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第二十九回 背盟誓鳳林另嫁 卷資財巧雲還鄉

話說鳳林與賈銘正在房中開着燈對槍吸菸,只聽得堂屋裏來了一人。高媽問那人尊姓,來做甚事。那來的人道:“我姓戈,名叫戈仁,在埂子街祿興園客寓裏擋嘈。我們寓裏昨日來了一位老爺,姓盧,是山東人,父親做過宰相。他是那一部裏什麼官,水晶頂子。帶了許多家人,賃了我們寓所一個獨院住着。今日喊我帶一個手口俱全的相公過去談談。我聞得你家鳳相公彈唱俱好,所以過來請他的。”高媽道:“我家相公是有包戶的,不出去應局。你往別處去帶罷。”戈仁道:“我是特意到此來的,請你向你家相公說一句,他去與不去,我等你的信就是了。”

高媽進房,將戈仁所說這些話向鳳林告知。鳳林道:“我搬到這裏並未到那裏出過局,你也不應來告訴我。我不去,你叫他走呀。”高媽正欲轉身出房,賈銘將高媽喊住,向着鳳林道:“你在家內橫豎無事閒坐,這種過路客何不到那裏去弄他幾兩銀子回來,買幾兩土煮煮也是好的。”鳳林道:“並非我不肯去,你在這裏,我若是去了,沒人陪你,所以我纔回他不去。”賈銘道:“你不必灌這些米湯了。高媽,你去問他出多少銀子局包。”高媽答應。到了堂屋裏問戈仁:“那姓盧的曾說出多少局包呢?”戈仁道:“我已曾向那盧老爺講明,是五兩銀子局包。但是我的回手卻不能照例,要大大的沾沾光。”

高媽復又進房,將戈仁所說的話告知。鳳林尚在躊躇。賈銘向高媽說:“你出去叫那來人先走,說是相公收拾清了就來。”高媽往房外打發戈仁去了。鳳林將癮過足,重新梳洗,換了衣裳,叮囑賈銘不準回去,坐在房裏等他回來。賈銘答應定了,鳳林方纔坐了小轎,張二拿着琵琶口袋,喊了大麴污師跟隨,往祿興園客寓去了。

直到三更時分,鳳林局散回來,開發過轎錢,向賈銘道:“那盧老爺的父親做過宰相,他本人是個員外郎。家裏有幾個小奶奶養了幾個兒子。那大兒子也是姨奶奶養的,中舉、中進士,已經點了翰林。這翰林的生母在兒子進學之後,被這盧老爺不知因爲何事,打發出去,配了一個成衣。如今這盧老爺是從北京下來,到清江、揚州、蘇、杭各處找他父親的門生、故舊打秋風。最喜吃酒,那鴉片煙一口都不吃。同我談了半日,叫我唱了一套大麴,兩個小曲,陪他吃過酒,把了五兩銀子局包,另外又把了一個小銀元寶與我。”遂取出來遞在賈銘手裏,那小銀元寶約有十兩多重。賈銘道:“你還不肯去呢,如今可以買一包土總夠了,省得我想多少心思呢。”鳳林道:“我留着做衣服呢,買土倒便宜你了。”遂睡下來吃煙。鳳林平空笑道:“我還告訴你句笑話,他愛我腳小,叫我跟他從良回去呢。”賈銘道:“好呀。”只認是鳳林說的玩話,並不介意。二人吃了一回煙,收拾睡覺。

到了次日,戈仁又來帶局。鳳林叫高媽拿了四百錢把與戈仁,算是回手。戈仁拿着錢去了。鳳林重新收拾打扮完畢,又囑咐賈銘在家等他,方纔坐小轎去了。直到四更時分纔回,吃了一回煙,睡覺。

兩人睡在牀上,鳳林向賈銘道:“這盧老爺一定叫我跟他,不拘要多少銀子身價,他總情願出的。我所以家來同你商議,可去得去不得?”賈銘聽了這話,沉吟了半晌道:“我若說攔你不去,你在揚州現在又沒多客,不過我在這裏跑跑。論起年紀,我又比你大着十多歲。我家中有妻子、兒女,我又不能要你跟我從良。我也不是個財主,無非是把勢局面糊得好看。此刻將你留下,日後你若發達不必說了,倘若弄壞了,不如此日,你必要埋怨,好說我當日有那麼一條好頭路,生是姓賈的打攔頭板不讓我去,帶累我今朝受苦。我若說是叫你跟他,第一,他是山東人,在京城裏做官,那北邊的日子,飲食起居皆不及我們南邊。你曾住過清江西壩,諒也曉得那些光景。況且你又吃煙,他又不吃。如今他是一時豪興,要你回去,未必能於容你吃煙。再者,你昨日告訴我,他將養了兒子點了翰林的生母尚且配與成衣,足見此人情性了。承你的情與我商議此事,我卻不好決斷,你只好自己斟酌。如不決疑,可到那個廟宇裏去燒燒香,求條籤,問問菩薩,好歹如何便了。”鳳林聽了並未言語,安睡一宵。

