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第三十回 慶中秋袁猷染病 降夜香雙林祈神

話說魏璧邀着賈銘到方來茶館裏吃茶閒話。賈銘道:“我這數年間代鳳林怎麼好處,我在家裏患腿,鳳林每日到我家裏來,代我煎藥、敷藥,怎樣服侍我。我害眼睛,他每夜睡在牀上,到五更時分,怎樣代我舔眼睛。平昔在我耳邊怎樣發多少誓,賭多少咒。怎樣說同生共死,一刻難離。故而我認以爲真,任性將銀錢花在他的身上,算起來不知花費了若干銀子。那知他遇見個姓盧的,帶過兩回局,又未落過交,他一旦就跟那姓盧的去了。足見煙花中人,任憑他什麼蜜語甜言,總是假的。

這幾日未曾會見你兄弟,不知貴相知可好?”魏璧嘆了一口氣,道:“大哥再莫提起了。”遂將平昔代巧雲各種好處,巧雲與他何等恩愛綢繆,如今如何將他洋錢賺哄過去,跟他父親迴歸鹽城這一番話,細細告知。賈銘甚爲詫異。兩人談得又氣又惱,越談越恨。賈銘道:“只總怪你我不該在煙花場中貪戀,自惹煩惱。已往之事,說也無益,不必談了。這連日未曾會見袁三兄弟,我們何不到他家去會他談談。”魏璧答應,關照寫了賬。

二人出了茶館,到了古巷袁猷同雙林住的所在,用手敲門。

王媽開了大門,邀請至裏面。袁猷迎着,彼此見了禮。賈銘請叫弟媳,魏璧稱呼三嫂,請出來見禮。雙林只在房內回敬了一聲“大爺,叔叔”,並未出着房門。賈銘、魏璧心中深爲褒讚。

袁猷因賈銘吃煙,遂邀請他二人至客座裏坐下。王媽獻茶、裝煙。袁猷又叫王媽在炕上開燈,請賈銘吃煙。他三人是幾日未會,談了些套話。袁猷問及鳳林、巧雲之事,賈銘、魏璧逐細告知。袁猷道:“這些玩笑地方,雖說是露水情緣,卻也是前生註定。他們如今跟人的跟人,回家的回家。賈大哥、魏兄弟若是正看,心中未免有些不捨之處。據小弟愚見,看來你二公少欠他兩人的孽債,業已還清。依兄弟勸解,不必懊惱了。”

賈銘、魏璧兩人聽了這話,驀然大悟道:“好個前生註定,孽債還清!從今以後,只作他兩人暴病身亡,再也不提了。”袁猷道:“多日未會,請在這裏便晚飯,你我弟兄談談。”兩人許諾。袁猷叫人到館裏買了幾樣菜。賈銘、魏璧入坐。飲酒之間,賈銘問袁猷道:“陸兄弟回府至今曾有信息?”袁猷道:“陸兄弟卻未曾有信來。前日小弟會見個常熟朋友,問及陸兄弟消息,那朋友向小弟說道,陸兄弟自從揚州回去,被他父親嚴加訓責,鎖在家內。現在患了一身毒瘡,性命尚不知道如何。小弟一聽此話,嗟嘆不已。”賈銘道:“此話不知真假。若果是實,陸兄弟設若因毒損命,如此青年,豈不是這條命送在月香手內?如今月香也不知何往,這種負心人,諒亦歹多好少。”

魏璧道:“適才袁猷三哥說是這些事皆系前生註定,此言真不謬也。”各自嗟嘆。酒飯用畢,告辭,各散回家。

時光易過,已到中秋佳節。這日清晨,袁猷先往自己家中拜過父母的節。又到賈銘家中賀節,適值賈銘在家。彼此見禮,道喜已畢,邀請入坐。僕人獻茶、裝煙。賈銘向袁猷道:“賢弟,想起陸兄弟在揚的時候,你我弟兄幾人,朝朝擺酒,夜夜笙歌,追歡取樂,何等熱鬧!自從陸兄弟動身回家之後,吳二兄弟爲人陷害,配罪他鄉。桂林回籍。巧雲騙了魏兄弟洋錢逃回去了。惟有你兄弟,將弟婦帶了爲妾,算是如了心意。不怕賢弟見怪,家中弟婦不相和睦,也是美中不足。我那鳳冤家不念前情,竟自跟人從良去了。他動身那幾日,愚兄卻是朝夕思念,如有所失。後在尊府聽賢弟所說孽債還清那句話,我就恍然大悟,只作他死了,將這條腸子久已掐斷,並不思想。那知昨晚對着一輪明月,不知怎樣又想起他來,戲填一詞,取來與賢弟斧削斧削。”袁猷道:“小弟雖系才疏,倒要瞻仰瞻仰。”

賈銘到書房內取出一張灑金蠟箋斗方遞與袁猷。〔袁猷〕接過來細看,只見上寫着:

蛩聲聒耳,桂香撲鼻,孤鴻攪亂心頭。憶當初朝夕無限綢繆,倏忽一朝別去,空遺下無那閒愁!鐵馬聲隨風斷續,無了無休。悠悠!玉人一去,只空樓惟餘,遍處閒遊。不知卿肥瘦,向月追求。曾見卿卿玩月,心兒裏,訴甚情由?可憶及昔時舊友,故國揚州?

