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第二十二回 探花郎露尾藏頭?勢利婆改弦易轍

卻說馬、來公彼此感情,依依分袂。馬成名自往北去。來邵才星夜趕到揚州,吩咐秀郎、富高:“且莫說我做官。”此時高公起官入京,邵才就不到家,先望武公府。時值武公不在家,一直走到書房裏來。瓊碧見丈夫回來,叫丫環送茶,低聲道:“相公一別經年,想有些好處麼?”邵才向瓊碧耳邊將他改姓做官的事說了,又叮囑道:“且莫作聲。看丈母勢利面孔如何?”瓊碧歡喜無限,便同邵才入內,進到後堂。先有人報知藺氏道:“奶奶,高相公來了。”此時藺氏二女婿呼延升打死人,被屍主在按院告下,批在刑理拘拿,閤家躲在武公家裏。拿限的銀票出了三張在外,呼公子央分上去,直許到七千金還不肯。中間人來說,定要補足一萬,方得免捉。那呼家雖富,不過萬金傢俬,今日如何出得起?藺氏私下貼他三千,只留得七千之數,所以氣悶在家。夫婦進去報知,藺氏氣上添氣,任憑他夫婦走到面前。邵才叫道:“阿母。”作揖下去。藺氏見他葛布衣服,依舊模樣,也不敘一句寒溫,反說道:“你兩位兄弟高發了,你還不見發,想是大器晚成!你丈人眼力不差。”遂冷笑一聲,往樓上去了。

恰好武公回來,聞知女婿已歸,遂入房來見。禮畢,武公問道:“賢婿在京起居如何?”邵才道:“賴岳父福庇,亦稍有遭際,侯少頃細陳。”武公命收拾便飯。藺氏在樓上罵道:“好好一塊肉,與那個窮鬼吃!自他入門之後直鈍到如今。如今我二女兒家遭這橫禍,我正受氣不過,又來見神見鬼,要水要湯。”邵才聽了,問武公道:“呼延衿丈爲甚事?”武公道:“是你姨父無故打死住屋的人,被告到按院處,批在理刑,得萬金才妥。如今他夫婦兩個躲在我這裏,府縣差人在此提拿,攪得閤家不安。”藺氏聽了,在樓上罵道:“他兩個住在此,飯米都是自帶來的,破費你老殺才什麼?就是要用一萬,也是他自取來,料不像那窮鬼沒人養贍,雙雙對對住在這裏吃!”氣得武公面如土色。邵才只是冷笑,遂有個主意在肚裏,對武公道:“愚甥一路同一個朋友回來,卻是按院的親戚又是刑理的師長,現在舟中相等。我且出去會他一會來說罷。”遂同武公舉步出外廳到自己房裏。邵才掩上房門,將改姓得中探花許多事情細細述了。武公喜極。邵才又叮囑武公道:“愚甥因岳母一向相待光景,所以不就說破,適才進見,仍是舊時面目。等愚甥把衿丈這事顯個手段與岳母看看,再說明白。”武公笑道:“有理!”邵纔出來,叫秀郎、富高悄悄吩咐道:“你可先打個報條到按院衙門去,使他知道,並使本府各廳曉得,說來爺明日就要起身往浙,下處寓在武爺家。”二人領諾而去。邵才轉身就向裏面進來,只見丫環走來說:“小姐請相公進去。”邵才進房問小姐:“何事?”

原來是藺氏私叫瓊碧問他同下來的按院相知是真是假。邵才道:“我同來的朋友姓來,是新科探花,欽授江南福建、浙江、廣東等處剿寇監軍,揚州的官員俱寫腳色來見他。我一路行來都虧這個朋友,今日請他一請纔好。”是時,藺氏門外竊聽,叫個婦人來說:“奶奶留相公,且慢出去,有話相商。”邵才道:“既是岳母有言,我稍停片刻。”說罷,走到廳上和武公閒談。不一時,排出果點蔬菜,十分豐盛。武公疑心道:“不知奶奶今日爲何這等相待?”卻不曉得是藺氏聞邵才與按院相知,便關心到二女婿的事,所以變了本來面目。

少頃,富高、秀郎回府,邵才命叩見武公。那兩個遂磕了頭立起來。武公道:“此便是尊使麼?”邵才道:“正是。”富高在主耳邊不知回覆了什麼,邵才吩咐道:“若府縣來拜,你回他拜客未回,待第三次來,我方見他,有人問你,你不必說我就是來爺。”

不一時,門上來人報:“刑廳老爺來拜。”富高出去答應說:“來爺在外拜客。”刑廳去了,知府同知通判陸續來拜。富高出去答應,說來爺在外拜客,收了手本,照前回復去了。武公家人來問富高,富高道:“來老爺是高相公的相知,今晚要這裏來。”家人互相傳說,藺氏聞知,叫人來請高相公同老爺進去吃飯。翁婿二人到得房裏,見擺下許多果盒,就是等親翁也不必這樣盛設。只見藺氏笑嘻嘻的對邵才道:“呼延姐夫留你便飯。”那呼延升過來作揖,就送酒入席。方上四樣,外面傳說巡按老爺將到門了。高邵才便叫富高進來說話,恰好富高手拿個通家寅弟的帖兒傳說:“許爺先付名柬來動問來爺可曾到寓,若到了立刻就要來拜。”邵纔對富高道:“你可照許爺的寫法代我寫個名帖回覆許爺,說來爺今晚戍時方到,明早相會罷。”富高應道“曉得”,自出去了。呼延升問道:“這老爺今在何處?”邵才道:“老爺現今仍住在舟中,弟約他今晚到此相見。”

