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第十六回 百子堂和尚化緣 大雄殿馬披鬥法

話說陸書因月香要到觀音山燒香了願,隨即着小喜子將賈銘、吳珍、袁猷、魏璧請來商議僱船。吳珍道:“陸賢弟,你歡喜熱鬧,必須僱一隻大船,我們同弟媳們在上面起坐。另外僱一隻燈船,喊半班清音十番,讓他們在燈船裏吹唱。罷罷的六月十八日,湖上是個滿盤缸日期,我們奪個趣,纔有玩頭。”

陸書聽了,歡喜非常,道:“二哥這話說得碰兄弟心肺,就拜託哥哥去辦。”吳珍向袁猷道:“兄弟,還是我同你去叫船。”

兩人一同離了進玉樓,到天凝門碼頭。船僱定。復到月香房裏回了陸書信,付了定銀。陸書又吩咐擺酒,衆人擾了午飯。臨行之時,吳珍向〔陸〕書道:“十番孩子我同袁兄弟喊定了,十八日早會罷。”陸書又叮囑他們請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同去遊湖。賈銘們均皆答應,辭別去了。

到了十七日,陸書就忙着叫人請了香燭、大香,備了香儀、錢封,喊了庖人明日船上辦席,一應預備齊全。十八日清晨起來,月香梳洗已畢,穿的是新做的淡青杭羅褂裙,白紗小褂,大紅紗褲。正與陸書吃早點之時,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齊來到。陸書、月香招呼入坐,請吃點心。賈銘們業已吃過。陸書向賈銘道:“鳳嫂子們可快來呢?”賈銘們道:“你兄弟豪興,帶累我弟兄們作了多少難。”陸書忙問道:“何故?”吳珍道:“大哥說的玩話,不過是他們因爲要遊湖,放差做衣服,此刻總忙着梳頭呢,大約也來得快了。”陸書道:“我們還是同到船上去等他們罷。”賈銘道:“坐在船上等人甚是沒趣,不若先着小廝們上船,等他們來了,送信與我們再上船去,豈不好嗎?”陸書道:“如此甚妙。”遂向小喜子道:“你們先上船去,看見鳳相公們轎子來了,立即送信。”小喜子答應,同着各人跟的小廝去了。

陸書叫人將煙燈開了。賈銘因與鳳林常在一處,現在也有了幾口煙,就與吳珍睡下去對槍過癮。一刻工夫,只見小喜子匆匆走上樓來,站在月香房門首,向陸書道:“大爺,四位相公的轎子總到了碼頭,小的請他們總上船坐了。那十番孩子也都來了。”陸書聽了點點頭。吳珍們將煙具收了,用口袋裝好,叫小喜子帶着上船。陸書邀請衆人下樓,月香邀着翠雲、翠琴,一同出了進玉樓。

到了天凝門碼頭,下了石坡,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在船上看見,早已迎出艙來,彼此招呼。賈銘們同月香、翠雲、翠琴總登跳上船,那十番五個小孩總上來請叫過了,衆人入座。

陸書看見大船旁邊泊着一隻划船,已將船篷擡去,搭了紅油竹架,上面綠油綢篷,掛着許多玻璃花籃,以及琉璃荷花、果品、蟲鳥各式小燈,連欄杆上總是五色玻璃風燈,約有一百多個燈頭。

船家上來請問尊客齊是未齊,陸書道:“客總到了,就此開船。”那十番孩子總上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齊解纜,蕩槳的蕩槳、撐篙的撐篙。划船在前吹唱,大船緊隨在後。由下買賣街經過,那些茶館裏吃茶的人,聽見絲竹聲音,總向着河邊看望。有些年長老成人,說是這些浪子如此耗費,今日這一玩非幾十兩銀子不可。有那些浮躁少年人說道:“人生在世,像今日這個日期,必須如此玩法纔算款式。”恨不能也像他們這樣玩才如心願。無奈力不從心,又捨不得今日這般熱鬧,趕忙在各茶館裏糾約了十一二個朋友,僱了一隻兩槳有篷子的小漁船,擠擠的在艙裏坐,彷彿似搭人載划子到瓜州邵伯去的光景。又買了些鮮荷花燈,用長線串子綁在船欄杆上,省吃儉用,玩了一天半夜。次日算賬,每人派了數百文,內中還有拿不出錢來的朋友,也不知吵了幾次,被船家逼着當了幾票小押,纔將這場案了結。

