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第十七卷

白骨精


  處州地多山,麗水縣在仙都峯之南,土人耕種,多有開墾到半山者。山中多怪,人皆早作早休,不敢夜出。時值深秋,有田主李某到鄉刈稻,獨住莊房。土人恐其膽怯,不敢以實告,但戒昏夜勿出。一夕,月色甚佳,主人閒步前山,忽見一白物躄踊而來,棱嶒有聲,狀甚怪。因急回寓,其物已追蹤而至。幸莊房門有半截柵欄可推而進,怪不能越。主人進柵膽壯,月色甚明,從柵縫中細看,乃是一髑髏咬撞柵門,腥臭不可當。

  少頃雞鳴,見其物倒地,只白骨一堆。天明,亦不復見。問之土人,曰:“幸足下遇白骨精,故得無恙。若遇白髮老婦,假開店面,必請足下吃煙。凡吃其煙者,從無生理。月白風清之夜,常出作祟,惟用苕帚可以擊倒之。亦終不知何怪。”

黿殼亭


  乾隆二十年,川東道白公,以千金買一妾,掛帆回任,寵愛異常。舟過鎮江,月夜泊舟,妾推窗取水,爲巨黿所吞。主人悲恨,誓必得黿而後已,傳諭各漁船協力搜拿,有能得巨黿者賞百金。船戶爭以豬肚羊肝套五須鉤爲餌,上系空酒罈,浮於水面,晝夜不寐。

  兩日後,果釣得大黿,數十人拽之不能起,乃以船纜系巨石磨盤,用四水牛拖之,躍然上岸,頭如車輪。羣以利斧斫之,滾地成坑,喳喳有聲,良久乃死。破其腹,妾腕間金鐲尚在。於是碎其身,焚以火,臭聞數裏。一殼大數丈,堅過於鐵,苦無所用,乃構一亭,以黿殼作頂,亮如明瓦窗。至今在鎮江朝陽門外大路旁。

怪怕講理


  蘇州富翁黃老人者,年過八十,獨處一樓。忽見女子倚門而望,老人壯年曾有愛女卒於此樓,疑是女魂,置之不問。次晚又見,則多一男子矣。至第三日,一男一女,跨身樑間,兩目下注。老人故作不見,俯首看書。其男子乃下,直立老人旁。老人笑問曰:“足下是鬼耶,此來甚差!我年已八十餘,死乃旦夕事,不久與君爲同類,何必先蒙過訪?若是仙耶,何不請坐一談?”怪不答,但長嘯,四面樓窗齊開,陰風襲人。老人喚家人上樓,怪亦不見。

  後數月,二媳一孫皆死,僅存一小婢。老人恐此女身後無依,乃贈與西席華君爲妾,生三子。現在浙江臨海縣華公署中。此事華秋槎明府爲餘言。

婁真人錯捉妖


  松江御史張忠震,甲辰進士。書房臥炕中,每夜鼠鬥,作鬧不止。主人厭其煩,燒爆竹逐之,不去;打以火槍,亦若不知。張疑炕中有物,毀之,毫無所見。書室後爲使女臥房,夜見方巾黑袍者來與求歡。女不允,旋即昏迷,不省人事。主人知之,以張真人玉印符放入被套覆其胸。是夕鬼不至,次日又來作鬧,剝女下衣,污穢其符。

  張公怒,延婁真人設壇作法。三日後,擒一物如狸,封入甕中,閤家皆以爲可安。是夜,其怪大笑而來曰:“我兄弟們不知進退,竟被道士哄去,可恨!諒不敢來拿我。”淫縱愈甚。主人再謀之婁,婁曰:“我法只可行一次,第二次便不靈。”張無奈何,每晚將此女送入城隍廟中,怪乃去。一回家,則又至矣。

  越半年,主人深夜與客奕棋,天大雪,偶推窗漱口,見窗外一物,大如驢,臉黑眼黃,蹲伏階下。張吐水正澆其背,急跳出窗外逐之,怪忽不見。次早,女告主人曰:“昨夜怪來,自言被主人看見,天機已露,請從今日去矣。”自此怪果絕。

