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黃鉞那晚被翠樓設計打得遍身疼痛,悶悶回到書房,氣得一夜不曾閤眼,思量要出這場恨氣,千思萬想,無法可設。忽然想道:“本府知府貿臺,是我丈人門生,平素極有膽量,最善於斷事。明日我去擊起鼓來,叫他拿這般潑婦到官,拶的拶,打的打,那時我母親卻護她不得。可不出俺胸中之氣了?”到了次日起來,就乘轎到府堂。此時正發頭梆,那黃鉞便將堂鼓連敲,嚇得衆役不知黃公子爲着甚事。那賀知府在私衙聽見堂鼓亂敲,想是緊急事情,遂傳鼓升堂。衆衙役吆喝一聲,黃鉞叫屈起來。知府問是何人,衙役稟道:“是吏部黃尚書的公子。”知府聽了,叫請相公。黃鉞走到面前,舉止失儀,言語失節。知府問道:“黃兄有何見教?”
黃鉞道:“是被家人婦女打了。”
知府道:“家人侍女,怎敢打家主?”黃鉞道:“是借家母的勢來打我的。”
知府聽了呵呵笑道:“尊太夫人豈不知道理,好教家人婦女毆打公子?其中必有緣故。須要說個明白。”黃鉞道:“因一個潑丫環翠樓,私養漢子,被我拿住她的私孩,她竟不肯伏罪,反刁唆母親領了一班惡婦,各執棒槌,把我打個半死。要求老公祖替我拿來治罪。”知府搖首道:“難處,難處。翠樓既是尊太夫人之婢,只該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纔是,下官怎好拿她?勸兄息怒,家庭之間,忍耐些罷了。”
黃鉞聽了這話,不覺挺起憨來了,說道:“老公祖差矣。朝廷叫你來做官,要治民間不平之事。我家翠樓這丫環,偷外漢不肯偷家漢,我受了她的恨氣,母親又替她作主。所以來求你,你又說她是夫人之婢,不好拿她,我便是我母親養的,不好惹她。難道你也是我母親養的,不敢去惹她?”
這知府見他一派癡話來衝撞自己,沒了官府體面,想他是我老師的女婿,不好發作他,便自起身退堂去了,在後堂寫個小票兒:爲毆辱家主事,到嘉興府秀水縣速拿黃尚書家婢翠樓,與家主黃鉞究報。差人發到縣裏去。
黃鉞還在堂上罵道:“你這沒用的太爺,做什麼官?偷漢事也不敢問,只好會吃飯罷了。”恰好拿籤票的差人出來,說道:“黃公子不須作惱,太爺已出票到縣裏太爺,替你拿人責治了。且請回家伺候。”就把票與公子看了。黃鉞遂回嗔作喜道:“這老賀還是會做官。”就上轎回去。
且說府裏差人拿了票,到秀水縣來,正值高知縣坐堂,便當堂投進。高知縣看了票子,暗想:“賀大人好笑得緊,這個光頭票子,又無詞狀情由,叫我如何好去黃府拿人?但上司之命,不得不依。我今且拘她來看是甚事。”就簽了石朱票,差個公人到黃府中去拿人,限立刻解到。差人領票走出堂來,暗想:“黃府的人如何好去拿?她況又是女犯,這事怎麼處。且女犯叫翠樓,就是黃府中出名的翠娘,極會作詩,是四方聞名的女史,誰好去拘她。如今只好設個巧計,喚一頂轎子,約一個夥計同到黃府,假說是太爺內子,說是奶奶小姐慕她才名,今日特差人請到私衙相敘,半日就送回府。黃府曉得太爺是個風烈的,敢不從命?騙出來時,送到官府,就由他處置便了。”當時便叫了小轎,同了夥計望黃府來。到得門首,門公人便問:“是什麼事?老爺在東莊未回。”差人道:“不消你老爺在家。我們兩人是縣裏太爺差來的,因太爺奶奶小姐,一向慕貴府翠孃的詩名,今日奶奶生辰,備得有酒在衙裏,特差我兩個押轎來請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敘一敘,立刻要等回話。煩你進去稟老夫人一聲。”
原來這高知縣名成璧,系揚州人,新中進土,一文錢也不貪,爲官清正,不奉權責,問事如神,所以滿縣縉紳,無一個敢慢他。門公進去傳報老夫人,夫人就親到樓上與玉娘、翠樓商議。兩人都委決不下。老夫人道:“高知縣是有名的好官,他奶奶一團好意,特來相請,怎麼好卻她?還着翠樓去相敘半日回來纔是。”玉娘就令翠樓打扮齊整,送她出後堂。吩咐老門公跟轎送去。翠樓上了轎,立刻擡到縣前。高知縣還未退堂,差人同夥計商量道:“如今且叫轎子放在這裏,我先進去把方纔騙來的話稟明瞭,看官府如何口氣,然後帶進去。”夥計道:“有理。”遂叫轎子歇在縣前,即飛跑進去,把去跡來蹤,直對高公稟明瞭。高公道:“你們做得是,待我進後堂時,你帶她到私衙裏來。”差人領命出來,安慰了翠娘。少停大尹退堂,差人就催轎伕擡到後堂,請翠樓下轎,遂引入私衙,差人退出,門便掩了。翠樓眼見高公端坐在上面,只得跪下叩頭。