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銀龍的翻身

  層層的坡上滿生着碧綠葉子的蘋果樹,像一條堆着簇花的綠絨腰帶,圍過了這片高山的前胸。它們正在沉默中展布着新鮮的生機。

  山底下,從大腰帶的一端可以望見隱約在疊峯間的小瀑布,如同神話中的銀龍,白天,暗夜,風雨交織的時候,都能看得見那永遠是矯健、活動的姿態。

  這處山道的入口,稍偏點,便可望見那搖動閃爍飛練似的白光,像是一個仙人安置成的路標。直對着白光,沿道有的是蔓生的葛根,平頂軟針的馬尾松,與迴環曲折在澗底流着的清泉。有時路向山麓折去,突出的峯頂會遮斷了那條長而細的白光,不意地又從石壁的亂石中間漏出碧森森的潭影。不在近處,想不到那是山半腰白光下瀦的積水。深藍色的一片,很平正地鋪在疊石下的紫色圓潭中。天生成的茸茸的菖蒲,在剪齊的碧色上常常凝浮着不散的霞彩,白光便像一把永不竭盡的噴壺。

  這條白光不知從什麼年代起,便比像着被叫做銀龍。相傳有人逛山給了這樣的“雅號”,原來是銀龍瀑,爲省事,這一帶的山民只叫那上兩個字音。

  本來在這過於冷清的地方容易有奇怪傳說,又是“龍”,自然他們便認爲瀑布是全山中神祕的所在。水雲觀的道士,從他的祖師起,便與山中居民述說關於銀龍的怪事,與銀龍大翻身時的情形。

  從瀑布的兩個側面的山岩上向下望去,一片一片如屋瓦的山田,在成層的果樹行與巍峨的大石中間點綴着,真像可以隨手挪動的玩具。

  翻過靠近瀑布的小山頭,隔古潭不過兩丈遠,一條探入峽谷的小道——本來不是道路,只是多少年前向下溜水的石口,有時潭水淺了,便成爲峽谷中居民的便道。——橫臥的、尖削的,似在浮動的五色石塊,鋪在那裏,如一條美麗的地毯。

  踏着亂石從細竹子叢中穿過去,便是峽谷中的一片平坦地方。青石疊成的垣牆,長方形的山草小屋,松枝堆,都可看得見。小小的山村裏輕易聽不見狗吠。

  深闊的峽谷蜿蜒着往南去,陽光在這裏從雜樹上篩落出淡淡的幽影,東面有幾條小道,是通到這羣山中別的小村落去的。

  西面,一望無際的高山遮住,在谷底不容易看得到落日的景緻。

  午後,陰影在峽谷的上面便生了翅膀。

  居民用不到養許多守夜狗,爲了找食與易於生長,卻有不少的雞羣。晨光挾着霞氣浮上蒼翠山頂的時候,半壁與斜坡的短草上便有數不清的黃、黑與純白色的雞,一啄一仰地尋覓食物。就在這時,峽谷東岸下去的山路上,赤腳、穿笨鞋或草墊子的小學生,三三五五地往亂石上面的村落走來。

  上學的孩子自然沒有多少,三間窄小屋子裏還空閒着末後的兩條長木凳。照例是不須搖鈴、排隊的,他們等候着他們的唯一的先生,早就在被松樹影遮了一半的屋中大聲讀着簡單課本。朝陽已經落到那些有美麗羽毛的雞羣上,先生提着綠竹梢做的教鞭,低了頭也鑽到那屋門中去。

  的確,用得到這個恰當的名詞,總算是個“教堂”,也是村中的堂皇建築。先生身軀稍稍高一點,便不能不防備上門框會觸到額角,只好彎着身子往裏走。是幾個月的習慣,不自覺的動作習爲故常,他每到門前腰身便似矮了一段。

  沒有特殊的古蹟,不是時候好,遊客也沒有幾個。除去上學的孩子們早晚來回之外,還可聽得到山巔上的羊鳴。隔着幾個峯頭,幾道平嶺,那邊小村落的人沒有事也不常往來。

  郵差沒有開闢這條道路的必要,每一星期先生可以轉過水潭與圍繞的果樹林,到十里外的本校中去取幾份本地的報紙,以及他自己的信件。

  一月,他閉居於這幽沉寂靜的峽谷裏有二十六七天。

  分校只有他一個人,先生、聽差,皆憑他的兩隻手做去,並且不停地說叫。除去在那不能多得陽光的屋子之外,他可以到別人家的石垣牆裏的石磨盤旁邊吃學生家長送的新雞蛋,喝泉水衝的苦茶。

  各種飛鳥的啼聲與夜間的松濤是他的伴侶。

  然而這近三十歲的、目光微微近視的教師在這邊已經快到兩年了。

  從一個月前,他新得了一種人類的快活趣味,像是窮極的人收受了一份夢想不到的遺產。

  每個星期日的下午,他覺得能夠增加一點難得的興奮!

