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八 佔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詩曰:

子息從來天數,原非人力能爲。

最是無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

話說元朝時,都下有個李總管,官居三品,家業鉅富。年過五十,不曾有子。聞得樞密院東有個算命的,開個鋪面,算人禍福,無不奇中。總管試往一算。於時衣冠滿座,多在那裏侯他,挨次推講。總管對他道:“我之祿壽已不必言。最要緊的,只看我有子無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總管道:“我實不曾有子,所以求算,豈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說無子,豈非哄我?”一個爭道“實不曾有”;一個爭道“決已有過”。遞相爭執,同座的人多驚訝起來道:“這怎麼說?”算命的道:“在下不會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見總管沉吟了好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時,一婢有娠,我以職事赴上都,到得歸家,我妻已把來賣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說‘四十上該有子’,除非這個緣故。”算命的道:“我說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當歸公。”總管把錢相謝了,作別而出。只見適間同在座上問命的一個千戶,也姓李,邀總管入茶坊坐下,說道:“適間聞公與算命的所說之話,小子有一件疑心,敢問個明白。”總管道:“有何見教?”千戶道:“小可是南陽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買得一婢,卻已先有孕的。帶得到家,吾妻適也有孕,前後一兩月間,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歲了。適間聽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麼?”總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齒之類,兩相質問,無一不合,因而兩邊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說個“容拜”,各散去了。總管歸來對妻說知其事,妻當日悍妒,做了這事,而今見夫無嗣,也有些慚悔哀憐,巴不得是真。

次日邀千戶到家,敘了同姓,認爲宗譜。盛設款待,約定日期,到他家裏去認看。千戶先歸南陽,總管給假前往,帶了許多東西去饋送着千戶,並他妻子僕妾,多方禮物。坐定了,千戶道:“小可歸家問明,此婢果是宅上出來的。”因命二子出拜,只見兩個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齊走出來,一樣打扮,氣度也差不多。總管看了不知那一個是他兒子。請問千戶,求說明白。千戶笑道:“公自從看,何必我說?”總管仔細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識認,前抱着一個道:“此吾子也。”千戶點頭笑道:“果然不差!”於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觀之人無不墮淚。千戶設宴與總管賀喜,大醉而散。次日總管答席,就借設在千戶廳上。酒間千戶對總管道:“小可既還公令郎了,豈可使令郎母子分離?並令其母奉公同還,何如?”總管喜出望外,稱謝不已,就攜了母子同回都下。後來通藉承蔭,官也至三品,與千戶家往來不絕。可見人有子無子,多是命理做定的。李總管自己已信道無兒了,豈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團圓,可知是逃那命裏不過。

小子爲何說此一段話?只因一個富翁,也犯着無兒的病症,豈知也繫有兒,被人藏過。後來一旦識認,喜出非常,關着許多骨肉親疏的關目在裏頭,聽小子從容的表白出來。正是:

越親越熱,不親不熱。

咐葛攀藤,總非枝葉。

奠酒澆漿,終須骨血。

如何妒婦,忍將嗣絕?

必是前非,非常冤業。

話說婦人心性,最是妒忌,情願看丈夫無子絕後,說着買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個把被人勸化,勉強依從,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兒子,是親丈夫一點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還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認做親兒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計了絕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兒嫁得個女婿,分明是個異姓,無關宗支的,他偏要認做的親,是件偏心爲他,倒勝如丈夫親子侄。豈知女生外嚮,雖系吾所生,到底是別家的人。至於女婿,當時就有二心,轉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親一支熱一支,女婿不如侄兒,侄兒又不如兒子。縱是前妻晚後,偏生庶養,歸根結果,的親瓜葛,終久是一派,好似別人多哩。不知這些婦人們,爲何再不明白這個道理!

