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遊離

  經過笑嘻嘻的叔父的吩咐後,青年志剛方纔對斜躺在沙發上的客人行一個簡單的見面禮。那個肥重的腰身在沙發上略欠一欠,一種照例和氣、穩重的表情,從他臉上的肉紋中逗出來。

  “好,好,這自然是令侄了。在大學唸書不是?年紀小,有出息,筱翁家的家運……真有點兒象‘芝蘭玉樹’。……呵呵!……”

  粗重的手指撮弄着短短上胡,同時那兩隻不很靈活而藏着狡獪的小眼睛發出令人注意的明光,向志剛的叔父打招呼。

  小客廳中,沙發與靠南窗下的軟椅上,側對面坐了這麼兩位典型的“長輩”。他們的光亮的皮袍,他們溫和的態度,他們對於一切事富有經驗從容不迫的言談,似乎使屋子中的任何東西都增加了安靜與和平的分量。

  青年志剛穿了絨球衣、長褲,帽子沒戴,匆忙與浮動的樣子卻正好與他叔父、叔父的密友成爲對照。

  “過獎,小孩子倒還知道用功。他現在二年級了。您想:我沒有大孩子,家兄因爲我在這兒幹公司,把學生託給我。您知道:這夠多耽心,這個年頭,有孩子上大學。於今變得太快了,天翻地覆,我們不夠數。……好歹還能按部就班,畢下業來算是有了交代。爲他在這兒上學,住在我家裏,說,您別見笑,我也真不是不操心。……”

  “那……那……”胖子從衣袋裏掏出白絲手絹擦着金絲腿的眼鏡,低了頭不在意地回答。

  “那……正是‘責無旁貸’。年輕人,沒有長一輩替他操心還成?幸而地方好,不是有許多大學的地方,好教化,人多生亂,是定理也是定例。沒見報,北平哪兒還像樣子!”

  叔父把右手裏的三炮臺香菸向玻璃煙碟上彈彈灰。

  “噯!從去年底到現在沒完事,怎麼鬧的?幸而他沒到那邊去入學,焉知非福?可是,如果他是北平的學生,子青,您說我怎麼辦?因爲我是受了家兄的重託呀,家兄常有病,到如今還蹲在鄉間。”

  “糟透了北平的學風!”叔父叫他子青的官員似乎有意地搖搖頭道,“我親眼目睹的北平!我幹了二十年的事,在北平,前後合起來正好十五年。哼!從民國八年起,不是都說什麼‘五四,五四’,從那時候我明白中國的亂子紮了根!無論怎麼不好,法守終歸是法守,如果學生先不守法,天下還能太平?數數看:放火燒了×公館,一次;砸毀了×教長的公館,又一次;幾乎成羣闖進了執政府,——那不定有什麼暴力的舉動,又一次;最近又一次。這隻把大事算進去,鬧得與軍警打交手仗。筱翁,我們也曾當過學生,不是守着令侄誇口,我那時候在日本讀書,雖然算激烈派,怎麼樣?程度可不同,心也真純。現在呢,青年人的心是轉軸,往好處說,……總歸一句是恨天下不亂,受壞人指使。……北平,沒法說了,那地方一團糟,不堪回首。您想想,比起民國初年來,人事盛衰,可不,要怎麼說?”

  他在這二十二歲的青年身旁得到了一個發泄感慨的機會,這許多話頭,一方對老朋友表白經驗,一方是對後進致訓詞。

  志剛已經進來了,不好即時退出,何況叔父很鄭重地對自己介紹這位老世伯是作過大事情的幹員:財政、鹽務、內閣的祕書,軍隊上的顧問,……這次爲了公事到這邊來住些日子,能夠領領教,聽聽話,正是難得的機會。在外頭混久了,熟人多。叔父的意思十分明顯,對於這個看去並不怎麼笨的侄子早存了好大的希望,所以趁禮拜六過午叫了志剛來聽聽談論。

  由這一段話,志剛完全明白了叔父口中的幹員是什麼樣的人物。想到這一晚上還得陪他在這個家庭中吃晚飯,就有點發急。一陣眩暈,額上微微滲出汗珠,才覺出網球場上的疲勞。立時他退到屋角的一把小椅上坐下。

  但是那幹員的話還沒完。

  “筱翁,你是民元法政學堂畢業的,地道我們是從新潮流中打過滾的,不是一般老人那麼頑固的頭腦。……”

  志剛的叔父沉着地點點頭,黃瘦的臉上現出適意的笑容。因爲當年他熬得到手那張文憑,才能從徵收局的科員起家。到現在,自然是事過境遷了,可是有人提到他當年的學歷,一份滿足的心情從胸頭直向外迸。他平生最服從“木本水源”的道理,不有從前,哪能拖了梯子爬到目前的地位?