  由這名叫杜谷的山村斜着向上去,從峽谷的東南方出口,不過有二里山地,恰當是轉到著名勝地大道。在突出的兩崖中間原有一所荒廢的道士廟,叫做水雲觀。很小的三個院落,當着深壑的一面有一個石尖基的閣子,據說是六百年前的建築物,年代久了,山荒,路僻,廟裏沒的出息,一天一天的敗落下來。幾年中只餘下一個住持,一個做粗活的伙伕。深茂的蓬草,與露頂的真人殿互相對映,遊客也不屑進去遊覽。山民的心中認爲早晚這所破廟要完全坍塌了,想不到這年的夏末它卻得到更新的幸運。

  流浪的一對外國人看中了這個地點,花了不多錢,把廟裏的三間尖閣子租下來,修葺佈置了一個月,便變成了一所簡樸的山中旅館。

  每逢燦爛的春日與清爽的秋天,遊人可以來瞻仰這名山的面目。古廟位置在入山的大道旁邊,凡是往那幾處大寺觀與風景險麗的地方去的,要從這裏經過,所以這外國風的旅舍確是便利所在。

  自從由市內找了工人開始修理破廟的時候起,杜谷的先生便不時去參觀那些勞力人的活動。雖在暑期中間,照這邊的習慣,山中向來不放暑假,先生仍然可以在萬山的樹蔭下避暑。每隔三五天,他不辭山道的辛苦,到廟裏盤桓兩個鐘頭。有月亮的時候,往往晚上踏着月影從陰森森的谷口上逛回來。

  人多,手腳的忙動,汗滴,互相唱着“來呀,來呀”的聲音,磚塊從鐵杴上飛到半空,精巧的小尖鏟把柔軟的水門汀塗到石頭的邊緣與尖角上。工人們一面掂弄着磚瓦,一面訴說着奇異的各種鄉間故事。那終日幽藏在大松樹下教室中的先生,他每到這裏,便感到團體活動的興趣。

  廟裏的工作完成,那一對外國夫婦搬來了。器具、鋪陳、箱籠、食物,也一同帶來。第二日,教書先生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午飯後空閒的兩個鐘頭,他喘着氣跑到廟裏,想看看旅館主人的樣子,因爲以前沒曾遇到他們。

  在廟門外的竹徑裏,他見到那一對年輕夫婦,是那麼愛好,那麼柔和地互相望着,說着他所不懂的言語,他覺得十分奇怪。

  爲什麼他們不在熱鬧地方里喝着,玩着,做買賣,或幹別的事情?人是年輕,穿的雖然不像極闊的衣服,卻那麼潔淨、整齊,跑到山裏來與道士作伴?旅館業雖也是正當營業,他們在這邊能耐的住冷靜麼?能夠自己燒飯,伺候客人麼?種種疑念,又不好問人家,找住持的道士,不在屋裏。這一天他空空跑去一趟,還得趕着回來上課。

  與那對青年外國人挨肩走過的時候,穿着短袖白襯衣的高顴骨的男子向他凝望了一下,或者要說什麼話,但因爲自己專爲來看人家,像是心虛,趕緊低了頭忙忙地穿過竹徑,臉上覺得有點發燒。下土坡時回頭看,男的一隻手圍了淡青色軟綢的細腰,兩個身子緊靠着向廟裏走去。

  上午上第一課時覺得有許多話要告訴那些呆望着自己的孩子,要一字一句搜尋着說,有點怪,向來用不到這麼吃力。“常識課本”,事情是簡單到用不着詳說,怎麼講來講去,自己的耳朵聽去也有些不對勁。孩子們好在都不留心,有的在石板上畫畫,有的坐在木凳上閉了眼睛打瞌睡。在每天,他總得走下吱吱響的木臺,把他們教導一番。這一時卻不管了,心裏十分煩膩,像有許多問題沒得到答覆。夜中並沒失眠,眼皮沉重得很,時而有一點水珠在眼角邊上浸潤。很想倒在草地上睡一覺,或者喝兩杯好酒。……

  “老師,……”一個十四五歲的黑臉的學生立起來,像要質問功課上的疑難。

  他覺得精神微微地振作一下。

  “什麼?——有不識的字?”

  “不,老師,問一點事。……老師,水雲觀裏新到的是不是外國人?……人家說是老毛子,對不對?”

  “老毛子?人家說,許是。我不知道。……”一本薄薄的教本很自然地放到髒污的破桌子上,同時他的臉上現出微微笑容。

  那個大一點的級長又進一步追問:

  “……外國人到這山裏來幹什麼?還住在破廟裏。”

  “好糊塗!你就沒看見?人家叫了多少做活的去收拾屋子,一定是開旅館。”

  又是一個啞謎,其中有幾個略大幾歲的彷彿猜得到“旅館”這兩個字似是而非的意義,可也說不清。

  “旅——館?做什麼用?”