話說元朝東平府有個富人,姓劉名從善,年六十歲,人皆以員外呼之。媽媽李氏,年五十八歲,他有潑天也似傢俬,不曾生得兒子。止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做引姐,入贅一個女婿,姓張,叫張郎。其時張郎有三十歲,引姐二十六歲了。那個張郎極是貪小好利刻剝之人,只因劉員外家富無子,他起心央媒,入舍爲婿。便道這傢俬久後多是他的了,好不誇張得意!卻是劉員外自掌把定傢俬在手,沒有得放寬與他。亦且劉員外另有一個肚腸。一來他有個兄弟劉從道同妻寧氏,亡逝已過,遺下一個侄兒,小名叫做引孫,年二十五歲,讀書知事。只是自小父母雙亡,傢俬蕩敗,靠着伯父度日。劉員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覷他。怎當得李氏媽媽,一心只護着女兒女婿,又且念他母親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結怨在他身上,見了一似眼中之釘。虧得劉員外暗地保全,卻是畢竟礙着媽媽女婿,不能十分賙濟他,心中長懷不忍。二來員外有個丫頭,叫做小悔,媽媽見他精細,叫他近身伏侍。員外就收拾來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兒子來。有此兩件心事,員外心中不肯輕易把傢俬與了女婿。怎當得張郎憊賴,專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撥得丈母與引孫舅子,日逐吵鬧。引孫當不起激聒,劉員外也怕淘氣,私下週給些錢鈔,叫引孫自尋個住處,做營生去。引孫是個讀書之人,雖是尋得間破房子住下,不曉得別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這些東西,且逐漸用去度日。眼見得一個是張郎趕去了。張郎心裏懷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兒女來。若生個小姨,也還只分得一半,若生個小舅,這傢俬就一些沒他分了。要與渾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個孝順的人,但是女眷家見識,若把傢俬分與堂弟引孫,他自道是親生女兒,有些氣不甘分;若是父親生下小兄弟來,他自是喜歡的。況見父親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親的心,這個念頭是真。曉得張郎不懷良心,母親又不明道理,只護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產了,時常心下打算。恰好張郎趕逐了引孫出去,心裏得意,在渾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計小梅的意思來。引姐想道:“若兩三人做了一路,算計他一人,有何難處?不爭你們使嫉妒心腸,卻不把我父親的後代絕了?這怎使得!我若不在裏頭使些見識,保護這事,做了父親的罪人,做了萬代的罵名。卻是丈夫見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來,不若將機就計,暗地周全罷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計?元來引姐有個堂分姑娘嫁在東莊,是與引姐極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裏去分娩,只當是託孤與他。當下來與小梅商議道:“我家裏自趕了引孫官人出去,張郎心裏要獨佔傢俬。姨姨你身懷有孕,他好生嫉妒!母親又護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細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說,足見看員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獨自一身,怎提防得許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顧則個。”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關着財利上事,連夫妻兩個,心肝不託着五臟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腳,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淚道:“這等,卻怎麼好?不如與員外說個明白,看他怎麼做主?”引姐道:“員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數。況且說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結下冤家了,你怎當得起?我倒有一計在此,須與姨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見?”引姐道:“東莊裏姑娘,與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莊上,在他那裏分娩,託他一應照顧。生了兒女,就託他撫養着。衣食盤費之類,多在我身上。這邊哄着母親與丈失,說姨姨不象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尋究。且等他把這一點要擺佈你的肚腸放寬了,後來看個機會,等我母親有些轉頭,你所養兒女已長大了。然後對員外一一說明,取你歸來,那時須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足見姑娘厚情,殺身難報!”引姐道:“我也只爲不忍見員外無後,恐怕你遭了別人毒手,沒奈何背了母親與丈夫,私下和你計較。你日後生了兒子,有了好處,須記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經板兒印在心上,怎敢有忘!”兩下商議停當,看着機會,還未及行。