次日清晨,賈銘方纔出了門,鳳林叫張二將他丈夫藍二喊了家來。鳳林向藍二並他婆戴氏道:“現在有個人叫我跟他從良,你們划算划算,要多少銀子身價,才能讓我走呢?”藍二同他母親商議,要了四百千錢。鳳林道:“我從七歲到你家來,這十數年裏,已不知代你家尋了多少銀子。如今總說了,我叫這來人把三百千錢與你們,有了這些錢,也可以另買兩個人混飯吃了。”藍二搖頭嫌少不肯,道:“太少了。”鳳林道:“你不必糊塗了,我的年紀已離三十歲不遠,身上又時常有病,還有幾年相飯吃呢?你有了三百千錢,加之我去後,家裏留下這些傢伙什物,我還有些衣裳,算算起來還值兩百千錢呢,你還不夠過日子嗎?你若是執意不肯,我也不勉強你。我從今日起,就不讓這姓賈的進門,我也不接別客,不吃相飯了,情願關起門來跟你討飯。你們划算划算,那樣便宜就是了。”藍二聽了這話,知道鳳林心去難留,同他母親戴氏商議明白,方纔應允。鳳林又叫張二將他胞姐姐林大娘請來,向他說道:“我如今要跟人從良進京。罷罷你我姊妹一場,送你四十千錢與你夫婦做個憶念罷。”林大良聽了這話,心中雖是割捨不得,又聽得鳳林把四十千錢與他,因捨不得這錢文,口中雖說何忍分離,心裏是求之不得。鳳林又向他胞兄何長山子道:“你送我進京,我代你謀件好事,讓你回來。”何長山子聽得允他謀事,心中歡喜,滿口答應。鳳林將各人的話均皆說明。吃過午飯,過了癮,又喊了小轎,到祿興園客寓同盧姓將話談明回來。

晚間等待賈銘至此,晚飯吃畢,將煙燈開了,二人過癮。

鳳林道:“昨夜告訴你那件事,我今日已經與這姓盧的說定,約在明日成事,六月初四日就要動身。費你的心,明日代我將銀子拿到錢店裏去合成錢數,好把〔與〕我家丈夫同我姐姐。

別人我不委心,罷罷你我相好一場,你卻不可推辭。”賈銘口中雖是答應,心中猶如吃了一大塊冷冰,想道:“我卻看不出這麼個人如此狠心!當日初會見我的時候,耳朵上帶的是銅環子,我怎麼幫扶他。後來外面鬧禁菸、禁娼,沒處存身,同我怎樣告苦講難,我怎樣代他尋房子、買傢伙,那一件不是我管得他家盛水不漏?如今弄得成了一個人家,穿吃可以不焦不慮,他是那一天不說跟我從良。只因我暫時拿不出整躉銀子把與他的丈夫,帶他回去。前日怪我不是,撮他出局。如今這姓盧的不過同他一面之交,就貪圖他有銀錢,就忘記了同我這兩三年在一處發多少誓,賭多少咒,何等恩愛綢繆,一刻難離。如今就要跟他從良去了!不意我昨日送他六首七言絕句詩中有‘若果深情真眷戀,相期來世結鴛鴦’之句,那知此言竟無意成詩讖!此刻我明白了,大約煙花中人,任憑什麼蜜語甜言,總是假的。我若此時同他評論幾句,外人聞知,必要說我因爲在他身上用了些銀錢,此刻見他跟人從良,我不服氣哇酸。”心中一狠:“罷罷罷,該應我只少欠他這些,已經還清。若非這姓盧的到此,我兩人何能暫時離散?諒是夙緣已清,由他去罷。”