高公叫她起來,翠樓平身立下。高公舉目看了,果真好個女子,不但儀容嬌冶,而且體態幽閒。又想她的才學,真是世間難得這樣女子。但府裏差人說她小主人訴與賀太爺有私養孩兒之說,可惜是個失節婦人。我今日把好話叩出真情,再作道理。便問道:“你是翠樓麼?”翠樓道:“婢子正是。”高公道:“你家大相公黃鉞,今早在賀太爺那裏,說你私養兩個孩兒,被他弄住,你反攛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使女毆打他一頓。故賀太爺聽了大怒,說:天下有這等可恨之事,定要拿你究出姦夫,連那孩子,立時置之死地,特委本縣追究真情。但本縣性雖熱心若菩提,生平最重文字。我在這裏爲官三載,也曾聞你的才名、你的詩,不期你今日做出這樣事來,豈不是白璧之玷,吾恐悔之晚矣。你的聲名爲重,如今到了本縣面前,不起公堂之上,招出情由,不但你一身難保,還要究及他們,這兩個孩子也不得所了。那時縱慾爲你,也顧你不得了。我今吩咐衙役,只說我奶奶小姐請你赴席論文,是要問你個實情衷曲。你快快對我明白說,我先爲你商量計策;你若一字含糊,便到噬臍無及了。”
翠樓見高公說了這個田地,便毛骨悚然,倒也感激高公。事到其間,也顧不得羞恥,只得跪下叩頭,先謝了他,然後把那十州始末根由,與生那孩子不哭的緣故,盡情說了一遍,又叩頭道:“求天恩老爺保全小婢母子,爲邵生留得此一脈,實萬世再生之德。”說罷大哭。高公見她已吐真情,就叫她起來道:“據你所說,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有什麼爲證?”翠樓向懷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詩來呈上。高公看了,果然是他筆跡。便對翠樓道:“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只爲奸佞害他,逃跡在外。不想他的姻緣,卻在你身上。今日雖不知他前去的下落,且喜他已有個子嗣,我也管他歡喜。我如今且打發你回去,明日我到你府中,按問此事,你只白賴個全無,我自婉轉周旋你罷了。”翠樓叩謝。高公立刻傳到原差,討轎打發回去。
到了次日,高公喚齊衙役,帶了許多刑具,到黃府中廳裏坐下。擺了案桌,一班皁快分列兩旁,嚇得黃府中家人,不知何事,齊上來打聽。高公吩咐請大相公出來講話,家人報知黃鉞。黃鉞便來相見,分賓主坐定。
高公道:“昨夜府尊大人發下一票,卻是兄臺之事。據票上所開女犯翠樓,下官聞是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與兄有主僕之分,更不便一齊同審,昨已先喚她到內衙面訊一番。她口硬似鐵,說並無此情。學生今日特造尊府,再喚她出來與兄面質,便好定罪,申報府尊了。”
黃鉞就着人叫翠樓出來。老夫人聽報這些情由,大罵黃鉞,嘆氣連聲。翠樓換了青衣,步出外廳。高公對黃鉞道:“無事相干,兄與下官是個賓主;有事牽涉到下官,待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樓便歸之兄,還須便服來聽審。”黃鉞聽了,連忙脫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樓近前,喝問道:“據你小主人訴說你私養孩兒,你好好直講上來,是與誰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罰。”翠樓跪下訴道:“老爺在上,容小婢訴個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家小姐性耽黃卷,朝夕攻書。婢子洗硯磨墨之暇,亦常吟詠詩賦相陪小姐,惟重關雎之化,豈敢欣鄭衛之風。況家主夫人治家嚴肅,後堂之內,只有中旬婦女往來,並無三尺之童出入。小姐的臥樓,在老夫人房後,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內經過。況樓牆插天,飛鳥難入,樑間室上之行,胡爲乎來?老爺但問閤府男女大小家人。婢子之言,若虛一字,甘服上刑。”