  中年的先生禁不住把左手裏拿的竹條子放下,搔搔光頭皮,自己覺得是最蠢笨的人。每天眼見的這些孩子,真的不容易教他們明白一點點的事。然而這哪能不答覆,於是他蹙着眉頭道:

  “那外國人把破廟的房子收拾乾淨,預備有逛山的人來好住宿,吃飯。”

  木臺下幾十個拖着鼻涕與咧着口的小孩子,都楞楞地向自己看,後排,過十歲的三四個卻簡直笑了。

  “懂麼?人家這是來找地方做買賣。”先生於無可奈何中又加上這一句的解釋。

  還是首先發問的級長聰明些。

  “老師,聽見說逛山的人天黑了就住廟,道士也管粗麪餅子,還有寬麪條、蘿蔔鹹菜。從前,——我爹說:他給人擡過山轎子,——有從遠處來逛的都是一樣。沒聽說還得外國人來預備房子,……人住。”

  “老師,這是怎麼的?”另一個學生也站起來。

  本來今天午後周身不痛快,腦子裏熱烘烘地,勉強到班上混鐘點,卻偏來了這一套的考問。沒有理由,不答覆他們,要怎麼說?再說上十多分鐘怕他們也明白不了。他向北牆站着,一隻手的中指敲着破黑板上阿拉伯的字碼。

  “還聽不懂?爲的賺錢。——外國人逛山也有願意花錢的,廟裏不如旅館來的舒服。”

  覺得說的話十分清楚,再找不到更相宜於小孩子們能聽的字眼。雖是像些低能兒,比起市裏的精靈小學生。但“賺錢”總該明白吧?不過他這一時忘記了他的學生們終天是爬山道,吃棒子米、地瓜,只會撿草、砍柴,什麼願意花錢、鬧闊這等詞類的涵義,愈講愈使他們糊塗。

  級長把厚嘴脣動了一動,像有許多話要問,但看見先生沉沉的面色便不說了。可也沒坐下,呆呆地對着黑板。

  陰沉的屋子中很安靜,孩子們有的枕着胳膊彎閤眼睡覺。門外松樹上小鳥兒撲楞楞竄枝子的聲響。

  “這麼說吧……”先生把中指指着字,“譬如一角錢,不行。吃了早飯,晚上沒了怎麼辦?……可也有錢現成的呢,不在乎,要舒服,吃的、喝的、玩的,多費點不管。……不明白?外國人來開旅館也得有顧主呀,如今不同了,你爹說的是那些年的事。……”

  “坐下。”他看看孩子們沒有答話的,“你們大了就更明白。……”

  書本又取在手裏,懶懶地進行着第二冊的算術。孩子們一樣疲倦,因爲這幾分鐘關於生活的問答,引不起他們的天真興趣。

  越是這麼窮苦的山中居民,越不能空着手過日子。雖然沒有好多的地畝去耕種,收割,然而“靠山吃山”,他們要從掙扎中得到些許的報酬,填滿他們的腸胃。到秋來,收拾木柴、下果子是重要的工作,這都是預備冬天大雪滿山時食糧的準備。有的年輕人便往遠處的山口處擡轎子,作挑夫;女人們忙着補綴棉衣,捆草,伐樹枝子,誰也不得安閒。所以在峽谷的上崖雖然新來那一對外國人,他們除掉曾到廟旁邊偷看幾眼外,幾天過後,也不覺得希奇。因爲見過多少遊山的外國男女,穿的、吃的,以及那麼高興快活的樣子,與他們相比,差的太多。簡直不能想像那些人的福分多大。所以對於那一對外國人也懷着同一的想法,人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到山裏來是玩,消遣。過煩了大地方的日子,找清靜。……這是峽谷中山民的想法,不同小孩子們看見黃頭髮高鼻樑的外國人以爲十分奇怪。

  自從去看過一次外國人的先生,每值下課以後時常感到這所破房子的空虛。樹木,成羣的小雞,山頭上雪白的山羊,都引不起自己興趣。轉過曲澗的小山道,水雲觀在高高矮矮的疏鬆中間,彷彿有點神奇的誘引。那兒,窮髒的住持,彎腰火夫,又加上不知從哪裏拖來的兩個美麗健壯的影子,這都是些可以考究的人物。比起自己來都可羨慕。一份不能遏住的心情,便把這山中分校教師的腳跡常時牽引到水雲觀去。