員外一日要到莊上收割,因爲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兒有外心,索性把傢俬都託女兒女婿管了。又怕媽媽難爲小梅,請將媽媽過來,對他說道:“媽媽,你曉得借甕釀酒麼?”媽媽道:“怎他說?”員外道:“假如別人家甕兒,借將來家裏做酒。酒熟了時就把那甕兒送還他本主去了。這不是隻借得他傢伙一番。如今小梅這妮子腹懷有孕,明日或兒或女,得一個,只當是你的。那其間將那妮子或典或賣,要不要多憑得你。我只要借他肚裏生下的要緊,這不當是‘借甕釀酒’?”媽媽見如此說,也應道:“我曉得,你說的是,我覷着他便了。你放心莊上去。”員外叫張郎取過那遠年近歲欠他錢鈔的文書,都搬將出來,叫小梅點個燈,一把火燒了。張郎伸手火裏去搶,被火一逼,燒壞了指頭叫痛。員外笑道:“錢這般好使?”媽媽道:“借與人家錢鈔,多是幼年到今,積攢下的傢俬,如何把這些文書燒掉了?”員外道:“我沒有這幾貫業錢,安知不已有了兒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沒有這幾貫業錢,我也不消擔得這許多幹系,別人也不來算計我了。我想財是什麼好東西?苦苦盤算別人的做甚?不如積些陰德,燒掉了些,家裏須用不了。或者天可憐見,不絕我後,得個小廝兒也不見得。”說罷,自往莊上去了。

張郎聽見適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裏有些侵着他,一發不象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沒幹。何不趁他在莊上,便當真做一做?也絕了後慮!”又來與渾家商量。引姐見事休已急了,他日前已與東莊姑娘說知就裏,當下指點了小梅,徑叫他到那裏藏過,來哄丈夫道:“小梅這丫頭看見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絨線去,不見回來。想是懷空走了。這怎麼好?”張郎道:“逃走是丫頭的常事,走了也倒乾淨。省得我們費氣力。”引姐道:“只是父親知道,須要煩惱。”張郎道:“我們又不打他,不罵他,不衝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親也抱怨我們不得。我們且告訴媽媽,大家商量。”

夫妻兩個來對媽媽說了。媽媽道:“你兩個說來沒半句,員外偌大年紀,見有這些兒指望,喜歡不盡,在莊兒上專等報喜哩。怎麼有這等的事!莫不你兩個做出了些什麼歹勾當來?”引姐道:“今日絕早自家走了的,實不干我們事。”媽媽心裏也疑心道別有緣故,卻是護着女兒女婿,也巴不得將“沒”作“有”,便認做走了也乾淨,那裏還來查着?只怕員外煩惱,又怕員外疑心,三口兒都趕到莊上與員外說。員外見他每齊來,只道是報他生兒喜信,心下鶻突。見說出這話來,驚得木呆。心裏想道:“家裏難爲他不過,逼走了他,這是有的。只可惜帶了胎去。”又嘆口氣道:“看起一家這等光景,就是生下兒子來,未必能勾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尋個好處也罷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淚汪汪的,忍着氣恨命,又轉了一念道:“他們如此算計我,則爲着這些浮財。我何苦空積攢着做守財虜,倒與他們受用!我總是沒後代,趁我手裏施捨了些去,也好。”懷着一天忿氣,大張着榜子,約着明日到開元寺裏,散錢與那貧難的人。張郎好生心裏不捨得,只爲見丈人心下煩惱,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帶了好些錢,一家同到開元寺裏散去。

到得寺裏,那貧難的紛紛的來了。但見:

連肩搭背,絡手包頭。瘋癱的氈裹臀行,暗啞的鈴當口說。磕頭撞腦,拿差了柱拐互喧譁;摸壁扶牆,踹錯了陰溝相怨悵。鬧熱熱攜兒帶女,苦悽悽單夫只妻。都念道明中捨去暗中來,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劉員外分付:大乞兒一貫,小乞兒五百文。乞兒中有個劉九兒,有一個小孩子,他與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帶了這孩子去,只支得一貫。我叫這孩子自認做一戶,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個證見,幫村一聲,騙得錢來我兩個分了,買酒吃。”果然去報了名,認做兩戶。張郎問道:“這小的另是一家麼?”大都子旁邊答應道:“另是一家。”就分與他五百錢,劉九兒也都拿着去了。大都子要來分他的。劉九兒道:“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錢?你須學不得,我有兒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說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兒的,便這般強橫!”兩個打將起來。劉員外問知緣故,叫張郎勸他,怎當得劉九兒不識風色,指着大都子“千絕戶,萬絕戶”的罵道:“我有兒子,是請得錢,幹你這絕戶的甚事?”張郎臉兒掙得通紅,止不住他的口。劉員外已聽得明白,大哭道:“俺沒兒子的,這等沒下梢!”悲哀不止,連媽媽女兒傷了心,一齊都哭將起來。張郎沒做理會處。