陳姓婦啖石子


  天台縣西鄉賽會迎神,神袍微皺,有婦人姓陳者爲扶熨之。晚歸,見金甲神自稱將軍擁衆至,儀衛甚盛,雲:“汝替我整衣,有情於我,今娶汝爲妻。”帶點心與啖,皆河子石也。婦人啖時,甚覺軟美。小者從大便出,大者仍從口內吐出,吐出則堅硬如常石子矣。父兄俟其來時,使有勇者與格鬥。良久,婦人曰:“傷其錘柄矣。”次日至野廟中,有五通神所執金錘有傷,乃毀其廟,神亦寂然。

天台縣缸


  天台縣署中,到任官空三堂而不居,讓與一缸居之,相傳爲前朝故物。缸有神靈,能知人禍福。凡縣尹到任,必行三跪九叩禮祭之,否則作祟。官當升遷,則缸先憑空而起,若有系之者;當降革,則缸先下降,漸入土中。平時缸離地寸許,從不着土。餘心疑焉。

  壬寅春,遊天台山,地主鍾公醴泉邀飲署內,酒後言曰:“署中二古物,盍往一觀?”書室西有老桂參天,旁懸一匾,乃明天啓四年邑宰陳命衆題額。轉過三堂,則缸神所居,其大如鼓,一黃沙粗缸耳,中有小穴。吏雲:“此神口也,牲血涔涔,皆歷年來所享雞豕。”餘以扇擊之,聲鏗然;以竹片試其底,毫不能入,並非離地者。鍾公駭然,餘笑曰:“我擊之,我試之,缸當禍我,不禍君也。”已而寂然。此缸載《天台縣志》中。

木姑娘墳


  京師寶和班,演劇甚有名。一日者,有人騎馬來相訂雲:“海岱門外木府要唱戲,登時須去。”是日班中無事,遂隨行。至城外,天色已晚。過數裏荒野之處,果見前面大房屋,賓客甚多,燈火熒熒然微帶綠色,內有婢傳呼雲:“姑娘吩咐,只要唱生旦戲,不許大花面上堂,用大鑼大鼓,擾亂取厭。”管班者如其言。自二更唱起,至漏盡不許休息,又無酒飯犒勞。簾內婦女,堂上賓客,語嘶嘶不可辨,於是班中人人驚疑。大花面顧姓者不耐煩,竟自塗臉扮《關公借荊州》一出,單刀直上,鑼鼓大作。頃刻,堂上燈燭滅盡,賓客全無。取火照之,是一荒冢,乃急卷箱而歸。

  明早詢土人,曰:“某府木姑娘墳也。”

雷誅王三


  常州王三,積惡訟棍也。太守董怡曾到任,首名訪拿,王三躲避。其弟名仔者,武進生員,正在娶親,新人入門,而差役拘王三不得,遂拘其弟往,管押班房。王三知家屬已去,則官事稍鬆,乃夜入弟室,冒充新郎,與弟婦成親。

  次日,差役帶其弟上堂。太守見是柔弱書生,愍其無辜,且知其正值新婚,作速遣還。寬限一月訪拿王三。其弟入室慰勞其妻,妻方知此是新郎,昨所共寢者非也,羞忿縊死。其岳家要來吵鬧,而赧於發揚,且明知非新郎之罪,乃曰:“我家所賠贈衣飾,須盡入棺中,我才罷休。”新郎舅姑哀痛不已,一一從命。王三聞之,又動慾念,伺其攢殯之處,往發掘之。開棺,婦色如生,乃剝其下衣,又與淫污。污畢,取其珠翠首飾藏裹滿懷,將奔上路。忽空中霹靂一聲,王三震死,其婦活矣。

  次早,管墳人送信於其弟家,迎歸完娶。太守聞之,命斫王三骨而揚其灰。

鐵匣壁虎


  雲南昆明池旁農民掘地得鐵匣,匣上符篆不可識,旁有楷書雲“至正元年楊真人封”。農民不知何物,椎碎其匣,中有壁虎寸許,蠕蠕然似死非死。童子以水沃之,頃刻,寸許者漸伸漸長,鱗甲怒生,騰空而去。暴風烈雨,天地昏黑,見一角黑蛟與兩黃龍空中攫鬥,冰雹齊下,所損田禾民屋無算。

圖公爲神


  乾隆己丑,兩淮鹽院圖公思阿到任,清操卓然,每日用三百文。遇商人和平坦易,慈愛諄諄,人以爲百餘年來無此好鹽政也。年七十三歿。前三日,遍召幕客戚友曰:“吾將歸去,君等助我摒擋鹺務,以便交代後人。”衆鹹疑之,以爲讕語。公笑曰:“吾豈斯人者哉!”臨期,自草遺本畢,沐浴冠帶,趺坐而逝。