閒文不必贅敘。且說陸書們大船、燈船出了虹橋,此時尚早,遊船纔出來不多幾隻。陸書吩咐船家先將般開到觀音山碼頭停泊,扣纜搭跳,大衆棄舟登岸。跟月香的人捧了香燭、元寶、大香,引着月香先在土地祠裏進了香,把了香錢。衆人到了功德林前,見左邊牆上掛了一塊木板,上貼告示。賈銘們立定觀看,只見上寫着:欽加升銜江蘇揚州府甘泉縣正堂加十級紀錄十次某爲查案嚴禁以昭誠敬事。照得功德林乃翠華巡幸之地,爲淮南名勝之觀,每年六月十九日恭逢慈航大士聖誕之期,各處遠近男女,燒香祈福,絡繹不絕。間有不法棍徒,擁擠喧譁,藉端滋鬧,以及剪綹扒匪,乘機剪扒銀錢物件,並有各衙門小班白役,硬搶中耍貨攤賣物,稍不遂意,即肆行兇。更有乞丐花夫,強討硬要。種種不法,歷經拿究,示禁在案。茲將屆期,誠恐若輩故智復萌,除飭差查拿外,合行查案示禁。

爲此示仰該山住持、地保、坊快、罡頭人等知悉:如有前項不法棍徒,仍蹈前轍,故違不遵者,許即扭稟赴縣,以憑嚴究枷示。地保人等倘敢容隱,一併重究。

言出法隨,決不姑寬。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後面年月印信,朱標日期。那右邊牆上貼的是揚州營城守副府並西南汛總廳及甘捕廳告示。衆人無心觀看。

進了功德林,兩旁坣山坡有許多男女乞丐,攜男抱女,以及啞瞽痂癱、爛頭破鼻、老弱殘廢,在那裏喊着要錢。又見有許多提着朝山進香燈籠,點得亮亮的,引着拜香的男男女女,髮辮打着大紅頭繩,穿着青興布褂褲,捧着小紅板凳,幾步一拜。

大衆擠擠挨挨,到了大雄寶殿。只見燭影輝煌,香菸飄緲,男女紛紛禮拜,鐘鼓響聲不斷。早有道人將香燭、大香接了過去,裝香點燭。鳳林、桂林、雙林、巧雲、翠雲、翠琴各人向和尚買了香燭,兩邊撞鐘擂鼓。月香們七人在慈航大士座前總禮拜了,那五個十番孩子各請了香燭磕了頭。

和尚邀請衆人至後殿百子堂各處燒香禮拜。大衆見送子觀音龕內塑着許多童兒泥像,有帶着紅布黃布帽子的,也有光着頭的,也有騎馬的,也有打傘的,也有玩龍燈的,也有打鞦韆的,也有翻筋斗的,也有敲鑼鼓的,共有一百多個。賈銘望着鳳林們道:“你們那個想養兒子,偷個小帽子回去,就包管有孕了。”鳳林、桂林、雙林、巧雲、翠雲、翠琴聽了這話,各人笑嘻嘻的走到龕子面前,搶着拿那小帽子,惟有月香站在那裏聲色不動。桂林道:“月姐姐不偷帽子?我明白了,姐夫多早晚把蛋我們吃呢?”月香、陸書總笑着不言。

他們正在這裏嘲笑,只見又有許多婦女也到送子觀音座前燒香。內中有一婦人,年紀尚不足二十歲,是新開的臉,衣飾總是簇新,磕過了頭,站在那龕子面前,鬼鬼祟祟的偷帽子,又像怕人看見的光景,羞羞怯怯偷了一個帽子,同着那些婦女嘻嘻笑笑,又到別殿上燒香去了。賈銘道:“諸位賢弟,看這新開臉的婦人大約是個新娘,嫁之未久,方纔偷帽子這種羞怯光景,甚是有趣。愚兄口占一絕贈之。”衆人道:“請教,請教。”賈銘遂口吟一絕雲:女娘新嫁尚含羞,送子觀音默默求。

伸手欲偷羅漢帽,通紅粉面幾回頭。

衆人道:“妙極,妙極!”