右調《鳳凰臺上憶吹蕭》

袁猷看畢,連聲贊好道:“詞句清新,足見大哥癡情,鳳嫂薄倖,妙極妙極!他既如此忘情負義,大哥你也不必想他了。”賈銘道:“他要算是薄情中魁首,將這數年我待他的好處,拋在九霄雲外,跟了個一面相識的,竟自去了,那個還想他呢?

昨宵偶然憶及往事,一時戲筆耳。”二人又談了些閒話。袁猷立起身來作辭道:“小弟告辭,還要到魏兄弟公館賀節,改日再會罷。”賈銘道:“既如此,恕不深留,愚兄即刻到府回賀。”袁猷道:“不敢不敢。”賈銘送至大門外,一拱而別。

袁猷到魏璧公館拜過節,回到了雙林這裏,叫人買了許多果品。晚間,見一輪皓月東昇,袁猷擺設花果供獻,焚香點燭。

同雙林敬過月宮天子、太陰星君,擺了果品佳餚,對酌賞月。

飲至半酣,雙林道:“我自憐命薄,墮落煙花,曾經看見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十九首內有一首道:枉自朝朝伴客眠,相逢都是假姻緣。

中秋盡說團圓節,獨妾團圓不是圓。

我每年到了中秋這一日,想起這首詩來,莫不嘆惜流淚。偏偏去歲中秋沒客,我將這首詩反覆吟哦,整整讀了一夜,越評越有滋味。我想那作詩人可爲體察煙花,無微不至矣。我自料久老風塵,終無出脫之期,且喜你將我拔離苦海,從此終身有托。

今宵對此明月,不知能常圓否?“袁猷道:“你這話還要呆呢,我雖有正室,如同陌路。你既將終身依附於我,正好朝夕相聚,百年偕老,如何出此不利之言?今宵對着嫦娥,如若負心異念,即如此月。”遂取過大杯,斟滿了酒,敬了雙林一大杯。雙林飲幹,斟了一大杯奉敬,袁猷接過去飲幹。雙林又斟了一大杯,向袁猷道:“今宵團圓佳節,奉敬一個成雙杯,但願你我二人如月常圓,白頭到老,妾之幸也。”袁猷接過大杯道:“誠如卿言。”一飲而幹。

袁猷向雙林道:“外日你說的那酒令,文簡意串,今又愛那詩句,諒你必能作詩,今日卻要領教。”雙林道:“你把我太說的聰明瞭,我那裏會做詩呢?”袁猷道:“你勿以我爲門外漢,定要請教。你若不作,罰飲一大碗酒。”雙林道:“我強不過你,定要叫我獻醜,請命題限韻罷。”袁猷道:“我不知什麼題目不題目,就是今日即景,就用你才唸的那首竹枝詞原韻罷。”雙林略爲思索,遂口占一首七絕詩云:

曾夢鴛鴦並頸眠,今生應合了前緣。

莫將佳節空辜負,滿酌香醪慶月圓。

雙林吟罷,袁猷連聲贊好,自飲了一大杯,又敬了雙林一大杯。

二人觥籌交錯,談談笑笑,不覺飲至更深。袁猷吃得酩酊大醉,雙林服侍他先去睡了。王媽將殘餚收過,揩抹桌臺。雙林照應門戶火燭已畢,也好解衣上牀。今日是團圓佳節,袁猷睡了一覺,酒已醒了,二人在被窩裏幹些俗事,不能細說。

一宿已過。次早袁猷起牀,就覺得有些咳嗽,尚不介意。

到了六七日後,吐出痰來,有許多紅星。雙林看見,着了急,趕忙叫人請了醫生來代袁猷診視。那醫生說是肝肺兩虧,謹防久延涌吐生變,立下藥方。雙林立即叫人配了藥來,煽着炭爐,親手煎好。袁猷服下,並未見效。一連數日,請醫煎藥,皆系雙林殷勤服待。日重一日,到了半月之後,袁猷又涌吐了許多血。雙林更加着急,每日皆是請幾個醫生來家診脈,斟酌立方。