  三七之期,羣商往哭,其妾某夫人遣人問曰:“諸位老爺可知道天下有思州府否?”曰:“有,此州在廣西省。未知夫人何故問之?”曰:“妾昨夜夢老爺託夢雲:‘我將往思州府作城隍,上帝所命。’”於是衆商譁然,知圖公果爲神,又不知何緣宦此遠方也。

隨園瑣記


  餘姨母王氏得疾將死,忽轉身向裏臥,笑吃吃不止。其女問之,曰:“我聞袁家甥將補廩,故喜。”時餘猶附生也。姨卒之次年,竟以歲試第三補廩。

  先君子亡時,侍者朱氏亦病,呼曰:“我去!我去!太爺在屋瓦上喚我。”時先君雖卒,而朱氏病危,家人慮其哀傷,並未告知,俄而亦死。方信古人升屋復魂之說,非無因也。

  閽人朱明死矣,復甦,張目伸手索紙錢曰:“我有應酬之用。”爲燒之,自始瞑。

  甲戌秋,餘病危,見白麪小僮戴纓帽跪牀下,持一單幅,上書“家政條條,人口寥寥”八字。餘念此鬼戲我也,我亦戲之。是午飲胡椒湯,胸次稍寬,乃口號續雲:“可憐小鬼,只怕胡椒。”僮一笑去矣。當熱重時,覺牀中有六七人縱橫雜臥,或我不欲呻吟而彼教之,或我欲靜臥而彼搖之。熱減,則人漸少,熱減盡,仍然一我而已。方信三魂六魄之說,亦屬有之。

  至於夢兆,有不可解者。餘祖旦釜公好道術,夢至一山頂,有八人飲酒,如俗所畫八仙狀貌。餘祖至,羣仙不起。餘祖戲曰:“八個仙人,十五隻腳。”李跛大怒,持杖將擊。羣仙呼曰:“速謝罪!”拉餘祖跪謝,而杖已至腰,曰:“與汝三年。”驚醒後,腰上凸起如雞卵,羣醫罔效,潰裂三年,竟卒。餘戲謂:“跛奴與我家不共戴天。”每見跛像,必痛詈之,亦復不能作祟。

  姊夫王貢南祈夢於少保墳,夢一僧,狀獰惡,持棍追擊。貢南狂奔,見前面羣僧數十,圍坐草上。貢南求救,衆僧拉貢南入草中,而四圍膜手向外。追僧至,索貢南不得,喝曰:“無情種子,留他作甚?大衆閃開,領吾一棍。”貢南驚醒,至今無驗。

  餘幼時,夢束數百萬筆爲大桴,身坐其上浮於江,亦至今無驗。又立春日,夢關帝綠袍長鬚立空中,以左手擒我,右手持雷,從臍擊入,如烈火鑽灼。痛醒,腹猶熱也。或以爲關帝戊午生,餘亦戊午得科之故,終屬強解。

  壬子鄉試,將赴科考,是日五更,夢遇門斗李念先於路,搖手曰:“勿去,勿去。相公科考不取,遺才不取,須大收方取耳。”是時科考,遺才最寬,餘自問必不至此,後一如其言。因念補廩錄科,事甚小而機先動,及後登進士,入詞林,改縣令,杳無預兆,何也?

廣西鬼師


  廣西信奉鬼師,有陳、賴二姓,能捉生替死,病家多延之。至則先取杯水覆以紙,倒懸病者牀上,翌日來視,其水周時不滴者,雲可救。或取雄雞一隻,貫白刃七八寸入雞喉,提向病人身,運氣誦咒。咒畢,雞口不滴血者,亦云可救。拔刃擲地,雞飛如故。若滴下點水及雞血者,辭去勿救。其可救者,設一罈,掛神鬼像數十幅,鬼師作婦人妝,步罡持咒,鑼鼓齊作。至夜,染油紙作燈,至野外呼魂,其聲幽渺。鄰人有熟睡者,魂即應聲來。鬼師遞火與之,接去後,鬼師向病家稱賀,則病者愈,而來接火之人死矣。解之之術,但夜聞鑼鼓聲,以兩腳踏土上,便無所妨。陳、賴二家以此致富,其堂宇層層陰黑,供鬼神像甚多。