  與老是嘆口氣或者搖搖斑白長髮的住持下象棋。在石堆旁邊呆呆地互相凝視着。偶而有幾句話談到住持的客戶,道士雖然每月把鈔票收到褡褳裏,卻時時露出對他們不高興的神情。“廟裏窮了,說什麼”,“年輕的鬼子”,或是“邪氣”這幾句照常的話,像發感慨,也像是對付教師的詢問。至於別的事,他都搖搖頭不說什麼。年歲與孤寂將這位六十多歲的道士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性格,他不願意談的事情總不開口。

  是沉寂中的伴侶,教師自然不肯與道士斷了往來,但新的興趣與好奇心的滿足卻沒法由老道士的口中找得到。

  那一對男女並不像一般外國人,提了司的克,背起水壺,爬山越嶺,或是狂喝着大瓶的汽水、啤酒,快樂,說笑。他們沒事時在紅瓦頂的二層閣子上,男的常常一個上午不住口的讀書,女的則忙於洗刷各種用具,或者打絨繩衣服。白天各人分着幹各人的事,不多說話。有時幾個另一樣的外國人來了,男女主人便顯出十分勤勞的精神,收拾着一切,像是廚子、聽差、女僕、保姆,什麼事都幹。正在避暑的季候裏,逛山的人以及住三五天的,生意很不壞。果然,那破壞的閣子不曾白白花錢修理了,這時抓住發財機會的外國人運氣碰得好,一連二十多天沒有連陰的天氣。但因此,杜谷的教師卻更少與他們接近或設法說話的時機。老道士每見尖閣子上有袒胸露出紅臂膀的女人,與唱着像驢叫的聲音的男子,便常常躲到廟後山下坡的小柳林中躺着,看小蚱蜢在青草上跳躍,不黑天不回廟裏來。所以教師從杜谷爬上來找不到人,又不願意到柳樹底下陪那個古怪的道士,無聊地在廟外的泉流旁邊走幾個來回,碰着那些很大方、很快活、很悠閒的外國旅客逛過來,他便閃到石磴下面的大圓石後,畏縮而又貪婪地瞧着那些人拍着肩膀,擡動健勁的赤腿。

  那些一團高興對一切似是海闊天空般的旅客們,誰會注意到這個穿了帶着補釘的舊布小衫、長頭髮、瘦削蒼白的髒男人。山中的窮人,幹苦活的,或是廟裏的僱工,至多人家當小偷似的看他幾眼。那些扭着腰肢走路的年輕女外國人,尖聲對那些男的說着話,看他忙忙地閃到大青石後,便來一陣俏麗的笑語。我們的教師即時躡着腳從石坡上竄下來,用指頂着破帽,抹着額角上的汗珠子,一個勁下了峽谷。快到荊針編成的校牆外邊,他不進去,兩個高出的黃牙緊緊咬着下脣。面色由蒼白卻變成赤紅,彷彿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停一會,看看沒遇到人,才遲緩地鑽到自己的茅屋裏去。

  不是一次的經驗了,他卻像自己的學生來上課一樣,差不多每天午後要跑到廟門外去溜一回,避到大圓石後頭,紅着臉跑回來,他並不改。自己說不上是爲的什麼。杜谷的居民都說先生有狗矢棋的迷氣,天天去找道士下一盤,卻沒人曾碰到他藏着瞧人的行動。

  獨有老道士知道一點,像是與自己好看蚱蜢、不愛見外國人的脾氣一樣,並不希奇,不曾向教師提到這回事。兩個人各依着各人的脾氣作去,誰也不譏笑誰。六十多歲的孤身道士,與不到三十歲的山中教師,在這水雲觀前後的柳蔭下面與大圓石後,各找到一個藏身處。

  日子久了,那對旅館的男女主人彷彿有所覺察。雖然在初時不明白穿破白布小衫的年輕人是幹什麼的,但拂着長鬍子的道士是他們的主人,他們覺得這樣下去,雖是出錢租妥的屋子,也有些替這屋子的老主人不安。爲什麼老是見了外國的旅客便躲到廟後面去?久住在荒涼的山中怕見生人,尤其怕見衣裝不同、說話聽不懂的生人,不無道理。然而沒有多人在閣上下說笑的時候,老道士也一樣捋着乾白的鬍子向西方看落日,或者在太陽剛升到山尖上時啞着嗓音唸經,對開旅館的男女卻不願意答理。因此,這一對新來的外國流浪人對老道士滿懷着奇異。而每天過午從峽谷下跑上來的年輕人,又常是躲躲閃閃像願意靠前,又時時紅了臉躲到一邊。

  山中不是終天忙着,有時客人出去,清閒些,這一對古怪的中國人便成了那對外國人談話的資料。

  恰好是一個雨後的過午,晚秋了,樹葉子有早凋的,便片片地在岩石上、乾草堆裏下落。斜對着閣子的東南面,有一帶柿子林,錯落在山腰中間,累垂着圓圓的半黃的果實。與西方黑雲中淡金色的斜陽相互映照,是山中這個時季的美麗景色。所有到這邊遊玩的人都回去了,可是旅館中的主人還是靜靜地等待着,白白消耗他們的時間與飯食。也許是沒有別的事可做?往後,霜落下來,山路漸漸凍硬了,不用到雪封了山的冬令,外邊的人誰還到這邊來找苦吃。然而他們卻沒有出山的預備。