  “絕不會的,我——像我,有人批評我是個中庸者,我受得住!這不是壞名詞呀,不偏,不倚,在狂狷之中,兩端都過分。我們能以履行這點大道並非易易,呵呵!……年輕人說我們還是頑固,足見識淺。您更懂得,還當過一任校長,知道潮流能變成什麼顏色。像你令侄……”

  他正坐在沙發上用手指敲敲茶几上的霽紅膽瓶,向志剛道:

  “顏色不大容易分辨吧?記得一個學術上的名詞——什麼‘色盲’,何嘗不對!自己長不上兩顆好眼,準包在大流裏變成瞎子——看不見顏色的分別,到頭只是吃虧,還有便宜?有便宜?……年輕學生不安分,想的太高,把世事看做泥團,要怎麼捏便怎麼捏?……唉!難怪他們,有幾個是天分好的,自己有定見?”

  志剛坐不住了,站起來,想回幾句話好跑出去,臉上一陣燒,是要說話又不願說的神色。

  “你坐下,……怎麼?多冷的天會出汗?不要一下班就往球場裏跑,什麼意思,幹這個能不心粗氣浮?拿起筆桿來怕吃不住累勁。你不要出去,外間裏小牀上躺一會,等着開飯。我留下老世伯吃晚飯,沒外人。”

  算是老人的體貼,他得了命令,悶住一口氣,轉身把絲絨門簾一掀走出去,躺在那小鐵牀上。腦子岑岑作痛,校中的情形即時在他的眼前重現出來:

  幾百個人頭的搖動,主席,……報告,決議,……高聲的叫喊,要求,……罷課,不達到目的全體休學。……這些影片與語聲不斷地閃映,譁送。但他不能先對叔父報告,如果知道了至少先不准他到校。叔父是那麼樣的人,在對青年的愛護上完全與那位幹員表同情。“往事不堪回首呀,像自己當老學生的時代,上班,聽有人翻譯着東洋教員的講書,筆記一字不漏地抄在石印有光紙講義的上欄。回到寓所,規規矩矩記條文,查法律名詞。雖是學生究竟還有點兒老風度,正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像這類輕鬆又是故意常說的感慨話,時常博得到同事們與友人的讚歎;“所以咧,造成現時還可在社會上混點事情的資格,老學生自然有拿手。……”那些人把一樣是輕鬆的讚美話敬過來,他便抹着光光的上脣,帶着鄭重的微笑,點頭收口。

  志剛見過叔父的常態不止一次了,雖不對自己正式下嚴重訓斥,然而這指桑比槐,與令人頭痛的嘆息,往往使自己坐立都覺不安。他住在這個冷冰冰的家庭中毫無快感,叔母每天出去打牌,一個小弟弟交給老媽子,叔父差不多得夜十二點方坐了包車回來,有時連着三幾夜不見人。與叔母說,不是公事忙便是出差。叔母已經快六十歲了,比丈夫大五六歲,似乎很看的開,再不過問男人的事。照例每個月從叔父手裏接過幾百元的花銷,便什麼事與她無關。因此叔父對外人總說內人是少有的賢惠人,懂得婦人的道理。他們如此淡漠地度着日子,誰不問誰的行動。

  然而志剛也有他的課外的消遣,那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曉得他是這地方××公司經理的侄子,手頭又鬆,自會有許多適意的新玩法,所以平日除開回家之外他並不嫌寂寞,也想不到什麼高遠的事上去。