  餘嬸母患病,呼賴鬼師視之。賴持劍捕鬼,房中有物,如大蝙蝠,投入牀下。賴用掌心雷擊之,火倒出燒賴須。賴大怒,令煎一鍋桐油,書符燒之。以手攪鍋中油,聞牀下鬼啾啾求饒,久之而絕,嬸病果愈。

  一日者,陳鬼師爲某家呼魂,見藍衣女冉冉來。逼視之,即其所生女來接火。陳大驚,擲火於地,以掌擊其背。急歸視女,女方睡驚覺,雲:“夢中聞爺呼,故來。”所衣藍布衫上,手掌油跡宛然。

  桂林魏太守女病危,夫人延陳鬼師視之,陳索百金爲謝。太守素方嚴,拘而杖之,將置之獄。鬼師笑曰:“杖我毋後悔。”方杖鬼師,女忽於牀上呼曰:“陳鬼師命二鬼杖我臀,拉我入獄!”夫人大恐,力勸放之,許以重謝,陳曰:“業爲祟鬼所驚,吾力不能。”女竟死。

馬家墳


  伊都拉,年二十一,入直羽林。假日,獵蘆溝橋之西,見羣雀飛入林際,因馳馬縱鷹攫之。雀驚散,少年將往收鷹,見深林內有人臂鷹而立,以右手刷其羽毛。諦視之,自手至足,皆枯骨也。駭而奔告諸僕從,彈以鳥槍,枯骨人不見。

  伊收鷹。行裏許,望見高樓大廈,以爲貴人莊院,各下馬。見老婦人冉冉來,戴大髻,衣杏黃袍,錦靴素襪,婢數人,向伊呼曰:“汝非某家郎乎?餘爲汝中表姑。既至此,何不過我?”伊趨前問起居曰:“某以當差內府,不識大人居址,請往候安。”老婦先行,招諸僕從曰:“汝輩俱來少息。”入等,堂宇深邃,老婦趺坐榻上,與語近事,甚悉。呼其女出見,曰:“汝妹也,年十八矣。”伊見其貌美,心爲之動。老婦曰:“郎君遠獵,得毋渴乎?”食以瓜,大倍於常,並賜諸從者,皆叩頭謝出。侍者引至左房,與女子坐語良久。

  俄而,一華服丈夫冠珊瑚頂孔雀翎昂然自外入,少年起,執手問訊。坐定,丈夫曰:“頃於樹林內得鷹絕佳,甚愛之,忽有何人放火槍,幾爲所中,鷹逸去,可惜!”伊聞之,始悟爲鬼,默不敢語。因詭請如廁,出門上馬而馳,僕從六七人,各色若死灰。行數十步,回望之,鬆楸宿草而已。詢之士人,曰:“此馬家墳也。昔有馬將軍者,以陣亡,暨其夫人並一女同葬於此。”

天廚星


  曹能始先生飲饌極精,廚人董桃媚尤善烹調。曹宴客,非董侍則滿座爲之不歡。曹同年某督學蜀中,乏作饌者,乞董偕行。曹許之,遣董。董不往,曹怒逐之。董跪而言曰:“桃媚,天廚星也,因公本仙官,故來奉侍。督學凡人,豈能享天廚之福乎?爾來公祿將盡,某亦行矣。”言畢,升空向西去,良久影逝。不逾年,曹竟不祿。

夢中聯句


  曹少時過太平書坊,得《椒山集》歸。夜閱之,倦,掩卷臥。聞叩門聲,啓視,則同學遲友山也。攜手登臺,仰見明月,友山賦詩云:“冉冉乘風一望迷。”曹雲:“中天煙雨夕陽低。來時衣服多成雪。”遲雲:“去後皮毛盡屬泥。但見白雲侵冷月。”曹雲:“何曾黃鳥隔花啼。”遲雲:“行行不是人間象。”曹雲:“手挽蛟龍作杖藜。”吟罷,友山別去。學士歸語其妻,妻不答;轉呼僕,僕亦不應。復坐北窗,取《椒山集》掀數頁,回顧己身,臥竹牀上,大驚,始知夢也。驚醒,起視《椒山集》,宛然掀數頁,而次日友山訃至。

