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金鑾報捷,天子龍顏悅。不是一番磨與滅,安見雄才大節。明珠應產龍胎,蛾眉自解憐才。費盡人情婉轉,成全天意安排。
右調《清平樂》
話說平如衡既聘定冷絳雪,燕白頷訪着閣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場期,二人歡歡喜喜進去。做得三場文字,皆如錦繡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場一完。略歇息數日,燕白頷即邀平如衡同到蘇州衚衕去尋蔡老官。
此時場事已畢,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不期纔走到棋盤街上,忽劈頭撞見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頷忙拱手道:“老師何往?”普惠看見二人,也不顧好歹,便一隻手扯着一個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處?卻叫小僧尋得好苦。”燕、平二人驚道:“老師尋我爲甚?”普惠道:“小僧不尋相公,是吏部尚書張老爺有疏參二位相公與山小姐做詩勾挑,傷了風化,奉旨拘拿御審。各個人犯俱齊。獨不見了二位相公至今未審。有一位宋相公,說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題詩小僧認得,就叫差人押着小僧到處找尋。差不多找尋了半年,腳都走折了,今日僥倖纔遇着。”
燕白頷道:“這等說來,難爲你了。祇是這件事也沒甚要緊,況已久遠,朝廷也未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學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輦轂之下,奉旨拿人,誰敢通融?這個使不得。”旁邊押和尚的差人,見和尚與二人說話有因,便一齊擁到面前問和尚道:“這兩個可就是趙縱、錢橫麼?”普惠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衆差人聽得一個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鐵索套在燕白頷、平如衡頸裏,便指着和尚罵道:“你這該死的禿狗,一個欽犯罪人,見了不拿,還與他斯斯文文講些甚麼,莫非你要賣放麼!”
普惠嚇得口也不敢開。燕白頷、平如衡還要與他講情,當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扯着便走。平如衡還強說道:“你們不必動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舉人,須要存些體面。”衆差人道:“解元舉人,祇好欺壓平民百姓,料欺壓不得皇帝。莫要胡說,還不快走!”二人沒法,祇得跟他扯到禮部。衆差人稟知堂上說欽犯趙縱、錢橫拿到了。堂上吩咐,暫且寄鋪,候明日請旨。衆差人領命,隨即又將燕、平二人帶到鋪中,交付收管方各散去。
禮部見趙縱、錢橫二人拿到,便一面報知張吏部,一面報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聽審。到次早,即上疏奉報:
趙縱、錢橫已拿到,乞示期候審。
聖指批發道:
人犯既齊,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隨時奉審。山黛、冷絳雪路遠不到可也。
禮部得旨,各處知會不題。
卻說聖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這日五更,即親御文華殿聽候揭曉。禮部因遵前旨,隨即將一干人犯都帶入朝中。衆官朝賀畢,禮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書張夏時,參舊閣臣山顯仁女山黛,與趙縱、錢橫情詞交媾,一案人犯已齊。蒙前旨遇御殿時奉審,今聖駕臨軒,謹遵旨奉請定奪。”天子道:“人犯既齊,可先着趙縱、錢橫見駕。”
禮部領旨下來,早有校尉旗官將燕白頷、平如衡二人帶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傳旨帶上,二人祇得匐伏膝行,至於陛前。天子展開龍目一觀,見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傳旨開去,方問道:“誰是趙縱?”燕白頷道:“臣有。”天子又問誰是錢橫,平如衡應道:“臣有。”天子又問道:“朕御賜弘文才女山黛,乃閣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詞勾挑?”燕白頷奏道:“山黛蒙聖恩寵愛,賜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滿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與衡文。即張吏部之子張寅亦曾自往比試,豈獨臣二人就考便爲勾挑?若謂勾挑,前考較之詩尚在御前,伏祈聖覽。如有一字涉淫臣願甘罪。況張寅擅登玉尺樓,受山黛塗面之辱人人皆知。此豈不爲勾挑?反責臣等勾挑,吏臣可謂溺愛矣!伏乞聖恩詳察。”
天子因傳旨帶張寅見駕。張寅也匐伏至於御前。天子問道:“張寅,你自因調戲受辱,卻誣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張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視。聽得天子詰責,祇得擡起頭來要強辨,忽看見旁邊跪着燕白頷、平如衡,因驚奏道:“陛下一發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問。祇是這二人不是趙縱、錢橫,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問明白以正其辜。”