散罷,只見一個人落後走來,望着員外,媽媽施禮。你道是誰?正是劉引孫。員外道:“你爲何到此?”引孫道:“伯伯、伯孃,前與侄兒的東西,日逐盤費用度盡了。今日聞知在這裏散錢,特來借些使用。”員外礙着媽媽在旁,看見媽媽不做聲,就假意道:“我前日與你的錢鈔,你怎不去做些營生?便是這樣沒了。”引孫道:“侄兒只會看幾行書,不會做什麼營生。日日吃用,有減無增,所以沒了。”員外道:“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那有許多錢勾你用!”狠狠要打,媽媽假意相勸,引姐與張郎對他道:“父親惱哩,舅舅走罷。”引孫只不肯去,苦要求錢。員外將條柱杖,一直的趕將出來,他們都認是真,也不來勸。

引孫前走,員外趕去,走上半里來路,連引孫也不曉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來?”員外見沒了人,才叫他一聲:“引孫!”引孫撲的跪倒。員外撫着哭道:“我的兒,你伯父沒了兒子,受別人的氣,我親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孃雖然不明理,卻也心慈的。只是婦人一時偏見,不看得破,不曉得別人的肉,偎不熱。那張郎不是良人,須有日生分起來。我好歹勸化你伯孃轉意,你只要時節邊勤勤到墳頭上去看看,只一兩年間,我着你做個大大的財主。今日靴裏有兩錠鈔,我瞞着他們,只做趕打,將來與你。你且拿去盤費兩日,把我說的話,不要忘了!”引孫領諾而去。員外轉來,收拾了家去。

張郎見丈人散了許多錢鈔,雖也心疼,卻道是自今已後,家財再沒處走動,盡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滿,自由自主,要另立個鋪排,把張家來出景,漸漸把丈人、丈母放在腦後,倒象人家不是劉家的一般。劉員外固然看不得,連那媽媽積袒護他的,也有些不伏氣起來。虧得女兒引姐着實在裏邊調停,怎當得男子漢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裏來顧前管後?亦且女兒家順着丈夫,日逐慣了,也漸漸有些隨着丈夫路上來了,自己也不覺得的,當不得有心的看不過。

一日,時遇清明節令,家家上墳祭祖。張郎既掌把了劉家傢俬,少不得劉家祖墳要張郎支持去祭掃。張郎端正了春盛擔子,先同渾家到墳上去。年年劉家上墳已過,張郎然後到自己祖墳上去。此年張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張家祖墳上去。引姐道:“怎麼不照舊先在俺家的墳上,等爹媽來上過了再去?”張郎道:“你嫁了我,連你身後也要葬在張家墳裏,還先上張家墳是正禮。”引姐拗丈失不過,只得隨他先去上墳不題。

