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袁猷邀約禁卒葛愛出了監門,走到縣西茂濤茶館裏面,揀了一張僻靜桌子坐下。跑堂的泡了兩碗條來。袁猷道:“小弟想替吳敝友開一開刑具,特請足下來商議,約莫要幾文呢?”
葛愛道:“這件公事我一人不能做主,必須將提牢吏段晴耕先生約了來,纔好說呢?”袁猷道:“我在這裏候着,拜託你將段先生請來。一切望祈原諒,不必挑剔,格外自有菲敬。”葛愛道:“好說,好說。你且請稍坐,我去找他,立刻就來。”
葛愛急出了茶館。
等了好一刻工夫,同着一人進來。袁猷看見,趕忙立起身來。葛愛指着那來人,向袁猷道:“袁大爺,此位是我們家刑房提牢吏段晴耕先生。”又指着袁猷向段晴耕道:“這就是袁猷袁大爺。”彼此見禮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碗茶來。談了幾句套話,袁猷道:“敝友吳珍因煙案收禁。他家內無人,小弟冒昧想代他鬆一鬆刑具,費二位哥哥的心,一應不開包要幾個錢?”段晴耕道:“令友吳大爺財名在外,連捕衙老爺總想他的錢。既是你袁大哥出來〔幹〕預這件事,你先將捕衙老爺的話說明白了,其餘上下管監爺們、籠頭衆犯、水兵、更夫、三班上宿的朋友,以及頭、二門巡風那些行當,我同葛敝友兩人總可效勞。”袁猷道:“求官要從地頭求起,今日我兄弟既來找着你二位,不必推辭,一切總要費心。你我說完,不拘什麼行當,我都不管。”段晴耕、葛愛道:“袁大爺,你把‘難’字我們兩人寫了。若說是包與我兩人去辦,大約算起來,非三百洋不可。”袁猷道:“理當遵命,奈因吳敝友的家道,你們也打聽得出來。包光們捉他的時候,他若有一百銀子,也不致到你們這裏來了。如今也說不得他沒錢,一應在內作五十千文,另外你二公每人送十千文外敬。”
段晴耕尚未開口,葛愛便道:“袁大爺,你拿我們兩人開心。不瞞你說,昨日他收進監來,我將前年的當票總查出了出來,爽利些說,我一個人就要想他百十千錢。好容易扳着一個大魚頭,他們揚關大頭兒輕易跌不到我們這裏,如今你說這幾十千錢,還是夠把那個行當呢?”袁猷道:“葛頭翁,你不消生氣。這種事秤也秤不得,鬥也量不得,有句俗語,‘家資多大禍多大’。不怕你二位見怪,若是精窮的收到禁裏,沒有錢開傢伙,難道你們把他活活的幌死了不成?我們這吳敝友,不是我代他哭窮,實是空有虛名,拿不出錢來。我也巴不能代他多允幾兩銀子,我還可以從中沾沾光呢。此刻是清水攔停,望你二位推推情罷。”
段晴耕道:“並非葛頭兒發急,你大哥說的這幾個錢實是派散不來,你不要見怪。”袁猷道:“不瞞二位說,我兄弟上年因爲訪案,收在江都禁裏,我通共花了二十千錢。並不是我不肯代他多允,實是拆措不出。你二公原諒些罷。”段晴耕、葛愛兩人賭咒發誓不行。袁猷同他們說之至再,方纔講定共是八十千錢正項,他兩人每人格外十千外敬。段晴耕道:“你大兄雖是委我兩人,我們尚不敢滿允,先要將捕衙老爺的話說明,其餘就總好說了。我們相應飯後會罷。”袁猷道:“我適才的話已是紙盡筆幹,就算是定局了。你大兄不必再掛了鉤子,添一文總不能的。”段晴耕道:“我今日總遇見你這狠手攔停,你的話真是斬釘削鐵,行與不行,總是飯後定局罷。”