  自從近幾天來,糊里糊塗地學校中忽然鬧起風潮來(他真有點糊塗,對於學潮的原因),學生與學生中間,教職員與教職員中間不曉得怎麼生出許多波折?他太不關心了,平日是那麼超然的,弄不清這裏頭真有什麼是非,不過他在恍惚中也知道與救國的題目有關。以外呢,他連向大家問問也不肯。不過另外有層困難,使他感到苦悶。自己已經是二年級了,好容易混得過沉重的功課,每回考試沒有補考。雖說原先對於文憑不放在心上,年級高一點,未來的籌思使他不能不把利害估算一下。如果自己加入激烈派,名目說是好聽,於學生的本分上也許說得過,救國,……因救國而運動,爲青年的集團作聲援,難道不佳?然而結果呢?或者因此犧牲了他的另一面的前程?不至被團體把自己出賣了吧?不至與學校當局作正面的衝突吧?……這幾天中,連他唯一的嗜好——網球拍子都懶得拿了,少對手,提不起興致。今天爲了一位校外朋友的邀約,在××中學的體育場上跳打了兩個鐘點,臨別時還得分心囑咐那位偏戴着醬色小帽的姑娘替他守祕密。被同學們知道了,他沒有勇氣能夠抗得住許多鄙視的眼光與鋒銳的脣舌。

  到家來,一股喘不出來的氣頂住嗓門,腦子裏一個勁發脹。

  小客廳中叔父與那位幹員談話的聲音小得多了,有時似是攙雜着幾句東洋話。叔父爲了地方的關係,倒能在公事餘暇找東洋人溫習着當年法政學校中的舊課。他有那麼熱的一顆心,比年輕學生知道用功的利益,不到一年居然能夠與他們辦一點小交涉了。不過志剛一聽見他們密談中有些“苦米,尼紅”的語音,更沒意思,一骨碌跳下牀來向院子裏衝去。

  是春末了,木柵上的藤蘿開得正好,鮮潤的粉紫色的墜花,那麼安閒與那麼幽麗。十字木架中簇着叢疊的小葉子。映在土地上像一幅配置好的藝術的攝影。去年新栽的木筆花敗了,還留有未墮的紫英。一羣蜜蜂在藤蘿架底下哄成陣。小弟弟餵養的大黑貓睡在草地上打唿嚕。天太長了,斜陽的餘光仍然溫布着春暖。院子對過的一帶小山上閃着金輝,小松樹、檞樹、洋槐,連成一片淡綠色波面。多舒暢的時季,風絲兒不動,一切是在平和安閒中屏着氣息,引人沉醉。

  約計快五天了,雖然不上課,可不曉得把時間怎麼發送的那樣快。近來有兩件事使他總拿不定準,也無從表示態度:對於學校,因救國問題釀成的風潮,要往哪邊站?還有密司S對自己那麼真切熱烈的要求,還不表示態度,她既非嚴重地拒絕,又沒有同意的表示,只在飛霞的腮頰上分外浮上一層嫵媚的嬌笑。……除此之外,她似乎分外忙,與男朋友們的交際也分外多。三次電話的回覆總有兩次是:“小姐與朋友出去玩去了”。這是個粉紅色的新謎,自己無從猜起;即使猜明瞭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怎樣進行。

  看到院子裏各種生物的閒適樣子,更加增了心上的煩悶,他走遠點,離開半曳着絳花絲帷的玻璃窗有幾十步。

  小房子中的電鈴響了,聽差一個都不在,他起初不理會,禁不住連接着又響了兩回,他沒好氣地到灰色鐵門邊用力撥開鐵關。以爲是小弟弟由學校回來,沒想到隨着那沉重的門扇擁過一個瘦弱的身子來。

  軟絨小帽,短短的青絨大衣,一雙光亮皮鞋。高尖鼻樑,露骨的雙顴,配合成另一樣的身形。

  “對不起,老爺在家嗎?你?……”

  “客廳裏,誰?你貴姓?”志剛有點迷糊,曾沒見過這樣的一位熟客。

  “啊!啊!您是這宅的侄少爺吧?早已聞名,不是在大學讀書?”

