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娘別了文新,回到家中。黃公夫婦見女兒爲文新不樂,恐怕她苦壞身子,和夫人勸慰了一番,吩咐翠樓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個小丫頭巧兒,撥她上樓去用。玉娘悶悶的和翠樓上樓,到了房中,吞聲吐氣。日復一日,玉娘忽然起個噁心咽酸毛病起來。翠樓也是這樣光景。不覺過了三個月,經水不曾見來,腹中漸覺有物,翠樓私對玉娘道:“奴與小姐是一樣病症,像是懷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驚道:“若依你說,這如何是好?”翠樓道:“事已至此,亦無奈何,只細細的商量一個長遠之策罷了。”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長策。又過了三個月,已是六個月胎光景。翠樓道:“我兩個如今不便見人了,不若對老夫人說,小姐要編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程工夫,將樓房改了關房,我兩個坐了關,用心編這部書。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飯,單放巧兒在關板上傳遞東西,其餘一概杜絕往來,待分娩後,再作區處。”玉娘道:“有理。”就去對夫人說了,叫了木匠,將樓門鎖斷,兩人在內吟詩嘆詠。倏忽之間,到了八月十五夜,玉娘一陣腹痛,竟生下一個孩子來,卻不啼哭。翠樓曾見過這樁事,頗曉得,粗粗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樓也一陣腹痛,連忙起身坐地,也生一個孩子,亦不啼哭。玉娘幫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過了幾日,玉娘見兩個孩子,俱不啼哭,因問翠樓道:“莫非兩個俱是啞子?”翠樓道:“這也未必。或者上天憫邵郎這點骨血,不放他啼哭,萬一啼哭起來,弄出破綻,不但絕了倆孩子性命,連我兩人也未必得生,這是上天保佑處,也未可知。”玉娘點頭,半信半疑。過了半月,兩個孩子,竟像週歲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會笑,不會哭。玉娘、翠摟抱他當作異寶,放在一個烘籃裏,不時抱他戲弄,不在話下。
卻說玉娘哥子,雖是一個憨郎,卻也曉得貪色,平時思想翠樓美貌,無處下手。這一晚走到樓上,在關門邊將手輕輕的推起,拿下半截板。這也是合當有事,翠樓這一次偶然忘記閂得,被他推起來,如狗爬一般,鑽入來了。一望無人,輕輕走入房裏,直到牀前,聽翠摟在隔壁房裏與玉娘說話,憨郎就去揭開帳子,坐在牀沿上,取起那枕頭來,兩手抱着叫聲道:“我的翠樓乖乖,好個風流枕也,我若得與翠樓乖乖同眠此枕,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正要放下枕頭,忽聽得牀裏邊隱隱有鼻息之聲,嚇得那呆子渾身冷汗。大着膽定睛一看,見一個烘籃內,有小孩子兩個睡在裏面,呆子方纔放下心來。自想道,“這妖怪東西,我平日戲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漢子,偷生一對淫種在這裏。如今我將這贓物拿去,然後好害她,那時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遂而手掇了這籃兒走出房來,無人知道。來到關門口,推起下面木板,先放出籃子去了,然後呆子縮身出來,下了樓梯。不敢回自己房裏去,恐怕妻子不容此孩子,直走到後門,一個家人陸德門首。敲他的門時,陸德不在家,他的老婆米氏聽見敲門問:“是哪個?”外面應聲:“是小主人。要一件東西寄你處。”朱氏把門開了,只見黃鉞掇一個籃子,與她說道:“千金的寶貝在此,你好好替我藏着,不許對別人說。若說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說罷,飛跑去了。朱氏聽了這話不解其故,關了門,拿那籃子到燈前一看,卻是兩個雪白的孩子。朱氏想道:“這呆子,何處拿來?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說出。”只得把籃兒放在牀裏。睡了不提。
