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盎貴千年接踵來,古今能有幾多才?
靈通天地方遺種,秀奪山川始結胎。
兩兩雕龍誠貴也,雙雙詠雪更奇哉?
人生不識其中味,錦繡衣冠土與灰。
又曰:
道德雖然立大名,風流行樂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豔,酒醉青蓮酒始靈。
彩筆不妨爲世忌,香奩最喜使人驚。
不然春月秋花夜,草木禽魚負此生。
話說先朝隆盛之時,天子有道,四海昇平,文武忠良,萬民樂業。是時,建都幽燕,雄據九邊,控臨天下,時和年豐,百物鹹有。長安城中,九門百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絃樓。衣冠輻輳,車馬喧闐。人人擊壤而歌,處處笙簫而樂,真個有雍熙之化,於變之風。有詩單道其盛:
九重春色滿垂裳,秋盡邊關總不防。
四境時聞歌帝力,不知何世是虞唐。
一日,天子駕臨早朝,文武百官濟濟鏘鏘,盡來朝賀,真個金闕曉鍾,玉階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畢,各各就班鵠立。早有殿頭官喝道:“有事者奏聞。”喝聲未絕,祇見班部中閃出一官,烏紗象簡,趨跪丹墀。口稱:“欽天監正堂官湯勤有事奏聞。”天子傳問:“何事?”湯勤奏道:“臣夜觀乾象,見祥雲瑞靄,拱護紫微,喜曜吉星,照臨黃道。主天子聖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勝慶幸,謹奏聞陛下。乞敕禮部詔天下慶賀,以揚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見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鴻儒,丕顯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濟濟者皆足以應之,不足爲奇也。最可奇者,奎壁流光,散滿天下,主海內當生不世奇才。爲麟爲鳳,隱伏山林幽祕之地,恐非正途網羅所能盡得。乞敕禮部會議,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爲黼黻皇猷之助。”
天子聞奏,龍顏大悅,因宣御旨道:
天象吉祥,乃天下萬民之福。朕菲躬涼德,獲安民士,實雲幸致,安敢當太平有道之慶!不準詔賀。海內既遍生奇才,已上徵於天象,諒不虛應。且才爲國寶,豈可使隱伏幽祕之地!着禮部官議行搜求。
聖旨一宣,早有禮部尚書出班奏道:“陛下聖明有象,理宜詔賀,萬歲謙抑不準,愈見聖德之大。然風化關一時氣運,豈可抑而不彰?縱仰體聖心,不詔天下慶賀,凡在京大小闢員,俱宜具表稱賀,以闡揚聖化,爲萬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隱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愛才至意,禮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於制科取士。若徵召前來,自應優敘。徵召若優,則制科無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見,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學臣,令其嚴責府縣官,凡遇科歲大比試期,必須於報名正額之外,加意搜求隱逸真才,以應科目。督學府縣官。即以得才失才爲陞降。如此則是寓搜求於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礙制,庶爲兩便。伏乞皇上裁察。”
天子聞奏大喜道:“卿議甚善,俱依議行。”禮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稱“萬歲”。朝畢,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時,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詞賦巨卿,有前七才子、後七才子之號。一時詩酒才名高於北斗,相知意氣傾於天下。人人爭島瘦郊寒,個個矜白仙賀鬼。元、白風流,不一而足;鮑、庾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歷下之壇,四部執弇州之耳。師生傳歐、蘇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謂一時之盛。
這一日,禮部傳出旨意,在京大小闢員,皆具表次第慶賀。這表章無非是稱功頌德,沒甚大關係,便各各逞才,極其精工富麗。天子親御便殿,細細觀覽,見皆是絕妙之詞,驚人之句,聖情大悅。因想道:“滿朝才臣如此,前日欽天監奏文昌光亮,信不虛也。百官既具表稱賀,朕當賜宴答之,以表一時君臣交泰之盛。”遂傳旨,於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齊集端門賜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歡欣鼓舞,感激聖恩。到了臨期,真個是國正天心順。
這一日恰值天清氣爽,日暖風和,百花開放。天子駕御端門,階下襬列着許多御宴。百官朝見過,惟留閣臣數人御前侍宴。其餘官員,俱照衙門大小,鱗次班列坐兩旁階下。每一座各擺御苑名花一瓶,以爲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頭謝恩,各個就座而飲。一霎時,御樂作龍鳳之鳴,玉食獻海山之異,真是皇家富貴,不比等閒。但見:
柄運昌明,捧一人於日月天中;皇恩浩蕩,會千官於芙蓉闕下。春滿建章,百轉流鶯聒耳;睛薰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龍之肝、鳳之髓、豹之胎、猩之脣、駝之峯、熊之掌、鴞之炙、鯉之尾、山之珍、海之錯,說不盡八珍滋味;樂供內院,奏的是黃帝之咸池,顓頊之六莖,帝嚳之五英,堯之大章,舜之簫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聽不窮九奏聲音。班聯中衣裳燦日,祇見仙鶴服、錦雞服、孔雀服、雲雁服、白鷴服、鷺鷥服、鸂鷘服、鵪鶉服、練鵲服、黃鸝服,濟濟鏘鏘,或前或後;階墀下弁冕疑星,祇見進賢冠、獬豸冠、鵔鸃冠、蟬翅冠、鵲尾冠、鐵柱冠、金顏冠、卻非冠、交讓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趨。奉溫綸於咫尺,盡睹天顏有喜;感湛露之均霑,鹹知帝德無私。傳宣錫命,彤弓明中心之貺;匐伏進見,天保頌醉飲之恩。誓竭媚茲將順,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慚獻諂,願言不醉無歸。然左有監、右有史,誰敢失儀。君盡臣歡,尊本朝故事,敕賜賦醉學士之歌;臣感君恩,擇前代良謨,慷慨進疏狄儀之戒。真可謂明良際遇,鼓鍾笙瑟,稱一日祥雲龍虎之觴;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萬年悠久無疆之壽。
君臣們飲夠多時,閣臣見樂奏三闋,酒行九獻,恐羣臣醉後失儀,因離席率領羣臣跪奏道:“臣等蒙聖恩賜宴,亦已謹卜其晝,醉飽皇仁。今恐叨飲過量,醉後失儀,有傷國體,謹率羣臣辭謝。”
天子先傳旨平身,然後親說道:“朕涼薄之躬,上承大統,日憂廢墮,賴衆先生與諸卿輔弼之功。今幸海內粗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欽天監臣奏象緯吉昌,歸功於朕,朕懼不敢當。衆卿不諒,復表揚稱頌,朕實無德以當此,益深戒懼。然君臣同德同心,於茲可見。因卜茲春晝,與諸卿痛飲,以識一時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禮法而敘情義之舉。雖不敢蹈前人夜飲荒淫,然春晝甚長,尚可同樂,務期盡歡。縱有微愆,所不計也。”閣臣奏道:“聖恩汪洋如此,真不獨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頂踵盡捐,何能報效,敢不領旨。”天子又道:“朕見太祖高皇帝每宴羣臣,必有詩歌嗚盛。前欽天監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鴻儒爲文明之助。昨見諸臣賀表,句工字櫛,多有奇才,真可稱一時之盛。今當此春晝,夔龍並集,亦當有詞賦示後。今日之盛,方不泯滅無傳。”閣臣奏道:“唐虞賡歌,禹稷拜揚,自古聖帝良臣,類多如此。聖諭即文明之首,當傳諭羣臣,或頌或箴,或詩或賦,以少增巍煥之光。”天子聞奏甚喜。
正談論間,忽見一雙白燕從半空中直飛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輕盈翩躚之態,宛如舞女盤旋,十分可愛。天子停目視之,不覺聖情大悅。因問道:“凡禽鳥皆貴白者,以爲異種,此何說也?”閣臣奏道:“臣等學術短淺,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稱“繪事後素”之意。天子點首嘉歎,因復問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傳之佳題詠否?”閣臣奏道:“臣等待罪中書,政務倥傯,詞賦篇章實久荒疏,不復記憶。乞宣諭翰林諸臣,當有知者。”
天子未及開言,早有翰林院侍讀學士謝謙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漢唐未必無作,但無佳者流傳,故臣等俱未及見。惟本朝國初,時大本七言律詩一首,摹寫工巧,膾炙一時,稱爲名作。後袁凱愛之,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實,亦作七言律詩一首和之。但虛摹其神情,亦爲當時所稱,甚至有以爲過於時作者。此雖嗜好不同,然二詩實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詩以立其極,故至今不聞更有作者。”天子問道:“此二詩卿家記得否?”謝謙奏道:“臣記得。”天子道:“卿既記得,可錄呈朕覽。”遂命近臣給與筆札。
謝謙領旨,因退歸原席,細將二詩錄出,呈與聖覽。近臣接了,置於龍案之上。天子展開一看,祇見時大本一詩道:
春色年年帶雪歸,海棠庭院月爭輝。
珠簾十二中間卷,玉剪一雙高下飛。
天下公侯誇紫頷,國中儔侶尚烏衣。
江湖多少閒鷗鷺,宜與同盟伴釣磯。
袁凱一首道:
筆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榭見應稀。
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
柳絮池塘香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
趙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陽殿裏飛。
天子細將二詩玩味,因讚歎道:“果然名不虛傳。時作實中領趣,袁作虛處傳神,二詩實不相上下,終是先朝臣子有如此美才。”又賞鑑了半晌,復問道:“爾在廷諸臣,亦俱擅文壇之望。如有再賦《白燕》詩一首,可與時、袁並驅中原,則朕當有不次之賞。”