此時衆家人等不少俱在旁邊。高公都喚來問道:“你們俱是黃府家人,還有外人?”衆人齊跪下稟道:“小的們都是家人。”高公道:“方纔翠樓之言,果是真否?”衆人齊稟道:“家老夫人治家嚴肅,方纔所言,是字字真。”高公道:“你們下去。”又叫翠樓問道:“據你方纔所言與衆人所證,像冰清玉潔的了。但你小主人與你有甚冤仇,忽然起的個無風之波,來誣陷你?且據他說有兩個孩子爲證。你若全無此事,這孩子是何處來的?還要說個明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翠樓又訴道:“老爺不問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有個緣故。”便將去年調戲她的情由,她把水潑溼了黃鉞長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兒送書來,晚上私到樓上,被老夫人到來打了一頓情節,細細說訴。又道:“若說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多長多大,今在何處,老爺自問相公,委曲便知,婢子毫不知影響。”訴說罷,便將黃鉞寫來的字呈上。門子接來,送上案前,高公取來念時,白字連篇,文理不通,不覺笑道:“這也是千古一書了。”遂叫翠樓下去,喚黃鉞上來問道:“這書是你親筆不消說了。”羞得黃鉞慚愧無地。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書香一脈,不想去跳躍龍門,卻思量竊玉偷香,豈是個道理?我且問你,這孩子今在哪裏?”黃鉞道:“在家人陸德的妻子朱氏處。”
高公便差人到陸德家裏取那孩子,連朱氏喚來。俄頃間,差人取了籃兒,連朱氏帶到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座旁放下。站起身來,把那孩子細細一看,說:“這倒好一對清秀孩子,像有兩歲了。”暗暗將一個小包兒藏在孩子身邊,竟沒一人看見,就命差人掇下去了。吩咐一個皁隸:“快去喚兩個少年乳母進來。”差人領命,不一時,喚到兩個養娘。
高公道:“你去看那兩個孩子,像是幾歲的?”兩人看了一會兒,稟道:“這兩個孩子,像有兩歲了。”高公道:“可抱他起來,驗是男是女?”兩個乳母各抱起一個來,解開袍裙看驗。忽見一個小包兒落在地下,響了一聲。高公叫取起來看,是什麼物。差人忙拾起來遞上。解開着時,卻是一股金釵,一錠銀子,一幅紅綾裹着,寫有幾行字在內。高公看了呵呵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就叫朱氏上來喝道:“你好好說這孩子是何處來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稟道:“爺爺,丈夫向不在家,連小婦人也不曉得來歷,是大相公拿來寄放的。”高公道:“胡說。不是你與丈夫兩個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處?”叫皁隸:“拶起來。”才齊得指,把索一收,殺豬一般叫喊道:“爺爺,且饒小婦人,待我直說了罷。”高公吩咐:“且鬆拶,待她招上來。”
朱氏哭訴道:“小婦人初五日黃昏時候,因丈夫不在家,關門去睡。忽聽叩門聲響,認是丈夫回來,開門看時,卻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這個籃兒,忙吩咐小婦人,說一件寶貝在此,寄與你,好好看管,說罷就跑去了。小婦人不知緣故,因怕大相公,只得掇到房裏。方纔老爺來喚,實不知此孩兒是何處來的。如今相公現在下邊,只求老爺問他便曉得,小婦人是冤枉。”
高公又叫黃鉞上來問道:“朱氏說她不知情。我且問你,這娃子是何處來的交付她呢?”黃鉞道:“是治晚生在翠樓樓上拿去寄與她的。”高公道:“你拿這娃子時還有何人同見麼?”黃鉞道:“只有晚生一人,無有第二個。”高公道:“令妹樓上服侍的,除翠樓外,還有何人?”黃鉞道:“還有一個老姥,一個十二三歲的丫環巧兒。”高公也喚她倆到案前,將許多刑具放在她倆面前道:“你倆個只要直說,一向在樓服侍小姐,曾見有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來。嚇的兩個一齊哭道:“是從沒有見得,也未曾聞有小兒啼哭。就是夫人房內,還有許多婦女在樓行動,難道常瞞得?”