碧眼見鬼


  河南巡撫胡公寶瑔,眼碧色,自幼能見鬼物。九歲,猶不言,尚記前生事。能言後,不復記矣。自言人間街衢堂屋,在在有鬼,惟朝廷午門內無人,菜市口刑人處,鬼尤叢集。遇人氣盛,避之而行;衰弱,則摩肩而過。或有所揶揄者,其人必病。午前猶不甚出,午後道路紛紛。然其舉止,率皆卑瑣齷齪,無昂偉正大者。

  公一生不肯入廟,神佛見之,往往起立。嘗述所經歷者:尊莫尊於東嶽大帝,鹵簿繁盛;奇莫奇於金將軍,遍體金色,毛孔閃閃,生萬道金光;醜莫醜於狹面神,身長三尺,面長四尺,闊止五六寸,令人對之慾嘔。他如如來、仙子、關公、蔣侯,皆未之見也。

  幼時過土地祠,旁塑牛頭鬼,公踐其角。鬼隨歸家,以角抵公臥牀,震撼不已。隨患瘧,牛壓其胸,太夫人祭之方去。人問:“胡公官貴,何神佛見之尚起立,而牛頭賤鬼乃敢揶揄之耶?”餘答之曰:“惟是神是佛,正直聰明,故知其爲貴人、正人而敬之。牛則無知也,何敬之有?”

  公撫河南時,朔日行香,未至廟,忽低頭持扇遮面。司道迎接打恭,岸然不答。公素謙,一旦改常,司道大疑。越一日,乘間問曰:“公某日行香如有意拒絕我等者,得毋有所開罪乎?”公曰:“非也。前日見廟前有天蓬神兩位被河神鎖系,求我說情。我若允許,則彼原有罪;如不允,則天蓬神纏擾不清,故佯爲不見而過之耳。”

龍母


  常熟李氏婦,孕十四月,產一肉團,盤曲九折,瑩若水晶。懼,棄之河,化爲小龍,擘空而去。逾年,李婦卒,方殮,雷雨晦冥,龍來哀號,聲若牛吼。里人奇之,爲立廟虞山,號“龍母廟”。乾隆壬午夏,大旱,牲玉既罄,卒無靈,桂林中丞以爲大戚,其門下士薛一瓢曰:“何不登堂拜母乎?”中丞遣官以牲牢禱龍母廟,翌日雨降。

清涼老人


  五臺山僧,號清涼老人,以禪理受知鄂相國。雍正四年,老人卒。西藏產一兒,八歲不言。一日剃髮,呼曰:“我清涼老人也,速爲我通知鄂相國。”乃召小兒入。所應對,皆老人前世事,無舛。指侍者僕役,能呼其名,相識如舊。鄂公故欲試之,賜以老人念珠,小兒手握珠叩頭曰:“不敢,此僧奴前世所獻相國物也。”鄂公異之,命往五臺山坐方丈。

  將至河間,書一紙與河間人袁某,道別緒甚款。袁,故老人所善,大驚,即騎老人所贈黑馬來迎。小兒中道望見,下車直前抱袁腰曰:“別八年矣,猶相識否?”又摩馬鬣笑曰:“汝亦無恙乎!”馬爲悲嘶不止。是時,道旁觀者萬人,皆呼生佛,羅拜。

  小兒漸長大,纖妍如美女。過琉璃廠,見畫店鬻男女交媾狀者,大喜,諦玩不已。歸過柏鄉,召妓與狎。到五臺山,遍召山下淫嫗與少年貌美陰巨者終日淫媟,親臨觀之,猶以爲不足;更取香火錢往蘇州聘伶人歌舞,被人劾奏。疏章未上,老人已知,嘆曰:“無曲躬樹而生色界天,誤矣!”即端坐趺跏而逝,年二十四。

  吾友李竹溪與其前世有舊,往訪之。見老人方作女子妝,紅肚襪,裸下體,使一男子淫己,而己又淫一女,其旁魚貫連環而淫者無數。李大怒,罵曰:“活佛當如是乎!”老人夷然應聲作偈曰:“男歡女愛,無遮無礙。一點生機,成此世界。俗士無知,大驚小怪。”