一宿已過。

次日盧姓着家人送了銀子到鳳林家裏,交與鳳林接過,收到房裏,那家人去了。鳳林向他丈夫藍二說道:“你去喊一個測字先生來家,將賣紙寫成。我將銀子合成錢與你。”藍二答應去了。鳳林將銀子交與賈銘,附耳說了幾句。賈銘點點頭,將那銀子拿到錢店裏,央櫃內夥計比成一筆三百千錢,一筆四十千錢,拿回家內,擺在桌上,將那比過餘剩的銀兩仍交與鳳林收起。

藍二在街坊找着一個測字先生,請到家內,取了筆硯,已將賣紙寫成,念與鳳林聽了。鳳林叫他丈夫藍二畫字。藍二提起筆桿望着鳳林,撲籟籟兩淚交流。鳳林只作沒有看見。藍二心中一狠,硬着心腸畫了十字,打了手模、腳印,放聲大哭。

戴氏同大兒子藍大並鳳林的胞兄何長山子,胞姐姐何氏,各人總畫了字。鳳林就將賣紙交與那盧姓家人拿着去了。藍二、林大娘各將銀子收起。

賈銘看見鳳林事已做成,細想他既如此負心,我還有什麼割捨不得!不如硬着心腸由他去罷。在酒館裏買了一桌酒席,挑到鳳林家裏,晚間代鳳林餞行。今日他兩人雖在一桌飲酒,比往日迥不相同。賈銘是悶悶不樂。鳳林是喜形於色。酒飲三巡,賈銘向鳳林道:“罷罷你我相好數年,你這一去,享榮華,受富貴,諒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屈你唱個小曲,不知可賞光否?”鳳林聽了,喊高媽將琵琶取來接在手內,又叫高媽將腳籃內那一雙未曾穿過的白洋縐顧繡三藍鞋子拿出來,放在賈銘席前。鳳林彈起琵琶,轉動歌喉,唱了一個《離京調》,其詞日:洋縐花鞋三寸大,未曾穿過送與冤家。送冤家,留爲憶念來收下。我沒奈何,硬着心腸來改嫁。你若想起我,只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夢裏罷。若要想團圓,今生不能,只好來生罷。

鳳林唱畢,將鞋子遞在賈銘手內,道:“你收起來,做個憶念罷。”賈銘接過去收了,向鳳林道:“你代我彈個《吉祥草》。”鳳林答應,彈起琵琶。賈銘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負辜。想當初,原說終身不散把時光度。又誰知,你抱琵琶走別路。我是竹籃打水枉費工夫,爲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爲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

唱畢,鳳林將琵琶交與高媽拿過去,斟了一大杯酒,奉敬賈銘道:“我自從與你相識,承你百般栽培,我時刻銘心,何忍捨得與你分離?此刻奔這一條路去,是想借這盧姓的銀子,將藍家割斷。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然回揚,你我再爲相聚罷。”

賈銘將大杯接過,一飲而幹。又斟了一大杯酒,遞在鳳林面前,道:“但願你此去,白頭到老,勿以我爲念。數年不周之處,望乞海涵。路途保重。我卻有一事甚不放心,你明日過了黃河上了道兒,每日四更時分就要開車,你的煙癮尚未過足,如何是好?”鳳林聽了這話,方纔落了幾點眼淚,將酒飲幹,即便散席。一宿已過。

次日,鳳林拿出銀子,託賈銘代他買了許多零星物件,又買了一包土,煮出煙來,準備帶了上路。賈銘癡情未斷,在真戴春林香店內,買了一掛一百零八粒叭叭嗎薩香串,送與鳳林。

鳳林接過去,在褲帶上解下一塊白玉,送與賈銘收起,各自留爲憶念。到了六月初三日晚間,賈銘在鳳林房裏與鳳林二人睡在牀上,開着煙燈吃了一夜煙。賈銘是長吁短嘆,鳳林是一言不發。

初四日黎明時分,盧姓家人同着轎子前來。鳳林就趕忙梳妝完畢,換了新衣,向着戴氏道:“太太,我去了。”這時候,他丈夫、大伯、胞姐、蘭仙同賈銘皆在房裏,鳳林連眼梢總未瞧着衆人一眼,只向戴氏說了這五個字,就揚揚的走出房門。

戴氏同林大娘、蘭仙看見鳳林走出,各人放聲大哭。賈銘向着戴氏、林大娘啐道:“他都不哭,你們哭做什麼?只當他暴病死了就罷了。”鳳林走未多遠,裝着未曾聽見,同着他胞兄何長三子出了大門,上轎去了。賈銘等鳳林走後,一肚子煩惱,離了鳳林家,迴歸自己家中去了。