和尚邀請衆人到客堂裏面坐下,道人獻了茶。那兩張桌上總擺了桌盒,和尚將桌盒內茶食、果品敬過衆人,向那道人使了個眼色。道人隨即捧了一個冊頁,遞在和尚手裏。和尚向着衆人復又問訊道:“荒山後樓,蒙各位施主老爺、太太重建,尚少油漆粉飾、神像裝金,望諸位老爺、各位小姐隨緣功德,百子千孫,福壽綿長。”說着將那冊頁擺在桌上。道人取了筆硯過來。賈銘們看那冊頁是楠木面子,貼着白紙襯的梅紅籤,寫着“福緣善慶”四字。揭開一看,無非是些俗套蔬引,後面貼着許多紅籤,寫着:“張老爺喜助若干”,“李太太喜助若干”,還有許多紅籤未曾有字。賈銘道:“我們也不必寫了,相應現開發罷。”陸書就在鈔袋查出三千文錢票,同封現成的香儀,遞與和尚道:“這票子算我們大衆功德,你收着添補罷。”和尚接過錢票,看了數目、店號道:“還要請衆位小姐作作福。”陸書又把了二千文錢票。和尚接了道:“請將各位臺銜登簿,等圓滿了,代衆位老爺、各位小姐視懺。”陸書道:“些須小事,不足登簿。俗語說得好,‘錢入山門,功歸施主’就是了。”和尚喊道人擺碟子,下素面。賈銘道:“我們船上飯已現成,改日再來擾罷。”立起身來,同着衆人出了客堂。

和尚送至大殿。

衆人看見此刻比先更覺擁擠,不知那裏來了兩班觀音會,有兩架香亭擺在大殿,兩個人精身赤足,用銀紅興兒布繫着青興布褲,有二尺多長鐵錐穿通臂膊、手腕,手裏各持鐵鞭,在大殿天井裏熱烘烘香堆子旁邊亂跳。那一個人將竹節鐵鞭放在香火堆裏燒得通紅,右手用一張元(玄)花在這燒紅了的鐵鞭尾一抹到頭,但見一縷青煙,手上皮肉毫未傷損。那一個人將一雙赤足跳到香火堆裏,又跳出堆外,腳上皮肉毫未傷損。這卻不知是甚邪法。

鳳林們見這兩人吆吆喝喝,跳來跳去,唬得戰戰兢兢。雙林向袁猷道:“這兩人因爲何故亂跳?”袁猷道:“他們名爲馬披,自稱帥爺。這是陰犯陽譴,將父母遺體錐上這麼些錐子,在他自己說,有因爲父母有病,也有爲着自己有病,許下來的心願。殊不知聖人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他們這種人要算世間大忤逆兒子了。”雙林道:“他們身上這些錐子疼與不疼?”袁獻道:“據說有符不疼。我卻沒有捱過錐,疼與不疼,你該自己曉得。”雙林聽了,就要用手來擰袁猷的嘴,因礙着人衆,不好意思,遂道:“讓你說得快活,回來家去同你再說。”只見那兩個人跳上大殿香亭前,等會上各人磕了頭,又跳到天井引路。衆人將兩架香亭擡起,跟着兩人出了山門去了。

賈銘們在前後保護着鳳林們離了大殿,出了二山門。兩旁許多耍貨攤子,擺列着各種玩意東西。這七位女相公、五位男相公看見這些貨,這個說這樣好玩,那個說那樣好玩,恨不能將各樣買全。那賣耍貨的人見他們要買,故意高擡價錢。這些男女相公,你買這樣,他要那樣,各人揀了許多耍貨,算明共是七塊半錢。總是陸書把錢當了洋錢,找了數百文。各人攜着耍貨到了山坡,那些男女乞丐見他們燒過香下來,總各喊着老爺、太太、相公、姑娘討要錢文。陸書叫小喜子散給他們錢文。

那知善門難開,小喜子纔拿出錢來開發,這些乞丐就將小喜子團團圍住,拿過又要,喊喊吵吵,開發不清。小喜子周身是汗,急得推倒一人,方纔跳出圈子。後面還有許多男婦小孩跟着到了碼頭。小喜子跳上了大船,那些乞丐扳住船頭不容解纜。又把了許多錢文,方纔解纜開舟。將船放過蓮花橋,緊對雲山閣停泊。見閣上有許多人在那裏鬥牌。賈銘們在船上用過午飯,過了癮,鳳林們手臉洗畢,大衆上岸,各處遊玩。