徐崖客


  湖州徐崖客者,孽子也,其父惑繼母言,欲置之死。崖客逃,雲遊四方,凡名山大川,深巖絕澗,必攀援而上,以爲本當死之人,無所畏。

  登雁蕩山,不得上,晚無投宿處,旁一僧目之曰:“子好遊乎?”崖客曰:“然。”僧曰:“吾少時亦有此癖,遇異人授一皮囊,夜寢其中,風雨虎豹蛇虺俱不能害。又與纏足布一匹,長五丈,或山過高,投以布,便攀援而上。即或傾跌,但手不釋布,緊握之,墜亦無傷。以此遊遍海內。今老矣,倦鳥知還,請以二物贈公。”徐拜謝別去。嗣後,登高臨深,頗得如意。

  入滇南,出青蛉河外千餘里,迷道,砂礫渺茫,投囊野宿。月下聞有人溲於皮囊上者,聲如潮涌。偷目之,則大毛人,方目鉤鼻,兩牙出頤外數尺,長倍數人。又聞沙上獸蹄雜沓,如萬羣獐兔被逐狂奔者。俄而,大風自西南起,腥不可耐,乃蟒蛇從空中過,驅羣獸而行,長數十丈,頭若車輪。徐惕息噤聲而伏,天明出囊,見蛇過處兩旁草木皆焦,己獨無恙。飢無乞食處,望前村有若煙起者,奔往,見二毛人並坐,旁置鑊,爇芋甚香。徐疑即月下遺溲者,跪而再拜,毛人不知;哀乞救飢,亦不知;然色態甚和,睨徐而笑。徐乃以手指口,又指其腹,毛人笑愈甚,啞啞有聲,響震林谷,若解意者,賜以二芋。徐得果腹,留半芋,歸視諸人,乃白石也。

  徐遊遍四海,仍歸湖州。嘗告人曰:“天地之性人爲貴。凡荒莽幽絕之所,人不到者,鬼神怪物亦不到。有鬼神怪物處,便有人矣。”

虎銜文昌頭


  陝西興安州民某六月娶妻,天大暑,路遠,新婦以紅巾裹首,不勝悶熱,暴死車中。其父母悲甚,買棺殮之。不便仍舁至家,乃厝之城外古廟後。棺不甚堅厚,會大雨,涼氣浸入棺中,女復活,哼嚀有聲。廟中僧師徒二人聞而視之,啓其棺,嫣然美婦也。扶起,以湯藥灌蘇,抱女入寺。其徒思獨佔此女,囑師買酒,飲半醉,持斧斫殺之,即以女棺盛其師屍置廟後,而負女逃居別村文昌祠,蓄髮爲火居道士。

  逾年,夜,忽有虎跳入祠中,將所塑文昌帝君頭銜去,而遺下乳虎三隻。村鄰喧傳,爭來看虎,女之父母亦至。突見其女,以爲鬼也,抱哭良久。女不能隱,具陳始末,且告以佔妻殺僧事。其父母控官,訊鞫得實,掘驗僧屍,置其徒於法,女交父母領歸。此事嚴侍讀冬友從陝西歸,親爲予言。

採戰之報


  京師人楊某,習採戰之術,能以鉛條入陰竅而呼吸進退之,號曰“運劍”,一鼓氣,則鉛條觸壁,鏗然有聲;或吸燒酒至半斤。妓妾受其毒淫者衆矣。

  忽自悔非長生之道,乃廣求丹竈良師。相傳阜城門外白雲觀,元時爲邱真人所建,每年正月十九日,必有真仙下降,燒香者畢集。楊往伺焉,見一美尼偕衆燒香,衣褶能逆風而行,風吹不動,意必仙也,向前跪求。尼曰:“汝非楊某學道者乎?”曰:“然。”曰:“我道須擇人而傳,不能傳汝俗子。”楊愈驚,再拜不已。尼引至無人之所,與丹粒二丸,曰:“二月望日,候我於某所。此二丹與汝,可先吞一丸,臨期再吞一丸,便可傳道。”楊如其言,歸吞一粒,覺毛孔中作熱,不復知寒,而淫慾之念,百倍平時,愈益求偶。坊妓避之,無敢與交者。

  至期,吞丹而往,尼果先在一靜室,弛其下衣曰:“盜道無私,有翅不飛。汝亦知古人語乎?求傳道者,先與我交。”楊大喜,且自恃採取之術,聳身而上。須臾,精潰不止,委頓於地。尼喝曰:“傳道傳道,惡報惡報。”大笑而去。五更甦醒,乃身臥破屋內,聞門外有買漿者,匍匐告以故。舁至家中,三日死矣。