天子聽了,也着驚道:“他二人不是趙縱、錢橫卻是何人?”張寅奏道:“一個是松江燕白頷,一個是洛陽平如衡。”天子一發着驚道:“這一發奇了,莫不就是學臣王袞薦舉的燕白頷、平如衡麼?”張寅奏道:“萬歲爺,正是他。”天子又問道:“燕白頷就是新科南場中解元的燕白頷,與中第六名的平如衡麼?”張寅奏道:“萬歲爺,正是他。”
天子因問二人道:“你二人實系燕白頷、平如衡麼?”燕白頷、平如衡連連叩頭:“臣該萬死,臣等實系燕白頷、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頷、平如衡,已爲學臣薦舉,朕又有旨徵召,爲何辭而不赴,卻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實有情弊,可實說免朕加罪。”
二人連連叩頭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書生,幸負雕蟲小技,爲學臣薦舉,又蒙聖恩徵召,此不世之遭際也,即當趨赴。但聞聖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豈無有高才過於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負徵召之虛名至京而考,實不及山黛,豈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爲趙縱、錢橫潛至京師,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時,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與臣等比試。張寅所呈十四詩,即臣與二青衣比試之詞也。臣因見二青衣尚足與臣等抗衡何況山黛,遂未見山黛而逃歸。途遇學臣再三勸駕,臣等自慚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陳願歸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聖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實實感恩之無已也。然歷思從前,改名實爲就考,就考實爲徵召。辭徵召而就制科,實恐才短而辱朝廷。途雖錯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實無二也。若謂勾挑,臣等實未見山黛亦祇勾挑二青衣也。伏乞聖恩鑑察。”
天子聽說出許多委屈,滿心歡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虛心如此,可謂不驕不吝矣!這也罷了,祇是你二人既中元、魁爲何不早進來會試?朕已敕學臣,一到即要召見,因甚直到此時方來?”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聞,才爲天下公器最忌夤緣。二臣幸遇聖明爲學臣所薦,陛下所知。今又僥倖南闈,若早入京未免招搖耳目。倘聖恩召見而後就試,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因遲遲其行,僅及場期而後入。中與不中不獨臣等無愧,適足彰皇上至公無私之化矣!”
天子聽了,龍顏大悅道:“汝二人避嫌絕私情,情實可嘉。朕若非面審。幾誤加罪於汝。”因命張吏部責諭道:“衡文雖聖朝雅化,亦須自量。山黛之才已久着國門,即燕白頷、平如衡爲學臣特薦如此尚不敢明試,而假名以觀其深淺。卿子既無出類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樓,妄加調戲,何無忌憚至此!及受辱而歸,理宜自悔,乃復唆卿瀆奏以國報復,暴戾何深!本當重罪,念卿銓務勤勞,姑免究。”張吏部忙叩頭謝罪謝恩。
天子還要召山顯仁,諭以擇婿之事,忽天門放榜,主考已先獻進會試題名錄來。天子展開一看,祇見第一名會元就是燕白頷,第二名會魁就是平如衡,龍顏大悅。
此時,燕白頷、平如衡尚囚首俯伏於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將會試錄遞與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爲張寅識破姓名,心下惶惶,懼有不測之禍,誰還想到會試中與不中。今見天子和容審問絕不苛求﹔燕白頷忽又見自家中了會元,平如衡忽又看見自己中了第二名會魁,明明一個鬼,忽然變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頓首於地,稱謝道:“皇恩浩蕩,直捐頂踵不足以上報萬一。”
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謂竟成矣。”又說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異日還要召汝與山黛御前比試,以完薦舉之案。暫且退出,赴瓊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謝恩而退,走出文華殿門,早有許多執事員役,拿中式衣冠與他換了,簇擁而去。
天子然後召山顯仁面諭道:“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試後朕當於二人中,爲汝擇一佳婿,方不負汝女才名。”山顯仁方叩頭謝恩而出,遂回府與山黛細細說知從前許多委曲之事。山黛方知趙縱,錢橫果是燕白頷、平如衡。因與冷絳雪說道:“燕、平二人既春闈得意,聖上面許擇婚,則平自歸姊,燕自屬妹。平郎與姐姐,可謂天從人願矣!燕郎與平郎互相伯仲,得結絲蘿,未嘗非淑人君子。但有閣下一段機緣,終不能去懷。若是前日尋訪不着,也還可解。不料我以題壁之詩訪他,他即以和韻詩懷我,才情緊緊相對,安能使人釋然?但許場後即來相訪,不知爲何至今竟又不來?”