飲到下午時分,邵才起身告辭,回到自己房中。方纔坐定,只見藺氏走到他房內來,後面跟着十四個使女,掇了十四隻皮箱進來。藺氏叫衆人放下皮箱,都令出去,拴上門,手裏拿出一把鑰匙來,開出每箱藏銀五百兩,請女婿逐箱點明。邵才道:“這何事?”藺氏笑道:“且點明瞭,我對你說。”邵才逐箱點明,足足七千之數。藺氏將鑰匙交與邵才,遂說道:“你呼家衿丈晦氣的事,你丈人方纔對你說過了,那理刑差人來拿,曾許他七千金,只是不肯,他定要一萬。你想二姨家裏哪有許多銀子?”這句話未說了,藺氏忽然眼中流淚,哭將起來。邵才安慰道:“岳母有話只說,且莫悲傷。”藺氏含淚又道:“因他聽見你說同來老爺下來,與按院有來歷的,思量求遠莫如求近,願將這七千銀子央你轉求那姓來的,說個分上,只要免得你衿丈無事,這皮箱之物任你取去。呼家總不管他。你可看我老身面上,央這姓來的周旋個十分乾淨,也是你的大陰德。”邵才道:“衿丈這事也是極難周旋的。但姓來的肯說,再無不妥。只怕小婿這個嘴臉做事不來,岳母還是央別人去好。”藺氏聽這話有些刺心,胸中有三分火氣,只是要爲二女婿不得不忍耐,便含笑道:“你衿丈一向敬你,必是大器,所以今日一心託你。你不要推辭。”邵才道:“小婿是具窮鬼,一者恐謀事不妥,這些下人又笑小高沒用;二者倘事做得妥時,衿丈看官府沒話說,懊悔用了許多銀子,也須請來當面議議纔好。”原來呼延升押着銀子來時,立在門外,竊聽說到這話就敲門進來。藺氏說道:來得正好。”呼延升道:“方纔高衿丈之言,小弟在外字字聽得。大家泰在至戚,衿丈何必多言。小弟只要事妥,這七千金無論是衿丈這等替小弟效勞,就是衿丈自得,也是衿丈的本事,在小弟只有感激衿丈,哪有反悔之理?”邵才道:“若衿兄這等見教,明日按君刑廳來拜時,小弟爲衿丈講個盡情罷了。”呼延升連連稱謝。外面又傳說,本府各官來過第二次了。藺氏聽了益加奉承邵才,當晚酒餚之盛,生平未有。又袖一百兩銀子,私與瓊碧說,“你可拿與你丈夫使用。”當夜吃到二鼓方散。黃昏時坐船到來,富高、秀郎叫人搬了許多行李上來。府裏差民壯守衛一夜敲梆,熱鬧到曉。天明放銃吹打,傘夫執事色色整容。因他是監軍衙門,鎮守武弁撥三百軍士來護衛。一開門時,先是按院來拜,然後道尊本府參謁。單是理刑不準相見。武公家裏男婦們見邵才烏紗紫袍,迎送各官,個個駭異。各官見完,邵才就叫瓊碧換了珠冠鳳襖,請武公夫婦,拜了四拜,即乘轎去答拜按院各官,只不肯面會理刑。又到宅裏去拜母親靈柩,仍然回到武公家,此時武公家裏上下,人人都曉得探花就是高邵才,嚇得平日這些輕慢他的家人,都來叩頭請罪。藺氏此時愈加奉承,在瓊碧房中小姐長小姐短,諂顏阿諛。他看了又好笑,又過意不去。可見世上人情勢利,母女尚然如此,何況他人!

是日,按院請尤理刑登門相邀。因是三次不見他,心下憂疑,不知爲着何事。青衣跪門私送銀三百兩,與富高、秀郎討個門路。秀郎進來把生理刑的事稟知邵才。邵才道:“銀子你二人拿去用便了,可私對他說,我老爺也沒有什麼事,只是入境之先聞得有孝廉人命事,中間有人要索萬金。這舉人是老爺至親,只怕老爺就爲此不樂意也未可知。”富高、秀郎悄悄地把此話對理刑門子說知。理刑心下着急,曉得就是呼延升的事,急忙回去叫原告來,這裏支兩百兩俸金與他,吩咐道:“你若要抵命,不但這銀沒有,並連累你父親屍骸暴露,你也可忍?何況呼延升現今至親來翰林幫他,只怕他爺也不便十分執法。我今賞你二百金,你可去埋葬息訟,倒是你終身受用。”那原告聽了理刑之言有理,叩頭拜謝,計領銀子而去。

刑廳遂將原狀到按君處稟明,來公與呼家是親戚,就求按君勾銷了這狀子。仍到武公家,叫人尋呼家人說明了他的用情處,方敢登門請見。邵纔開門相會,理刑跪下道:“司理無知,不知大人龍旌速奔,有失遠迎,知罪了。”邵才請起相謝道:“舍親事垂蒙公祖照拂,佩德良多。”理刑又鞠躬,連稱“有罪”,茶罷辭去。

這呼延升感激不盡,到邵才房裏來致謝。藺氏見邵才說得分上極驗,把他當個菩薩相待,因致謝極其周備。邵才見這花臉,又笑她,又鄙她:“若不是當初輕視我夫婦,今日我將這銀子自然義不容辭,如何好受許多銀子!今日我將這銀子公用罷。”當晚領了按君的酒,明日將所得之物,分散各郡窮民孤寡之人,歡聲載道。所餘一二千金,心上欲到吳越訪問祖父父母消息,忙忙攜了瓊碧別過武公夫婦,即時下船來到京口,訪問邵公。未知相遇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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