木皁隸


  京師寶泉局有土地祠,旁塑木皁隸四人,爐頭銅匠,鹹往祀焉。每夜,衆匠宿局中,年少者夢中輒被人雞姦,如魘寐然,心惡之而手足若有所縛,不能動,亦不能叫呼。旦起,摸穀道中,皆有青泥。如是月餘,羣相揶揄,終不知何怪。後祀土地,見一隸貌如夜間來淫人者,乃訴之官,取鐵釘釘其足,嗣後怪絕。

王清本


  湖北巡撫陳公葬其父文肅公於祖塋,卜有日矣,其弟繩祖夢有持貼來拜者,上書“王清本”三字。入門,則十三人也,坐無一語。俄而,十二人辭去,獨留一人告公曰:“此十二人皆河神也。”公驚醒。次日,到墳伐其樹之礙路者,樹文有“王清本”三字,數之,十二枝也,大駭,遂命停斧。其木今尚存於家。此事嚴侍讀爲餘言,並雲:“偶閱《五色線》說部,果載河神名王清本。”

女化男


  耒陽薛姓女名雪妹,許字黃姓子,嫁有日矣。忽病危,昏聵中有白鬚老人拊其身,至下體,女羞澀支拒,白鬚翁迫以物納之而去。女大啼,父母驚視之,已轉爲男身矣,病亦霍然。鄒令張錫組署耒陽篆,陶悔軒方伯以會審來,喚驗之,果然,面貌聲音,猶作女態,但腎囊微隙,宛然陰溝也。薛本二子,得此爲三,改雪妹名爲雪徠。

井泉童子


  蘇州繆孝廉渙,餘年家子也。其兒喜官,年十二,性頑劣,與羣兒戲溲於井中。是夜得疾,呼爲井泉童子所控,府城隍批責二十板。旦起視之,兩臀青矣,疾小痊。越三日,復劇,又呼曰:“井泉童子嫌城隍神徇同鄉情而罪大罰小,故又控於司路神,神雲:‘此兒污人食井,罪與蠱毒同科,應取其命。’”是夕遂卒。問:“城隍何人?”曰:“周公範蓮,庚戌翰林,蘇州人,爲河南某郡太守,正直慈祥。每杖人,不忍看,必以扇掩其面。”

射天箭


  蘇州陶夔典之弟某,年十六,好仰空發矢,號曰“天箭”。忽一日射畢投弓大叫曰:“我太湖水神,朝天過此,被汝射傷我臀,罪當萬死!”舉家跪求,卒不能救,病一日而死。夔典爲餘曰:“弟誠頑劣,然以鬼神之靈而不能避兒童之箭,亦不可解。”

神秤


  張玉奇,武進縣戶房書吏也。解錢糧至蘇州,過橫林地方,白日仆地。越一日蘇,自言被金甲人擒去,至大院落呼曰:“大師父,惡人來矣。”上坐青面獠牙者,雲:“既是惡人,着即拘禁。”金甲人跪請曰:“玉奇有朝廷公事在身,未便羈留,且放還陽,候其事畢,再行審訊未遲。”青面者許之,張遂活。

  解糧至蘇,掣批歸,仍過橫林,宿旅店中,夢金甲人又來,將玉奇引見大師父,即青面者。大師父判曰:“取玉奇生平功過簿來,稱其輕重,再行治罪。”左右取一秤至,金星照耀,其權以紫金石爲之。凡善事用紅標籤,惡事用黑標籤,分投秤盤中。頃刻間,紅輕黑重矣,張戰慄不已。俄而,有人取紅籤文書一卷投之,則秤盤中諸黑盡爲所壓,紅籤重不可量。青面者曰:“有此大功德,可放還陽,增壽一紀。”

  玉奇驚醒,以此語人。人問:“可認得是何文書?”曰:“我所承辦,豈有不認!此常州劉藩司名某者抄家案也。”劉被抄時,所籍田產,佃戶陳欠甚多,縣令某欲按數比追。玉奇陽承奉其言,而夜中故意不戒於火,盡焚之,以此被杖,其事遂已。想壓秤者,是此事也。玉奇至今尚存。