冷絳雪道:“許場後來,則必場前有事。若場前既有事,則場中或得或失,場後羈遲,未爲爽約。小陰須寬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賤妾之事,尚屬未安。”山小姐道:“此是爲何?”冷絳雪道:“天下事最難意料,妾雖知平郎得意,平郎卻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俊,誰不羨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爲之奈何?”山小姐道:“這個不難,待小妹與父親說知,明日就叫一個官媒婆去議親,便萬無可慮矣。”冷絳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與山顯仁說知,山顯仁隨叫官媒婆去議親。那官媒婆去議了來,回覆道:“平爺說蒙太師爺垂愛,許結朱陳,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誠生平之願。但恨緣慳,前過揚州,偶有所遇,已納採於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試後踵門荊請。”山顯仁聽了,說與冷絳雪。把一個冷絳雪獃得啞口無言,手足俱軟,默默不勝憤恨。正是:
慢道幽閒儘性成,須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纔到美,誰能禁性不情生?
且不說冷絳雪在閨中幽悶,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中後,蒙聖恩放出赴宴。宴罷瓊林,歸到寓所十分得意。祇有燕白頷因不曾去訪閣上美人,以爲失約,終有幾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訪,又因要謝恩謁聖,見座師,見房師,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閒。欲要悄悄去訪,比不得舊時做秀才,自去自來。如今有長班人役跟隨,片時不得脫空。祇捱到晚間人役散去,方叫一個家人打了一個小燈籠,悄步到蘇州衚衕來尋訪。喜得蔡老官,人人認得一問就着。
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見燕白頷來尋,宛如得了異寶,連說道:“相公原許場後就來,爲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漢等得不耐煩。”燕白頷道:“我場後已曾來訪,不期路上遇了一場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瞞你說,放榜後又中了進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約,故乘夜而來。煩你拜上小姐,即有垂愛之情須寬心少待。等我殿試後,公務稍暇定來見你,商議求婚以結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來相公中了,事忙。既是這等,我老漢就去回覆小姐,祇是萬萬不可失信。”燕白頷說:“我若失信,今日也不來了,祇管放心。”蔡老官道:“說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頷囑咐明白,方纔回寓與平如衡說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絳雪,小弟再和合了閣上美人,便可謂人生得意之極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
不數日,廷試過,到了傳臚。這日,天子臨軒,百官齊集,三百進士,濟濟伏於凡墀之下。御筆親點燕白頷狀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賜御酒三杯簪花掛紅,赴翰林,去到修撰編修之任。到任後,敕賜遊街三日,十分榮耀。
餅了數日,天子又召學臣王袞面諭道:“爾前特薦燕白頷、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搶元奪魁,不負所薦。賜爾加官一級,以旌薦賢得實。”王袞叩頭謝恩。
天子又諭道:“朕前敕爾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閣臣親女山黛與義女冷絳雪才美過人。朕以爲女子有此異才,豈可男子中反無,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難,朝廷得纔不可不深加愛惜。眼前四才,適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爲之主婚,狀元燕白頷賜婚山閣臣親女﹔探花平如衡賜婚山閣臣義女,如此則才美相宜,可彰聖化。特敕爾爲媒,銜朕之命,聯合兩家之好。”王袞叩頭稱頌道:“聖上愛才如此,真無異於天地父母。不獨四臣感恩,雖天下才人,皆知所奮矣!”遂謝恩退出。
王袞奉旨爲媒,因暗想道:“聖上命我爲媒,我若兩邊去說,恐他各有推卻,便費氣力。既奉欽命,莫若設一席,請他兩邊共集一堂,那時明宣詔旨,則誰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擇了吉日,發帖分頭去請。又着人面稟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議事,不可不到。”
