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袁壽因雙林捐軀殉夫,心中欽敬。遂邀請了地保鄰佑,同到江都儒學並江都縣衙門遞了公呈。學官同知縣收下呈詞。
過了數日批准,加了勘語,備文申詳。揚州府、淮揚道。江寧布政司接到詳文,也各加了勘語,轉詳江蘇巡撫、江蘇學政、兩江總督三院會題,請旨。袁壽接得各憲批詳,就用黃紙報條寫着“三院會題,請旨旌表”八個大字,貼在自己家大門外兩旁,專候恩旨消息,暫且不表。
再說吳珍收在甘泉縣監獄之內,已經一載有餘。這一日,兵部火牌發到江蘇巡撫衙門,那裏備了文書,轉行到了甘泉縣裏。知縣接得火牌,立即叫經承備了長文短文籤批,撥了兩名解役,無非是張千、李萬。次早,委捕衙點解,發了提監票與解差到監獄提人。吳珍昨日已知兵牌到了,預先送信回家。此刻聽見提他,就將行李以及衣服帶着出監。兩名解差將吳珍帶到捕廳衙門伺候。捕廳陛堂點了吳珍的名,驗過鐐銬,給散過口糧、錢文,將兵牌、長短批文封固,發交解差,捕廳退堂。
兩名解差帶着吳珍出了衙門,喊了一名挑夫,代吳珍挑着行李,一同出了南門。
到了城外,吳珍的妻子王氏帶着兩個兒子,大的今年十二,小的年方十歲,同王氏兩個胞弟,早已站在路口守候,迎着吳珍。他兩〔個〕妻舅邀請吳珍同兩位公差到一個清淨飯館,一同進內。兩個妻舅先陪着解差飲酒,吳珍與妻子王氏另在旁邊。
吳珍向王氏道:“拙夫不才,貪戀煙花,因而結怨,被人設謀串害,配罪他鄉,累你青年獨守孤幃。”又指着兩個兒子道:“他這兩個畜生,年尚幼稚,須要賢妻嚴加教訓,勤讀詩書。
他日長大成人,須當習正,不可讓他們到那些煙花場中走動。
他們如若不受教訓,賢妻可將拙夫今日這般光景告訴他們,作爲榜樣。拙夫此去諒必不能還鄉,若要相逢,除非等待來世。
家中各事,一切拜託。拙夫此刻方寸皆亂,不能多囑。”說着,二目中紛紛淚落。王氏同兩個兒子總哭得天昏地暗。王氏忍着哭泣道:“家中各事,大爺不必焦心,做妻子的盡力撐持。但願你此去,一年半載遇着恩赦回來,好骨肉團圓。路途之間,自己保重。一到了那裏務必寄封書信回來,好讓做妻子的放心。”
說畢又哭。
兩個妻舅走了過來勸說,二人方纔止哭。安慰了吳珍一番,將吳珍拉入了席。吳珍向他兩個妻舅道:“二位賢弟,愚姊丈家中一切拜託,兩個外甥全仗二公管教。”他二人道:“老姊丈但放寬心,弟等無不盡心照應,路途保重要緊。”勸着吳珍同兩個解差吃了酒飯,兩個妻舅會過飯錢。王氏將四季衣服、盤費、銀兩總皆交與。吳珍隨將銀兩收在隨身,將衣服箱子交與挑夫挑着。吳珍夫婦依依不捨,怎忍分離?兩個解差再三催促,吳珍硬着心腸,同着解差押着挑夫出了飯館。
走未多遠,後面賈銘、魏璧二人方纔得信,趕來送行。向吳珍說了許多安慰言語,各人送了程儀,灑淚而別。衆人望着吳珍上路去了。賈銘、魏璧進城,分路各散。王氏同兩個兒子望着吳珍去遠,不看見了,又大哭一常兩個兄弟勸住,一同進城迴歸家內,教子持家,不在話下。