兩人說畢,辭別了袁猷欲走。袁猷道:“且請稍緩,還有一點事,要你二位作個小弊。”二人忙問何事。袁猷道:“吳敝友是有癮的人,如今我同那位到煙館裏去燒兩個泡帶進去,讓他好搪一陣,不知二公可肯相與我兄弟呢?”葛愛道:“任憑什麼難事,你袁大爺既開了口,也不好意思回你。段先生不吃煙,先請到司房裏坐坐,我同袁大爺一走就來。”段晴耕向袁猷秉秉(舉舉)手,先出茶館去了。
袁猷會了茶錢,出了茶館。葛愛引着袁猷到了茶館南首一家煙館。進入裏面,葛愛請袁猷在煙牀坐下,喊了一聲“拿煙。”早有煙奴遞過潮菸,問:“拿幾個?”葛愛道:“拿四個罷。”煙奴答應,拿了四個箬子煙,擺在盤裏,又倒了兩碗茶來。
葛愛睡下去向袁猷道:“袁大爺請用煙。”袁猷道:“我不會,你老實些吃罷。”葛愛遂打了四個煙泡,用箬子包好,剩的煙總是葛愛吃的。袁猷將煙錢會過,葛愛將那竹箬包的煙泡拿在手內,同着袁猷出了煙館。
才走到縣門首,看見跟吳珍的小廝發子在那裏鬼張鬼智的訪信,見了袁猷趕近前面問道:“袁大爺,可曉得我家大爺在那裏?”袁猷道:“這是吳敝友家小廝,我要同他到監裏去,讓他主人吩咐他,好家去設法辦實。”葛愛應允。袁猷向發子道:“你跟着我們去見你家大爺。”發子答應,跟隨在後。
葛愛引着他二人到了監裏。發子看見吳珍站在號房檐下,滿嘴血跡,周身刑具,不由得一陣心酸,落下淚來,道:“大爺,你是怎麼樣的?”吳珍看見發子,也不覺淚下道:“呆娃子,你也不必問了,你問袁大爺就知道細情了。”袁猷將會葛愛、段晴耕的話向吳珍告知,卻將所允數目含糊未曾說明。吳珍道:“拜託賢弟向他們說,以速爲佳。”袁猷向葛愛道:“請你拿個碗取些開水來。”葛愛拿了碗到廳上取了開水,端在手內,在箬子裏取出兩個煙泡放入開水,用手指將煙泡和開,就着吳珍的口,叫他喝了下去。吳珍猶如得了甘露,兩三口喝乾。葛愛道:“還有兩個煙泡,存在我身邊,回來再與你吃罷。”
吳珍點點頭,將發子喊到身邊,附着發子的耳不知說了些甚麼,發子點頭答應。
袁猷辭別吳珍,又叮囑葛愛飯後在茂濤茶館,先到先等。
遂同着發子出了監門,叫發子回去吃飯,午飯後到茂濤茶館聽信。袁猷也就回家,吃了午飯,便到茶館等候段晴耕們回信。
再說葛愛找着段晴耕,兩人商議明白,先到捕衙裏將老爺同門上爺們、書辦、皁頭、馬快、門皁、茶房、中班、傘轎伕各行總皆講明。又到監裏將上下管監爺們、籠頭衆難友,還有那一位提牢吏以及各禁卒一切小行當,說得明明白白。然後同到飯館吃了酒飯,葛愛到煙館過癮。段晴耕先到茂濤茶館泡條等候。葛愛也到茶館,兩人吃茶閒談。
袁猷已到,招呼入坐。段晴耕道:“我兩人會過大兄之後,到了捕衙裏會見老爺,開口想令友二百千錢。我再三再四說了八十千錢,門包隨禮,一切外費,還有上下管監爺們、監裏各款使費還要在外。你大爺酌量就是了。”袁猷道:“我午飯前已曾說過,實是無出,不能加增了。”段晴耕、葛愛搖首道:“若照飯前那句話,實是效勞不來。算我兩人辦事不力,你大兄相應另找別人罷。”立起身來要走。袁猷將他兩人拉住道:“請坐,請坐。你二位拿我作蜜臉了。我同你二位說過話,你二公不行,我就再找一千二百個人也無用處。如今也說不得了,罷罷我同吳珍有個交情,我除不賺攔錢,腰包裏添十千錢,將來他認也罷,不認也罷,你二公推個情,打夥兒看破了些,只當這個豬沒有長頭,原全些罷。”段晴耕、葛愛只是搖頭不允。
又趑趄了有兩個時辰,袁猷又加添了十千錢,纔講定了。約定傍晚時分在縣前交錢辦事。段晴耕、葛愛辭別去了。
適值發子前來討信,袁猷道:“你午飯前回去,你東家奶奶如何說法?”發子道:“家裏奶奶說是一切拜託大爺辦就是了。”袁猷道:“鋪監各費業已說明,不知你家可曾設出法來?”