至臨期,山顯仁與燕白頷、平如衡前後俱到,王袞接入相見。禮畢,略敘敘閒話,王袞即邀入席。山顯仁東邊太師位坐了,王袞西席相陪。燕白頷、平如衡坐於下面客席。飲過三杯,王袞即開談道:“學生今日奉屈老太師與狀元、探花者,非爲別事,因昨日蒙聖恩面諭,人才難得,不可處之不得其當。山老太師有二位奇才閨秀,實系天生。今科又遇狀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從嶽降。況年相近面貌相仿,可謂聚淑人君子於一時。若不締結良姻,以彰《關雎》、《桃夭》之化,不足顯朝廷愛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學生恭執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師與狀元、探花,禮宜遵旨謝恩。”山顯仁道:“聖命安敢不遵。但陳人聯姻新貴,未免抱不宜之愧。”
燕白頷心中雖要推辭,卻一時出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着急,因連連打恭說道:“勿論聖上鴻恩所不敢辭,即老恩師嚴命,豈敢不遵?況山太師泰山之下得附絲蘿,何幸如之!但恨賦命涼薄,已有糟糠之聘。風化所關,尚望老師代爲請命。”
王袞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義,謂之小節﹔從君父之制,謂之大命。孰輕孰重,誰敢妄辭!”平如衡道:“愚夫愚婦立節,聖主旌之,非重夫婦也,重敦倫也。門生之聘,謂門生之義,則輕則小﹔謂朝廷之倫,則重則大也。尚望老師爲門生迴天子。”王袞道:“事有經亦有權。從禮力經,從君爲權。事有實,亦有虛。娶則爲實,聘尚屬虛,賢契亦不可固執。”
山顯仁見二人互相辨論,因說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堅欲守禮,亦未爲不是。依老夫看來,必須以此二義上請,方有定奪。”王袞與平如衡一齊應道:“是,明早當同入朝請旨。”
燕白頷聽見說請旨,因說道:“門生亦有隱情,敢求老師一同上請。”王袞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狀元隱情何以形之奏牘。這個決難領教。”燕白頷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飲了幾杯,遂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王袞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聖。不期揚州知府竇國一,因平如衡中了會魁探花,與冷大戶說知,叫他速速報知女兒定親之事。自家在揚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來京中謀復原職。因討了賚表的差,竟同冷大戶趕進京來。
到了京師,冷大戶竟到山府去見女兒。竇知府這日恰恰朝見,在朝房劈面與平如衡撞見。平如衡忽然看見,滿心歡喜道:“竇公祖幾時到京?恰來得好,有證見了。”因引與王袞相見道:“門生的媒就是竇公祖做的。”竇知府忙問道:“探花已佔高魁,爲着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聖恩賜婚,因已有聘,面聖懇辭。今恐無據,聖主不信,恰喜公祖到來,豈非一證!”竇知府道:“原來如此,候面聖時,理當直奏。”王袞道:“探花苦辭!碧自不妨,祇可惜辜負聖上一段憐才盛意。”竇知府道:“請教王大人,聖上怎生憐才?”王袞道:“聖上因愛探花有才,又愛山閣老令嬡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強也。探花苦苦推辭,豈非辜負其意乎?”
竇知府聽了着驚道:“聖上賜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閣臣之女山黛麼?”王袞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義女冷氏。”竇知府聽了大笑道:“若果是義女冷氏,王大人與探花俱不消爭得,也不必面聖。請回,準備合巹。我學生一向還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
王袞與平如衡俱驚,問道:“聖上賜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爲何不消爭得?”竇知府道:“聖上所賜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總是一婚,何消爭得。探花你道山相公義女是誰?即冷絳雪也。”
平如衡又驚又喜道:“冷絳雪在揚州,爲何結義山府?”竇知府道:“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盡。但令岳聞知探花高發,恐怕要做親,已同學生趕進京來,昨已往山府報知令嬡去了。”王袞與平如衡聽了,歡喜不勝道:“若非恰遇竇老先生說明這裏,我們還在夢中,不知要費許多脣舌。”竇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請回,學生朝見過,即來奉駕。”說罷,王袞與平如衡先回不題。
卻說冷大戶到京,問知山顯仁住處,連晚出城,趕到皇莊來見。山顯仁聞知冷絳雪父親來到,忙接入後廳相見。冷大戶再三拜謝恩養。山顯仁一面就留飲,一面就叫冷絳雪出來拜見父親。冷絳雪拜畢,冷大戶就說道:“我不是也還不來,因與你許了一頭好親事,祇怕早晚要做親,故趕來與你說知。”冷絳雪着驚道:“父親做事爲何這等孟浪?即要許人,爲何不早通知!如今這邊已蒙聖上賜婚了,父親祇好回他。”
冷大戶聽見說聖上賜婚,祇好回他,竟嚇獃了半響,方說道:“爲父的聘已受了,如何回他?”冷絳雪道:“不回他,終不然倒回聖上。”冷大戶道:“若是一個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黃甲進士,又是揚州知府爲媒,叫我怎生開口!”冷絳雪道:“說也徒然,知府、進士難道大如皇帝!”