再說督撫學三院接到江寧藩司申文,遂會銜具題請旨,飭下禮、戶二部議明覆奏。皇恩浩蕩,奉旨依議,準其入祠,給帑建坊。部覆出京,轉行下來,文書到了江都縣衙門,知縣接奉上憲公文,差人將袁壽傳去,當堂將帑銀給交袁壽領回。那建坊的帑銀本是三十兩,扣去各衙門使費,所餘的銀兩,袁壽具了領狀領回家內。自己添了銀兩,購料僱匠,興工建造牌坊。
又預備了執事儀仗、亭子等物,諸事辦齊,選擇吉期,準備迎請牌位入祠。預期通知親友。賈銘,魏璧同各親友聞信,總皆送了賀禮前來。到了這一日早間,街坊上有許多男女觀看,擠擠挨挨,熱鬧非常。
再說袁猷的表弟穆竺,住居霍家橋南首穆家莊,在家務農,娶了妻子,如今又生了兒子,正欲上城到新勝街首飾店兌換銀鎖、銀鐲與兒子戴,卻好袁壽着人送迎牌位入祠的日期到他家內。穆竺的父親隨即備了賀禮,就叫穆竺上城,一則到袁府賀喜,二則代孫子兌換鎖鐲。穆竺歡歡喜喜,更換新帽、新衣、新鞋、新襪,直奔揚州。
進城走到舊城古巷頭大街,只見男女紛紛擁擠不開。穆竺不知何故,只得站立在鋪面門首。只聽得一棒鑼鳴,兩對紙糊蔑絲高燈上貼着“奉旨旌表,恩准入祠”紅黑字。有幾對硃紅漆的金字銜牌,上面是什麼候選儒學、某科武舉、候選營分府、候選縣副堂、例贈孺人。還有兩對迴避肅靜牌,四面清道飛虎旗,文武執事。又有兩對紅字黃牌,寫着“奉旨旌表,恩准入祠。”有許多儀仗:一把金頂黃綾傘,一柄畫龍黃遮陽。四首提爐,香菸飄渺。後面八個人,頭戴紅頂木黃涼篷,身穿黃布號衣,擡着一架黃亭,內設香案。後面又有牢牢、衙役,紅散綠遮陽,一對銀瓜,鼓手蘇吹奏樂吹打。又有營裏朋友騎着四匹對馬。一個武職小官,頭戴金頂緯帽,身穿補褂,騎着引馬。
後面四首香爐,有許多親友衣冠楚楚,各持萬壽香,搖搖擺擺。
又有兩名家人,提着一對大圓明角提燈,上寫“例贈孺人”。
後有四名人夫,頭戴沒檐紅涼篷,身穿青布號衣,擡着一架紫檀雕花亭子,四角掛着小方玻璃燈。內裏供着牌位,是楠木天藍字,上寫着:“奉旨旌表節烈恩准建坊入祠例授登仕佐郎友英袁公淑配甄氏孺人之位”。亭子後面有許多後擁執事。
這亭子方纔擡了過去,就有許多看熱鬧的閒人紛紛議論。
有人說道:“方纔這亭子內牌位是個吃相飯的妓女,名喊雙林。
非獨矢志殉夫,且有才情。我讀他那《永訣行》。真令人傷心感嘆。這要算是煙花場中出類拔萃第一人也!可憐死後,連好棺材、好收成總未曾有。今逢盛世,皇恩浩蕩,名傳千古,也算是死後風光了。”
又有人說道:“世間婦人吃醋,我不知見過多少,從來未有見過這袁猷的妻子。丈夫在日吃醋吵鬧,這也罷了。及至丈夫已經死了,他還要遷怒與這雙林,將他死身所穿衣服,全行剝脫下來,不與裝殮,不許用好棺材。如此的狠毒,普天之下,可算這袁大娘是個醋中之魁首了。今日雙林如此風光,這袁大娘將來卻不知他怎樣收梢結果呢!”