  女的經過一個夏季的山中生活,終天在廟門外來回,臉色黑了些。原是微黃的皮膚,卻更見健康。棕色的長髮也不捲曲,每根美麗的發都整潔地盤在前額上,結成幾股辮子攏向腦後。微斜的、淡黑色的眼睛表示出她的沉靜和善。她常是笑着與男人說話,做事十分勤奮。客人多,不曾躲懶,也不嫌煩。當斜陽在山頭上散着金彩時,她正在廟門外大白果樹下捋羊奶,男的在閣子上支開的木窗下寫字。

  靜悄悄地只有落葉的微響。西面的崖石下一個人倏地跳上來,他從幾日前把黃污的白小衫脫去了,現在卻穿了一身稍見清潔的青布制服。

  走到樹下面,他呆呆地望着女人的動作出神。白圍裙,綠絨緊上衣,滾圓的兩條紅色的手臂,溫和地把羊乳擠到磁瓶裏。男的在閣子上正好望見這常來的客人,把自來水筆丟在案上,摸摸光滑的下巴向客人點頭。

  “好!……看羊……羊奶。”簡單的中國話,似是對來者歡迎詞。

  這位從夏天常常到閣子左右打發他的課餘時間的教師,從來沒有與旅館主人說過多話,彼此打不通多少意思。他不知同人家說什麼話纔對勁。只知道男的叫塞裏可夫,省事,他只說後面的兩個音。男主人每聽他這樣叫,像是十分高興。有時近前去拉拉他的手,年輕的教師臉便飛紅,彷彿一個羞澀的處女被男子調戲似的表情。每一次這樣,塞裏可夫便大笑起來。

  “可——夫”,照例地,教師輕聲輕氣的,女子卻回過身子把兩手向樹根上灑着,也學着她的男人的口氣。

  “啊,夥——計,學生,同你的學生來看羊?”

  他每回聽到這年輕、活動、勤勞的外國女人向自己叫着遲緩的“夥——計”的音調,覺得比那些愚蠢的孩子天天喊着“老師,老師”的聲音好聽得多。柔和的口音,引動他的歡喜笑容,枯黃的面頰上頓時浮泛出亮光。

  旅館的男主人輕捷地跑到廟門外來,向教師說些意思不很連貫的中國話。他們有兩個多月的認識,雖然言語上都有隔閡,在寂寞中卻有了精神上的聯合。忙煩時候,教師只好往樹林子裏找老道士下棋,旅館主人有時空閒着,看見這瘦弱的教師走來,總愛同他玩笑幾句。

  這裏,連廟裏原有的燒火的聾伙伕,一共四個人。道士有他的孤僻脾氣,常是瞪瞪發灰的眼珠,不輕易從臉上露出一點點的笑樣。伙伕終天是砍柴,燒火,推麥子,睡覺。剩下一對青年的外國人只能彼此打着鄉談消除他們的鬱悶。客人少了,山中快到完全荒涼的時季,孤獨的恐怖與感動,使活潑的青年人覺得不自在。不過,他們沒了買賣爲什麼還在這臨時旅館裏歇着?道士不理會,教師雖然奇怪,卻又不能問人家。

  他用力點着頭,用手指比着種種樣子,塞裏可夫便用他知道的中國單句說着一些事。他兩手畫着圓圈,向東南指指柿子林,張開巨大的口作咬咽的形相,教師忍不住笑,女子卻只是拍拍擠羊乳的手掌。過一會,教師才從塞裏可夫的比擬裏略略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

  拾起大黑石旁邊堆落的黃葉子,做出從那些高樹上下墜的比象,又說:“冷,避伏的沒有,……”然而他苦於中國話學的太少,時光太快的感想說不出,只好吹着口哨急忙地在石頭道上用身子打旋轉,又恐怕這黃臉的朋友還不懂,便連續着說英國話。

  教師等他的種種的作勢過後,才知道這外國人是在說時光真快,秋天不久也要過去。蹙着眉毛,搖搖頭,顯見是他心中有深沉的感觸。女的擠完羊乳,倚着大樹,兩隻光膊作成三角形交疊在髮髻後面,溶溶地,眼中似乎含着淚暈。聽了男人的話,她向遠遠的西方呆望着黑山上烘出來的彩雲,與輕輕蕩動的太陽,浮着一層薄光的樹頂。她像要向那遙遠的不可知的地處祈求着什麼。一會,她直立着,嚴肅地在凸出的前胸用手指畫着十字,微微的嘆氣聲從她的口中送出。

  自從認識這一對外國人以來,教師沒有看見過他們像這一天的沉鬱。秋來了,什麼都現出清冷與凋零的形相,秋帶來一份憂傷的送禮壓到他們的心上。年輕,買賣不錯,又是很配合的一男一女,教師從心裏羨慕着他們的生活與興趣。他想:這是自由,快活,舒適,應分是時時感到滿足;比起自己來,就連杜谷中所有的人家比起來,要高出多少?簡直不能比擬。可是他們對一箇中國人都這麼表示,爲的什麼?

