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霍公爲奸臣陷害,家眷都被帶進京,連文新也被差官認作他女兒,同春暉小姐一路起解,只帶家人霍忠同行。那春暉小姐見老親被圄,愁顏不改,只恨自己不是個男子,何以替得父難。所以一路行來,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就是與文新極相愛契,也不曾與他笑話。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風寒,睡了五六日,她衣不解帶,烹茶煎藥,在牀前伺候,聽霍公咳嗽聲響,便問父親可要湯水,執壺斟上。霍公見了,心上過意不去,對她道:“我兒,這樣寒天深夜,卻爲我有病恙,你在此吃苦,你早些去睡罷。”春暉道:“爹爹寬心安寢,孩兒自睡去罷。”
小姐雖如此答應,仍舊不與霍公稱道,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將燈藏過,才一聞牀上有些動靜,便起來問父親,可要什麼。如此五夜。第六日,霍公痊癒了,她方纔解帶安寢。又行了幾日,看看行到河南交界,將要起陸路。霍公那晚睡到半夜,忽夢見一青袍角帶官員,直至牀前,手執一揭帖跪下稟道:??
“小神乃本境土地,上帝因公一生忠直,今特授公爲天下都城隍,後日丑時時分便有官吏來接,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爺,今已任滿,轉生九天巡行者,專等明公交待,故先差小神來報。”??
霍公聽了,駭然問他:“邵公是何人?”那官員道:“他現有令孫大貴人在尊舟,詢彼自知。”遂告辭去了。霍公醒來,卻是一夢,殘燈未滅,手中還執有他稟帖,披衣起來看時,是素黃紙一折,並無字跡,心中大駭。等到天明起來,夫人、小姐、文新、小桃,都在前,霍公對夫人道:“你夫居官三十年,幸喜無負朝廷。今陽數已絕,明日便當永訣。”又對春暉道:“我兒今年長成一十六歲,因你才貌雙全,難於擇婿,未卜東牀。我今不及見你牽紅繡綢,奈何?”春暉道:“爹爹長途珍重,今日爲何忽講這個田地?”霍公便將昨夜夢中之事,述於夫人小姐聽了。春暉道:“爹爹夢寐之事,必未可信。”霍公道:“我一生正直無私,鬼神乃有欺我之事?現據有票揭在此。”把夢裏接着那黃紙條看了,大家毛骨悚然。霍公道:“我倒忘記了,據夢中神道之言,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他有個令孫現在我舟中。這話不可解,難道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孫不成?”便喚文新近前問道:“我曉得你在我舍甥那邊,卻不知得你來蹤去跡。我想神道所言邵公者,只有長安集賢村少宰公,他令郎邵卞嘉,與我是通家兄弟。卞嘉只有一個令郎,諱十州,自八九歲上,我曾在他府視見,曉得他並無姊妹。難道就是你不成?你可實對我說個明白。”文新跪下道:“老恩伯在上,小子便是邵十州。”霍公吃了一驚,拉他起來道:“賢侄爲何至此。”
十州就把從前及改裝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大傢俱驚得呆了。春暉聽文新說是男子,就閃開半邊去了。霍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這也是天作之合了。”便對夫人道:“我看邵生一表非凡,兼又青年博學,蟾桂高枝,我意欲把女兒配他,未知夫人心下如何?”老夫人道:“這事只憑相公主意。”霍公取歷日來看,恰好今日是個黃道吉日。因說道:“昨日莫知縣送有酒席一桌,還是未動,今晚就作新人合巹之席罷。”命小桃請小姐出來。小桃進去,請了兩次,方纔出來。夫人道:“我兒,你爹爹有命,把你配合邵郎。這也是個佳偶,今晚就是花燭之夕了。”春暉低低答道:“終身之事,自憑爹爹母親做主,但有兩件不便之事,孩兒未敢從命。”霍公道:“有甚不敢?”春暉道:“邵郎若無改裝相隨這個緣故到也罷了,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裝,追隨至此,今日忽然締婚,變女爲男,恐被外人談論,女孩兒倒是無絲有線了。第二件,爹爹遭難之秋,孩兒正寢食不安之際,況爹爹說明日是仙道之期。若果爲真,正人丁煢煢苫塊,豈敢效于飛之愛。有此兩件不妥,是以孩兒敢違大人之命。”霍公道:“我兒,你說的話,雖是有理,但君子守紀,智者變遷。這邵生因權奸當國,要害他全家性命,所以不得已改頭換面,屈曲依人,也是沒奈何做的,休爲狗偷之輩。且你冰玉清潔,志凜寒霜,誰人不曉得?今日作合,何用嫌疑。若說到我身後之事,不思新婚,雖是你的孝思,也須想我只生你一個,並無兄弟,要看你成就終身之事,方纔放心。你今日在我眼裏從了邵郎,可謂倡隨得人,我就死也得瞑目。”