發子道:“奶奶請大爺到我們家裏當面談呢。”袁猷會了茶錢,同着發子到了吳珍家內,請在廳房坐下。發子獻茶,裝煙,到後面送信。
吳珍的妻子王氏由後進出來,到了廳上,與袁猷見了禮,另在一旁坐下,道:“諸事費了爺爺的心了。”袁猷道:“二嫂,愚小叔與二哥交好已非一日。今二哥被人暗算,弄出事來,愚小叔理當出力效勞。今又再三囑託,現在已代二哥將鋪監正項講定了是一百千錢,一切雜費偏手外敬,又是八十千錢。允定今日傍晚時分交了錢,二哥的傢伙就可以開了。”
王氏哭道:“不瞞爺爺說,我家大爺是個空架子,搭的好看。雖是揚關有個門戶,有名無實。他向來又在外面貪玩,家裏掏得空空。此刻平地生風,又出這件事來。你的侄子年紀又輕,族中衆人素昔又與我家大爺不甚和睦,如今不管還罷了,他們還在背地裏譏笑。親戚中也沒有能辦事的。昨日我聽見這個信,急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鳴,全無主意,我整整哭了一夜。
今日午飯前,發子回來告訴我,說是費爺爺的心,在這裏忙呢。
我就趕忙將家中首飾衣服拿去送到當典裏當了一百千錢的銀子。”忙喊老媽將銀包拿了出來,放在桌上。王氏道:“爺爺,這是一百千錢銀子,請你收了。所少的我適才已經向我孃家的兄弟商議借貸,請爺爺耽到明日,還要累步到舍下來交代。千祈拜託爺爺同他們商議,今日就要代他將刑具開了纔好。你知道他身體本來生得瘦弱,加之又有兩口煙,如何受得住這般若楚呢?”袁猷道:“二嫂但請放心,愚小叔任憑怎樣,今日總要叫他們代二哥將傢伙開了,不能再受這一夜的苦了。你這裏叫發子送些飲食同煙泡到監裏去要緊。”王氏道:“這些事我就叫發子送去,門首公事拜託拜託。”袁猷道:“放心,放心。”
王氏道:“還有句話要請問爺爺,我耳聞我家大爺這件事是因爲在什麼沒相干的地方,有人借錢未遂,串合起來的”。爺爺,你可知細底?如今可有什麼法想,救他出來呢?”袁猷道:“二嫂說得不錯,等稍停一日,慢慢再告訴你細情。我此刻趕着去將鋪監的事料理清楚,先將二哥刑具鬆了,明日早間去會承行的書辦,同他商議,看他可有法想,再來回覆。”王氏往地下一跪,道:“一切費爺爺的心,家大爺若能僥倖出罪,回來再爲叩謝。”袁猷忙道:“二嫂請起,我不便回禮。我同二哥是至好弟兄,二嫂不用說這些套話,我是盡力辦就是了。”遂將銀包收起,辭別王氏,離了吳珍家。
先到錢店裏將銀子比過分開,合了個七十千錢九二串,用皮紙包好,餘多的銀子收在腰內。到了縣前,看見段晴耕、葛愛兩人站在頭門首。袁猷將兩人約到僻靜處所道:“那裏來了七十千錢的銀子,所少的認我,明日午飯前交代。望在今日就要將他的傢伙開了。”段晴耕、葛愛道:“諸事遵命。”袁猷取出銀包,三人同到錢店,重新央店內人一比交過。
段晴耕接了道:“袁大爺怎麼玩起九二串?”袁猷道:“非是我做混帳事,他們關上,大市都用九二串,這點小意思算我沾了光罷。”段晴耕、葛愛道:“你大爺過狠,叫我兩人作難。”袁猷道:“委屈些罷,現在捆案捉得紛紛,恐其捉過野豬來還你們的願,也未可定。”段晴耕、葛愛咂了一陣嘴,將銀包收起,道:“此刻將晚,官府快下來收封,不便請你進去。
我們要趕着到裏面將吳大爺的傢伙開了。明日你到監裏去問令友,才把我兩人作人呢。”袁猷拱手拜託,又問他二人此案是何人承行。段晴耕道:“是敝人同事卞冶池承行。”袁猷問了卞冶池住址,辭別二人,仍到雙林那裏住宿。
次日清晨,袁猷到了卞冶池家,將卞冶池邀約至茶館,泡了茶,談了幾句套話,袁猷道:“敝友吳珍的案是閣下承行,小弟特來奉懇,要求設法救他,自有菲敬。”卞冶池道:“令友昨日到堂,說是包光們聽信什麼姓吳的挾隙串合,栽槍陷害。
敝上人聽了這話就生了氣,將令友打了三十嘴掌收禁。不瞞你大兄說,現在包光們要算是些紅人,官府是言聽計從。令友這個案,除非內裏有路,纔可出脫。若沒有線索,莫說不是栽槍,就真是他們栽害,官府也不聽的。要照這樣口供,令友零碎苦吃不了呢。”袁猷道:“全仗鼎力,敝友託兄弟有個不恭菲敬,送閣下八千文,另外書工拜託設法周全。”
卞冶池道:“自古杖不收禁,令友若想幹乾淨淨出來卻難。
如今只好向令友說,覆審之事,叫他認是從前因病吸菸,現在聽聞嚴禁,業已漸減,不意被訪拿獲。如此供認,可以少受些零碎刑法。大約這些現獲各犯,若能辦個徒罪,就算造化了。
令友之事,既是大哥吩咐,我兄弟盡力幫忙。所允厚賜,不敢領情。”袁猷知他嫌菲,又添二千文,卞冶池依允。袁猷道:“還要叨光將差稟批示,同前日訊的堂諭賜了底稿。”卞冶池道:“今日着清書抄好送上。”兩人用過早點,袁猷會了茶錢,約定卞冶池明日仍在這裏交錢。出了茶館,分路各散,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