  可惜自己的學歷太差了,雖然曾在鄉村師範中讀過兩三冊英文,現在聽來可一句也聽不懂,只從發音上曉得塞裏可夫不是說他本國話了,自己只好搖搖頭。

  塞裏可夫用有勁的大手抓住教師的肩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用簡易的單字,向教師喊。教師用手拍着前額,想想,比剛纔明白得多了,點點頭。塞裏可夫從絨襯衣的袋子裏取出小本子,用鉛筆把這幾個字端端正正地寫出,加上大聲的句讀,果然這個法子使教師高興起來。虧得還知道這幾個字的拼音,多少明白一些。

  自然那對夫婦有好些話對他解釋,教師只可胡亂點頭,哪能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

  末後,教師忽然覺悟到他們是犯了懷鄉病。迢遙的家鄉與熟識的親故,隔遠了,浮泛着流浪到異國的山中開旅館,自然也有他們的難過。於是他問了,用中國話,與記不清的英文拼音,問他們是不是想着家鄉或者要到別處去。

  男的搖搖頭,嘆口氣。難道他們犯了什麼罪?看他們的和善態度怎麼也猜不到是罪犯。

  天快黑了,破廟的周圍漸漸有了升攏的晚煙,蒼茫的大氣把柿子與斜陽的色彩自遠而近地遮蔽起來。一個個的山峯都如眼光昏眯的老人在沉默中蹲伏着。這三個言語不通的年輕人誰也沒想到疲倦,他們望着歸巢烏鴉,望着瀰漫山谷的蒼煙,望着廟裏大殿上的舊瓦,似乎在這些物象上有種牽引的魔力,使他們都一時離不開。老道士已經吃過晚飯,拄着彎曲的木杖從廟裏踱出來。

  看看這三個年輕人像是發呆的樣子,不說什麼,只用拄杖敲着碎石頭作響。……

  “話說不通,真急人。……”教師搓搓兩隻起酸的手掌說。

  道士仍然用顫顫的手指捋着鬍子,從鼻孔裏發出冷笑聲音,似對什麼事都看不進眼。他彷彿山澗中的尖角石塊,誰觸着他就被他的鋒棱刺一下。

  “不通,……不通,咳!……什麼東西!……”

  不知是對誰發脾氣。兩個沉鬱的外國人向這古怪的“修道士”凝望着,更不明瞭。

  不久,在暗影中摸着路,杜谷的教師懷着一顆沉重的心走下不平的峽谷。


  簡直看不清石子道的高低,幸是熟道,在昏暗中摸着走還不至於跌倒,或者走了差路。然而這常走的熟道難望得見有什麼明光。山村中連點燈的也不多,有的在石牆臺上少填一塊石頭放上盞豆油燈,微弱的顫光,窗子外都照不到,何況那又小又黑的鳥巢般窗子,怎麼會放出引人走路的光明。教師的心思恰好與小窗子後面陳舊的昏燈一樣。在身旁邊也聽見活活的水聲,颼颼的風響。仰頭從高高的空間接得到三個五個淡淡星光,仍然不能夠給他作黃昏後爬山路的指引。

  沉重的苦思使他忘記了路的遠近,剛纔那一對夫婦給他的表情映到心上愈加疑惑。“若是他們的生活還不感到快樂,自己呢,應當一頭在山石上碰死,不就喝一口毒藥。爹,六十開外,還得給人家種地,冬天有時連一雙棉鞋沒的穿。哥哥,當兵去了十多年,不知流落何處。妻,在外縣裏給有錢有勢的人家傭工,一年不容易回家一次,與自己幾乎失去了見面的機會。上年春天看她回來的樣子,明明是心拴在外邊。穿的,戴的,自己比起來也知道慚愧。本來一個月十幾元的薪水,不能養活一個女人。……再想到個人的未來,……前幾年冬天沒有棉褲,穿着單薄制服在學校裏睡冷木板,熬過了四個年頭,費過不少的心思、口舌,在各鄉間找到這樣的位置。同學們各人往他們的前路奔跑,有時遇見僅僅比自己高一級的小學校長等等人物,還高傲地對自己有點憐憫。至於到處受人白眼更不用提。……”女人、家、生活、物質的精神的壓迫!……又想到眼前的那對人物苦於不知足,也許是人性的本來?