又有人說道:“這個姓袁的若不是貪戀煙花,與這粉頭迷戀,也不致於將家中結髮妻子拋在家內,獨宿孤眠。因此杜氏與丈夫終朝扛吵,袁猷與雙林賃房另住在外,竟將杜氏棄爲陌路之人,絕不聞問。如今兒女全無,豈不是袁氏門中從此廢宗絕嗣?聖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足見貪戀煙花之人,要算世間大不孝之人了。”
又有人說道:“據你們所談,世人皆說煙花場中斷不可有。
那些粉頭皆系花言巧語,哄騙人的銀錢,以致爲色所迷,夫妻反目,傾家蕩產,損財喪命。這粉頭之中,竟沒有賢淑的好人。
今日所迎這牌位,不是妓女從良,捐軀殉夫的嗎?”
又有人說道:“據你說,他是煙花場中出類拔萃賢淑好人。據我看起來,這姓袁的若不是貪戀煙花,將這妓女雙林帶出來從良,另自滓,終朝貪戀色慾,也不致於身體勞碌,染患癆病,吐血死了。說到病根,這煙花場中,究競還是不到爲佳。”衆人你一言,他一語,正在辯白不清。忽見又有一人,年若五十餘歲,發白齒脫,面容枯槁,拍着手掌高聲作歌道:煙花好,煙花好,三朋四友邀約了,進門只說打茶圍,兩次三番熟識了。
煙花好,煙花好,綠綠紅紅看不了,
任君平日吝銀錢,一到煙花肯用了。
煙花好,煙花好,大麴小曲聽不了,
朝朝擺酒夜笙歌,不覺被他迷住了。
煙花好,煙花好,蜜語甜言差放了,
衣衫首飾與金銀,這樣那樣辦不了。
煙花好,煙花好,越是情癡越壞了,
昨宵枕上說從良,今日另跟別人了。
煙花好,煙花好,被他米湯灌足了,
不拘花費許多銀,誰見粉頭嫌多了。
煙花好,煙花好,戀情刻刻難離了,
朝朝暮暮不回家,妻子猶如陌路了。
煙花好,煙花好,橐盡囊空錢盡了,
百般恩愛許多情,一旦無錢臉變了。
煙花好,煙花好,風流果兒沾染了。
嘴殘鼻爛破頭顱,毒若深時命喪了。
煙花好,煙花好,我被煙花迷久了,
從今跳出陷人坑,不受粉頭欺哄了。
這人口裏歌着,手掌拍着,一面笑着,一面走着,似瘋若癡,引得許多閒人跟隨在後,越聚越多。那人走過太平橋,到了東首四岔路口人煙輳集之處,忽然一陣清風,那作歌之人杳無蹤跡。衆人不覺詫異。
內中有一人說道:“方纔這作歌之人,我卻認識他,姓過名時,字來仁。平昔最喜在煙花場中擺酒住宿,終朝迷戀。今日不知他因何拍掌作歌,想必是被那個妓女哄騙,氣悶急了,得了瘋痰。你們可曾聽見他歌的什麼‘好了好了’。我想天下事情,人生在世,總是一好就了。那煙花場中越是要好,越了得早。如今這過來仁不知跑到那裏去了,且等我送個信息往他家內。”這人說畢就走,趕忙到過來仁家內送信;那過來仁的妻子、兒女聽了此信大驚,謝過送信的這人。
家內趕忙着分投四路找尋多日,並無蹤跡。直等待在下日後因迷失路途,誤入自迷山,才知過來仁隱居深山,已經成仙。贈了在下這一部《風月夢》書籍,那書有七言絕句詩四首。
其一
搜腸嘔血枉勞神,風月須知莫認真。
寄語青年佳子弟,撰書卻是過來人。
其二
爲何相好喊冤家,淫孽冤牽報不差。
若再貪淫重作孽,冤家復又把冤加。
其三
那曉煙花煙裏花,煙花女子竟爲家。
一朝花謝客煙散,怎樣收梢結大瓜?
其四
卅年日日步平康,閱遍煙花夢幻常
編敘書名《風月夢》,說荒唐又不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