衆臣聞命,彼此相顧,不敢奏對。天子見衆臣默然,殊覺不悅。因又說道:“衆臣濟濟多士,無一人敢於應詔,豈薄朕不足言詩耶,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祇得上前奏道:“《白燕》一詩,諸臣既珥筆事主,豈不能作?又蒙聖諭,安敢不作。但因有時、袁二作在前,已曲盡白燕之妙,即極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諸臣逡巡不敢應諾。昔唐臣崔灝,曾題詩黃鶴樓上,李白見而服之,遂不復作。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諒而赦之。若過加以輕薄之罪,則臣等俱該萬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諒。但以今日明良際會一堂,夔龍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謂千載奇逢。而《白燕》一詩相顧不能應詔,殊令文明減色,非苛求於衆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祇見閣臣中閃出一位大臣,執簡當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詩一首,望聖上赦臣輕褻之罪,臣方敢錄寫進呈聖覽。”天子視之,乃大學士山顯仁,因和顏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詩,定然高妙,朕所賓師而願觀者,有何輕褻而先以罪請?”山顯仁奏道:“此詩實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閨中和前二詩之韻所作。兒女俚詞,本不當褻奏至尊。因見聖心急於一覽,諸臣困於七步,故昧死奏聞,以慰聖懷。”天子聞奏,不勝大悅,道:“卿女能詩,更爲快事,可速錄呈朕覽。”
山顯仁得旨,忙索侍臣筆硯,書寫獻上。天子親手接了,展開而看,祇見上寫着《白燕詩,步時、袁二作原韻》:
夕陽憑弔素心稀,遁入梨花無是非。
淡去羞從鴉借色,瘦來止許雪添肥。
飛回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浣衣。
多少朱門誇富貴,終能容我潔身歸。
天子覽畢,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復大雅。細觀此詩,當在時、袁之上。不信閨閣中有此美才。”因顧山顯仁問道:“此詩果是卿女所作否?”山顯仁奏道:“實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誑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幾歲了?”山顯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歲。”天子聞奏,尤驚喜道:“這更奇了,那有十歲女子能作此驚人奇句,壓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創,而潤色出先生之手?”山顯仁奏道:“句句皆弱女閨中自制,臣實未嘗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謂才女中之神童了。”道罷,又將詩細細吟賞,忽欣然拍案道:“細細觀之,風流香豔,果是香奩佳句。”因顧山顯仁道:“先生生如此閨秀,自是山川靈氣所鍾,人間凡女豈可同日而語?”山顯仁奏道:“臣女將生時,臣夢瑤光星墮於庭,臣妻羅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夢吞星,與臣相同,故以爲異。臣女既生之後,三歲尚不能言;即能言之後亦不多言,間出一言,必穎慧過人。臣教之讀書,過目即成誦。七歲便解作文。至今十歲,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稟性之奇,誠有如聖諭。但恨臣門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顧而笑。
天子因命近侍,將詩發與百官傳看道:“卿以爲朕之賞鑑何如?”百官領旨,次第傳看,無不動容點首,嘖嘖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爲職,今奉旨作《白燕》詩,尚以時、袁二作在前,不敢輕易措詞。不意閣臣閨秀倒若有前知,宿構此詩以應明詔。清新俊逸,足令時、袁減價。臣等不勝抱愧。此雖閣臣掌中異寶,實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見於四方者也。今日白燕雙舞御前,與皇上孜孜詔詠,實天意欲昭閣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勝慶幸。”天子聞奏大悅道:“前日監臣原奏說:『奎壁流光,正途之外當遍生不世奇才。爲麟爲鳳,隱伏山林。』今山卿之女夢吞瑤光而生,適有如此之美才,豈非明徵乎!恰又宿構《白燕》詩,若爲朕今日宴樂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與諸卿當痛飲,以答天眷。”百官領旨,各各歡欣就席。御筵前觥籌交錯,丹闕下音樂平吹。君臣們直飲至紅日西沉,掌班閣臣方率領百官叩頭謝宴。
天子因命內侍取端溪御硯一方、彤管兔筆十枝、龍箋百幅、鳳墨十笏、黃金一錠、白金一錠、綵緞十端、金花一對,親賜山顯仁道:“卿女《白燕》一詩,甚當朕意,聊以此爲潤筆。後日十五,陰望之辰早朝,外廷喧雜,卿可率領卿女於午後內廷朝見。朕欲面試其才,當有重賞。”山顯仁領旨謝恩。天子又傳旨禮部,命加敕學臣,令其加意搜求隱逸奇才,以應明詔。傳諭畢,聖駕還宮。羣臣方纔退出。
自此紛紛揚揚,皆傳說山閣老十歲幼女,能做《白燕》詩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間,這《白燕》詩,長安城中家傢俱抄寫遍了。又聞欽限十五日朝見,人人都以爲何等女子,年方十歲,乃有如此奇才,盡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觀看。祇因這一朝見,有分教:
朝中爭識嬋娟面,天下俱聞閨閣名。
不知怎生朝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