  胡亂地尋思着,足趾觸到了大樹的浮根,覺悟過來,精細地看看周圍,離開杜谷小學的門口已經多遠。暗中有片黑光在下面晃動,原來他已立在那個水潭的上崖了。

  究竟找着原路又奔回去,頭上大白楊葉子刷刷地響着,像是妖怪的翅子。他向來不知道害怕,可是這晚上心裏亂得如一團亂絲,神經上易受震動。秋宵的寒氣逼得他發抖。

  星星的光漸漸散開,空中似乎新撒下一個珠網,他的靈魂也想要投到這晶明的珠網裏,脫卻濁垢的污塵,然而那隔得很遠,很遠,在天上!他轉不出山中的崎嶇道路,更何從找到往高空去的捷徑?


  第二天絕早,山頂上的夜氣還沒散盡,東方有點淡淡的紅光時候,教師已經從屋子裏跑出來。用門外的清流擦着眼睛,聽了先來的學生報告,使他直跳起來。

  原來天還沒明,水雲觀裏出了事。十幾個警察,還有穿便衣的,把那個新旅館封了,要把一對外國人帶走,說是去打官司。對那龍鍾的老道士也像拷賊似的過了一堂。

  十多歲的級長瞪着眼睛,促促地喘着氣向老師說:他親眼見的,因爲他每天從廟門外過路的時候,兩扇硃紅的山門都還關着,這一清早卻擠滿了警察與看熱鬧的男女。

  不必再詳細追問,教師揉着乾澀眼角跳上峽谷的石階,一口氣跑到水雲觀前面。

  兩個年輕的外國人被幾個帶盒子槍的警察在那棵大白果樹下看守着。塞裏可夫的臉色很沉靜、坦然,彷彿他知道會有這樣發覺的一天。盡力地吸着紙菸,見教師跑來,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女的卻不住地打寒顫,悽惶的神色罩在她那輕紅腮頰上。奇怪的是塞裏可夫,雖然在這時失去了自由,他卻沒有昨晚上的憂鬱、淒涼了。堅定與勇敢表現出他的正直的心意,他彷彿是一無所慮,有時用力拍拍女人的膀子代替了許多話。

  本來沒曾費力的官里人跑了半夜黑道,很從容地將他捉到。一個象頭目的高個子,便向廟裏的火夫與圍看的山中居民打官話,也稍稍吐露出塞裏可夫犯案的大略。

  原來他們到中國南方最大的城裏不過兩年多。塞裏可夫從前是音樂師,專在戲院、電影場裏彈鋼琴,他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妹子,跟着他流浪到各處去。自從有聲電影流行以來,他失去了演電影時奏樂的機會,便受僱在跳舞場裏獻技。無奈他的花費一天比一天大,一家三口不容易支持,聽了朋友的慫恿,便把妹妹送進舞場。年輕女子的漂亮與技術的進步,不久便成爲這大舞場中一朵嬌豔的玫瑰。幾個月後,她卻被中國的一個小開騙上了,塞裏可夫卻不能加以管束,何況她已經懷了孕,事實上也沒有方法使他們離開。……她懷孕半年,那個狡猾的少年已決定丟開她,用了種種方法跑到遠處去。證據沒有,又找不到他的去處,末後,舞女仍然回到哥哥家中養了孩子,卻不到十多天死去。從此以後,這心思狹窄的姑娘便起了自殺的念頭。一個夏夜裏吃了什麼藥片,就死在塞裏可夫的寓所。因此,塞裏可夫吃了官司,受了幾天拘禁。……恰好今年春天——距他妹妹死去後的兩個月——的一個晚間,他在另一個小舞場的奏樂臺下遇見了害死妹妹的兇手。什麼事都像不曾知道,仍然抱住妖豔女人打磨旋。……他出去走了一趟,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手槍。……散場時候在門外汽車旁邊,那個流氓便死在他的槍下。當時人多,找不出誰做的事,第二天他夫婦便離開那個大城。直到事過後,才被偵探出是他爲妹妹報仇。找人,……這天才找到。他改了名字,現在並不是真名,警察和移提的人一同來,……沒有錯。……

  那精幹的頭目對道士、火夫與別人都問過話,才同穿制服與便衣的一羣把旅館中的東西帶着,押了犯人,走下廟外的山坡。

  塞裏可夫冷冷地不說話,只是望望那蓋上紅瓦不久的尖閣子與木板子上的招牌。往下去時,還向站在一旁的教師說聲“再會,……好了!……”

  捋着白鬍子的道士看這種事並不驚訝,他將櫸木柺杖用力拄了一下。

  “外國人,有好東西?……”向教師冷笑着,意思是證明他向來看不起外國人的先見。

  一羣破衣的山民真莫名其妙,連那警察告訴出來的話還是多半不懂。什麼“舞場”、“小開”、以及羅唣的生名字。……他們只知道外國人叫當兵的拿去完了,他們更不追問爲的什麼。