  “……”

  “我,李小泉,隔兩個禮拜總與老爺見面,不過不常到府上。”

  “李小……李先生。”志剛到這時才曉得來客是哪一個,因爲他也是早已聞名的了。接着道:“在客廳裏,請進,我有事,不陪,——不陪。”

  那輕小身段的人眯着斜小的一雙眼,不再說什麼,穿過藤花架,推開石臺上的銅把子花玻璃門閃進去了。

  “非想個法脫開不成!一個行屍已夠受了,平空又飛來一個他——這包走私貨的小流氓。我哪裏有這份耐力,坐下聽他們扯淡。”他想着,盡用手指捏弄眉頭,找主意,一陣噁心的味道在胸中擁撞,而室內同時也起了一陣笑聲。

  他知道這著名的李小泉與叔父不是平常的交誼,他在流氓的幫裏勢力不小,開着大飯館子,專門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來往,放印子錢,吃腥賭,而他的唯一的財源是包私運。北方來的私貨,並不用他親自冒險,有的是走長道的小婁羅,一批貨來到,有多少份子,坐守現成。他在這樣團體中是外交老手,認識的體面人物頂多,辦起事來準沒錯。誰遇見他總是李大爺、李小翁的叫着。叔父的外快錢,一部分與他有關。志剛來住了一個年頭,總沒碰見,不過從叔母的閒談中曉得這位有神通又走運的流氓頭的勢派。

  因此,雖然寄食在貌似和善的叔父家中,若一想到這類事,不免臉上有點發燒,恨不得即刻搬到校內住去。經不得叔父的一陣告誡,便又遲疑起來。而使他最不肯決意離開這個家的原因,還是每天三次精美的飲食,電話的便利,再則人人知道他是這裏闊經理的侄少爺,有這個招牌,他可以記賬去做時樣的西服,吃大餐,叫汽車。

  然而他究竟還是青年,除了那些便利的享受之外,他對這一家人都合不來,尤其是叔父,有許多鬼鬼祟祟的舉動使他憎惡,使他感到不安。

  偶然想起來,不是自己讀不起大學,何苦蹲在這個家裏?及至享受着由叔父的招牌而獲得的種種便利時,他只好搖搖頭又蹲下去。

  他是這麼一個好說話的大學生,在學校照例上課之外,交女朋友,看電影,打球,正如某些學生一樣。除掉最近那兩件事算是碰了難題,平常他永遠是一個快樂的典型者,不憂慮也不憤激。

  時間過的太快,院中的斜陽已經收回了末後的金光,西方有一抹殘霞,從絳紅色愈染愈淡,變成一團灰色的空煙。他急切想不出什麼脫逃的計策,而後面廚房裏煎炒的肉香,卻一陣陣送來。搔搔不很整齊的短髮,老是急步着來回走。無意間右手觸到褲袋中的一疊厚紙,抽出來,匆匆看過,他笑着,便向小方樓的夾道跑。轉過牆角,從另一個穿門到自己的臥室中去。

  在未摺疊的被褥上面坐下來,脫了球衣,換了一身淺色十字格的法蘭絨西裝,套上清早女僕擦過的新皮鞋,跳下來,一面打着領帶一面再向外跑。幸而未走出迴廊門,想起什麼來,轉身重到門內,戴上呢帽。用水筆在方纔掏出的厚信箋上把下面的日子塗改了兩個字,吸墨紙找不到,便夾在右手兩指中間抖動。對牆上掛的大圓鏡映出自己的面容,微微現着興奮的紅色,簡直像個剛得到一塊糖果、忘記了吃過苦藥的小孩子。

  跑到客廳門外站定,調整着粗浮的呼吸,裝成往見遠來客人的姿勢。那張久已放在褲袋中的信箋,看看,黑色幹了,正要推門。

  “伍參議遠道來此,今兒幸得領教。晚飯後可得讓我做一次東,……講好玩的去處,經理,——您可不是不如我。……到……十二點,……紫羅蘭跳舞場……國際飯店……”

  有幾句聽不清,這明明是那小個兒李小泉的口音,接着他們是一陣放縱的大笑。志剛不再等了,出其不意地猛然進去。

  叔父嘴角上的笑紋還沒收起來,一支雪茄驟然從柔白的手指上溜到菸缸中去。伍參議——那位遠來的幹員,卻毫不在意,把一本日文的《支那雜誌》疊在左肘下,笑嘻嘻地對立在地毯當中的李小泉點頭。志剛直走到叔父面前,把那張黃色厚紙呈上。

  “×教授今晚上開茶話會,招待一位外國來賓,……打發人送來這封信。……不巧,可是沒有法推辭,他對學生們十分客氣,還可與外國人來往。”

  匆遽中,叔父只把紙面上的藍字看清楚了下有×教授的署名,怕被侄子聽見什麼不妥的事件似地,不像平日那麼裝點,只說一句:

  “偏偏不湊巧。伍老伯來了,他又開什麼茶會。……”

  “不妨,不妨,令侄不可失卻這種機會,何況我們坐在一處瞎談,年輕人也有點不自在。……哈哈……”

  就這麼樣,志剛便在門外朦朧的暗影中恢復了他的自由——至少,這一晚上他可以忘卻了學校的糾紛,與被粉紅色迷夢顛倒的苦悶。

  按照近來的經驗,當這美好的春末黃昏後,一定找不到密司S,何況晚上往她家跑,先受不住那守門的老頭子的白眼。昨兒與今天頭午兩次電話,都受了沒有在家的回絕,——也許她是成心對自己玩手法?真不情願?接着就來一個第三次,怎麼辦呢!馬路上溫風吹來公園裏花草醉人的香味,一對對步履輕快、不斷着大聲說笑的青年男女,他們像是長着快樂的翅子,可以滿天飛翔。自己孤零零地想不出怎麼樣纔可把這一個黃昏消磨下去。現在,他怕遇到校中的同學。反正不是這一派便是那一黨的分子,自己的話說出來要比量尺寸,原來沒打定主意走向哪一邊,一個露了怯,以後便處處難行。……

  他在幽靜的街上彳亍了半小時,方決定先找一家館子使自己沉醉一下,借重酒力的刺激,或者另外打一點主意。……他在那盞彩罩的五十支光的電燈下喝過兩杯葡萄酒,便又感到畏怯了,本沒有大量,而且他又是對於新法衛生很講究的青年,記得許多書上講到吃酒的毒害,他端着高腳玻璃杯有些遲疑了。微微覺得臉上發熱,可是清醒得很,一點點的眩暈都沒有。低下頭,端詳着這身整齊的新西服,聯想到醉人的狀態,他對於褲管上筆直的折紋,與亮得可當鏡子用的皮鞋尖有點愧對。回憶着從外國鍍了顏色的教授們說的禮節、講究,一個健全的國民,必不可少的“尖頭鰻”的神氣。對酒杯搖搖頭,爲什麼自己不尊重自己,不理智一點,甘心要學酒鬼的行徑?一個有教養、有門第的上流子弟的大學生,連這點耐力都把不住?……

  半杯酒冷落在玻璃桌面上,他毫不留戀地站起來,按按電鈴,跑進一個白衣堂倌,和氣滿面,腰微彎着,在桌子旁邊靜聽這少年“尖頭鰻”的吩咐。

  “去,——這一瓶酒拿去,拿去,不要擺在這裏。”他像一個情願懺罪的犯人,有知過必改的一時的決心。

  “噢!……什麼?先生,這酒是地道的法國貨,昨兒從外國公司整箱要來的。……先生,不好?……”

  明白這堂倌錯會了自己的意思,他擺擺手。

  “好不好誰來管,拿去,拿去就是了。不退賬,照價付錢,就是,你還不明白,真笨,還不成?……我爲的是不叫它放在這裏!……去!一碗十錦炒飯,燴牛肉絲加洋蔥,還有先要的麪包鴨肝湯,快!……”

  堂倌立刻端了那細頸的高瓶子,連連答應着“是,……是”,退出門外。雖然他可以喝口好酒,可到底不明白這位少年客人的真意。


  像是清醒過來的罪人,他以爲他的理智能夠克服了這魔鬼的誘引。炒飯與牛肉絲吃起來格外有味。想不到自己居然有點硬勁,不但可以逃免了叔父的命令,又能給自己添上了一重“克己”的工夫。他在腦子中描畫出那個胖臉幹員笑裏藏針的面色;包運私貨的李小泉,在一邊巴結湊趣的卑鄙樣子;以及一本正經的叔父在搖頭輕嘆。他們哪會想到自己在這個精美的小房間裏吃獨桌?平常想不到的乖巧與剋制,這晚上都來了,因此他又很樂觀。“需要冷靜,——更需要理智點,什麼事一定可有相當的解決。明兒來,校中風潮是又一個的試金石,當然會計劃出一種高明的態度,何至左右都不是!……”這類的思潮翻一個小小的浪花,又點到密司S的態度上:究竟是女孩子的把戲,不是什麼雜誌上提到,凡是女子多少帶點狐狸的狡獪,終久有一天捉住她的尾巴!……到明兒,慢慢地想方法,會失敗到她身上?論哪一樣?……他用鑲銀的牙箸攪動深紫色的鴨肝片,稍稍用力,那嫩軟的東西被夾成兩小段,送到口中,咀嚼着又粘又膩的味道。意思很朦朧,也許在未來他會把S像鴨肝一般的這麼含的住,……準沒錯兒。