再說魏璧聽聞鳳林跟人從良,遂到強大家裏將這話告訴巧雲。巧雲聽見,道:“噯,這就是鳳姐姐不是了。賈老爺待他還有那一樁兒不好?當日初到揚州,那般苦況,若非賈老爺扶持,他這一家人口,不知弄成什麼光景。若論此刻,日子也可以,穿吃不焦,將就過活,也就罷了。那知他如此狠心,竟不念前情,將賈老爺撇下,另自從良去了。我若是像他有這一個好客,能於尋房子我滓,管我穿吃家用這些好處,任憑別人將紫金子鋪滿一地,我也不能跟他去的。罷是也罷了,辜負了賈老爺一片好心。只怕鳳姐姐去後這兩日,賈老爺要惱悶壞了。”

魏璧道:“我也是這麼想,明日約袁三哥將大爺請到這裏來擺臺酒代他散散心。”

巧雲道:“你來得正好,我有句話同你商議。”魏璧道:“什麼話?請教請教。”巧雲道:“我想那時桂姐姐、雙姐姐、鳳姐姐同我四人在此,我們心似同胞姊妹,好不熱鬧。不意桂姐姐因吳老爺弄出事來,他自己又欠人債務,逼着回家去了。

雙姐姐跟了袁老爺從良終身有了倚托。此日鳳姐姐又跟人進京去了。獨是我一人久在煙花,想來終非長策。卻好我的父親前日到此來拿季錢,我向他說,叫他放我一條生路。我父親先原不肯,我同他扛吵了幾日,現在已經同他講定,叫我把二百塊洋錢與他,寫一張憑據與我,聽我自便。我這數年雖積聚了些私房,卻沒有這些。我想同你商議,幫助我一百塊洋錢,你若可以將我帶回公館,我情願做丫環使女服侍少奶奶。你若是不好帶回公館,聽你在外面不拘尋一間半間房子。幸喜我如今煙已戒得一大半,只剩了幾口煙了,每日只消數十文就夠澆裹我了。你若能將我提出火坑,保佑你養一個大頭大臉的小少爺,連中三元。”魏璧聽他這話,又可憐,又近情理,只不過要了一百塊洋錢,遂滿口答應。吃了晚飯,住了一宿。巧雲在枕邊說了許多蜜語甜言,叮嚀囑咐。

次早,魏璧起來,吃了煨蓮子,就回公館取了一百塊洋錢送來,交與巧雲收起。巧雲道:“還有一句話要同你說明。”

魏璧道:“又是何事?”巧雲道:“我在我父親面前,原說是向人借的洋錢與他,並未提出你來。他若曉得你在我身上幫我洋錢,只疑惑你要我從良。你又是個鹽務少爺,不知你出了多少銀子,他又要奇貨可居,這二百塊錢又打倒不動他了。這兩日你不要到此,你自己斟酌,還是將我帶回公館?還是在外面尋房子另住?讓我同我父親將事做成,打發他回去。你到第三日來,我好跟着你走。此事你知我知,你勿在外人面前談及。

露了風,強大他們倘若曉得了,又要同你鬧什麼出堂禮、喜酒等類,不應瞎花錢。”魏璧聽了,心中更加歡喜,點頭應允,辭別巧雲去了。

那知巧雲等魏璧離了這裏,就同強大算清賬目,將所欠人的零星各賬開發清楚。收拾行囊並房中物件,卷卷資財,同着他父親連夜僱船回鹽城去了。

這兩日,魏璧忙着尋了房子,將傢伙什物置備現成,又僱了一個老媽,準備服侍巧雲。到了第三日,興匆匆的到了強大家裏,三子請他到巧雲房中去坐。魏璧才進了房,看見房裏字畫,牀上被褥總是換了。老媽跟隨進內,獻茶、裝水煙,另有幾個女妓來相陪。三子道:“魏老爺,貴相知同他父親回鹽城去了。我另外代你老爺做媒,不知那位相公有福巴結上你老爺呢。”魏璧聽了,十分詫異,大爲掃興。又不便向別人講說,恐人笑話。雖有幾位相公陪着,魏璧那有心腸向他們談笑,勉強坐了一刻,站起身來道:“改日再來驚動。”出了強大門,前往賈銘家,尋着賈銘,約到教場方來茶館各談心事。正是: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更多。

不知他二人所談甚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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