那媽媽同劉員外已後起身,到墳上來。員外問媽媽道:“他們想已到那裏多時了。”媽媽道:“這時張郎已擺設得齊齊整整,同女兒也在那裏等了。”到得墳前,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影響。看那墳頭已有人挑些新土蓋在上面了,也有些紙錢灰與酒澆的溼土在那裏。劉員外心裏明知是侄兒引孫到此過了,故意道:“誰曾在此先上過墳了?”對媽媽道:“這又作怪!女兒女婿不曾來,誰上過墳?難道別姓的來不成?”又等了一回,還不見張郎和女兒來。員外等不得,說道:“俺和你先拜了罷,知他們幾時來?”拜罷,員外問媽媽道:“俺老兩口兒百年之後,在那裏埋葬便好?”媽媽指着高岡兒上說道:“這答樹木長的似傘兒一般,在這所在埋葬也好。”員外嘆口氣道:“此處沒我和你的分。”指着一塊下窪水淹的絕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這裏。”媽媽道:“我每又不少錢,憑揀着好的所在,怕不是我們葬?怎麼倒在那水淹的絕地?”員外道:“那高口有龍氣的,須讓他有兒子的葬,要圖個後代興旺。俺和你沒有兒子,誰肯讓我?只好剩那絕地與我們安骨頭。總是沒有後代的,不必好地了。”媽媽道:“俺怎生沒後代?現有姐姐、姐夫哩。”員外道:“我可忘了,他們還未來,我和你且說閒話。我且問你,我姓什麼?”媽媽道:“誰不曉得姓劉?也要問?”員外道:“我姓劉,你可姓甚麼?”媽媽道:“我姓李。”員外道:“你姓李,怎麼在我劉家門裏?”媽媽道:“又好笑,我須是嫁了你劉家來。”員外道:“街上人喚你是‘劉媽媽’?喚你是‘李媽媽’?”媽媽道:“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車骨頭半車肉,都屬了劉家,怎麼叫我做‘李媽媽’?”員外道:“元來你這骨頭,也屬了俺劉家了。這等,女兒姓甚麼?”媽媽道:“女兒也姓劉。”員外道:“女婿姓甚麼?”媽媽道:“女婿姓張。”員外道:“這等,女兒百年之後,可往俺劉家墳裏葬去?還是往張家墳裏葬去?”媽媽道:“女兒百年之後,自去張家墳裏葬去。”說到這句,媽媽不覺的鼻酸起來。員外曉得有些省了,便道:“卻又來!這等怎麼叫做得劉門的後代?我們不是絕後的麼?”媽媽放聲哭將起來道:“員外,怎生直想到這裏?俺無兒的,真個好苦!”員外道:“媽媽,你才省了。就沒有兒子,但得是劉家門裏親人,也須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墳而拜,死後共土而埋。那女兒只在別家去了,有何交涉?”媽媽被劉員外說得明切,言下大悟。況且平日看見女婿的喬做作,今日又不見同女兒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說間,只見引孫來墳頭收拾鐵鍬,看見伯父伯孃便拜。此時媽媽不比平日,覺得親熱了好些,問道:“你來此做甚麼?”引孫道:“侄兒特來上墳添土來。”媽媽對員外道:“親的則是親,引孫也來上過墳,添過土了。他們還不見到。”員外故意惱引孫道:“你爲甚上不挑了春盛擔子,齊齊整整上墳?卻如此草率!”引孫道:“侄兒無錢,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塊紙,略表表做子孫的心。”員外道:“媽媽,你聽說麼?那有春盛擔子的,爲不是子孫,這時還不來哩。”媽媽也老大不過意。員外又問引孫道:“你看那邊鴉飛不過的莊宅,石羊石虎的墳頭,怎不去?到俺這裏做甚麼?”媽媽道:“那邊的墳,知他是那家?他是劉家子孫,怎不到俺劉家墳上來?”員外道:“媽媽,你才曉得引孫是劉家子孫。你先前可不說姐姐、姐夫是子孫麼?”媽媽道:“我起初是錯見了,從今以後,侄兒只在我家裏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記着前日的不是。”引孫道:“這個,侄兒怎敢?”媽媽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員外叫引孫拜謝了媽媽。引孫拜下去道:“全仗伯孃看劉氏一脈,照管孩兒則個。”媽媽簌簌的掉下淚來。

正傷感處,張郎與女兒來了。員外與媽媽,問其來遲之故,張郎道:“先到寒家墳上,完了事,纔到這裏來,所以遲了。”媽媽道:“怎不先來上俺家的墳?要俺老兩口兒等這半日?”張郎道:“我是張家子孫,禮上須先完張家的事。”媽媽道:“姐姐呢?”張郎道:“姐姐也是張家媳婦。”媽媽見這幾句話,恰恰對着適間所言的,氣得目睜口呆,變了色道:“你既是張家的兒子媳婦,怎生掌把着劉家的傢俬?”劈手就女兒處,把那放鑰匙的匣兒奪將過來,道:“已後張自張,劉自劉!”徑把匣兒交與引孫了,道:“今後只是俺劉家人當家!”此時連劉員外也不料媽媽如此決斷,那張郎與引姐平日護他慣了的,一發不知在那裏說起,老大的沒趣,心裏道:“怎麼連媽媽也變了卦?”竟不知媽媽已被員外勸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張郎還指點叫擺祭物,員外、媽媽大怒道:“我劉家祖宗,不吃你張家殘食,改日另祭。”各不喜歡而散。

