋友可惜這隻桌子碰碎了玻璃面嗎?阿寶剛纔的一點點希望又開始動搖了,一顆不安定的心,這時跳得更厲害。聽那穿了鬼子衣服的男孩子的幾句話,雖然有兩個外國音不懂,可明白他是催着這位太太去看電影。無論如何,阿寶不好放走這個機會,仰仰頭再看那怕人的面孔,男孩子又連連跺腳。阿寶不自覺地把在店中求老闆息怒或是受責罰時唯一求饒的法子使出來。

  顧不得地上溼漉漉的與玻璃屑隔着單褲扎得皮肉疼,老闆的木棒子與媽的黃瘦臉,如同兩條無形的鞭影把原有的不服氣,不怕硬,鄉間孩子的脾氣打消了。

  他立時蹲伏在粉臉太太的長衣花邊下,嗚咽得說不出話來。

  她只是皺起眉毛,對着向馬路的東口出神,似乎沒留心這小丑角有什麼舉動。對男孩子的急躁,她也不答覆。

  男孩子突然看見這小東西演劇似的蹲伏地上,卻拍着手笑起來。本來想起那一對老搭當的怪樣兒就忍了一肚子笑,雖然催促着即刻往那個輝煌的電影院,可是眼前這好笑的場面引逗起小少爺的玩性,他又跺一次腳喊着:

  “您瞧,……回過臉來瞧。他跪下了,……哈哈!”

  太太轉過身子,從鼻孔裏嗤了一聲。

  “白費!我管得了?……活該,應該給他點不順利。……”她也冷冷地笑了。

  這個“他”字,阿寶分不清是在說誰;總覺得這位太太變化得太快了,爲什麼因爲告訴出是什麼樣人去買的木器,她對自己就那樣動氣?

  “太太!……您,……我回去交代不了,玻璃碎了,那位女先生不收,我向……哪裏取錢?太太!……您一定認識她,求求您!……我……”

  他伏在地上說着不是願說的話,一陣哭,把他幾年來的委屈借了這個偶然的事件傾吐出來。

  “不干你事?小東西!你總得交代。……不錯,是我認識——是我認識,男的女的!……”

  她又向男孩子說:

  “回去,回去。電影不要看了,……金,來,到明天同你哥哥到公司去買玩意。”

  小姑娘安靜地躲在鐵門旁邊,緊抱着懷裏的洋娃娃不做聲,男孩子搖搖頭。

  “去,一定去!媽,您爲什麼說不去?都是他撞碎了玻璃,您管他,去他的。……不去,沒有了,明天,……去?”

  阿寶雖然蹲在玻璃屑上抽噎着,可是聽見這另有心思的太太不管自己的事,還說“活該”,緊接着驕傲的小洋鬼樣兒的男孩也說這樣話,他再煞不住火氣,急促地跳起來,擦擦眼淚道:

  “怎麼?您不管,算了,還說‘活該’?——什麼‘活該’?不是您那條狗我會把車子撞到柱子上去?明明您認識的人,不做做好事替我說一句。‘活該’!……窮孩子就是‘活該’!”

  她沒想到蹲在地上求饒的小東西還會有這個傻勁,她把一肚子的酸氣也發泄出來。

  “‘活該’,就是我說的‘活該’呀!你還管得我說話?這地方可不是鄉下,容得你撒野,……哼,自己不小心,十多歲便會賴人,真正是小流氓!……不錯。男的,女的,我全知道,女的就住在……轉過馬路去不遠呀。你去送好了,……不‘活該’難道是‘應該’?這壞東西!”

  “太太,您就應該罵人?”

  那男孩因爲媽媽碰到這件事沒好氣要他同妹妹回家,已經有點不高興,看見阿寶這時不但不求饒,反敢與媽鬥嘴,他立刻跳過一步,顯出小英雄的氣概。

  “媽的!你是什麼東西,自己不當心,發野火,來,揍你!”

  他一股怒氣撲到阿寶身邊,白嫩的小拳頭向阿寶的肩頭上捶了兩下。阿寶想不到會惹出孩子的進攻,即時往旁邊一閃,被橫倒在地上的桌子絆了一下,踉蹌地滾到車子的對面,話沒來得及說出。吐着舌頭的看家狗爲保護主人,聳起尾巴從桌面上跳過來,狂叫着要撕破阿寶的皮肉。——

  阿寶再不猶豫了,他顧不得事情有什麼結果,轉過來,把小鐵輪車的車把豎起,用力翻去,恰好壓在黃狗身上。用力太重,也把男孩子的左頰碰了一下。

  即時,狗的狂吠與男孩子蹲在地上的哭聲合成一片,而粉臉太太的一隻手卻抓緊了阿寶的短髮。

  尖銳顫動的喊叫從她的喉中發出,阿寶臉上先着了幾巴掌,狗從車輪下翻起身來對準阿寶的右腿猛咬了一口。在急劇的疼痛中,阿寶向抓住自己的女人用力撞了一下,便掙脫了那隻肥手,什麼也不顧,向馬路的東頭盡力跑去。