莊明府


  莊明府炘,未官時,館廣西橫州刺史署中。晝臥書室,夢青衣人持帖雲:“城隍神奉請。”莊隨行至一衙署,城隍神降階迎,敘寒溫華,道:“爲某案事,君作中證,故屈來質對,無干礙也。”莊唯唯,即告以當年作中原委。城隍笑頷之,呼童置酒,神南向,莊西向,曰:“敝署有幕友四人,可許作陪否?”莊首肯,左右即請四先生來,皆非素相識者,彼此相揖,不交一言。四先生依城隍而坐,離莊甚遠,階下紅燈四盞,光熒熒然。

  宴畢,莊知爲陰府,因問:“終身之事,可預知否?”城隍神亦無難色,命左右取四簿至,上貼紅籤,有“橫死、夭、死、老壽”四柱名目。莊本身注在老壽簿上,有妻某、子某、妾某云云。莊其時尚無子無妾也。莊辭別,城隍神命青衣者依原路送還。

  出衙,見街上搭臺演戲,觀者加堵,莊問:“何班?”青衣者曰:“郭三班也。”中有白鬚老人馮某,是莊舊鄰,死久矣,一見,便來握手,且託雲:“我葬某地,棺爲地風所吹,現在傾仄。君歸告我兒孫,改善爲安。”

  莊自粵歸,如其言,告知馮家。啓墳視之,棺果斜朽。十餘年來,莊之遭際,歷歷如夢。惟所云爲某中證事,不肯向人言。

淨香童子


  桂林相國陳文恭公幼時扶乩,仙判牒雲:“人原多道氣,吏本是仙才。”後文恭歷任封疆,位至宰相,似乩仙語未滿其量。

  公卒後數年,蘇州薛生白之子婦病,醫治不效,乃扶乩求方,乩判雲:“薛中立,可憐有承氣湯而不知用,尚得爲名醫之子乎?”服之果愈。問:“乩仙何人?”曰:“我葉天士也。”蓋天士與生白在生時各以醫爭名,而中立者,生白之子,故謔之。從此,蘇人求方者畢集。乩所判藥,應手而痊。

  一夕告別,大書雲:“我爲大公祖淨香童子所召,不得不往。”衆駭然問:“淨香童子何以有公祖之稱?”曰:“陳文恭公已復淨香童子之位矣。”陳,故蘇州巡撫也。

棺屍求祭


  常州御史吳龍見,文端公之曾孫也。其弟某,館於李氏,廳宇甚寬,旁有古棺,繐帷塵滿,吳亦習見,不以爲怪。一夕月明時,棺中橐然有聲,則前和開矣,中伸一首出,紗帽白髯,手指其腹,自稱飢渴求祭。吳許之,白髯者向棺中取淡黃色袍服相畀,曰:“此明朝萬曆皇帝所賜也,今以爲謝。”吳不敢受。夜漸闌,棺合縫如故。吳次日告主人,爲建齋醮。據云:此棺乃李氏高祖,名傑,前明侍郎。以子孫甚多,惑於風水,故未葬耳。

沈椒園爲東嶽部司


  嘉興盛百二,丙子孝廉,受業於沈椒園先生。沈歿數年,盛夢遊一處,見椒園乘八轎,儀從甚盛。盛趨前拱揖,沈搖手止之,隨入一衙門。盛往投帖求見,閽者傳諭:“此東嶽府也,主人在此作部曹,未便進見。”

  盛知公爲神,乃踉蹌出。見柳陰下有人彷徨獨立,諦視之,椒園表弟查某也,問:“何以在此?”曰:“椒園表兄招我入幕,我故來,及到此,又不相見,未知何故?我有大女明姑,冬月將出嫁,我要過此期才能來,而此意無由自達,奈何?”盛曰:“若如此,我當再叩先生之門,如得見,則並達尊意何如?”查曰:“幸甚。”盛仍詣轅門,向閽者述所以又來求見之故,閽爲傳入。頃之,閽者出曰:“主人公事忙,萬不能見。可代致意查相公,速來速來,不能待至冬月。即查大姑娘,亦隨後要來,不待婚嫁也。”盛以此語複查,相與歔欷而醒。

  是時春二月也,急往視查,彼此述夢皆合,查憮然不樂。其時查甚健,無恙。至八月間,查以瘧亡;九月間,查女亦以瘧亡。椒園,餘社友,同舉鴻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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