  嫩嫩的朝陽升上東面的山頭,白果樹葉輕輕揮動那些淡黃的小扇子,尖閣上冷清清地等待它的顧客。教師大張着紅眼睛送走了那一對外國人的身影。老道士的得意神色他並沒留心看,一塊石頭壓在心中!塞裏可夫犯罪的是非,幸與不幸,他還來不及下判斷,但覺得這荒涼的峽谷又回覆了以前的枯寂。失去了才待要發展的生機,彷彿田地中當一陣小雨後重複被悶熱的太陽燒乾了,以後怕看不到一點新綠的彩色。

  從這天起,上峽谷的熟路中再看不見這年輕教師的急促腳步。大白果樹飄飄地把扇形葉子鋪滿了廟門外的山坡。

  冬天漸漸到了,老道士恢復了“閉關”生活,廟門終天閉着。

  水雲觀的兩個外國人出事以後十多天,杜谷的小學教師忽然從小學的本校收到一封故鄉中寄來的信,那是他的父親求別人寫的,差字很多,而淡淡字跡上可告訴的十分明白。老人說兒媳從外縣跑回家來,還有送她來的人,硬要回當年的婚書。不提離婚,也沒有別的道理,就是再不跟教師那樣的窮鬼。有人出錢,百多元的現洋作爲退親禮物,不答應,橫豎她也是一去不回;如果強留她在家裏,她預備好剪子、繩子,當場要同老人拚命。離城很遠的小鄉莊哪裏見過這樣陣勢,況且樣子是早與孃家說通了,自然只是幫着女的說話。送的人像是便衣軍人,也像土匪。鄰居誰肯爲這事同那些不知來歷的人動嘴。結果是把銀元留下,婚書搶走。聽說,她在外縣僱工的人家,原是退伍軍官,在當地很有勢派。女人的心變了,更不必多費事。……信中的大意是這樣,找人寫的自然看不出那孤獨老人的心境,是對着買身的銀元苦笑?還是捧着禮物發昏?可是事實一點不錯。末後還有幾句勸解兒子、與望他體諒老人的話。

  這幾天教師已經像是個失羣的孤雁,每日勉強打起精神與一羣孩子瞎纏。爲了塞裏可夫那種勇敢的氣概使自己感到生活的卑怯,對着山澗中的流水,挺直的松樹,鬱悶的煤油燈,抱着頭尋思一切。這封信恰好是祕結後的瀉劑,雖是過於峻利了,卻把他的腸腑來一次廓清。

  躺在木板牀上半天沒有動作,連外間屋裏孩子們的讀書聲也沒聽見。淡紅籤子信封斜放在他的胸口上,像一把帶血利刃剛好從心中拔出。

  一種決定,一種企圖,一種向來沒有的力量,直到過午,把他從牀上擲到門外。激感、愧悔與掙扎的心情逼迫着他!記起塞裏可夫的復仇方法,然而他不想那麼傻幹,他要去找新的生活。

  立刻往本校見校長,要把他在這窮山中的生活作個結束。

  不到黑天事情便辦妥了。他往回路上走,經過那片白光飛瀑的一邊,他頭一次賞識到它的飛動、灑落、活潑的姿態。一股力量從山劈口瀉下來,經過幾層曲折、跌蕩,從岩石前面,它卻把清潔、有力的飛流在空潭上激起涌動的水花。他直到此時,纔看出這白光的明麗與它的活態。


  從這一天起,荒涼的杜谷越發荒涼了。只有那快要變成殉道者的道士與聾子伙伕,死守着輕易連煙火不見的偶像。那些不能不靠山嶺吃飯的男女與到處跑的小孩子,他們是這峽谷中最活動的生物,然而近幾年來他們純靜的心思,也被外來人的行蹤漸漸引動了。

  爲了兩個外國人與分校的教師忽然地被人押去,忽然地走失,這兩件事使他們記起了古老的傳說:鎮山銀龍——那條疊峯中間的小瀑布——的尾巴如果有掃着潭外石子那一天——也就是它翻身的時候,山裏要大有變動。誰也猜不出變動的是什麼事與怎樣的情形。這一年的夏季雨太多了,白光下的水面也漸漸高漲,與黑石潭口幾乎要平起來。潭口外平鋪的雜色石子像很歡迎地等待那條銀龍的掃尾。可巧接連出了這兩件事,於是那些安分畏怯的居民分外驚疑,他們相信會有那古舊傳說證實的一日!

  然而水雲觀的道士早從杜谷安設小學分校時,使拉着柺杖說:“快了,快了,鎮山的銀龍不久就要大翻身!……”

  他們在顫慄中等待着。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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