  雖然不過兩杯酒下肚,而且又馬上自己剋制住了,可是他的膽力比飯前增大了。憂鬱、煩悶去得很快,像秋空中的輕雲,經不住一陣爽利的清風吹散了。他決定這晚上要找快活,一切事都放在一邊,到明兒,自可用理智的刀鋒向更深處分削,再求結果,不會晚。

  略覺得輕飄飄地掠下了包銅的樓梯,看畫着三角圖案的牆上,掛鐘已經八點半了,沒留心倒消磨了兩個鐘頭。

  穿過霓虹燈閃着藍眼睛的熱鬧街道,腳步快得多,有時低聲吹着口哨,惹得行人道上的幾個聳散着細發的女人們對他格外注視,他也向她們溜幾眼,得勝似地再向前走。

  九點後,在電影院中他看了兩小時的美國電影,在眼前閃晃的是飛躍的大腿,與強盜的手槍,加上溜銀的跑馬,奇奇怪怪的卡通片。及至從光亮的立體大建築物裏隨着稀稀落落的男女出來之後,他又在想着別的計劃了。時間還早,回去一定不能馬上睡覺,如果在這個時候去翻厚本的洋文書,未免太煞風景了。理智使他明兒再說!戀愛,風潮,隔得還遠的教室中的上課,更不必忙。他只好盡力去找方法消遣這春末的深夜。他覺得自己有可佩的決心,彷彿能報復叔父與那位幹員、李小泉三人給自己的晦氣似的。

  湊巧,在一家咖啡館前,碰個對面。穿着騎馬褲、黑上衣的徐健兒,挺胸凸腹地站得姿勢很好,像是預備擲鉛餅的架步,只差右手沒向後伸出去,原來他在呆看着幾個西洋男女的出入。

  冷不防,志剛從左肩上用手遮住了那呆鳥的一隻眼。

  “嘛?……誰?”吃驚的叫聲使志剛大笑。

  “你這——少爺,蹓躂來,你倒享福。學校裏鬧得天翻地覆,交了你的好運。瞧你這身份兒,這簇新的西服,一定是去會情人?……”

  健兒是校中有名的五虎將之一,在全運會上曾出過風頭,一口東北話十句裏往往有兩句是脫了板的罵人語尾。大個,圓眼睛,粗眉角,論分量也有近兩百斤重。他是校中最受優待的學生,向來不管那些小事,終天在外邊與體育派的人們混。本名是徐健,人家送他的健兒外號,他很高興;印在名片上,表明他是個現代的大無畏的青年。與志剛沒有多大交誼,可是對於外事不屑談不理會的態度上,他們可十分契合。

  “你們,運動員,動不動情人不情人,‘自古美女愛英雄’,你們硬充充膀子,便把女孩子做了俘虜,好容易!像我這樣的,講情?……”

  “喂!老剛,咱還值得來那一套酸溜溜的玩意?於今世界講真戀真愛,不是老實人誰玩那個?我這兩天被學校的風潮打昏了腦袋殼,開會又開會,嘛勁?吃過晚飯,呆不住了,跑出來溜腿,咱是同志,在這一條線上。你瞧,大家火併,到頭總有吃虧的,犯得着?本來想到跳舞場出出力,一個人怪冷清的,好,咱就一道,瞧你這身衣服也得走上這麼一趟啊。……”

  健兒把鴨舌帽拿在手裏,拋上去又接下來,手法漂亮,尖尖的厚嘴脣一突一突地,意思是還有話說。

  志剛也正在微覺彷徨的途中,難得碰到這位不期而遇的伴侶。雖然嫌他粗魯點,可是行家,吃大餐,跳舞,準包不會露怯。於是他們並着肩,右腿緊跟着左腿,向上擡,向下落,四隻皮鞋在水門汀的花磚道上響着青年風的勇武的樂調。


