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雙林的母舅姓王,行八,到了揚州,在雙林家內吵鬧,疑惑他跟人住了家,要六十千錢一年的捆價,若不依他,就要將雙林帶回家去。雙林道:“你莫疑惑我此刻跟人住了家了,發了大財。實是因府大老爺禁娼,強大家剪門,我沒處安身。
承袁老爺的情,同朋友借的房子讓我暫住,又貼補我薪水,敷衍過活。我在揚州這幾年。累下七八十兩銀子債務。如今你要帶我回去,我是求之不得。你代我將債還清,跟你回去,免得我在外吃苦現形。”
吵了數日,袁猷做好做歹說合,把一百塊洋錢與王八,叫他寫一張賣紙,聽雙林自便,嗣後斷絕往來。王八依允。袁猷將代吳珍料理各事所賺的銀子拿了出來,湊着換了一百塊洋錢把與王八,寫下賣紙,將洋錢拿回鹽城去了。雙林從此死心實意跟着袁猷,遂將自己積聚的私房銀子總皆拿出來,交與袁猷生放利息,貼補薪水。袁猷擇日備了酒席,請賈銘、魏璧、鳳林、巧雲。他們知道雙林跟了袁猷從良,各人送了賀禮,齊到古巷聚談了一日,酒闌席散,方纔回去。
袁猷因雙林業已跟他從良,不便仍呼“雙大爺”、“雙相公”,因爲他乳名四子,故以四娘稱之。又到家中將雙林跟着從良這話稟明父母。他父親袁壽因娶媳尚未生育,聽了這話十分歡喜,擇了吉日,喊了乘小轎將雙林帶回家內。雙林拜見袁猷父母,把了見面禮。雙林向僕婦道:“請大奶奶出來,讓我拜見。”那知杜氏推病不肯出來。袁猷父母將雙林留在家裏玩了一日,吃過晚飯,方纔坐了小轎回來。袁猷從此常在古巷同雙林住宿,將家中妻子杜氏視爲陌路。逢時過節回家去見見父母,一走就回。雙林終身有托,暫且不表。
再說但凡衙門,一切事件皆系虎頭蛇尾,那禁娼之事,各家堂名花些使費。強大家復又開門,仍將巧雲接回。魏璧舊情不捨,還是常在他那裏住宿。鳳林在埂子街上靠着賈銘貼補薪水,也可過活。隔了些時,外面鴉片煙已經鬆了,各衙門將差票吊銷。鳳林又不吃戒菸膏了,照常吃煙,每日要到四更多時分方睡,睡到交午起牀。賈銘是常在那裏,凡是鳳林開燈吃煙,賈銘就睡在那邊。鳳林將煙燒好安在槍上,將槍遞與賈銘道:“你吃一口玩玩。”賈銘道:“我已經戒斷,不應再吃了。”
怎經得鳳林逐日鬧着、笑着、着賈銘吃這麼一口兩口,不消數日,又將煙癮吃復原了。
這日午飯後,鳳林正開了燈與賈銘對槍過癮,外面忽然來了一個三十一二歲的婦人,身穿舊布褂裙,漿洗得乾乾淨淨,帶着一個十三四歲男孩子走進門,又到了堂屋裏。鳳林的婆戴氏正在拿了一副紙牌,在桌上拿對子消遣。那婦人走到裏面看見戴氏,便喊道:“太太,多年未會,你可認得我了?”又叫那帶來的男孩子喊婆婆。戴氏凝神望着婦人道:“你可是大姨奶奶?”那婦人笑道:“真正不錯。”
戴氏望着鳳林房門喊道:“二姑娘,你家大姐姐來了。”
鳳林在房中聽了,趕着立起身來,走出房外一看,見是他的胞姐,嫁與林家爲媳。因鳳林許與藍家做養媳,被戴氏帶到清江,因此十數年未通音信。今日姊妹重逢,抱頭大哭一常鳳林將林大娘請至房內,向賈銘告知,彼此見禮入座。林大娘叫那帶來的男孩喊鳳林姨娘。鳳林向林大娘道:“姐姐如今幾個娃子?”林大娘道:“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這一個是第三個,今年十三歲了。”兩人各訴離情。賈銘喊張二辦中飯,林大娘道:“已經吃過中飯了。”賈銘叫人買了點心款待他母子。賈銘立起身來向林大娘道:“少陪。姨奶奶請在這裏談談,吃了晚飯回去。”鳳林道:“你到那裏去?”賈銘道:“有點事,辦畢就來。”鳳林道:“早些回來,莫要在別處耽擱。”
賈銘答應,辭別林大娘去了。
鳳林向林大娘道:“姐姐,你如何曉得我回揚州住在這裏的?”林大娘道:“自從你到清江,那先幾年問問清江來的熟人,不曉得你的消息。後來這幾年,連信總問不出一個來了。
我不怕妹妹見怪,諒必今生難以重逢,做姐姐的是無日不思,無日不想。前日偶然在家門首閒玩,有那從前做過鄰居的汪奶奶,他如今在各堂名裏做鞋子。他告訴我說是你回了揚州,住在這裏,我才知道。晚間你姐夫回來,我將這話告訴與他。你姐夫聽見你回來,歡喜的了不得,趕着催我來看看。所以今日帶着你的姨侄問到這裏來的。但不知妹妹這十數年光景如何?