張郎與引姐回到家來,好生埋怨道:“誰匡先上了自家墳,討得這番發惱不打緊,連傢俬也奪去與引孫掌把了。這如何氣得過?卻又是媽媽做主的,一發作怪。”引姐道:“爹媽認道只有引孫一個是劉家親人,所以如此。當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覺,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時,生下個兄弟,須不讓那引孫做天氣。況且自己兄弟,還情願的;讓與引孫,實是氣不幹。”張郎道:“平日又與他冤家對頭,如今他當了家,我們倒要在他喉下取氣了。怎麼好?還不如再求媽媽則個。”引姐道:“是媽媽主的意,如何求得轉?我有道理,只叫引孫一樣當不成家罷了。”張郎問道:“計將安出?”引姐只不肯說,但道是:“做出便見,不必細問!”

明日,劉員外做個東道,請着鄰里人把傢俬交與引孫掌把。媽媽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曉得這個消息,道是張郎沒趣,打發出外去了。自己着人悄悄東莊姑娘處說了,接了小梅家來。元來小梅在東莊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已是三歲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覷他母子,只不把家裏知道。惟恐張郎曉得,生出別樣毒害來,還要等他再長成些,才與父母說破。而今因爲氣不過引孫做財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來家。

次日來對劉員外道:“爹爹不認女婿做兒子罷,怎麼連女兒也不認了?”員外道:“怎麼不認?只是不如引孫親些。”引姐道:“女兒是親生,怎麼倒不如他親?”員外道:“你須是張家人了,他須是劉家親人。”引姐道:“便做道是‘親’,未必就該是他掌把傢俬!”員外道:“除非再有親似他的,才奪得他。那裏還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見得。”劉員外與媽螞也只道女兒忿氣說這些話,不在心上。只見女兒走去,叫小梅領了兒子到堂前,對爹媽說道:“這可不是親似引孫的來了?”員外,媽媽見是小梅,大驚道:“你在那裏來?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誰逃走?須守着孩兒哩。”員外道:“誰是孩兒?”小梅指着兒子道:“這個不是?”員外又驚又喜道:“這個就是你所生的孩兒?一向怎麼說?敢是夢裏麼?”小梅道:“只問姑娘,便見明白。”員外與媽媽道:“姐姐,快說些個。”引姐道:“父親不知,聽女兒從頭細說一遍。當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張郎使嫉妒心腸,要所算小梅。女兒想來,父親有許大年紀,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絕了父親之嗣。是女兒與小梅商量,將來寄在東莊姑姑家中分娩,得了這個孩兒。這三年,只在東莊姑姑處撫養。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兒照管他的。還指望再長成些,方纔說破。今見父親認道只有引孫是親人,故此請了他來家。須不比女兒,可不比引孫還親些麼?”小梅也道:“其實虧了姑娘,若當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有這個孩兒!”

劉員外聽罷如夢初覺,如醉方醒,心裏感激着女兒。小梅又叫兒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劉員外聽得一聲,身也麻了。對媽媽道:“元來親的只是親,女兒姓劉,到底也還護着劉家,不肯順從張郎把兄弟壞了。今日有了老生兒,不致絕後,早則不在絕地上安墳了。皆是孝順女所賜,老夫怎肯知恩不報?如今有個生意:把傢俬做三分分開:女兒、侄兒、孩兒,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業,和氣過日子罷了。”當日叫家人尋了張郎家來,一同引孫及小孩兒拜見了鄰舍諸親,就做了個分家的筵席,盡歡而散。

此後劉媽媽認了真,十分愛惜着孩兒。員外與小梅自不必說,引姐、引孫又各內外保全,張郎雖是嫉妒也用不着,畢竟培養得孩兒成立起來。此是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後;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所謂“親一支熱一支”也。有詩爲證:

女婿如何有異圖?總因財利令親疏。

若非孝女關疼熱,畢竟劉家有後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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