冷大戶聽了,默然悉眉歎氣,連酒也不敢喫。山顯仁看見道:“親翁且不必煩惱,還喜得賜婚之人也曾聘過,明早還要面聖懇辭。若辭準了便兩全矣。且請問親翁受了何人之聘?”冷大戶道:“門下晚生,原自不敢專主。當不得竇知府再三騙我,說他是個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亞魁。這回進京會試,不是會元,定是探花。說得晚生心動,故受了他的聘定。”山顯仁道:“他如今中了進士,則竇知府也不爲騙你了。”冷大戶道:“中倒果然中了會元,又殿了探花。雖不是騙我,祇是騙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處?”
山顯仁聽了大驚道:“會元探花,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戶道:“正是平如衡。”山顯仁聽了,看看冷絳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說揚州已聘者,原來就是你。”冷大戶忙問道:“老太師爲何大笑稱奇?”山顯仁道:“親翁不知,聖上賜婚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戶與冷絳雪各都歡喜。
到次早,山顯仁忙着人去報知王袞,不料王袞也將朝房遇着竇知府說明之事,來報知山顯仁了,兩下俱各歡喜。祇有燕白頷與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袞隨將此事奏知,天子愈加歡喜,因說道:“竇國一既系原媒,着復原官,一同襄事。”因賜大第一所,與燕白頷、平如衡同居。又命欽天監擇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名進士,伴狀元、探花親迎。又撤金蓮寶炬十對賜之。文武百官,見聖上如此寵眷,誰敢不來慶賀。金帛表禮,盈庭滿室。衣冠車馬,填門塞戶。滿長安城中,聞知欽賜一雙才子,娶一雙才女,大家小戶盡來爭看。
到了正日,鼓樂笙簫,旌旗火炮,直襬列至皇莊。燕白頷與平如衡,烏紗帽,大紅袍,簪花掛紅,騎了兩疋駿馬,並轡西行。王袞、竇國一與三百同年,俱是吉服,於後相陪。道旁百姓看見燕白頷、平如衡青年俊美,無不嘖嘖稱羨。
這邊山黛與冷絳雪,金裝玉裹,翠繞珠圍,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顯仁穿了御賜的蟒服,冷大戶也穿了中書冠帶,相隨接待。須臾,二婿到門行禮。款待畢,然後山顯仁與羅夫人送二女上轎,隨從待妾足有上百。
一路上火炮與鼓樂喧天,旗彩共花燈奪目。真個是天子賜婚,宰相嫁女,狀元、探花娶妻,一時富貴佔盡人間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雙雙對拜,送入洞房。外面衆官的喜筵,都託了王袞,竇國一兩個大媒代陪不題。
卻說平如衡與冷絳雪,在洞房中彼此覿面,俱認得是閔子祠相遇之人,各敘天緣與別後繫心。今得相逢之故,萬分得意,不必細說。
燕白頷與山小姐,雖各有閣上美人,閣下書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頷娶了天下第一個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個才子,今日何等風騷,就是心有所負,也祇得丟開罷了。不意到了房中,對結花燭,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個暗驚。這個道:“這分明是閣上美人。”那個道:“這分明是閣下書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誤,不敢開口。
二人對飲合巹在明燭下,越看越像。燕白頷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尋訪的那柄詩扇,叫侍妾傳與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詩請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三看,忽眉宇間神情飛躍,竟不回言,也低喚侍兒取出一柄詩扇,傳與燕白頷道:“賤妾也偶有一詩請教狀元,幸勿鄙輕浮。”燕白頷接了一看,見就是前日付與蔡老官的和詩,喜得燕白頷滿心奇癢,不知搔處。又見衆侍妾觀望不敢敘出私情,祇哈哈大笑道:“這段婚姻雖蒙聖恩賜配,又蒙泰山府就,夫人垂愛。然以今日而論,實系天緣也。”山小姐不好答應,祇是微微而笑。飲罷,同入鴛幃。一雙才子才女,青年美貌,這一夜真是百恩百愛,說不盡萬種風流。