妹婿可好?你可曾恭喜生個兒女麼?”
鳳林嘆了一口氣道:“姐姐,做妹子的苦楚,說來話長。
自從七歲,我家婆太太將我帶到清江,教習彈唱,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罵。到了十三歲時就逼我留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在清江開個堂名,家中卻有十幾個夥計,生意原不壞。無奈你家妹婿同他哥哥又嫖又賭,又吃大煙,亂同家裏夥計睡覺,鬧出許多事來。打了好幾場惡官事,欠下人家一千多吊債務,牢門關了。今年春間,一家溜上揚州,又把我送到九巷強大家內,借了十千錢印子錢做鋪蓋,就在他家做分帳。虧得遇見適才在這裏姓賈的一切照應。後來外面鬧禁娼、禁菸,又是賈老爺尋的房子,買的傢伙,叫我們婆媳住在一處。你家妹婿又強着不肯來家,他一個人住在客寓,每日風雨無阻要拿二百錢去吃鴉片煙。他的衣服、鞋襪等物,還不算賬。幸虧我沒有現形養一個兩個。如今家裏開開這兩扇門來,柴米零用,我自己又要吃煙,這賈老爺也有兩口煙,煮一兩土,只好敷衍四天,算起連你妹婿,每日要一千多錢才得過去。現在我常時有病,不能留客。若不是遇見這姓賈的,我卻不知弄得什麼光景了。這些年來未曾會見姐姐,不知姐夫近日光景如何?”
林大娘道:“妹妹,再也莫提我的事了。你姐夫考武,下了幾回泰州,沒有進學。後來我家公死了,殯葬一切,累下好些債來。姐夫丁憂,武又考不成了。良不良,莠不莠,無營無業,坐吃山空,將家中拆措罄荊又有三男一女,就靠着我代人家漿漿洗洗,做點針指,敷衍過活。前日聽見你到了揚州,我就歡喜的了不得,恨不能立刻飛到這裏。一則你我姊妹多年未會,同你談談,二則來想同你商議借幾兩銀子,與你姐夫做個本錢,好做個什麼生意。論理今日纔會見你,不該說這些話,實是不得已耳。”鳳林道:“你我同胞姊妹,今日重逢,理當不要姐姐開口,送你十兩半斤纔是姊妹情分。無奈我並不是發了財回來,如今算是打敗仗溜回來的。到了揚州,若不是遇見這姓賈的,不知弄成什麼樣子。如今就是靠着他一人,他又不是個財主,只好敷衍度日,現在並無餘錢。姐姐,你莫多心,看你現在光景,大約也是拮据得很。”遂在頭上拔下一根金如意,遞在林大娘手內道:“妹子實是並不寬餘,姐姐你拿了去換的了,把與姐夫添補做個本錢罷。”
林大娘接過去道:“等你姐夫手頭稍爲寬餘,弄了還你。”
鳳林道:“自家姊妹不必說這些套話。但願妹子做得來,就貼補你些,這有何妨。我還要問你,長山子那魍魎如今在那裏去了?”林大娘道:“再莫提了,從前他在南京做三尾子,有(在)三年前到了揚州,住在我家有十多日,家裏娃子舅舅長,舅舅短,臨動身的時候,多謝他每娃子把了一百錢,那知從此一去至今杳無音信。”
鳳林嘆道:“爹孃苦了一世,生我姊妹三人,弄得東拋西散。我在外面漂流了十多年,今幸回了揚州,原指望姊妹可以常常相聚,那知他如今又杳無音信,也不知他死活存亡。他若有個長短,豈不是何氏門中要絕後了。我自從到了揚州,打聽不出你兩人消息。今日幸喜會見了你,我久欲到爹孃墳上去走走呢。”林大娘道:“後日清晨,我來與你同去就是了。”遂向他兒子道:“三子小夥,我同你回去罷。”鳳林道:“姐姐,你在這裏吃了晚飯回去。”林大娘道:“黑晚不好走路,改日再來擾你罷。”鳳林又拿了一百錢把與三子道:“窮姨娘。這幾個錢拿去買糖吃罷。”三子接過道:“多謝姨娘。”林大娘辭別了鳳林的婆戴氏,帶着三子回家去了。
到了晚間,賈銘來了。鳳林就將“林大娘借銀,我將金如意與他去換”告訴,賈銘聽了點了點頭,並未言語。鳳林道:“後日早間,你代我喊只划子船,同我到我家父母墳上去上墳。
還要代我扎個箱子,買些錁錠。”賈銘道:“船是我叫,後日我還有事,你自己去罷。”鳳林道:“本來是我不是,你賈大老爺是個玩友,何能褻尊到我家父母墳上去呢?”賈銘見鳳林生氣,方纔答應同去。次日買了一個黃紙箱子,裝滿了錁錠。