  “這次,你準是第一次見見健兒的身段。咱們到跳舞場一塊來還是破天荒。要跳得好舞,腳底下生勁——有根。跳舞,男人永遠是女的扶手,是主動不算被動。這個與運動有關,說你會不信,淨說本行的好處?對呀,運動有修養,許多事都佔便宜,包括了精神的與物質的。我的華爾滋最有拿手,敢與鬼子水兵賽賽。我有目的,這不僅是娛樂,練身段,舒筋,和血。腳板怎麼一轉,周身都像發了酵。女的像小皮球,怎麼滾怎麼是。……老剛,你太穩了,腳步踏不開。像是吃飽了的鴨子。——你可別生氣,你們文縐縐的科班,一個勁,做什麼老是不前又不退;不出大力又不肯撇得開。我說這話,就多啦,校裏的風潮照例是好從文科學生領頭,然而打硬仗又找到咱們武的。……中用不中用?你說。哈哈,哈!……”

  健兒與志剛斜對面坐着,這一次他們都沒下場。每人守着一杯濃黑的咖啡。健兒十分得意,正在發揮他的運動哲學。然而志剛卻沒大理會他,直瞧着一位穿駝絨袍、五十開外、梳着蒼白的分頭先生抱着上回自己的舞伴,用青緞鞋在有光地板上打旋轉。金口、尖頭、高跟的細腳與渾然的有柔感的老式緞鞋配合着,掉換腳步,真是另一種的幽默味。那叫雪的高個舞女,每轉到自己身旁,從那男人的肩上給自己一溜的眼風,像是扮鬼臉,又像是預約再一次的伴舞。那黑眼球一盯着他,志剛便有點坐不住,老是隨她的身子轉動。如果他自己跳,至少還可看個完全的正面,胸脯,……

  “喂!剛,怎麼啦?又走了神?在這兒,咱得拿着當運動藝術之一來研究,幹嘛想別的,太怯呀。”

  志剛把手放在厚磁杯子後面,輕輕地搖擺,怕叫鄰座的人聽去夠多泄氣。其實他太謹慎了,對面臺上,提琴、小鼓、批霞娜正叫得合拍,坐客的眼神似乎都飛到那一個個小皮球的衣裳底下去,憑健兒聲再高些誰也不會注意。

  燈光綠幽幽地如一大堆鬼火,人臉上都罩上了一層怪光,像是生氣,又像是呆想着什麼。拉小提琴的那位胖子白俄,胸骨緊頂着琴尾巴,身子盡着向左右晃動,有油光的腦門,那麼明,恰在大電燈下面,彷彿是位魔法師正在作法,想從禿腦袋上生出一朵花來。

  那運動員的粗指指着轉圈的“腳藝家們”,比着,在桌面上也畫了一個空圈,他的話再往下拖。

  “剛,想的開,看的慣,人生有嘛苦惱?轉呀,轉呀,跳出,跳進,怪逗趣的。等自己下場子也是暈暈地莫名其土地堂,——這話你該懂?莫名其土地堂的轉!人生若還要講哲理,你來看,有例子擺在眼前。想扭了,淨在人家腳底下找天堂,我說,是地道的傻哥兒,咱可犯不上。……青年大學生,滿口治國平天下,滿心主義,改革,……嗄!你懂?到頭還是團團轉。我不薄今,不罵古,後人走的前人轍,是人得往聰明處找,犯不上!……”

  他的話匣子的機弦還沒走完,光一閃,慘白的電燈重露了臉,三面空座上又裝滿了西服、長衫、披髮的生物。那上一回挾在志剛臂中的雪,一隻小手叉在胯股上扭過來。徐健兒的話馬上轉了音,一邊拉椅子,一邊叫着角落裏穿白衣的茶房。

  “包歪,——再來一杯咖啡。”

  這個包歪剛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從一間小屋裏溜出來,在全場裏打了一個旋,加緊腳步,跑到還沒坐好的雪的身旁。

  “電話,——您,國際飯店來的。……”

  “國際飯店,姓什麼?”她的水汪汪的小眼瞪一瞪,意思有點兒煩。

  “……姓李,他沒說號,不是常來的李老闆?李小……你知道。……”包歪居心把聲音放低些,然而這位李老闆連志剛也知道是李小泉——那個黃削麪孔的私貨包運者。

  “咦!”她嚶了聲,絕不遲疑,起身跟了包歪走,順便還歪一歪頭,留給這兩位青年一樣的媚笑。

  本來休息的時間很短,下一次,運動員早定了主意,想把她挽住跳一次狐狸步。可是平空來了這麼個飯店的電話,頓時臉上微微地紅了。除掉叫了一聲“倒運”,他只是鼓着厚腮幫,直瞧着那個窈窕身影鑽進旁面的小屋子去。