卻說黃鉞寄好娃子,以爲得計,就復來樓上。才過老夫人房後,不料有一個使女在橫頭走出,見黑暗中有人走過,使叫喊“有賊。”那呆子膽小,嚇得慌了,被門檻一跤,跌倒在地。驚動了老夫人,並三四個婦女,點燈來照,見不是賊,卻是小主人跌倒在地,兩手抱頭,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見了,大罵道:“你這畜生,這般時候不去房裏睡覺,卻在這裏怎的,我去與老爺說知,打你個半死。”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強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裏去了。
卻說翠樓與玉娘閒談,忽想起把乳與娃子吃,走到下房,揭帳子吃了一驚,卻不見籃兒了。移燈到牀背後及牀底下,並沒個影兒,忙走來向玉娘說道:“小姐,兩個孩子哪裏去了?”玉娘即同翠樓到下房來,掀天倒地,並沒有個影兒。玉娘嚇得呆了,解說不出,又問巧兒:“曾有甚人到樓上來麼?”巧兒老姥說:“不曾見有人上樓來。”玉娘急得沒主意,只是流淚。翠樓寬慰道:“小姐放心,萬一有些話說,我自去承認,小姐只推不知便了。”玉娘又思起文新,愈加悲傷不提。
卻說黃鉞當晚回房,睡在牀上,思想翠樓:“當頭在我手裏,不怕她不肯。若我突然而去,彼不知就裏,必叫喊起來,又要受我老孃的氣,不若明日寫一封書與她講明,然後我走去,便好抱住取樂。”算計已定,及天微明,便爬起來到書房裏磨得濃墨,蘸得筆飽,寫了一句,改了半句,寫了兩句,又改一句。磨了半錠墨,然後卻寫成道:?
儂一向愛卿之至哉,甚欲一了芳情者,而不竹卿之肯也,故儂之相思病已法幾百遭。於今幸天上落來兩個妙物,在吾手裏,乃實卿之所以大笑話也,而今不怕你不肯,不然儂就要出秀起來。你便了不得,了不得。今夜黃昏要到樓上,與你一樂也,卿可寫一字來約我,要緊要謹。?
寫完了,念一念,拍手笑道:“好個情書,今夜不怕她不約我去快活一遭。”將書摺好,又想:“要誰人拿去方好?”忽然想到巧兒:“使她拿去,便神不知鬼不覺。”遂欣欣將書信藏在袖內,走到房中,見渾家張氏還睡在牀上。便去推開內門,偷了兩三把炒米並三四個薄餅袖好了,步出房門走到老夫人房前。恰好巧兒掇浴桶出來,黃鉞扯她到半邊去,袖裏摸出兩樣點心與她,又把那幅字交她寄與翠姐,說相公親自拿來,叫她不要與小姐看見,就要討回音。巧兒欣然領諾了,收在胸前,去倒了浴桶,走到樓下,將關門敲了兩下。翠樓在內問:“是哪個?”巧兒聽是翠樓聲音,便叫道:“翠姐,我是巧兒,有一件物要與你的。”翠樓疑是老夫人拿什麼物來,忙開了門。只見巧兒拿一方紙送來,說:“是大相公送你的,就要討回音,叫你不要對小姐說。”忽見小姐來到,巧兒縮住了口,急急走下去。翠樓關好門,和玉娘轉到房中,遂將巧兒話說了。就拆開那摺紙來看,果然是黃鉞的手跡。見他文理可笑,白字連篇,字跡怪劣,又好笑,又好氣。翠樓道:“若據此字中間說,天上落下兩個妙物,顯然是兩個孩兒在他處了,不知是神鬼吸去的,還是呆子暗地裏竊去的。”玉娘對翠樓道:“必是他思想你,闖上樓來,我和你在這裏講話,無人照管,被他摸到牀上,私自將籃兒掇了去。”翠樓想了一想,跌足道:“是了,是了。我昨晚叫巧兒拿浴桶出來,因要與小姐說話,心慌忘記關了下邊關板,直到尋了這孩兒,走到關邊,方纔曉得,把門閂還推在上邊,未曾放下。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玉娘道:“如今必設一個良策回答他,不順不逆,作個緩兵之計。”