到了後日清晨,賈銘叫人先到太平碼頭僱了一隻划船,放到鳳林家後門首守候。
鳳林是黎明時分就起來,梳洗方纔完畢,林大娘帶着三子來了。到了鳳林房裏,賈銘、鳳林招呼他入坐。林大娘叫三子喊賈銘姨父。賈銘叫人買了點心,四人用畢。鳳林、賈銘每人又吃了幾口煙,將煙槍、煙燈用口袋裝好,邀請林大娘母子,帶着高媽,拎着水菸袋口袋、大煙槍口袋,拿着黃紙箱子,開了後門,上了划船。賈銘吩咐開船出了天凝門水關,過了北門吊橋,到了虹橋,停舟登岸。
鳳林父母的墳墓就在江園後邊,鳳林們跟着三子指引到了墳前。賈銘看見只有一個墳冢,坍塌不堪。鳳林、林大娘見了墳冢,放聲大哭。賈銘叫高媽將紙箱放下,同着三子到看墳的家內去喊看墳人。那人姓田,名叫田銃子,聽得呼喚,趕着帶了火紙煤、拜墊、肩着鐵鍬到了墳前。請叫過衆人,將拜墊、紙煤放下,用鍬挖了一個墳帽,擺在鳳林父母墳冢之上。林大娘、鳳林、三子總磕了頭。賈銘也拜過了,叫三子將火紙煤吹着,將黃紙箱點着,但見火光焰焰,頃刻那箱子同裏面裝的錁錠總焚化過了。鳳林向田銃子道:“你代我將墳包好,要多少錢呢?”田銃子道:“你只把一千錢。”鳳林道:“我也不能少把你,把五百錢與你。”田銃子不肯,賈銘又添了一百錢,田銃子方纔應允。又問了鳳林家住處,言明將墳包好再去拿錢。
賈銘又把了七八十文與田銃子接過去,拿着拜墊,肩着鐵鍬去了。
賈銘引着鳳林們離了墳墓,到了虹橋東首,走進德興居酒館,揀了一張大方桌坐下。此時方纔交午,尚未有人來吃酒飯。
賈銘同鳳林先到店東王二孃房裏開燈吃煙,吩咐弄菜。等他二人過了癮,邀請林大娘母子用過酒飯,賈銘、鳳林又到房裏吃煙,叫高媽坐下來吃飯。高媽吃畢,賈銘吩咐高媽將煙具收了,關照王二孃寫了賬,同着鳳林們仍復上船,到桃花庵、小金山、法海寺各處遊玩過了,用過下午。到傍晚時分將船放回到鳳林家後門首上岸,敲開後門,到了家裏,開發船錢,汰化船家將空船放回去了。鳳林留住林大娘母子吃了晚飯,同辭回去。
過了數日。田銃子問到鳳林家裏,說是墳已包好。鳳林把了六百錢與田銃子,又要幾十文酒錢,田銃子拿着去了。
到了晚間,鳳林正與賈銘在房裏開燈吃煙,鳳林的婆戴氏在堂屋裏自言自語道:“我家老鬼的墳在五臺山地方,我們離了揚州多年,未曾上墳。今年回到揚州,我說過幾次,想要打幾個包子,帶幾百個錢到墳上去走走,總沒人買我的賬。今日自己怎麼曉得上孃老子的墳,又去包墳,就有了錢了。自己的父母就要緊了,我說的話就當做耳邊風了。”儘管在那裏卿卿咕咕。鳳林聽得不耐煩,在房裏道:“你家的墳,有兩個兒子,你老人家不同他們說,在我跟前卿卿咕咕做甚的。我將父母遺體賣錢養活你一家人口,就是我代我家孃老子包了包墳,也不爲犯法。況且現在我身上又沒有多客,若不是賈老爺在這跑跑,如今一切事件算是全靠着他。難道他在外面玩,管你家穿吃,還管你家這些事呢?你老人家偌大年紀,說這些不講理的話。”
戴氏道:“我的兒子若是有用能幹,尋錢養家活口,倒不能讓他堂客陪別人睡覺了。你代孃老子包墳,我原不能攔你。想想到我家來的時節,你從小兒,我家老鬼怎樣疼你?你如今有了本事,自己能夠尋錢,就一苗笤帚掃得乾乾淨淨!我不過見你代娘老於包墳,我想起我家老鬼,他養的兒子沒用,我辜負說了這麼幾句,你就生氣,將來我還不能開口呢!”
鳳林仍欲與戴氏辯白爭吵,賈銘趕忙攔阻,走出房來向戴氏道:“太太,你也不必說了,總怪沒錢。鳳大爺若有餘錢,上人墳墓那分彼此?他早已辦了。如今家內不必有傷和氣,明日我帶幾百錢來,讓你老人家上墳去就是了。”戴氏聽了這話,向賈銘道:“既是你老爺吩咐,我老媽媽子就遵命不說了。”
賈銘仍到房裏吃煙。用過晚飯,仍在這裏住宿。一宵已過,到了次日午飯時分,忽然聽得外面來了一個老婦人找尋鳳林。不知爲着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