那個高公要拶她倆起來,裏面老夫人房中趕出一二十個婦女,都來替這老姥巧兒兩個叫屈,說她們都在樓上轉動,果是從未見有個影兒的。高公便叫且放了拶,再喚黃鉞到案前道:“黃鉞,你這沒良心的,你只爲要奸騙翠樓。她守志不從,也是她一念貞潔,你卻與奸奴設計,不知在何處拾得這一個小孩子,卻要移張公帽李公戴,如何移得去?若說這孩子在翠樓樓上取得時,你該在本處指破她,纔是奸真事實。縱然要取她出來,須要眼同一二人說破,或是當時便交尊堂老夫人處,方使翠樓無可推諉。若單據你說,獨自拿去放在朱氏房裏,焉知不是你在別處弄來之物,嫁禍與她?況且方纔那孩子身邊,現有一幅有字的紅紙和一股金釵、一錠銀子是實據的,你們不消推說別人了。”吩咐禮房:“恐黃公子認不出紙上言語,你可明讀一遍與他聽。”禮房高聲讀曰:?
男二人,年二歲,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時雙產,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釵一股,白銀一兩。若得撫養成人,老幼並感。?
讀罷,高公復呼黃鉞近前叫聲道:“這兩個孩子,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惡的惡奴陸德所爲,不知在何處拾的此子,便與你商量,裝在翠樓名下,恐嚇成奸。翠樓如何肯服?今該追那陸德出來一頓板子。敲死這惡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我如今全了你的體面,姑免追究他罷。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追陸德這奴才到案來。你起來,不怕你不
招出和他同謀之情,究追他何處來這孩子。那時我請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過了,把你與陸德都解到賀大人臺下去,枷號出來,以警將來。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罷。”
那呆子自聽審這半日,已是膽都嚇碎了,且高公說要請他父親回來,再解到府堂去,一發魂飛天外,不覺肯錯認個不是。乃言道:“這孩子其實是陸德路上拾的歸來的了。凡事求老父母大人海涵。”高公方纔放下臉道:“若是這般說,學生只得從輕申覆賀大人便了。”
又喚朱氏上前道:“若論你丈夫迎主之惡,本該重究,既已懼罪預逃,姑免究。念你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這孩子籃內的銀子金釵二件,是因你有幾宵哺乳之恩,我賞你拿去。”朱氏叩頭作謝去了。又喚翠樓來道:“你相公雖要栽你,耐有主僕之分,你該正言相拒,或訴之老夫人治他纔是,不合以水污他衣裳,又同主母贈之以拳,似有犯上之罪。但你家主不應以路拾之兒,誣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不好難爲你,你可到小主母那邊去請罪罷。”又喚衙役帶了那兩個孩兒回縣:“憐他是無母之兒,喚兩個養娘,每人給工銀十兩撫養他。”斷罷,上轎回去了。黃府中男婦和一郡百姓,沒一個不稱他斷得明白。翠樓上去到得樓上,和玉娘感激高公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邊帶的字和兩件物事,不知從哪裏來的,一時悲喜交集。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兒又離去;喜的是孩兒去了,脫了禍胎,且在高公處,所得依了。惟有黃鉞肚裏又氣又惱又羞。明明兩個孩子在樓上拿下來,情真犯實,卻反變出許多不明白的事來,倒屈認自己做出的惡名。一則恐怕父親回來得知了見責,二則又怕妻子埋怨嘲笑,只得悶悶的叫一個小童隨了,帶幾兩銀子,躲在城外一個草菴中住了三個月,方敢回家。
自此兩個孩子,竟在高公衙撫養。玉娘翠樓在樓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姐處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