  志剛有點心驚,他倒不在乎這一霎時的不高興。李小泉從國際飯店來的電話,大約那闊氣的房間裏,至少還另外有兩位吧?自己臨出門時,在客廳外聽到的話音,有點兒線索,當時不留心,這裏不是紫羅蘭跳舞場麼?早記起來,爲什麼同健兒來?幸而沒遇到。……無論誰,不怪難爲情?她與李小泉有一手,錢多,有勢力,自己比起來,差得多。加這回不過兩次,每次跳不上五元錢的舞票。……他心裏有點兒不合適,兩手在膝頭上互握着,輕輕地抖動。這點情感的導火線,不止在李小泉身上,他不敢想,只是個幻象:叔父也似乎在闊氣的大房間中,兩隻穩重的腳,踏住地毯,拖出圓圓的圖案畫。……

  怪,再一次音樂開始了,各個舞女又下了場,雪還沒從那間小屋子裏跳出來。這更增加了運動員臉上的紅色。“倒運!”他的話音轉成又簡又促的短調,不管志剛,他向對面的一排椅子上走去,拖了個高個兒一臉胖肉的俄國女人,迅速地加入那對對的舞團。

  志剛一動不動,也不再去看那些一斜一伸的影子。晚飯,在客廳中的訓誡話,他們的笑,他們的做作的神色,如一片落了色的五彩片在眼前直晃。綠光中,那活潑的身段從小門邊跳過來了。先不走向自己的桌子這邊,她同一個包歪咬咬耳朵,高跟鞋像溜冰的姿勢飛過來,吐口氣坐在絨椅墊子上,瞧瞧端坐的志剛,她咬着鮮紅的下脣直笑。

  “對勿起!一會我得告假了,——汽車就來接我去。”

  “國際?……”志剛裝做毫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口音有點不自然。

  “是啊,國際飯店,他們來找我,還有另外的兩個不在這個舞場的女的。真忙死人。”

  這明明是得意話,像居心說給這個青年學生聽的,志剛楞住眼沒的回答。她又說了:

  “有人請客,從北平來的一位參議,還有,……”

  志剛搖搖手,表示不願意往下聽,她的話便打住了。一杯冷咖啡,她端起來一氣喝下,這時門外汽車的喇叭聲己聽得到。

  沒等推開那掛了珠彩珞的正門,她迎上去,這回連上次的媚笑也沒有了,只餘下身上飄過來的香氣。

  從大門裏挾了她走去的,志剛在座子上看得很清晰,一點不錯,是頭幾個鐘頭在藤蘿架下叫自己侄少爺的李小泉。

  音樂仍然沒曾停止,志剛也沒看見那運動員轉到哪邊去了。平日沒有的決斷勁,這時他卻馬上跳起來,從衣架上掇過呢帽跟出去。

  夜半了,街道上只有零落的幾輛人力車,微冷的風掃着幾塊紙皮。前頭,一輛瞪着紅眼睛的汽車,……轉過那道橫街,紅眼睛便消失了。

  這更清楚,他知道那條橫街的轉角上便是五層樓的國際飯店。


  這一夜志剛叔父的公館中,出去的沒有一個轉回來。他的叔母在親戚家賭個通宵。第二天志剛揉着失眠的眼睛踱回家時,門上人告訴他:“老爺同北平來的客人出去一夜,有公事,直到過午方得回來睡覺呢。”

  那時樓上的大掛鐘正敲過三點。

  晚上,他又見那位“幹員”與李小泉挨着膀子到客廳中去,緊接着又來了一個小身軀的外國人。很安靜,沒叫他再去聽他們的道德哲學,彷彿他們有密事商量似的,志剛也不想去探聽他們的談話。

  從這天以後,志剛沒遇到那一晚上的徐健兒,不知道學校中的風潮怎麼樣,他不爲這件事使自己躊躇了。想着做一箇中庸主義者?還是要把他自己真養成叔父的“芝蘭玉樹”?誰知道?他連密司S家的電話也懶得打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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