到了次日,夫妻閨中相對,燕白頷見侍妾如雲,祇不見前日對考的青衣記室。因問山小姐道:“莫非記室體尊不屑侍御,不曾攜來?”山小姐道:“已來矣,滿月時,當與狀元相見。”燕白頷出見平如衡,說知閣上美人即系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謂奇緣也。”燕白頷又說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問來,弟婦也是如此說。”
到了滿月,山顯仁與冷大戶一齊都來,兩位新人出房相見。山小姐、冷絳雪與燕白頷、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見。拜罷,山小姐因指着冷絳雪對燕白頷說道:“狀元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麼!”冷絳雪也指着山小姐對平如衡道:“探花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麼!”燕白頷與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來就是大姨娘,小姨娘,假扮了耍我們的。我就說,天下那有如此侍妾,今日方纔明白,不然叫我抱慚一世。”山顯仁笑說道:“若不如此,二位賢契如何肯服輸。”惟冷大戶不知,因問其故,山顯仁對他說明,也笑個不了。說罷,閤家歡宴其樂無極。
到次日,山顯仁因約了王袞、竇國一,率領二婿兩女,詣闕謝恩。天子親御端門賜宴,因諭說道:“朕向因見山氏《白燕》詩,方知閨閣有此奇才。復因閨閣有才,方思搜求天下奇才。今獲二才子,二才女,配爲夫婦,以彰文明之化,足稱朕懷矣。汝四人之婚,雖朕所主,今日思厥由來,實白燕爲之媒也。汝四人還能各賦一《白燕》詩以謝之麼?”四人同奏道:“陛下聖命,敢不祗承。”天子大悅,因命各賜筆墨。四人請韻,天子因思說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韻可也。”四位領旨,各個揮毫,此時方顯真才之妙。但見紙落雲煙,筆飛鶻兔,日晷不移,早已詩成四韻,一齊獻上。天子展開次第而觀。祇見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生太白生,雙飛珠玉兆文明。
不須更羨丹山鳳,光賁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雲想衣裳玉想鬟,不將紫頷動龍顏。
若非毓種瑤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絳雪的是:
紅黃付與羣芳領,雙雙玉殿飛無影。
九重春爭正融融,白雪滿身全不冷。
燕白頷的是:
尋鶯御柳潛還見,結夢梨花成一片。
天子臨軒賞素文,始知不是尋常燕。
天子覽畢,龍顏大悅,即賜與山顯仁、王袞、竇國一遍觀。因諭說道:“汝四人有才如此,不負朕求才之意矣!”又賜歡飲。
飲至日午,欽天監奏:“才星光映比闕,當主海內文明,國家祥瑞。”天子大喜,因各賜金帛彩鍛。山顯仁因率領諸臣謝恩,退出。自此之後,燕白頷與山黛,平如衡與冷絳雪,兩對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閨中百種風流,千般恩愛。
張寅與宋信,初期猶欲與他二人作對。到此時,見他一時榮貴,祇得攛轉麪皮,來趨承慶賀。燕白頷、平如衡度量寬宏,不念舊惡,仍認作相知,優禮相待。
山顯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來做官,祇優遊林下快活。
後來燕白頷同山黛榮歸松江,生子繼述書香。平如衡也同冷絳雪回到洛陽,重整門閭,祭祀父母。連叔子平教官,都遷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師中尚盛傳平、山、冷、燕爲四才子。
閒窗閱史,不勝欣慕,因爲之立傳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