春暉低首無言,走了進去。文新辭霍公道:“小侄蒙老恩伯厚情,非不感荷。但小侄雙親久違,且在觸藩之日,不告而娶,益深不幸,還求老恩伯再擇高門爲妥。”霍公笑道:“賢侄不須謙遜,我和你今日兩傢俱值患難之秋,不必拘拘禮節。成親之後,且慢更改面目,私盡夫婦之道,陽仍姊妹之稱,少不得老夫歸天之後,候旨定奪家屬,那時有事無事,賢婿相時度勢而行。”
說話之間,漸漸日墜西山。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兒妝束,讓後艙房與她做了新婚,自己移房來中艙鋪下。吉時將近,點上兩支高炬,小桃擁簇小姐出來。此時文新也換了霍公的青圓領公服。兩個新人,燈光之下,照耀如天仙相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之位,然後拜了霍公夫婦,雙雙攜手同入洞房。小桃自己擺下那桌酒在後艙。文新換去公服,入席飲酒,雖是相熟面孔,也未免裝腔作樣,只是略坐飲了幾杯,吃了些飯。小桃收了酒菜,淨桌子,帶上門,就出去了。文新勾了春暉香肩,雙雙坐於牀沿上。文新先脫了袍服來代春暉解衣,春暉再三推阻,被文新強按住,鬆了渾身上下鈕釦,抱入衾中,又除了小衣。
春暉道:“奴此身總屬於君,但是我父母在患難之中,兒女無偷安之事,巫峽行雲,請俟異日。”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只是夫婦乃百年之大事,一夕伊始,終身永賴,若是今宵錯過了良時,反爲不美。日間尊翁大人對小姐講的,難道小姐就忘記了?”春暉被纏不過,只得順從,行夫婦之禮,自不必說。若論文新完婚,此次是初出茅廬第一功;而論徵進,乃是三出祁山。蓋前在玉娘,乃暗渡陳倉,此則明修棧道。相抱睡去,不覺紅日已升。
二人起來,霍公將家事寫明細賬一幅,交與文新夫婦訖。下午便設一席酒,四人坐下,先對夫人說了幾句永別的話,又安慰夫婦,更喚老家人霍忠進來,吩咐善事主母與小姐。遂命燒湯沐浴,換了衣服,寫就一道遺表,望北拜謝了朝廷,向南拜過了祖宗,然後開艙請校尉官進來相見。霍公道:“下官致仕在家,蒙聖恩下逮,待罪來此,今呈上帝宣召老夫爲天下都城隍之職,定與即夜丑時赴任,不及面見天子了。茲有遺表一道,煩天使帶上,轉達天朝。老夫乏嗣,只此二女,老荊和婢子,一概感煩大人垂青,就此永別。”那校尉聽了這話,恐怕他暗服毒尋死,倒用心防變,緊貼得霍公坐船,伺候霍公動靜。
且說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遣開夫人小姐輩,靜坐前房。到得半夜,見車馬役從紛紛來接,便閉眼上轎而去。老夫人和春暉、文新、小桃四人,聞得前艙一陣香氣逼人,忙開後艙門來看,霍公端坐瞑目去了。大家號陶大哭起來,外面校尉官忙進來看驗,見霍公這樣死法,不勝駭異。忙倒身下拜,就賠五十兩銀子,着地方官員買一具沙板盛殮,又送二十兩銀子,爲紙帛之費。即委地方官員照管老夫人,一隻船自星夜覆命去了。春暉和文新堂前盡哀,夜不解帶,伴着霍公的靈,過了四十九日外,盧杞標旨倒下,家屬流徙廣東潮州府安置。老夫人望北謝恩,遂起身南來。
行到瓜州,文新與夫人商量道:“岳父之柩不便遠摯,不若暫寄此處山寺中,倘候有歸來日期,帶回家中去,何如?”夫人與春暉道:“有理。”
當晚,船在金山腳下。上去對寺僧說了,送了三十金謝儀,又蒙衆僧做了一夜功德,擡放在一間絕淨的房裏。三人一齊拜辭霍公神位,痛哭一場。文新又感霍公情誼,題詩一首,寫在壁上。隨即開船。行了兩月餘,纔到潮州府。便着霍忠去租房屋居住。霍忠去了半日,來回複道:“租得一所房屋,是一個大鄉宦的房子,十分潔淨,且又傢伙齊備。”夫人歡喜,即叫三乘轎子到那裏去住。見是三間房子,庭邊栽有數株綠竹,後面一個荷花池,北窗相映,清香郁人。老夫人做房在東邊,小桃橫一榻相伴,文新與春暉做房在西邊。是夜文新久曠之後,意欲求春暉一敘芳情,春暉正言拒道:“男女之慾,人孰無之?但妾身花燭之夜,一赴陽臺,遂符熊夢,今已懷孕半載,豈宜妄動。且讀書明理,須法天時。今大火流行,正人身真陽盡泄之時,應保身預養,勿爲情慾所傷。”文新見說得有理,亦不相強。
自此文新與春暉在潮州住下,心中卻甚念玉娘和翠樓,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