翠樓沉思了兩刻,對玉娘道:“他如今要我回話,不若假意騙他來說話,套他這兩件物事在何處,到那時我再作計較待他何如?”玉娘道:“這個主意甚妙。”翠樓遂去到關前,叫巧兒來說:“你可悄悄回覆大相公說,我已曉了。等到今晚黃昏後,可先到關口來等候,我瞞着小姐出來見面,與他說話。”巧兒聽了,應聲“曉得”,就去找黃鉞,把翠樓的話一一說了。呆子大喜,到了黃昏後,便約會巧兒走到樓上來,咳嗽一聲,將手就輕輕在板上敲了一下,玉娘兩個已自曉得。翠樓近來,問:“是哪個?”黃鉞聽是翠樓聲音,即應道:“翠姐,是小生。”
翠樓便開了上半截關門,露出粉面。黃鉞見了,就魂不附體,便唱了一個大喏,笑道:“翠卿,施禮。”翠樓搖手道:“低聲,恐小姐聽見,不大穩便。我問你,日間寫的字,你是怎麼說?”黃鉞笑道:“是要與你這樣這樣。”將兩手作個勢兒與她看。翠樓紅了臉,低低應道:“你若要和我相好,須把實話對我說,我便依你。”
黃鉞道:“我的娘,你要我嘔出心肚與你看,也是肯的。”翠樓道:“你字中說天上落下來兩個妙物,是甚東西?如今現在何處?”黃鉞笑道:“妙物就是你的兩位令郎,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寄在陸德房裏。我思量你短事在我手裏,不怕你不肯,故大膽寫字對你說。此是實話,若一字欺你,便生碗大療瘡在口裏。”翠樓見他口供是實,遂哄他道:“好哥哥,你既不欺我,難道我好欺你?只是今夜要我伴你不能,和你作事,待明夜罷。”黃鉞就急起來,正欲說話,正聽裏面高叫:“翠樓哪裏去了?”翠樓忙應道:“來了。”便搖手叫黃鉞下樓去,閉了關門進去了。急得那呆子眼中爆出火來,只是無可奈何了,悶悶的便自歸房去了。
再說翠樓走到房裏,玉娘道:“方纔之言,我已句句聽了。爲今之計,怎生髮付他?”翠樓道:“我有個毒計在此,管教這呆子吃虧。”玉娘道:“你有什麼好計?”翠樓道:小孩子不在這裏,正好賴他。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來,就送到老夫人處。若明晚來時,小姐喝聲有賊,待我先約定夫人房裏幾個蠻丫頭,捉住了他,奉承他一頓老拳。”小姐笑道:“說得有理。”遂開了關門,走下樓來,到夫人房裏。玉娘兩眼流淚,將哥哥要強姦翠樓的緣由一一說了,又把這幅字呈母親觀看。老夫人看過道:“這個畜生,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生下這個不肖兒子。”翠樓又哭道:“我家大相公現弄得兩個孩子,寄在陸德房裏,若翠樓不從,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我想此事倘揚出去,不但翠樓受屈,連小姐的聲名也不好了。”夫人道:“呆妮子,小姐與你的名節,哪個不曉得,我自然有個曲直。”又對玉娘道:“這呆子,作這等勾當。幸喜你父親不在家裏,他若知道了,可不氣死。你今且上樓安寢,待明夜這呆子到那裏,你便叫喊起來,我隨即喚這些婦女拿住了,打他半死,出你胸中之氣。”玉娘謝了夫人,和翠樓回樓上去。
到了次日初更時候,黃鉞來到關門,把門推動。玉娘對翠樓道:“想是他來了。你去看他,他若無狀,待我叫喊起來。”翠樓走到關門口,問了來歷,知是那黃鉞,便應道:“你在外少等些時,待小姐睡了,我就來喚你。”黃鉞又等了一回,不見動靜,去推那板時,還喜不曾閉,便捱身入去。忽被椅子一絆,跌倒在樓上了。玉娘喊道:“有賊在此。”樓下老姥、巧兒報知夫人。夫人領了養媳使女,各掌棒槌,趕上關去。見關門下有人鑽出來,各舉棒槌打去。黃鉞熬不起,跌了下去,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門內翠樓玉娘拿着木棍亂打,門外又被衆丫頭亂打。黃鉞大喊道:“是我!不是賊!”
衆婦女聽了,方知是小主人,纔不敢打。老夫人大罵一場,倒是玉娘勸解,方纔放他回去。衆人也各各回房。那呆子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明日又做出甚麼事來。欲知後事,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