正在雲山閣憑欄遠跳,只聽得遠遠鑼聲,來了一班觀音會,到了蓮花橋這裏,那馬披在香亭前燒符上錐。此刻鳳林們以高視下,又不害怕,又看得清楚,看見那些馬披每人上了許多錐,跳過橋去了。隨後又有幾班會接踵而來,聽見有人說是瓦窯鋪、窪子街、黃泥溝、董家在、三裏橋、三茅庵各處的。

衆人看過了會,賈銘着人將弦於、笛於、笙、鼓板、琵琶取來,放在雲山閣桌上,十番孩子唱了兩套大麴。鳳林豪興,叫十番孩子做傢伙,他唱了一套《想當初慶皇唐》,聲音洪亮,口齒鏗鏘,宛似男子聲音。月香等鳳林唱畢,他唱了一套《只爲你如花美眷》,聲音柔脆,細膩可人,引得那些遊人叢聚在那裏做蜜臉。那些看十壺牌的朋友,抓了一張二條,沒人開招碰,他將手內一張一萬、一張九餅,擺下來吃老虎,連牌都看錯了。鳳林、月香唱完,衆人喝彩。桂林、雙林、巧雲、翠雲、翠琴等每人唱了一個小曲。船家送了茶食碟子上來,衆人用過。

魏璧、陸書在跌博籃子上又跌了許多枝茉莉花、夜來香、水老鼠,送到船上。

此刻下午時分,只見大小遊船紛紛出來,有許多燈船,還有些划船,已將篷子擡去,三槳如飛,劃來劃去。船上也有大麴,也有小曲,真是笙歌盈耳,綵綢成行。那一隻綁着鮮荷花燈的小漁船,兩把槳也跟在後面。艙裏那些朋友擠得汗流流的,黃腔走板,唱着西皮二黃。時人有《六月十八日揚州湖上夜遊》七言律詩一首,雲:

不分男女約同儔,半爲燒香半玩遊。

山色菁蔥雲上下,水光盪漾月沉福

接天燈火搖蘭槳,徹夜笙歌醉酒樓。

賽會迎神人輳集,繁華端的是揚州。

賈銘們開發了雲山閣那裏泡茶、賣水煙的錢文,大衆上船,又到小金山、桃花庵各處遊玩。

早已金烏西墜,大小遊船總各點了蠟燭,滿湖燈光映着水內,好似千條火練,猶如萬道霞光。賈銘們將大船停泊在熱鬧處所,擺下酒席,猜拳行令。那燈船上十番孩子用過晚飯,在船艙裏吹唱,繞着他們大船打招。別的遊船也吹起笛子,彈起琵琶,賭賽歌喉。燈船打了十幾個窩招,傍着他們大船。有唱生唱旦的兩個十番孩子走上大船,到席前敬酒,敬拳,又唱了兩個小曲。陸書賞了四塊洋錢。一番孩子退上划船,那船家仍將划船劃來劃去,直玩到將近四更時分,那些遊船才漸漸的過虹橋回去。

賈銘們此刻已玩得疲倦了,吩咐船家慢慢將船放回了天凝門碼頭傍岸。那接鳳林們的小轎,早在那裏伺候。鳳林、桂林、雙林、巧雲摽字銘、吳珍、袁猷、魏璧送他們回去。賈銘們點了頭,各人方纔檢點,將耍貨、茉莉花、夜來香總交與跟的人拿着,辭別陸書、月香,各乘小轎,同着賈銘們到了天凝城門首。看見門兵房外擺有兩張揚州營便北汛總廳洋燈,有個武職官帶着幾個兵在那裏彈壓,今日不關城門。衆人進城到強大家去了。陸書、月香檢清物件,同着翠雲、翠琴棄舟登岸。那岸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天凝〔城〕門首搭着施茶蘆篷,掛了四個廣結茶緣蔑絲燈籠。許多鄉村男婦朝山進香,也有站在茶篷前吃茶的,也有走倦了席地捧着西瓜、乾糧吃的。陸書也無心觀看,挽着月香手,同着翠雲、翠琴回到進玉樓,仍在那裏迷戀。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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