那知服下藥去,如石投水。一月之後,又添了哮喘,飲食漸減,起動無力,身體日漸羸瘦,病勢有增無減。

袁猷的父母逐日過來探視,回到自己家中將袁猷患病日重的話向杜氏說知,叫他到雙林這裏來看視袁猷。杜氏難拂翁姑之意,喊了一乘小轎,帶着家中僕婦到了雙林門首。下了小轎,僕婦送信到了裏面。

雙林聞知,趕着迎到大門首,看見杜氏遂喊道:“大奶奶,請裏面坐。”杜氏並不回言。雙林邀請杜氏到了堂屋裏,雙林趕忙進房取出一條紅氈鋪在地上道:“大奶奶請上坐,賤妾甄氏拜見。”說着就拜了下去。杜氏也不答應,也不還禮。那跟杜氏來的僕婦看不過意,將雙林攙扶起來。杜氏就在堂屋裏椅子上入了坐。雙林自己獻了茶,王媽裝了煙。雙林趕忙叫王媽拿錢到茶食店裏去買四盤細茶食,另外再買四包,王媽答應去了。杜氏看見東首房門掛有門簾,雙林纔在房內取紅氈,諒必是袁猷的臥室,立起身來向房內走進。

袁猷睡在牀上,聽見杜氏來了,心中本不歡喜,此刻看見他走進房來,袁猷就翻身臉向牀裏,假裝睡着了的模樣。杜氏進了房來,看見袁猷面龐比從前瘦了好些,遂走近牀前喊道:“大爺,你連日病體如何?我今日特來看你。”袁猷裝作睡熟,並未嘖聲,杜氏見袁猷這般光景,心中生怒,立即轉身走出房來。

卻好王媽已將茶食買回,將細茶食擺了四盤,放在桌上,重新獻了茶,邀請杜氏入坐。雙林站在桌旁,恭恭敬敬將盤內茶食敬在杜氏面前,道:“大奶奶請用點。”杜氏並未吃着茶食,用手指着雙林道:“你這一個狐狸精,將我的丈夫如今纏得這般光景!我今日到此,一則看他病勢,二則特來將他交與了你,若是病體好了,與你萬事干休。倘若我丈夫有個不測,你這狐狸精也莫想整屍首了!”說畢,立起身來就走。雙林款留不住,叫王媽點了兩枝安息香,捧了四包茶食,交與那跟來的僕婦。雙林送着杜氏到了大門首,望着杜氏上了小轎,帶着僕婦回家去了。雙林吩咐王媽關好了門,趕緊進內。

袁猷睡在牀上,聽見杜氏在堂屋裏向雙林說這好多言語,恨不能走至外面打他一陣。無奈病重,行步艱難,自己在牀上又氣又急,連聲哮喘,險些伸不出氣來。此刻聽得杜氏已經去了,掙了半晌,才喊了一聲“四娘。”卻好雙林走進,聽得喊叫,趕到房裏。袁猷向雙林道:“我家那不賢的,纔在這裏說了許多不講理的話,得罪你,諸事還看我的分上,不必忌諱他罷。”雙林道:“大爺,你這話說錯了。大奶奶到此,適才所說幾句話,並非無理,我何敢怪他?平心而論,就是我的丈夫病重,走到牀前喊你,你又不睬他,就是我也要生氣說這些話的。你趕早不必生怒,保重自己。但願你病退災消,我就是日日被大奶奶責罵,我總是情願的。”袁猷聽了這話,愈加敬重雙林賢淑。

再說賈銘、魏璧因袁猷病在家中,時常到此問候,與雙林見了面,不過互相請叫一聲,並不多說一話。袁猷病勢日增,雙林每日清晨坐小轎到各庵觀廟宇求仙方,求籤問卜,遍請名醫診視,親自煎藥、煎湯,製備各種飲食與袁猷滋補調養。晚間服侍袁猷睡熟,雙林等到夜靜,在天井內望空擺設香案,焚起檀香,跪倒塵埃,向天祝告道:“女弟子自幼薄命,墮落煙花,幸遇袁郎拔離苦海,終身依附。那知他染恙怯症,延醫服藥全無效驗。女弟子隻身一人,上無父母,中無姊妹,下無兒女,絕無掛礙,願以身代死。只求保佑女弟子夫主病退災消,好讓他上侍父母,下接宗枝,庶不致袁門絕嗣。上蒼憐念女弟子一點誠心,女弟子雖死無憾。”一面磕頭,一面哭泣。每夜在地上跪求,頭顱上面血皆碰出,不顧疼痛。直等到袁猷一覺睡醒,在房中呼喚,雙林方纔立起身來進房,遞茶遞湯,真是晝夜無眠。不知袁猷病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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