  身旁擦過一輛汽車,險些沒把他卷在輪子下面。

  而身後的人聲、腳步聲也集攏着追來,特別聽得清的是那個太太尖銳的狂叫:

  “捉住他!……捉住這殺千刀小流氓!……快呀。……”

  幸虧鬧事的地點離開這條幽靜馬路的轉角處很近,人急了,便會生出急智。阿寶知道自己的腳力不能與後面的追兵賽跑,何況足踝上擦破皮,右腿上又被那牲畜咬了一口。他躥過街角,迎面看見一片荒場,場上正在作大規模的建築工程:鋼骨架子,挖的深溝,磚石亂堆得像一片小山,還有些看不清的器具,電光很暗。他在這裏找到一個藏身處,那幾條溝不淺,他顧不得了,把小時候跳河溝的勇敢用出來,直向下闖,到底下倒沒覺得怎樣,只是足踝骨上有一陣劇痛,兩條腿全浸在泥水裏。

  大約是這條苦肉計生了效力,追兵們敷衍過原告的面子後,不肯盡力搜索。他聽見那一羣人沿馬路走遠了,才爬出來,像小偷兒,越過了新在建築的荒場,向電燈光少處溜着。方向,他素來弄不清楚,何況是迷失在這曾未到過的地帶。不知是什麼路,也不知道是中國地方還是租界。他不敢快走,但又不能停下。褲子破了一塊,足踝上全是薄薄的一層泥水,臉上原有的黑灰塗和上黃泥點子,兩隻眼楞楞地,配着脫了兩個布鈕釦的青布小衫,他與街頭巷口的小叫化子一模一樣了。

  像這樣骯髒的小叫化子在這個人口那麼多的大城市並不能惹人注意。阿寶的心裏卻像揣上一個饅頭,他躲開人多的大街,單找僻靜路亂撞,老遠看見有巡捕站的去處,他繞過去;其實已經感到疲勞的巡捕就看見他這樣兒,左不過盯一眼,哪能理他。

  桌子碎了,車子也一定被人家推了去,源生店回不去,他這時倒不必再怕什麼了。恰是大海里的一根斷線針,不知飄到哪裏?除掉嘴角、右腿、足踝上的傷痕,泥與血之外,他一無所有。平日半個銅子不會落到他的衣袋裏來,有時送東西遇見好說話的人家多給他二十個銅板,或者一張角票,回到店中,老闆照例搜一次,作半斤老酒的代價。所以這時他身上除那小衫破褲之外,就是一張毛邊紙發票也落到那位太太的手中做了物證。

  快到夜半了,街上人漸漸見少,黃包車伕拉着空車在街角上打盤旋。四周的夜風從江面上吹過來還很峭冷。阿寶拖着沉重痛楚的腿也走不動了,打算不出怎麼樣過這一夜!天明後的事想都不想,腦子脹得要裂開,嗓子裏像起火焰,一陣瞌睡使他支持不了,只要有個地方就躺下去。

  有崇高的樓房,有紳士妖女腳下的地毯,有散市後的空市場,有柔草的園地,可沒有阿寶躺的地方。到處是燈光,到處有巡夜的人,就在水門汀的鋪道上也難把身子放得下。

  末後,他好容易踅到河邊,隔着鋼架大橋,看見河那面高樓的窗子中射出來的光亮,許多歡笑的拍掌聲伴着外國音樂一陣亂響。這邊陰森森的,碎石子砌成的堤岸卻十分冷靜。木船上都熄了燈火。船像是水上的家,一列一排的那麼緊接着。遠處,高空中一條綠線,一條紅線,變魔法似的兩條飛蛇在尖塔頂一上一下。阿寶看看周圍,他從岸上輕輕地爬到一隻還沒有載上貨物的船面,在繩索中間躺下去。

  身底潮溼,腥臭。船下,污黃得如發了酵的河水。

  身上面,被汗沾透的布衫,口袋裏裝着四月夜的輕風,再往上,昏暗中映得像紅霧的天空,……難望見的星星。

  就這樣,阿寶睡熟了。

  痛苦,疲乏,恐怖,在下意識中使他的身子翻動,牙咬得直響,呻吟聲雜和着風蕩的水聲。

  他不完全是在做夢,如醒來一樣。

  每一個唾沫星噴到臉上都變成“活該”兩個狡猾的字形,向他刺射;厚粉的大臉張開血口似乎要把他吞下去;發票拈在紅鼻頭的粗指頭上說是他的賣身契;鬼子衣裝的孩子騎了黃毛獅子向自己撲來。……眼前盡是跳躍的光點;跳躍的黑衣怪物;跳躍的瘦骨架的活屍。……又一幕在一種親密希望的叫聲中:“你是出門的孩子,你是出門的孩子!……”遠遠閃出了引導自己的小紅燈籠,不知誰這麼親密希望地喊叫?但是他一出門,便踏到水裏去,被水裏的活東西咬得自己站不穩。……即時,一片冰鏡從水面漂來,聳身上去,冰鏡很快很快地飛走。……那遠遠的小紅燈籠,一點,一點,在前面向他微笑,向他引誘着,……漸漸靠近。

  他覺得從圓鏡上一伸手便可掇得到它了。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七日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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